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韶很認真地點點頭:“師父,我明白,這種女人是老虎,碰不得。”


    月瞳嘀咕:“老虎還沒我兇,哪能和她比?”


    我告訴月瞳:“咱們做錯了事,理應受罰,待會便去天宮,找天帝請罪。”


    月瞳耳朵抖了一下,軟趴趴地垂下去,心虛問:“會怎麽罰?”


    我分析:“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被打落凡間,卷簾大將打碎琉璃盞,被罰去流沙河。我們倆的罪過應該比這個深很多,大概關起來被烈火燒,被風刃割,或者十世輪迴做畜生,再倒黴一點就是送上誅仙台魂飛魄散吧?”我看月瞳的神色很緊張,盡可能擺出高興的樣子來安慰他,“宵朗的目標是我,這次的事主要責任也在我,你將罪責都推給我吧,就說是我逼你打開天路的,應該不至於魂飛魄散。如果是受刑,總有盡頭,閉著眼,熬熬就過去了,如果是做畜生……你現在也是貓,區別不是很大啦!重新再修煉就好!”


    月瞳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缺乏安慰人的天賦?


    月瞳歎了口氣,似乎全身都鬆懈下去,他看著屋外漂亮的梨花,忽而狠狠用手指在我腦袋上彈了一下,罵我:“你都不懼死,我有何懼?咱們一同犯錯,不管結果如何,總要一起擔當。”


    我說:“人人都說我傻,我看你更傻。包黑臉說過,賠本的買賣做不得,做事要精明些。明明可以倒黴一個就完事,何苦將兩人都拉下水?”


    月瞳說:“你死了,我一個人也是孤零零的。”


    我指著周韶道:“你還有師兄!”


    周韶從夢幻中迴過神來:“你們剛剛說了什麽?”


    月瞳瞪著我:“我年齡比你大幾千歲,你管我叫聲叔叔都當得起!”


    我想起他的身份,臉微微發燙,輕輕“咳”了一聲,忽略這個小問題,繼續說:“我心意已定。”


    月瞳拍拍我腦袋,含笑道:“你啊,就是太理智了點。”


    我見他沒反對,就當默認。


    月瞳問:“何時去見天帝?要快點將魔界搶得元魔天君軀體之事上報,以免生靈塗炭。”


    我拿過桌邊,師父離開前曾把玩的箏琴,上麵他弄斷的琴弦,一直沒有修補,更添思念。我想起遇上宵朗後的種種往事,種種困惑,覺得就這樣帶著謎團死去,心裏總有不甘,迴憶以前和師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慢慢推敲。忽然在模糊的記憶中想起師父曾在我很小的時候,帶著一起去過桃花坪,那裏住著一個不愛搭理人的仙女,似乎是他的長輩。仙女讓我留在亭子裏吃糕點,她帶著師父離開去說悄悄話,師父迴來的時候似乎有些狼狽,還歎息了許久。自此他再也沒有去桃花坪,卻每年都會送貴重的禮物過去。


    那個仙女和師父應該有淵源,或許她會知道師父和宵朗間的孽緣。


    於是,我抱著一線希望,在天界捉拿自己前,前往桃花坪,希望找到答案。


    ==


    臨行前,我把周韶交予藤花仙子,再將下凡後闖的烏龍簡單說了番,隻隱去元魔天君身軀被盜和自己即將受罰之事。藤花聽得捧腹大笑,然後拉著周韶細細端詳,讚道:“不愧你收的徒兒,長得一般呆。既然你過陣子沒空,我便幫你照顧照顧吧。”


    我羞得麵紅耳赤,轉念一想,自己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不好牽連徒弟,便低聲請求:“這個徒兒,我……想他改投你門下,不知可否?”


    周韶聞言大驚,急急問我:“是不是因我見美女心猿意馬,貪花好色,所以師父不要我了?”


    藤花大驚失色,指著他問我:“貪花?他喜歡摘花?”


    天界仙女禁欲修身者多,甚少有人調戲,在某方麵都很呆。我知她想歪了,急忙解釋一番。藤花聽後更怒,罵我:“這樣的徒兒,你也收?!還不快快從南天門踹下去?”


    我低頭道:“十世善人,動不得……”


    “呸!”藤花小聲罵道,“十世登徒子!”然後她揪著我耳朵到牆角問,“是不是你被他折騰怕了,丟過來禍害我?”


