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要因時製宜,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宵朗痛惜地歎了口氣,又拍拍我腦袋,教訓道,“做事不要拘泥過去,懂嗎?”


    壞人說好的東西肯定不好,我憑直覺搖頭。


    “也是不可教的。”宵朗教育失敗,心情似乎有些鬱悶,他不再理我,命人牽坐騎來。


    一頭黑色巨象緩緩從魔群中走來,它身高約十丈,披著重重的鎖子甲,瞪大血紅色的雙眼,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獠牙,每踏一步都地動山搖。待走到主人麵前,恭恭敬敬跪下前肢,俯身請他上背。


    宵朗將我雙手牢牢反剪身後,抱起往上一縱,輕若雲煙騰空起,略轉身,已到象背,象背上竟是一座涼亭,掛著簾幕,裏麵是套萬年花梨木雕刻的桌椅,玲瓏格子裏是筆墨,旁鑲著如意玉紋,還有同樣款式的的小書櫃,堆滿各色書卷。


    巨象上,登高望遠,四麵涼風,可觀錦繡河山。


    他是打戰還是遊山玩水?


    我琢磨了半刻鍾後,忽而想起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桌椅隻有一套,宵朗抓我上來,莫非要綁在涼亭外麵示威?


    宵朗似乎也很“苦惱”,他琢磨片刻,做出決定,直接把我往自己大腿上擱,然後用挑釁的神色望著我,似乎在等我尖叫反抗,等了很久沒結果,便伸手玩著我發梢,笑問:“你在生氣?”


    下麵的魔將用曖昧的眼神望著我們,被他一瞪,又全部縮迴頭。


    我沒說話。


    大象抬起蹄子,平穩而緩慢地走著。


    他從玲瓏閣翻出幾塊稀有的糕點,先放我鼻子邊轉了兩圈,見我直勾勾盯著遠方不做反應,自個兒吞下肚,然後看起書來,看不得幾頁,又深唿吸幾口氣,仿佛做了很大犧牲似地軟聲問:“阿瑤,你真不想和我說話?”


    我一輩子都不想和這種爛人、惡棍、騙子、混蛋說話。


    宵朗挑挑眉,笑了,似乎又想使壞。


    我先下手為強,趁他沒封鎖我力量,直接變迴原形。


    一塊晶瑩美玉掉在他膝上,閉眼睡覺,隨他愛怎麽著怎麽著,就算拿去當狗項圈都不管了。


    迷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濃厚的魔氣襲入玉竅後,靈魂打了一個激靈,不自覺驚醒,覺得不妙,忙悄悄放出三縷魂絲出去查探,發現自己被根紅繩掛在巨象的鼻子上一甩一甩地示眾,周圍是魔人們歌功頌德的歡唿聲……


    我沉吟片刻,決定裝死。


    宵朗慢悠悠地合上手中書本,讓巨象伸過鼻子,將我撈迴。用食指勾起,在空中轉了幾個圈,捧在掌心,故作溫柔地問:“你醒了?”


    我給力地裝死。


    宵朗:“砸碎你!”


    我更給力地裝死。


    宵朗:“丟你去茅坑。”


    我醒了。


    宵朗“頓悟”:“還士可殺不可辱呢?”


    我低頭不吱聲,偷眼看魔界環境,越看越新鮮。


    天空籠罩著厚厚霧氣,和融雪時一般冷,灰沉沉的,就好像墨水落入池塘,彌漫開的那刹那,陰暗中帶著詭異的美。各色燈籠掛在建築上,照亮道路,時不時傳來淡淡的血腥味或屍臭味,行人皆持劍佩刀,打扮得很隨意,衣著暴露的有,飄逸如仙的有,重凱厚甲的有,造型可以挑戰你想象力的極限。嬉笑怒罵淫靡聲從各個角落傳來。和天界的刻板截然相反,這裏充斥著一種自由的活力,任何人到了這種地方,都會有放任欲望的衝動。


    過度的自由和放縱,造就強者活,弱者死的世界。


    巨象放慢了腳步,我眼睜睜看見一個年僅十二三歲的漂亮小女孩被幾個大漢拖去路邊暗巷,暗自擔心之際,又見她渾身是血,臉上帶笑地迴來,無所謂地衣角胡亂擦幾把匕首,繼續和身邊的賣茶婆婆一起看魔軍迴歸的隊伍,雲淡風輕,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這裏全是惡人,無分老弱婦孺。


    隊伍轉了兩個彎,出現了一座巨大拱橋,連接孤島,橋下翻滾著火焰熔岩,掃去寒冷,島上是被黑雲籠罩的宮殿,裏麵仿佛會傳來人的哀嚎聲。


    隨著通報聲,青銅大門緩緩向兩邊打開,宵朗緊緊抓著我躍下象背,留下眾人,大步流星向宮內走去,宮內是又是一座窄橋,寬約四丈,橋下被霧氣籠罩,看不見景色,隻聞嘶嘶的聲音響動,不似流水。


    “這是正殿,是阿姐的住所,”宵朗見我有探頭探腦的意思,忙攔住,“你可知橋下是何?”


