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戰爭結束的時候,已經入冬了,北方冷得早,雲山開始飄起了小雪,輕薄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被滿地的鮮血浸成了紅色。


    盛舒煊率領將士將草原各族聯合大軍幾乎全殲,打得對方至少百年內再無卷土重來的力氣,不僅收複了所有被侵占的土地,還向北向東一路擴張了過去。


    清掃戰場就需要很多天,不過這些已經不必盛舒煊親自盯著了,畢竟還有傷在身,在眾將領的勸說下,交代了後事,便帶著傅清揚等人浩浩蕩蕩地返迴了大同。


    沿路百姓夾道歡唿,被剝削了這麽多年,如今終於得以解放,無數人哭喊著跟在馬車後,口中高唿王爺王妃,還有許多鄉親追著贈送特產,等到了大同的時候,車馬已經掛滿了東西。


    王府門麵重新修繕過,透著無盡的喜氣,傅清揚剛一下車,迎麵飛奔來的小少年就撲了她一個趔趄。


    “母親,我好想你!”盛泓埑埋在她的胸口撒嬌說道,惹來某人嫉妒的雙眼。


    盛舒煊冷著臉伸出手,一把揪著他的後領將小孩兒拎了過來,擺著嚴父嘴臉道:“怎麽見了為父跟沒看見似的?你和你母親才分開幾天,和為父多久沒見麵了?”


    盛泓埑呆了一呆,立馬老老實實地請安道:“父王,孩兒也很想你。”


    盛舒煊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麽大了,還跟母親撒嬌呢,真不害臊,以後也學著點,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


    盛泓埑點點頭,一臉崇敬地望著他:“孩兒謹遵父王教誨,日後定勤學苦練,做一個像父王那樣的大將軍!”


    盛舒煊撇了撇嘴:“行了,進府去吧。”


    傅清揚拉著小孩兒,關懷備切地問道:“算著你們也該迴來了,怎麽樣,路上沒出什麽事吧?”


    盛泓埑挺起小胸脯驕傲地道:“沒有,孩兒馬術已小有成績,一路上都沒耽擱過呢。”


    傅清揚立馬表揚,笑著讚道:“小埑最能幹了!”


    盛舒煊瞧她噓寒問暖一臉關切,心裏止不住冒酸水,就是他重傷在身呢也沒得到過這樣溫柔細致的照顧。


    王府並沒有怎麽變,還是如當初離開的模樣,唯一的變化,就是感覺少了很多人。


    傅清揚迴自己院子換了衣服出來,對管家道:“如今都迴來了,王爺有傷在身,趕了一路需要休息,府裏的人明個兒再來見過。等閑我也沒事,就讓那些姬妾們先過來說說話吧。”


    管家愣了愣,忙開口道:“迴王妃,府上現在並無姬妾。”


    傅清揚皺了皺眉:“那些人呢,去哪了?”


    管家恭敬解釋道:“是這樣的,這些年府裏幾乎沒進什麽新人,以往的姬妾,王爺都打發了……”


    “怎麽打發的?”


    “願意自行離去的,婚假自由,還能得王府一筆豐厚的資產,足夠她們生活。若是無家可歸不肯離開的,便安置在城郊一處別院裏,終生不得迴府。”


    傅清揚麵色複雜地沉默下來,心中掀起一陣陣的波浪,許久都無法平靜。


    輕歎一聲,傅清揚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將小公子那邊安置妥了,我這兒沒什麽需要,有春蓮她們服侍。”


    管家點了點頭,便退了下去。


    傅清揚隨便在王府裏逛了逛,說起來她當年嫁入這裏,還沒仔細看過這地方,那時候心不在此,總覺得要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不想一走就是三年多,如今再迴來,卻發現這些不曾注意過的風景,處處透露出一絲動人的安心。


    傅清揚恍惚想起多年前,她還未出嫁,祖母和大姐姐也都在,每次從宮裏迴到家,即便一府子上下也有許多糟心事兒,可看著府裏的一花一木,都會讓她有種安定溫暖的感覺。


    而如今,漂泊許久再次歸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竟也會讓她有了這種迴家的歸屬感。


    傅清揚隨意逛了一會兒,又去看了看盛泓埑的院子,便迴到了自己房間。


    盛舒煊已經很自覺地躺在床上休息了,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打了個哈欠道:“你不累麽,剛迴來就折騰,府裏瑣事一時半會兒也不急,交給內務司去辦就行。”


    傅清揚皺起眉頭,不悅問道:“你怎麽在這兒,迴你自己院子去!”


    盛舒煊眨了眨眼:“你走的這麽多年,我都是在這兒睡的啊,這處本就是後宅主院,我當然要住在這兒了。”


    傅清揚關注點顯然不一般,立馬瞪著她警惕地問:“你都是在這裏睡的?不會帶著姬妾侍婢在這兒夜夜笙歌了吧?”


    盛舒煊立馬一臉正經地道:“怎麽可能?沒有你在,我哪裏夜夜笙歌得了,孤枕難眠還差不多!”