    我揉著被她捏紅的耳朵,打哈哈道:“好友,你知道我笨,實在管教不來。”


    藤花柳眉一挑,狐疑問:“你該不是被徒兒欺負慘了吧?!”


    我熟知好友性格,立刻不吱聲,裝可憐。


    藤花果然仗義,氣勢洶洶地迴頭抓著周韶:“呆會跟我迴百花園,讓為師好好收拾……教導你!”


    周韶張口結舌,正欲反駁,我一把將他扯到角落,叮囑道:“我在凡間闖了禍,是戴罪之身,為免牽連,不好照顧你了,難得藤花仙子願意收留,你隨她去,也了結我一宗心事。待消息傳報完,天界給我定罪後,她便明白我的用意,不會為難你了。”


    陌生的環境裏,周韶少了以往的放縱,多了幾分頹然,他黯然問:“師父,我能幫你做些什麽?”


    月瞳笑道:“莫非你想幫忙頂罪?還是想一起被定罪?”


    周韶沒否認。


    我搖頭:“月瞳引路,我開門,元魔天君軀體丟失,是罪證確鑿,你憑什麽頂罪?不如乖乖待在百花穀修身養性,別惹毒蠍美人,別讓我擔心就好。”


    周韶想了好久,出了很多餿主意,最後垂頭喪氣認命了。


    藤花仙子攤開手問我要凡間帶來的禮物,我對著她傻笑,被扇子狠狠敲了一頓,然後去庫房裏將以前舍不得吃的萬年冰山蓮子送了給藤花。藤花大喜過望:“小氣鬼今日為何如此大方?莫非我幫你教訓這徒兒是苦差事?放心,收得重禮,就算他比你還呆氣,我也替你糾正過來!”


    “嗯,好東西,別浪費了。”我笑著點頭,送她離去。


    白琯是騙局,月瞳變前輩,周韶被送走,凡間收的三個徒弟,統統沒有了。


    一切變得和以前沒有區別。


    我抱起變迴貓型的月瞳,駕彩雲,閃電般地向桃花坪飛去,那裏有成千上萬株桃樹,綻放著永不謝的桃花,灼灼其華,仿若晚霞。彩霞端處,是彩色鵝卵石夾雜著白玉鋪就的小道,通往湖邊依山而建的水榭。湖麵波光嶙峋,湖上沒有橋梁,我持玉笛,吹一曲《蒹葭》,湖那邊幾聲箏響。


    八隻青鸞銜著白色錦緞從飛來,在半空中架起橋梁。


    珠簪緩搖,裙裾翩翩,美豔端莊的仙女踏著錦橋,慢步走到我麵前。


    我持晚輩禮。


    她微微點頭,算是迴禮,含笑道:“你是當年跟在瑾瑜身邊的丫頭片子?今日是什麽風,將你吹過來?”


    我客套幾句,婉轉道:“師父已失蹤數千年,弟子心下擔憂,欲去尋找,。忽憶錦弦仙子曾與他相熟,故上門拜訪,想請指點一二。”


    錦弦仙子淡然道:“該去時,自會去,該迴來時,自會迴來,何須擔憂?”


    我陪笑道:“小仙曾下凡間,聽見一些不好的傳聞。”


    錦弦仙子道:“傳聞不可信,眼見為實。”


    我狠狠心,直接說:“小仙見到宵朗魔君了!”


    錦弦仙子神色不變,隻微微歎了口氣:“該來的,也是會來的。”


    我見她含糊其辭,什麽都不想說,直接逼問:“宵朗魔君和我師父究竟是何關係?宵朗稱師父已落入他手中,情況危急,求仙子大發慈悲,讓我明白此事原由吧。”


    錦弦仙子搖頭道:“我不能說。”


    “不能說便是知道,”我堅持,“我必須找到真相。”不管用任何手段。


    錦弦仙子有些為難,她想了小半個時辰,才緩聲道:“元魔天君有二子一女,皆同父異母。長子幽冥的母親是人,次女蒼瓊的母親是妖,幺子宵朗的母親是仙……”


    處罰


    師父是仙胎,宵朗也是仙胎,等於?


    錦弦仙子不肯細說,讓我獨自三思。


    我愣愣地看著湖麵躍出一條肥鯉魚,又躍出一條肥鯉魚……


    魚落水中,打出圈圈漣漪。


    我終於悟了,驚訝問:“莫非師父和宵朗是兄弟?!”