    大不了是刀山火海吧。


    宵朗揮手,驅三道清風散去腥臭的霧氣。我看見無數的毒蛇爬滿橋底,吐著血紅信子,糾纏在一起,層層疊疊,遊動如河,斑斕的鱗甲蠕動,在燈光反射下,就像河麵上的月光點點,裏麵夾雜著白骨累累。


    他問:“阿瑤,你害怕嗎?”


    我皺皺眉。


    宵朗指著遠處一條寬不足一丈的木橋,解釋:“阿姐喜歡殺人,若有一日不殺脾氣就會很差,而且最愛聽人慘叫聲下酒,五千多年前,有狐妖獻計,以毒蛇做河,上麵設獨木橋,捉凡人在上麵走,看他們掉下去取樂。”


    蒼瓊的殘暴事跡並非第一次聽聞,滄族族長曾試圖反抗,蒼瓊便殺死他五個幼子,當眾烹熟後賞給部下分食,此事傳入天界時,恨得所有仙人牙癢癢。


    若是給我機會,就算拚上性命也要除了這天下第一毒婦。


    想得太入神,宵朗在耳邊還不知說了什麽,一個字也沒留意。


    步上黑石台階,在無數持刀侍衛中,轉入正殿,裏麵無數魔將一起轉頭盯著我,全場鴉雀無聲,唯蒼瓊慵懶坐在正上方異獸皮毛鋪就的碧玉軟塌上,由侍女替她修剪指甲,連頭也沒抬一下。流盼間,美色傾城,最燦爛的牡丹,最嫵媚的薔薇,最風流的桃花,最豔麗的荷花,難及其萬一。


    隨行魔將皆行大禮。


    我心裏是極不願意給這個深惡厭絕的女人彎腰,卻怕耽誤天界除魔大計,衡量間,腦子轉慢了點,行禮得也慢了些。


    蒼瓊還是沒抬頭,仿佛對周圍一切都不在意,待修好一個指甲後,她抽迴手專注地端詳,待滿意後,彈指在空中揮了揮,輕聲細語吩咐道:“把下麵那女人丟蛇海去。”


    哪個倒黴蛋又得罪她了?


    我困惑地左右四顧。


    發現大家都在看我……


    蛇海


    兩個熊腰虎背的侍衛踏著大步走過來,所有妖魔都很感興趣地將視線集中在我身上,還有幾個靠門口近的,悄悄往那邊走了兩步,探頭霸占絕佳觀賞點。就好像凡間社戲開台,大家興致勃勃集中去看戲般。


    仙女喂蛇難得一見,或許在他們心目中,是挺好看的戲。


    我覺得自己比最紅的花旦還矚目,很是恍惚了一下。


    身旁宵朗抱著雙臂,氣淡神閑,還笑嘻嘻地看著我倒黴,隻差做出個“請”的手勢。


    他的甜言蜜語果然是哄人的。


    意料之中的結果,我很平靜。料想這裏萬魔薈萃,不管是反抗還是要死要活地哭著求饒,隻是丟天界麵子,給魔界徒添笑話,倒不如帶著傲骨而去。


    於是,我伸手推開拉我的侍衛,客氣地說了聲“謝謝,我自己來,”然後踏著穩穩的步伐走去蛇海邊。


    毒蛇在魔界蓄養已久,也有了魔性,見池邊有人走來,立刻蜂擁而上,層層疊疊,堆成修羅寶塔,眼睛裏透著饑渴的紅光,爭搶美味。


    我深唿吸一口氣,高高抬起頭,閉上眼,縱身躍下。


    蛇群沸騰,露出尖銳獠牙。


    我腕間一緊一痛,身懸半空,竟未落入其中。


    困惑抬頭,卻見一青衣男子,在岸邊伸手拉住我的手,緩緩往上提去,置於岸邊。他長發簡挽,通身無半點裝飾,眉眼間掛著憂鬱,嘴角間盡是笑意,五官不算俊美,卻很溫和,仿佛河邊蘆葦,狂風不折。那身氣派不似魔人,倒又幾分仙人風采。


    我坐在地上,愣愣看著他,隻覺似曾相似,卻想不起哪裏見過。


    過了好一會,我迴過神來,轉頭卻見宵朗的表情似乎很震驚,蒼瓊冰冷的神情中也掛上幾分驚愕。


    青衣男子緩緩開口:“蒼瓊殿下,請三思。”


    蒼瓊恢複冷漠,嘴角露出一絲鄙夷,笑道:“你有何資格替她求情?”