    傅清揚心裏鬆了口氣,麵上卻故作不屑,哼了一聲道:“油嘴滑舌!”


    晚上王府裏擺了團圓飯,一是為了給王妃公子接風洗塵,二是為了慶賀王爺大盛再立戰功。


    比起三年多前姬妾滿堂,這一頓接風宴要清冷很多,不過卻透露出一種普通家庭的溫馨。


    盛泓埑敬了一圈酒,他年紀小,傅清揚隻準他喝兩杯果酒意思意思,不許他多喝,倒是盛舒煊十分不以為然。


    “本王的孩兒,怎能連幾杯水酒都喝不了?埑兒已經大了,酒量也該練起來了!喝,不用聽你母親的!”


    盛泓埑小臉紅撲撲的,亮晶晶的眼神充滿期望地看著傅清揚。


    “說過了,小酌怡情,大飲傷身。聽我的還是聽你父王的,你自個兒看著辦。”傅清揚淡淡地抿了口酒,溫柔地笑著道。


    盛泓埑糾結地看看老爹,又猶豫地看看母親,最終還是垮著臉搖了搖頭。


    盛舒煊麵色一黑,對上傅清揚得意洋洋的笑容,頗覺得哭笑不得。


    戰報很快送到帝都,隨著一同附送的,還有韃虜求和的議書。


    龍顏大悅,百姓慶賀,原本應該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卻因為宮中的意外而蒙上了一層陰影。


    壽康宮太皇太後久病不治,薨了。


    盛舒煊立即命人收拾行李,連夜召集將領安排戰後事宜,隔天天還沒亮,就帶著傅清揚等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盛舒煊有傷在身,又拖家帶口的,腳程實在快不了,等到了帝都,太皇太後早已經被送去陵寢了。


    多年不見,盛舒煜周身威儀更盛,唇邊蓄了短髭,比起以往更顯沉穩。


    兄弟相見,盛舒煊微微激動地上前行禮,不等他跪下,皇帝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走下龍椅,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四弟,許久不見,這趟迴來可要在帝都多住幾日!”盛舒煜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母後也成天念叨著你呢。”


    盛舒煊歎道:“不能承歡膝下孝順母後,臣弟心中實在難安。”


    盛舒煜安慰道:“自古忠孝難兩全,母後深明大義,自不會怪你。”


    兄弟倆寒暄了片刻,盛舒煊便提到封地之事。


    當年先帝封他為王的時候,曾說過日後他打下的城池土地,都歸他所轄,可短短幾年,大同以北直到雲山,偌大的地方若真封給了盛舒煊所有,哪怕親兄弟,怕兩人也不會心安。


    盛舒煊沒有多少雄心壯誌,在他看來,坐擁天下也罷,方寸之地也好,心有多寬敞,就有多自由。他如今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對權勢的渴求自然沒有那麽強烈。


    更何況,他的身份敏感,皇室之中,稍有猜忌就是滅頂之災,與其等到那一日才放手,倒不如一早就將疑慮消滅在萌芽之中。


    盛舒煜板著臉斥道:“朕還能不信你?行了,你想什麽,朕明白,可咱們是兄弟,更何況當初父皇在世也說了,你打下來的地方,就作為你的封地!總歸都是大盛子民,有你治理,朕也放心。”


    盛舒煊故作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道:“皇兄信任臣弟,原本該義不容辭為皇兄分憂的,可臣弟實在有心無力。臣弟打仗也許有點天分,可實在不擅治理,若真將那麽大塊兒地方給臣弟,臣弟恐怕每晚都要睡不著覺了……”


    盛舒煊頓了頓,偌厚的臉皮愣是擠出一抹嬌羞:“再說,清揚好不容易迴來,臣弟答應過她,戰事平息之日,就會帶她遊山玩水。”


    盛舒煜笑著搖了搖頭,無奈歎道:“你呀……好吧,此事推後再議,如今去議和的使臣還沒迴來,過段時日再說吧!”


    盛舒煊高興地答應一聲,迫不及待地道:“那臣弟這就告退,去給母後請安了。”


    盛舒煜擺了擺手:“不忙,母後那裏清揚定是已經過去了,她們情同母女,又許久不見,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你啊,還是先去看過皇祖母吧,該做的禮儀都不能落下,也免得落人口實!”


    盛舒煊老大不高興地點了點頭,情緒不高地道:“那好吧,我給皇祖母上了香就過來,新年快到了,正好能一塊兒過個年。”


    ☆、第107章 團聚


    一別數年,莊太後卻仿佛沒什麽變化,時光好像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跡,依然是那樣的清冷端莊,淡然優雅,就好像這世上沒什麽能夠讓她動容,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傅清揚笑著恭維道:“這些年隻當自己一如從前,可現今個兒見了姨母,才驚覺自己確實老了。相比姨母越活越年輕,怕是再過幾年,清揚就真是沒法見人了。”


    莊太後笑著嗔她一眼:“你啊,小嘴是越來越甜了,莫非這些年東奔西走,隻學會了油腔滑調不成?”


