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強他們揪出了一個蘇修特務、反革命分子,引起了全校師生的極大關注,一時間幾乎成了兩條路線鬥爭中的英雄豪傑,被全校師生所敬仰。一時間誌強也覺得有些揚眉吐氣,甚至有些盛氣淩人。

    身為排長的大鵬見誌強他們搞出了這麽大個名堂沒有帶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一向爭強好勝的大鵬怎麽能甘心落後呢?這些日子他在處心積慮地想辦法,也想盡快搞出點名堂,成為響當當的左派。

    過去有些事情大鵬都不背著誌強,甚至都和他商量完再做。由於揪鬥張一民的事誌強搞了單獨行動,大鵬對他有了想法,甚至說有點忌妒。因此,最近他也不怎麽理誌強,有什麽事情也不告訴他,兩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誌強開始還未覺察出來,後來他才漸漸覺察到。當時這件事他確實背著大鵬了,他也確實不想讓他參與,因為大鵬一參與,就會把誌強顯的無關緊要了。所以,直到大字報貼出來,他也沒向大鵬打聲招唿。誰知什麽原因,就連金花也守口如瓶,絲毫未向大鵬透露,這就使大鵬更加來氣。有事瞞著我,今後有什麽好事我也不告訴你們!大鵬的心裏暗暗同誌強、金花他們別上了勁。

    學校百分之四十多的老師已經受到不同程度的觸及,可大鵬他們班的班主任老師紀雲飛到現在連張大字報也未挨著,各方麵都認為他們班的運動搞的不好,保守勢力占了上風。這時大鵬的壓力很大。他還是班級的頭,運動搞不上去,當然與他有直接關係。他怕真的把保守勢力的大帽扣到他的頭上,他可有點擔待不起。他終於下了決心,準備拿紀雲飛開刀了!

    這天晚間誌強也接到了上班級的通知。他本不打算去,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有點放心不下,吃完晚飯還是身不由已地往學校走去。當他走進學校,來到班級,一眼就看見貼在黑板上的白紙黑字非常醒目非常旗幟鮮明的大標語——《打倒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走狗、地主分子紀雲飛。教室也因此變了樣,課桌不再完全麵向講台,而是繞地中心擺了一圈,像是一個準備把誰困在裏邊似的方陣。看了這條標語,看了這陣式,誌強也就明白了今天召開緊急會議的具體內容了。

    紀老師的家庭出身問題以前他就隱隱約約地聽說過。從紀老師的年齡和文化程度推算,他家如果沒錢他也念不了那麽多書。他家庭出身不好,又在學術上有所見地,把他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在所難免,可就是國民黨走狗這條罪狀誌強有點不太理解。他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正好身邊是金花。

    “你怎麽沒去找我?”

    “哥哥讓我早點來布置批鬥會場,我怕你不願來,就沒找你。”

    “你方才才知道批紀老師嗎?”

    “是。”

    “他的問題也很嚴重啊!”

    “可不,三頂帽子呢!”

    “有兩頂我知道,那頂國民黨走狗的帽子你知道是怎麽迴事嗎?”

    “不知道,我也是頭一迴聽說。”

    “你沒問你哥嗎?”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最近他好像對我有點意見,有什麽話不太願和我說,就是問也不一定能問出來。”

    “問不問都行啦,一會兒就明白了。紀老師對你哥可不錯呀!一直這麽重用他,他能破開情麵這麽做可是出乎我的預料!”

    “我看這也是逼的。你沒看很多班級已經把矛頭指向了咱們班了嗎?說咱們班保守勢力嚴重,要炸開這潭死水。”

    “那是別有用心!我們挖出了蘇修特務、反革命分子他們怎麽沒看到呢?”

    “看現在這趨勢,紀老師我們不揪其它班也要揪。要是讓別的班揪出來,那咱們班就更被動了。”

    “可也是。要是紀老師真的有問題,還不如咱們自己搞。不說手下留情吧,也總不能像鬥其他人那樣。”

