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心裏這樣想著,他卻無法把這樣的話說出口。為什麽造別人的反可以,造紀老師的反你就想不開了呢?你就責怪起大鵬來了呢?難道紀老師不該批不該鬥?倘若他真的有問題,真的該打倒,大鵬做的也不對嗎?想到這兒,誌強對大鵬的想法又有點小了,但忘恩負義的想法仍就無法完全打消。

    大鵬組織這場批鬥會,是大大動過一番腦筋與心思的。紀老師信任他,待他好,他豈能不知道?班長這個重要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隨便得到的。他們班人才濟濟,並非大鵬莫屬。足見紀老師對大鵬的信任程度,他人難以與之相比。大鵬是個有心的學生,對老師的信任豈能無動於衷呢?雖然現在形勢緊迫,不容他猶豫,不許他有更多的選擇,他還是想得十分周密之後才出手的。大鵬知道,不管他想得多麽周到,做得多麽完美,想不讓有些同學罵他忘恩負義是不可能的。

    親不親線上分。別說是老師,就是父子爺們也不行!每當大鵬的思想稍一動搖時,一種如主的唿喚就在天昊向他招手唿喚,給他勇氣和力量,使他周身的熱血沸騰,心中的烈火熊熊燃燒,無法控製由此引發的狂熱與衝動,盡而使他忘記了親情與友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馬克思主義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造反到底,造反上天!似乎口號喊的越響亮,調門越高就越革命。因為革命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於是大鵬再也睡不著覺了,仿佛不把紀雲飛打倒,不給同學們做出個樣子,他就不是造反派了,混同於保守派了。

    批鬥會組織得還算挺周密。戴的高帽沒有三尺高,胸前掛的牌子也就二尺長一尺多寬,不算大,也不算小,旦白紙黑字十分明。三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發言,三個男同學分政治路線,組織路線、曆史問題進行專題批判,那個女同學最後具有綜合性總結性的批判。然後讓紀雲飛自我批判。那四個同學的發言是經過祥細研究,反複修改才通過的。當然鏗鏘有力,上綱上線了。隻是紀雲飛毫無準備,被突然襲擊,又加上精神高度緊張,說話有點語無倫次,批判得不痛不癢,不能令人滿意。

    大鵬不肯讓紀雲飛就這樣滑過去,最後像法官審訊罪犯一樣嚴厲地問:“紀雲飛,你對同學們對你的批判怎麽想的?對不對?”

    “我應該批判。同學們批得對。”

    “既然你應該批判,同學們批判得對,方才你對自己的批判出於什麽目的?好像在為你自己歌功頌德,是不是對批判不滿。”

    “我哪敢不滿呢!”“就衝你這句話就是不滿!就是對抗!”

    打倒紀雲飛!

    批臭紀雲飛!

    紀雲飛不投降就讓他滅亡!

    口號聲狼吼虎嘯一般,震得教室嗡嗡直顫,一種泰山壓頂的恐怖氣氛從四麵八方向紀老師撲來。一時間這些熟悉的聲音,甚至原本帶有稚嫩與甜美的聲音,變得如此粗野和不可思議。那一張張如娃娃般的臉不知一時間為何變得那麽猙獰與醜陋?要是能把耳朵塞上聽不見那粗野的狼虎孔叫有多好!要是他永遠閉上眼睛,看不見那些看了都會永遠後悔的猙獰的臉有多好!這若是一場夢,一場比什麽都可怕的夢有多好!夢不管多麽可怕,畢竟會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然而可怕的現實對於紀雲飛來說不過真是夢想而已。他頭上戴的高帽雖然是紙糊的,不算沉,可是他的腦袋被箍得像馬上就要爆炸了一樣難受;他胸前掛的紙牌子,雖然裏邊沒有夾著幾十斤重的爐蓋,卻墜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經過土改運動,當年鬥地主惡霸就是這麽鬥的,甚至比這還狠(還未到時候),因為當時他在家不主事,歲數還小,正在城裏工作,躲過了此劫。這次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幻想,可那不過僅僅是幻想而已。悲苦之中他的幻想破滅了,一種在劫難逃的可怕的念頭猛烈地襲擊著他的心。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別說是低頭貓腰,就是輕手利腳地站這麽長時間也是夠受的!這是現實,活生生的現實,無法迴避的現實!這時,在紀雲飛的心裏又產生了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你們說什麽都行,隻要給口水喝,讓他直直腰休息一下就行!就連這做人的最起碼的條件都無法達到,那裏還存在什麽做人的尊嚴?他們都是他的學生啊!他也沒有體罰過他們啊!他們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呢?天哪!這是怎麽啦?天哪!我紀雲飛前世做什麽孽啦?為什麽讓我遭受這奇恥大辱?為什麽讓我遭此非人的折磨?不久,他便眼前一片漆黑,猛地向前栽倒下去,由於胸前的牌子支撐了一下,他才未至跌得頭破血流。

    “紀雲飛,你耍什麽死狗?!”

    看著他的兩個學生以為他故意搞名堂,耍死狗,咬牙切齒地一齊伸手,揪著脖子上的繩子像拎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已經渾身麻木的紀雲飛,仿佛所有的器官都已失去知覺,不知疼痛,任人擺布。

    這時其中有一個學生搬住紀雲飛的頭,把他的臉擰過來朝天看了看,才驚叫起來:“他死啦!”那兩個學生便同時撒手,重新將紀老師置於地上。

    聽到那個學生的喊叫,大鵬也急忙走過來,還有些學生也圍過來,教室裏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像一隻隻受驚的烏鴉,準備享受天葬給它們帶來的恐懼與滿足。

    大鵬用手指試了試紀雲飛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然後說,沒事。同時也有一個學生試過他的另一隻胳膊的脈搏說,裝死!拿涼水來!真的有人舀一桶涼水,劈頭蓋腦地向紀老師的頭上澆去。躺在地上的紀老師死人般被這一舀一舀的冷水擊打著,很快,他渾身上下的衣服全部濕透了,新澆的涼水同牌子上衝下的墨汁混合在一起,塗到紀老師的頭上臉上,墨跡斑斑的臉頓時變成了花狗腚,一綹一綹的的長發有的貼在了臉上,有的散亂在地上,同泥土混在一起,編成了無數小瓣,把一個活脫脫甚具陽剛之氣的男人瞬間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他抽搐了好長時間才漸漸地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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