    “事關天機,不可泄露。”錦弦仙子無情道。


    在凡間,每次白琯月瞳問到不懂的問題時,我總用“天機不可泄露”搪塞過去,如今遭報應了,真是活該。我不死心,再問:“宵朗的母親是誰?她在哪裏?”


    錦弦仙子冰山般的臉,閃過一絲憐憫,她低頭道:“是妙音仙子,她是我多年好友,亦是天界戰將,一萬多年前戰敗落入敵手,慘遭元魔監禁,生下魔胎宵朗後,陷入瘋癲,拒絕醫治,最終在三千年前自毀元神而去……”


    幼時記憶早已模糊,可我還記得師父發現我有補魂異能時的狂喜,待能力穩定後,他便帶我去了桃花坪,說要見一個很重要的人。我乖乖坐在亭子裏,懵懵懂懂地等了好久,等到師父迴來,再帶我離開,然後他連續好幾天都沒說話,還以為是自己惹師父不高興,忐忑不安了很久,想方設法逗他開心。


    師父在梨樹下抱著我,抱得很緊很緊,就好像纏著梨樹的寄生草,要勒入骨肉,再不分離,一滴水珠落在肩上,我無知覺地笑道:“師父快看,梨樹上的露水掉下來了。”


    師父沒抬頭,輕聲附和:“沒錯,今天的露水特別重。”


    自此之後,他再沒提起過桃花坪,也再沒這樣緊的抱過我。


    妙音仙子的名字如同禁忌,在天界消失不見。


    或許是因為她誕下元魔之子,成為天界的恥辱吧。我背過的天界曆史上也僅簡單記載著她戰敗身亡,並不引人注目。


    後來,天界又開始動亂,素來懶散的師父出了好幾次門,參加誅魔之戰,我趁他迴來時纏著懇求:“師父,你帶我去戰場吧,不要丟下我一個人‘獨守空閨’!”


    師父被茶水嗆到,神色詭異地看了我很久,說了聲“荒謬!”,然後把《千字文》和《詩經》丟來,罰我在屋裏各抄十遍。抄得我手也軟了,眼也花了,累得沒空想東想西,還要迴去匯報對“獨守空閨”這個詞的正確理解和深刻反省,他才作罷。


    三月後,幽冥魔君戰敗,被囚九雷島。


    天界皆大歡喜,慶功宴擺了三天三夜,唯師父不喜熱鬧,獨自帶我迴解憂峰喝悶酒,我對戰果不解,問:“為何不將幽冥魔君殺死,一勞永逸?是不是師父打不過他?”


    “不是,”師父在幫我削木人玩,忽而眼中抹過一絲厲色,“善惡雙生,仙不死,魔不滅。”


    這句話好深奧,我半點不懂。


    師父見我迷惘,解釋:“道由心起,魔由心生。幽冥魔君的魂體是元魔天君化出的‘癡’,隻要天下人心中尚存一絲‘癡’念,他便能無休無盡地再生,永遠也殺不死,故隻能封印。”


    我害怕地問:“天界豈不是贏不了?”


    師父搖頭,說了句更深奧的話:“善惡雙生,沒有徹底的贏,也沒有徹底的輸。”


    “不管了,”我對仙魔之爭毫無興趣,隻考慮毛絨絨的相公去哪裏找,所以對師父那些不好懂的話,並未放在心上,隨口道,“反正師父是好人,阿瑤也是好人,就夠了。”


    師父笑了幾聲,也隨口答:“或許吧,阿瑤以後要做個好人,好人才有好報。”


    我答應得很認真,在人生中也堅決履行了這一原則。


    最後,好人倒黴了……


    壞人宵朗笑得好歡快。


    錦弦仙子對我表達了深刻的安慰。


    我反反複複打聽許久,她似乎對師父落入宵朗手中之事並不了解,實在問不出什麽信息。無奈下,隻好謝過仙子,帶月瞳黯然離去。


    路上,月瞳問:“你在傷心瑾瑜上仙和宵朗魔君是兄弟?”


    “嗯,”我舒了口氣道:“可是我想明白了,就算師父和宵朗是兄弟,師父還是我最喜歡的師父!”


    短暫的沉默後,月瞳有些期待地問:“若師父是你最喜歡的人,我在你心裏的喜歡又排第幾?”


    我不假思索道:“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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