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


    “該給你吃補心丹!”雲浦瞪了她一眼,磨磨蹭蹭自懷裏掏出一丸藥,用手捏碎了,厚厚塗到孚琛臉上。


    他一邊塗一邊嘮叨:“不過也是,孚琛這小子欠收拾,門派裏內亂方歇,正是百廢待興,掌教又想委以重任,多少事等著他呢,他倒好,拿了青攰神器就跑去跟左律拚命,差點把整個門派都連累進去。”


    “禹餘城外城被他盡數毀掉,消息傳來,大家都急壞了,主張聲援他的與主張將他逐出門派的吵成一團,掌教倒老神在在一言不發,直到剛剛掐指一算,才命我上浮羅峰送藥。你說掌教他老人家到底曉不曉得這事有多嚴重?”


    曲陵南滿懷遺憾地看著藥塗下去,孚琛腫成豬頭的臉又恢複昔日白淨,隨口迴道:“有什麽嚴重的,左律打著打著跑了,左元宗那老東西不敢跟孚琛叫板,我就把孚琛帶迴來了。”


    “啊?就這麽簡單?”


    “是啊,”曲陵南道,“隨後他就成了這幅死樣子,好像一點靈氣都沒有了,這算修為跌至練氣期?不對,練氣期也有靈力,他這是迴到凡人了。”


    雲浦童子手一抖,拿在手裏的玉瓶險些跌個粉碎。


    “你你你說什麽?再說一遍?誰沒靈氣?誰變迴凡人?”


    “你老了耳背啊?”曲陵南奇怪地道,“我說得很清楚了,是孚琛。”


    雲浦童子將手裏的玉瓶一拋,整個人跳下雲端,用十個手指頭搭上孚琛的脈門丹田等處,過了好一會,臉色慘白,冷汗涔涔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麽完,”曲陵南詫異地道,“孚琛先前練的功法已險些走火入魔,散去正好,省得以後要遭天譴散功而死。至於他變迴凡人有什麽問題嗎?凡人能做的事可比修士多。難不成瓊華會不給他飯吃?會把他趕出門派?”


    “你胡說什麽。”


    “那你憂心忡忡作甚?”曲陵南想了想,認真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他自高位跌下,周圍人微妙捧高踩低。那好辦,若你們門派有弟子欺侮他,不願照看他,便將他送到我涇川古寨吧,我們寨子裏都是凡人,有我在,總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雲浦童子抬起頭,問:“你不恨他了?”


    “我恨過嗎?為何我自己的事我不曉得,你反而知道?”曲陵南奇怪地反問,“今日若易地而處,換成你沒靈力麵臨一門派的人嫌棄,我也會把你撿迴去養活你的。當然你還喜歡亂煉丹,那是比較廢靈草,那我需再想想……”


    她話音未落,雲浦已經撲上來怒道:“小丫頭片子找揍呢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來123言情,我都快忘記自己的密碼了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最終雲浦揍不到曲陵南,曲陵南也再無法扇孚琛的耳光。


    她對此稍感不滿,然這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隨即便不再停駐心頭。對她而言,經年壓抑堆積的鬱悶煩躁,過往無法宣之於外的難過感傷,隨著啪啪幾聲耳光脆響,似乎才真正放下。


    從知道孚琛利用她對付左律的那天開始,她便強行斷了對孚琛的執念,這些年又開始修煉青玄功法,略有所成,隨著功力越深,於天道萬然明白,一直以來,她心中並非真的毫無掛礙。


    她是能做到慧劍斬情絲,然而她自己卻清楚,在她內心深處,終究還是存了一絲不甘。


    她以為是自己道心不堅才會如此,她有困惑,有迷茫,也會想為何孚琛要如此待自己,也會想若能重來,或者避開這個人,就在那山野中終老此生沒準更快活些。


    然而當瓊華有難,孚琛有險,她仍然選擇迴來;當左律與孚琛決鬥雙雙重創,她仍然不忍心,禁不住出言點化,又禁不住出手相救,一劍斬心魔。


    她以為自己修為淺薄,悟性低下,這才修了這麽久的青玄功法仍會如此拖泥帶水。可那幾下耳光提醒她,原來她是不甘。


    而這一絲不甘,有什麽好恥於不承認?它如斯真實,直擊內心,它提醒她,她仍然是一個人,一個凡人,一個會堅忍會果敢,也同樣會軟弱會猶豫。


    承認自己不過是個凡塵女子,那又怎樣?


    這才是修煉的根本,若連正視自己內心的人性都無法做到,若連正視她作為人的缺憾都無法做到,她與那些蠅營狗苟,一心想殺人奪寶的普通修士又有何區別?


    《瓊華經》中曾言:人性惟危,道心惟微,這八個字以前曲陵南不懂,但今日她忽而明白了,從來沒有一條修仙的坦途能令你扶搖直上,心誌堅定隻是第一步,道心堅忍隻是第二步,而見性思微,心性相融才算真正問道於天地。


    曲陵南站起來,忽而覺得四下空明,廣闊到無邊無際,遠處,天地連線的那一處,有絢麗的晚霞在燃燒。


    她仰頭清嘯,嘯聲清朗迴旋,久久不絕,無數珍禽噗噗飛起,向著歸巢嘰嘰喳喳奔去。


    遠處,有內門弟子駁劍飛行,有外門弟子掃灑庭院,有女弟子相邀嬉戲,有男弟子勤學苦練。


    有長者講經,有少者侍立,有道童磕磕絆絆地汲水,有丹童戰戰兢兢地守爐。


    這便是人世間。


    這便是她活在其中的人世間。


    一種對生的感動霎時間油然而生,曲陵南忽而雙目濕潤,在她有所意識前,一滴眼淚已順著臉頰流下。


    有一雙手伸過來接住,那雙手指骨修長,宛若白玉雕琢,美輪美奐。


    曲陵南透過淚眼看過去,卻見孚琛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默默地守在自己眼前,伸手接下自己的眼淚。