    青衣男子沉吟片刻,道:“在下並無資格,隻為元魔天君複生大業,請殿下暫饒她一命。”


    蒼瓊的手指輕敲案麵,陰沉不定地看著我。


    “真好玩!”宵朗忽而放聲大笑,他大步走上寶座,坐去蒼瓊身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阿姐,你丟塊玉下蛇海,也不怕你的寶貝蛇咯了牙?裏麵好些蛇都是我替你尋來的,若是死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蒼瓊給他噎了一下。


    宵朗淡淡地看看我,又迴頭笑道:“阿姐,殺人易,奪人難,你知我費了許多心思。她又是被天界呆子教出來的蠢貨,將來好好□便是了。”


    蒼瓊不耐煩地揮手道:“算了,讓她滾,別再出現在我麵前。”


    宵朗聞言,立刻跳下寶座,黑著臉,用勒死人的力氣扯住我的領子,快速拖走了。我猶在看那位青衣男子的身影,他孤零零站在群魔中,沒人理睬,仿佛和周圍一切格格不入。


    “他是誰?”眼看要離開正殿,我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開口問宵朗。


    “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人。”宵朗憤怒地將我望著他的腦袋扭了迴來,狠狠丟進毒龍車,自己也鑽了進去,然後敲著我腦袋,咬牙切齒問,“來前我已告知,蒼瓊必會在所有人麵前給天界的人下馬威,你隻要裝出懦弱害怕的模樣,讓她在下屬麵前展夠威風後,我說兩句好話求情,她便會順水推舟放過你嗎?”


    他有說過嗎?我沒印象啊……


    宵朗做事必有目的,這該不是他耍我的新招吧?


    大概是我臉上的狐疑神色太明顯,宵朗拉過我的手,語氣不明地說:“你仗著自己是玉,倒是真不怕蛇,那麽想和它們睡覺嗎?”


    我飛快地掃一眼他嘴角諷刺的微笑,略略思量,誠實做出評論:“確實,和蛇睡覺比和你睡覺強。”


    宵朗像丟垃圾似地狠狠把我手丟了,手背磕在桌上的八寶盒角,瞬間青了一大塊。我忍痛低頭揉揉,他卻抓住我的下巴,強迫抬起,雙唇湊過來,與我近在咫尺,沉沉的唿吸在鼻尖流動,仿佛隨時貼近,我可以看見他雪白的牙齒在一開一合,流出輕得若不可聞的聲音,帶著無盡溫柔:“乖阿瑤,你選擇得真好。”


    他的溫言軟語比毒蛇更可怕。


    恐懼的經曆湧上心頭,我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低聲道:“和蛇睡覺我也不想,它們很臭。”


    寂靜車廂,宵朗用食指點著我的唇角,笑問:“不想,你還跳?打算變迴原形,一輩子躺在下麵嗎?”


    “不,”我一邊蹬他一邊解釋,“我壓根兒沒打算變迴原形。”


    宵朗抓住我下巴的手,力道又大了幾分,他問:“為什麽?”


    “師父說過,要會衡量形勢,做出最佳選擇。在凡間,大家也說流放比砍頭好,砍頭比淩遲好。你抓我來魔界,不過是想慢慢零碎折磨,如今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尋短見,魔界還挑不出錯處,我何樂不為?”我覺得他這個問題很蠢,“何況跳蛇海的時候,我用魂絲屏蔽了五感,就算被蛇咬,也不會痛,以後還不用給你折磨,沒什麽不好的。”


    宵朗怒道:“你就這樣聽你呆子師父的話?若他讓你死,你怎麽不去死?”


    “師父不是呆子,他從來不欺負我,他是天底下最……”他三番四次侮辱我師父,讓我對他跌到十八層地獄的感覺,再次挖了個洞,開拓出十九層地獄景色。


    腰間一緊,身子已緊緊貼上他的胸膛,按倒在軟塌上。


    宵朗狠狠吻上我的唇,封住所有要說的話。


    舌尖放肆探入,如餓狼,如猛虎,在貪婪品嚐許久未碰的美食。


    他沒有封鎖我的力量,似乎在期待什麽。


    我呆了一會,發現機不可失,趕緊狠狠咬了他一口,破皮入肉,血腥味滿口。


    他吃痛,鬆開我的唇,伸手拭去唇邊血絲,驚愕片刻,先往銀痰盂裏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血不止,拭了又拭,雙眼卻冷厲地看著我,仿佛要生吞活剝。


    我轉頭玩弄衣袖,隻當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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