共王又問:那麽先生感謝我嗎?


    知罃答:不感謝。兩國君臣為了國泰民安,克製自己,寬待他人,釋放戰俘,永結友好。這樣功德無量的事,下臣不曾與聞,哪有資格表示感謝?


    共王再問:先生迴國後,拿什麽報答我?


    知罃答:不知道。下臣心裏沒有怨恨,君上也不會居功自傲。既沒有怨恨,又沒有功德,下臣不知怎樣報答。


    共王無奈,隻好說:盡管如此,還是懇請先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寡人。3


    知罃說:好吧!


    於是知罃說了三種可能。


    知罃說,第一,如果承蒙貴君上的福佑,下臣得以作為戰俘,帶著這一把朽骨迴到祖國,被敝國寡德之君軍法從事,以振軍威,以儆效尤,臣雖死無憾,永垂不朽。第二,如果寡君法外施恩網開一麵,將臣賜予您卑微的外邦小臣荀首,任其處置,家父經寡君批準,在宗廟實行家法,戮臣於列祖列宗靈前,臣同樣雖死無憾,永垂不朽。第三,如果寡君不批準家父的請求,那麽,下臣將依法擔任敝國的職務,率領一支小部隊,鎮守邊疆保家衛國。到那個時候,如果不幸與貴軍相遇,下臣將奮勇當先拚力死戰,決不三心二意,左顧右盼。這一片赤膽忠心,就是下臣可以報答君上您的。


    共王聽了,肅然起敬,以最隆重的禮儀送知罃出境。共王甚至感歎說:晉國有這樣的戰士,我們是無法與之爭雄的。4


    這是怎樣的戰俘!


    事實上,這樣的戰俘在春秋時期並不罕見。魯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一個名叫臧堅的魯國戰士被齊軍俘虜。齊靈公居然派了一個宦官去看他,並對他說“你不會死”。這事做得實在不靠譜。但此公既然是一個被諡為“靈公”的昏君,離譜也不足為奇。


    然而對於臧堅,卻無異於奇恥大辱。因為按照當時的製度和禮儀,宦官是不可以對貴族下命令的,更無權決定貴族的死生,哪怕隻是傳達國君的命令。這樣做,不但對接受命令的人是羞辱,對下達命令的人其實也是侮辱。於是臧堅朝著齊靈公所在的方向叩首說:承蒙關照,實不敢當!但君上既然賜下臣不死,又何苦要派這麽個人來傳達厚愛?


    說完,臧堅用一根尖銳的小木棍挖開自己的傷口,流血而死。5


    這又是怎樣的戰俘!


    戰俘尚且如此,戰士又該是怎樣的風采,也就可想而知了。


    風采,風骨,風度


    戰士的風采,《詩經》裏有。


    比如《周南·兔罝(讀如居)》——


    張開天羅,撒開地網;


    打下木樁,迎接虎狼。


    赳赳武夫,


    是君王的屏障;


    赳赳武夫,


    是國家的棟梁。


    是啊!在古代社會,有國家就有戰爭,有戰爭就有戰士。隻要是戰士,就會睜大警惕的眼睛。這就是所謂“肅肅兔罝,施於中林”。兔,不是野兔,而是老虎,即“於菟”(讀如巫塗)。6,則是獵網。所以,此詩也可以這樣理解: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這是怎樣的風采!


    這樣的風采,《楚辭》裏也有。


    在《九歌·國殤》中,屈原是這樣描述楚國戰士的:操著吳戈,挾著秦弓,帶著長劍,披著犀甲。戰旗遮蔽了天日,敵人多如亂雲。他們衝進了我們的陣營,殺傷了我們的兵丁。然而我們的戰士,卻拿起鼓槌敲響戰鼓,駕起戰車驅策戰馬,冒著疾風暴雨般射來的箭矢奮勇當先。因為戰士們知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遙遠”,開弓就沒有迴頭箭。


    為國盡忠,是戰士的本分。


    於是屈原這樣唱道——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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