    傅清揚摸了摸臉,立馬認真道:“哪裏啊,姨母您瞧,清揚這些年在外漂泊,風吹日曬的,縱是清揚皮糙肉厚,如今這臉也是毀得差不多了。”


    莊太後被逗得笑出聲來:“真不知哀家怎麽養出你這麽個口沒遮攔的小無賴,你都出嫁多少年了,如今心思還不沉澱下來?不趁著年輕好生養的時候考慮子嗣,以後等上了年紀,膝下空虛,可有的你悔著呢!就算阿煊縱著你,男人有幾個長情的?你也知道自己老了,就不怕沒有子嗣依靠,將來落得老無所依的地步?”


    傅清揚微微一笑,接過莊太後親手煮的茶,細細品味,半晌方歎道:“姨母的手藝愈發好了,這些年從北到南,走過那麽多地方,卻都不曾喝到過這個味道……品其茶方知其中意,看來姨母如今過得不錯?”


    莊太後淡淡地道:“坐擁天下的,是哀家親生的骨肉,如今後宮再無人幹擾哀家清淨,過的自然是好。”


    傅清揚笑道:“姨母如今的一切,何嚐不是依靠自己所得?清揚雖不敢跟姨母相比,可如今富貴不愁,自由隨心,清揚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並不需要依靠他人。”


    莊太後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道:“算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哀家懶得管!”


    傅清揚笑嘻嘻地開口:“是啊是啊,姨母別總替我們操心,您也該過過自個兒的日子,好生享享清福才對!”


    莊太後沒忍住拿手指戳了戳她腦門,笑罵道:“沒大沒小!”


    “對了,這次迴來,就多住些日子。”莊太後抿了口茶,道,“難得也能過個團圓年。”


    傅清揚點頭道:“是啊,我打算在帝都住到上元節過後,趁著這段時間,也好見見親友們。”


    莊太後笑著點頭:“是了,你還沒見過恪兒吧,如今你大哥的第二個孩子都滿月了。”


    傅清揚喜道:“是嗎,怕是路上岔開了,沒收到大哥的好消息呢!”


    兩人說了會兒這些年帝都的變化,一時間屋裏笑聲不斷。


    “對了,現今漠北戰事初平,韃虜提出議和,你有什麽看法?”


    傅清揚想了想道:“不知議和內容是什麽?”


    莊太後淡淡笑道:“無非是俯首稱臣,每年上供,並保證永不再犯罷了……兩國使臣都在坐地還價,不過是看誰更能扯皮,占得的便宜更多。”


    傅清揚道:“說點不怕姨母見笑的話,我這些年走過頗多地方,也見了不少各地的民生瑣碎……姨母,漠北各部落為何要犯我大盛?還不是因為他們經濟落後。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經常食不果腹,發展力不如我朝,每年秋冬都因生計問題而不得不外出擄掠富裕的農耕民族……除了極少數殘虐的好戰分子,參戰的大多是普通的百姓,他們所求無非是生存罷了。”


    傅清揚喝了口茶,繼續道:“我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經濟是最好的控製方式。與其用每年不堪承受的供奉來壓製草原部落的發展,倒不如換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將草原變為我大盛的附庸,發展長期關係……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若一味剝削,草原各部落百姓無法生存,到時必將團結一心,與我朝誓死到底了。戰火一起,動搖國家根基,受累的還是無辜百姓。”


    莊太後微微一笑,狀似無意地道:“你這些見解,倒是和皇帝的不謀而合。”


    傅清揚沉默片刻,坦誠開口:“實不相瞞,清揚這些年時常和皇帝表兄通信……清揚說過,不管嫁給誰、身在何方,都會竭盡全力幫助表兄。奈何清揚身為女兒家,人微言輕,隻能替表兄去看一看最平常的百姓生活。清揚仍記得小時姨母的教導,片刻不敢忘懷姨母的良苦用心。”


    不管如何,要先打消莊太後的疑心,將盛舒煊摘除在外,畢竟他們現在是夫妻,難免會讓莊太後懷疑,這些政治見解,究竟是出於她的想法,還是盛舒煊之口。


    莊太後立馬若無其事地笑道:“瞧你,哀家不過是隨口一句話……你和皇帝都是哀家親自教養出來的,又是表兄妹,自小一塊兒長大,有些想法難免相似,也是尋常。”


    傅清揚心下微微鬆了口氣,隨即嘻嘻笑道:“姨母可別說這種容易讓人誤會的話,不然叫端王知道了,他又要跟我鬧!”


    莊太後撲哧一笑:“喲,瞧不出阿煊還是個小醋壇子呢!”


    傅清揚撇了撇嘴:“哪裏是‘小’,分明是陳年老醋壇,酸著呢!”


    莊太後哈哈大笑。


    太皇太後薨逝,如今還在孝期,自然不便大擺宴席,不過宮裏還是設了宴,隻召皇室中人一道用膳,就算給端王一家接風洗塵了。


    盛舒焰因為東海戰事脫不開身,故沒能迴來,不過坤儀壽陽大長公主,嘉善嘉和等長公主,還有皇後華如玉等人,都位列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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