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攤攤手,無奈道:“誰舍得收拾他?百花園連個公的都沒有,他嘴甜腳勤臉皮厚,哄得上上下下都歡喜,百草仙子高興得連壓箱寶貝都送他了,連我都沒這待遇。”


    男人稀缺的地方……登徒子倒是個寶了。


    凡間哄女孩子的方法,仙子們都聞所未聞,也難怪高興。


    我算是把他送對地方了。


    我再問,“莫非他的傷是從萬花穀的台階上一直滾了下去?”


    藤花仙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怪我,自聽見你被處極刑後,這孩子瘋魔了,偷偷跑去天宮胡纏,硬是要給你討公道,還喊了很多亂七八糟不應該說的話。這身傷已算是輕的,若不是百花仙子求情,怕是早被守門天兵給砍了。迴來後就變得傻乎乎的,不和人說話,盡坐著發呆。”


    三個徒弟,我最重視白琯,他背叛了我。我最不重視周韶,有時還覺得他是麻煩,可他依舊對我死心塌地,甚至不惜性命,擅闖天宮,為我說話。


    師父啊,人是不能看外表的。


    我喉嚨有些難受,靜靜站在他麵前,不知說什麽。


    周韶低聲問:“師父,我不明白。”


    我擠出一個微笑,盡力像往常那般說話:“何事不明?”


    周韶往日清澈的眸子裏盡是血絲,“天界如此待你,你為何還要為天界出力?”


    我答:“不,我是為天道出力。”


    周韶如憤怒的獅子咆嚎起來:“天道不公!”


    我淡淡答:“天道在自心。”


    周韶怒問:“天道為何物?”


    解憂峰上梨花花瓣緩緩飄落,悄無聲息。我忽而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站在樹下問師父什麽是“天道”。師父拉著我的手,指著我的心說,“這就是天道。”


    我不明白,繼續纏著師父問:“你的天道是什麽?”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師父倚著梨樹,將我抱入懷裏,在耳邊說的話,聲音雖輕,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是師父,我是徒弟。


    他貫徹的理念,我會繼承。


    他期望的事情,我來完成。


    這便是我的天道。


    周韶聽完後,一直在笑。


    我問他笑什麽。


    他思索片刻,歪歪腦袋,表情帶著三分猙獰,緩緩說道:“如果這便是天道,我寧可成魔!”


    “大逆不道!”我又驚又怒,想也不想就甩了他一巴掌,嚴厲斥道,“這種胡話,也是你說得的?”


    周韶恢複原來憨憨的表情,揉著麵頰討饒:“哎呀,別生氣,我開個玩笑而已,也就師父你這呆子會當真,痛死我了。”


    這孩子的玩笑開得太大了,成魔這事別說去做,就連念頭也不應轉。我滿肚子怒氣,可看他哀聲求饒很是可憐,又心疼起來,拿出雪靈膏給他塗,一邊塗一邊囉嗦:“以後我不能在天界看顧你,你自個兒要懂事些,別給藤花仙子添太多麻煩。這個地方處處都講規矩,可是隻要你不做錯事,日子還是很舒坦的……”


    周韶胡亂“哼哼”,算是應了。


    我停下手,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以前做你師父,不但沒給你任何好處,還增加了許多麻煩。可惜世上無時光流轉,否則我寧可不識你……”


    “我樂意,就算你不找我,我也會纏上你。”周韶的聲音有點怪異,就像被喉嚨裏塞了個核桃,吞不下吐不出的感覺。


    洛水鎮的日日夜夜,恍若如夢,一夢醒來,我已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每個人的生活都被改變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說幾句餞別話,卻什麽都說不出。


    周韶猛地起身,大步走出屋子,甚至不願迴頭再看一眼。


    我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就好像雨後春筍,一夜成林,不再是那個厚著臉皮跟在美女後麵討好賣乖的孩子,舉手投足間忽而有了大人的風範。


    每個孩子都會長大的,以前師父不再抱我在膝頭,不準我睡在他床頭時的理由也是我長大了,我為此鬱悶了許久,隻以為是被拋棄的前兆,還鬧了笑話。


    師父啼笑皆非,他說孩子長大總會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


    所以我對周韶的轉變,並未多想,也沒時間給我多想。


    屋裏藤花仙子忙忙碌碌,麻利地從東收拾到西,幫我將各色物品打了幾個大包裹。我走到她身邊,尚未道謝,她已碎碎念道:“別嫌我多管閑事,是阿瑤你丟三落四,若我不幫你看著,也不知會漏什麽東西忘了帶,到時候再托人傳話送去,就很難了。”


    藤花是急驚風的性子,繡花縫補等細致活樣樣不行,很容易被挑撥,和人說多幾句就會鬥嘴。我是慢性子的好好仙人,就算被人欺負也是三兩句帶過,從不放在心上。自三千六百多年前,我幫她織補好百花仙子賜下的鳳羽衣後,發現性子相投,成為好友。若她生氣吵架,我會在旁邊勸著,若我被欺負,她便跳出來幫腔出頭,兩人一唱一和,很是融洽,正如凡間的閨中密友。


    我見她連掃把拂塵都裝入箱子,不由苦笑道:“魔界又不是窮酸地,要什麽沒有?”