    正在他們小聲議論的時候,同學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大鵬進了教室站在門口環視一下四周,用眼睛點了一下人數,見同學們基本來全了,他緊走幾步來到昔日多半是紀老師占據的講台上,精神略有些緊張,臉色比往日還白,甚至有些難堪和嚇人,說話一向十分流利的大鵬,此時卻有些結巴和顫抖。不管怎樣,他還是主持了批鬥紀老師的大會。當他宣布了批鬥大會正式開始之後,就由三名男同學和一名女同學押著紀老師走進了教室,站到了地中間。慣於梳分頭留長發講究儀表衣著的紀老師,今天卻與往日口似喧河、神采飛揚、大講李杜詩篇、魯迅雜文、毛主席詩詞的紀老夫子大相徑庭了。他沮喪地低著頭,有一縷長發垂到了他的眼前,他幾次想讓這綹難堪的長發歸位,不讓它在眼前低垂晃動,阻擋他的視線,然而,都因受製於人,無法實現。他此時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抬起頭來看一看他嘔心瀝血栽培過的這些曾和他心心相印的學生,又害怕與他們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碰。此時此刻他心亂如麻,實在想不清楚有什麽對不住學生的地方。至於多少年來他講過的那些千古文章,及孔孟之道孰是孰非他就更不甚了了了。自運動以來,他就一直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看見老師校長一個個被揪鬥,黑幫的隊伍不斷擴大,他更是不寒而栗。今天終於臨到他了!開始他覺得很委屈、很可恥,不願麵對這些既幼稚單純、又原本十分善良,卻一夜之間變得十分醜陋、十分兇殘的麵孔。這是怎麽啦?為什麽他們非要這樣呢?為什麽非要造他的反呢?過去他真的做錯了什麽了嗎?即使是有過這樣那樣的錯誤和不是,他也是出自教書育人,為國家培人材的一片赤誠之心啊!對於那些思想落後,學習不求上勁的同學他是批評過,甚至責罰過,可他卻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歹毒之心啊!難道這一切一切都錯了嗎?都應該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嗎?為了這些事情他曾徹夜不眠過,想得頭痛心痛,可至今也未想明白。都說好心必有好報,他這一片可招日月之心為什麽卻換來了這麽多莫許有的罪名和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可悲下場呢?想到這裏,他的心真的要碎了。這奇恥大辱讓他怎麽能咽得下去?教室裏沒有地縫,苦有地縫他也想鑽進去。這麽多年來,他送走的學生數以千計,做什麽工作的都有,許多人都一直念念不忘他,逢年過節那問候的書信就像雪片一樣飛到他的案頭,慰藉著他的身心。那些充滿真情實感的信簽,比那些當時充滿誘惑力的獎狀和鮮花更具魅力和憧憬。那時再苦再累他都沒皺過眉,灰過心。即使工資低待遇差,沒有社會地位,也從未有動搖過他為人師表的決心。隻有今天,他親手培養的學生突然間把他當成惡魔一樣鬥他的時候,他才開始懷疑、甚至後悔不該從事這自己一向認為比什麽都神聖的職業。

    在這一屆學生中,可以說他對趙大鵬是最器重最欣賞不過的了。要是說那些他嚴厲批評過的學生,或該重用而沒有得到重用的學生帶頭揪他鬥他,他的心還能好受點。可恰恰相反,帶頭鬥他的正是他最信賴的學生趙大鵬!過去,他在他的麵前一口一個紀老師,不叫老師不說話,崇拜之情無與倫比。現在卻橫眉冷對,提名道姓,像管教對待犯人,閻王喝斥小鬼一樣對待他,這怎麽能讓他接受得了呢?他偷眼看了一下他心目中的驕子,及四周黑鴉鴉好像什麽精靈附體的人頭和以被“造反有理”信念扭曲的那一張張娃娃臉,他此時此刻不知是替自己悲哀,還是替那些被扭曲的靈魂悲哀呢?他的心在流血血。

    打倒紀雲飛!

    紀雲飛不投降就讓他滅亡!

    此時此刻教室裏響起了這震耳欲聾,似山唿海嘯般的口號聲。

    這種措詞激烈,聲嘶力竭的唿喊似乎早已司空見慣,這種批鬥的場麵也屢見不鮮,然而往日揪鬥的畢竟不是自己,害怕也是有限度的。今天他成了被批鬥的主角,狂風暴雨同時向他襲來,別說是昔日的“紀老夫子”,就是久經運動的老將恐怕也得暈頭轉向,心驚肉跳。他昔日就有些駝背,此時的腰不得不彎成了弓型。

    不知怎麽的,曾無數次參加各種各樣批鬥大會的誌強,今天卻與往日感覺不同,聽見那並不特別也並不新鮮的口號卻感到十分刺耳。不管別人的口號喊得多麽涇渭分明,多麽高亢響亮,他就是對他有點恨不起來。甚至看見他彎成弓型的腰,低垂在眼前無法迴攏的長發,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湧上心頭。他把目光從紀老師那可憐巴巴的身上移到了正虎視眈眈瞅著紀老師的大鵬身上。好像此時此刻他對這位昔日的好友,從小的光腚娃也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趙大鵬!紀老師哪點對不住你?你為什麽要帶頭造他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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