    藤花仙子怒道:“他們是他們的,我們的是我們的,他們的再好也比不上我們的。”


    我見好友心情不好,附和道:“說得也是,魔界的東西確實不太好。”


    藤花仙子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輕聲道:“你這呆子、呆子、呆子……”


    我不喜歡被她罵“呆子”。


    我更不喜歡以後聽不到她罵“呆子”。


    我低著頭,任由聽好友一聲聲“呆子”喚著,直到她的聲音不再活潑,正如跳躍的火焰被冰冷海水澆熄,隻餘一絲餘溫,卻強顏歡笑道“呆子,你的解憂峰和梨園,我會替你好好收拾,等你迴來,保管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重重點頭。


    兩個人,誰都知道,此去遙遙無歸期。


    我是再也迴不來這座山峰,看不到滿園梨花了。


    氛圍變得沉重,我不敢說話,因為我害怕,若是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讓她發現我的難受。


    是藤花仙子的眼淚,忍不住一滴一滴先落下來。


    她轉身,緊緊抱著我,不顧往日形象,嚎啕大哭,她說:“你別去,去了就迴不來了。你說過,要和我做一輩子好朋友,不可以丟下我。以後我的百花蜜餞和誰分享?以後我該去哪裏蹭你做的蜜酒?去哪裏找比你更爛的臭棋簍子?我不要這樣。”


    我撐不住,也抱著她哭道:“不要哭,地窖裏的蜜酒都送給你,我再不小氣了。”


    死別苦,生離難。


    藤花仙子泣不成言,濕了衣襟。


    我陪她一起挑燈,說悄悄話,度過在天界最後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天界派人來催。藤花仙子揉著紅腫的眼睛,替我梳妝,妝罷,她對著鏡子左右細看,然後從懷裏掏出一支天工製成的東海珍珠琉璃藤花簪,斜斜替我插在鬢角,耀眼光華照滿屋,細碎的琉璃珠和珍珠垂下,在耳邊如魚兒般跳動,映得人多出三分顏色。


    這是她最心愛的發簪,平時連碰都不舍得給人碰。


    我驚愕地看著藤花。


    藤花仙子滿意道:“若能迴來,便還我一件更貴重的。”


    我戲說:“待你出嫁,我給你一箱子。”


    恰逢清虛真人奉命來催第二次,聽到我們對話,立刻紅了臉,不住偷眼看藤花,欲言欲止,直到藤花甩他一個白眼,坐青鸞遠去,還久久收不迴視線。


    我將藤花幫我收拾的幾個大箱子,統統裝進乾坤袋。由於大局已定,我不打算向月瞳告別,以免更加傷懷,隻將一封留給他的信托清虛真人代為轉交,然後一步步離開我出生長大的地方。


    最後一眼,看不厭滿園梨花開浪漫。


    最後一眼,看不膩解憂峰上萬年□。


    微風吹過,屋簷鈴鐺清響,彩雀爭鳴,梨樹上處處爬著解不開的藤蔓,我伸手輕撫粗大枝幹,抬頭看去,枝葉交錯間,漏下縷縷陽光,恍惚還躺著師父身影。烏雲飄過,遮住滿天光明,他驟然消失,手心沒剩下一絲餘溫。


    秋千仍在,石頭上亂畫的痕跡仍在。往事曆曆,歡樂時光猶在眼前。


    我迴到了朝思暮想的故鄉,又要永遠地離開了。


    一步三迴頭,五步一徘徊。


    舍不得,放不下。


    直到再看不到解憂峰的山頭,直到再看不到解憂峰的河流。


    雲霧峰,層層疊疊的烏雲遮住日頭,恍若黑夜。四周狂風亂作,卷起的血腥味掩去花草清香。


    我看見藤花仙子帶著周韶,默默站在雲海上方。


    我看見百萬魔軍靜靜立與山下,無數旗幟飄搖,好像被黑暗吞噬的海洋。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黑暗。


    魔軍正前方,有大紅鬥篷在狂風中舞動,鬥篷下是穿著黑色緊身鎧甲的將軍,他身材修長,青發如墨,紅瞳如血,俊美難以描述,唯眉間一點火焰紋給他添上濃厚邪惡之氣。


    “宵朗……”我痛苦地輕聲呢喃。


    宵朗聽見我的聲音,仰起頭,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燦爛笑容,那瞬間,就好像全天下的月光都映在他臉上,又好像全天下的星星都在歡喜。鬆開按在腰間寶劍上的手,朝我伸來,手心裏是常年征戰被兵器磨出的厚厚老繭。


    “我們迴去吧。”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就好像在哄一個鬧別扭的孩子。


    昏暗中,相似的麵孔,相似的身形。


    恍惚間,讓我有師父站在麵前的錯覺。


    隻是錯覺。


    魔界


    我直徑從宵朗伸出的手旁走過,連眼角都沒有掃他一眼。


    打扮奇形怪狀的魔將們用忍笑的目光看著我身後,氣氛變得尷尬緊張。一直在靜觀的炎狐將手中鐵扇收攏,替主子打圓場道:“這丫頭都給嚇傻了,把宵朗大人的龍車駛來,路途遙遠,別顛著了嬌客。”


    龍車約莫三丈長寬,金絲楠木打造,掛著東海珍珠簾,拉車的毒龍長著厚厚皮甲,口裏噴著火焰,氣焰囂張,似乎在向我揚武耀威。有魔兵搶上來,放下踏墊,扶我上車。


    尚未踏出第一步,一直大手將我攔腰抱起,天旋地轉後,被甩入一個冰涼的懷抱。抬頭看去,宵朗的黑金鎧閃著寒光映入眼簾,他的臉色比鎧甲更冷,半眯著眼睛道:“戰敗上供的人質,何來乘車的資格?自當遊街示眾,讓子民們一睹勝利的威風。”


    赤虎抓抓腦袋,不解問:“可是,是您親口……”


    他話音未落,宵朗已嗤笑道:“赤虎啊赤虎,你跟隨我那麽多年,還分不清哪句是真話哪句是開玩笑嗎?”


    赤虎搖頭,老實道:“分不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寸寸銷魂(玉鎖瑤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橘花散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橘花散裏並收藏寸寸銷魂(玉鎖瑤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