    曲陵南眼睛一眨,淚滴落下,晶瑩無暇,透過淚眼,她看到孚琛目光清亮柔和,內裏有滿滿的情感,卻又全部歸於沉默。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沒有說什麽,隻是在懷裏的儲物袋內摸了一會,摸出一條灰撲撲的絲帶,上麵帶有隱隱的金色符文。


    她將那條絲帶,遞給孚琛。


    那是多年以前,孚琛送給她的防身法器,那時她還是個魯莽的小姑娘,小姑娘心裏有一個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的念想,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師傅能替自己綁這個發帶,那就美死了。


    可惜後來滄海桑田,世事無常,這個願望終究被遺忘失落。


    孚琛一下縮緊瞳孔,迸射出亮到驚人的光,他遲疑著伸出手,觸及那條絲帶的瞬間,竟然指尖微微顫抖。


    曲陵南轉過身,在他麵前蹲了下來,就如多年前的那個懵懂無知,不明就裏卻敢於一往無前的小女孩。


    孚琛遲疑了一會,才抖著手,慢慢替她將那條灰撲撲的絲帶結到頭上鬢發之間。


    果然不好看,可是足夠了。


    她想要師傅幫她結一次發帶,師傅也做到了。


    這就夠了。


    曲陵南站起來,用手背擦擦眼淚,笑看孚琛,笑容燦爛如最美麗的霞光,幹淨剔透,不含雜質。


    她在微笑裏看向自己昔日的師傅,輕聲道:“多謝真君。”


    孚琛愣住,隨即明白了過來,臉色逐漸蒼白。


    “我擅入真君紫府,斬了心魔,雖本意為善,然到底太過剛愎自用,累真君此刻靈力全無,心中萬分歉疚,若真毀了真君道田,那我又如何補償……”


    這些客套話,本是孚琛最擅長的,然饒是他巧舌如簧,此刻張開嘴,卻覺滿心苦澀,一聲也發不出來。


    “我適才想了一番,這等情形應與真君修煉紫炎秘文有關,真君道法高深,與太一聖君決鬥尚能全身而退,斷不至於斬斷心魔反落得修為盡失的道理。望真君多多參詳本命功法,想來自有補救之途。我一身所有,本就是真君教授,實在不敢班門弄斧,隻是昔日太一聖君左律曾傳我一部天心功法,我後又參詳青玄功法,合成自己一點小心得,班門弄斧,望真君莫要嫌棄,若能有助於真君早日恢複修為,那就太好了……”


    曲陵南說畢,素手一揚,一片玉簡呈在掌中,她遞過去道:“請真君笑納。”


    孚琛接過去,深深看著她。


    曲陵南笑了笑,撫了撫頭發道:“此間事畢,我也該走了,有雲浦真人等瓊華俊才在此,想來真君也無需我多嘴,如此,再會吧。”


    她取出清河靈鏡,化作飛行器,一躍而上,正要禦風而行,忽而聽見孚琛在下道:“等等。”


    曲陵南迴頭看他,孚琛滿麵戚色,卻露出一個溫柔之極的笑容,小心地問:“若是,若是我,我恢複不了呢?”


    “怎麽會?”曲陵南安慰他,“真君乃千年難遇之修仙奇才……”


    “別這麽說話,我聽著難受。”孚琛打斷她,“這都不像你了。”


    曲陵南深吸一口氣,道:“好吧,其實我也難受,我以為咱們是道友了,道友難道不都這麽說話麽?”


    “我們不是道友。”孚琛道,“道友是平輩而交,互通有無,我現下不過是個修為盡失的無用之人,能不能恢複還兩說,你一口一個真君是想噎死我麽?”


    曲陵南想了想,認真道歉道:“也是,不好意思啊。”


    “若我真個恢複不了,你可曉得有多少人會背地裏笑死,明麵上欺到我頭上?”


    曲陵南睜大眼睛,問:“可你是那麽好欺負的麽?”


    “我不好欺負,乃因為昔日能打,誰也不敢得罪我,現在連個外門弟子都打不過,那幫往常被我揍的人不趁機來報仇才怪。尤其是禹餘城那幫孫子。”


    曲陵南笑著道:“涵虛真君是你師尊,豈會任由你被人欺侮?”


    “可你還曾是我徒弟呢,你不也一看我沒什麽用了,就要自己跑了丟下我?”孚琛歎息道,“我不怪你,人心向背,大抵如此,徒兒都靠不住,師尊他老人家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了我?”


    曲陵南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卻還是順著他問:“我已不是你徒兒了,況且我適才也與雲浦說了,若你在瓊華混不下去,我不介意在涇川古寨那給你一碗飯吃。”


    孚琛抬起頭,目光炯亮問:“真的?”


    “你怎的,”曲陵南嫌棄道,“怎的這般沒骨頭了?”


    “我還要骨頭作甚?趕明兒個被人啃個骨頭渣都不剩下,不找個保命的靠山怎麽辦?”孚琛道,“行了,反正你從小就說要養活我,如今如你所願了。拉把手,我跟你去涇川古寨。”


    “啊?”曲陵南怒道,“我就跟你客氣客氣,你還來真的啊?”


    孚琛一邊試圖去爬清河靈鏡,一邊絮絮叨叨道:“誰跟你客氣啊,為師現在老無所依,老無所養,不奔你去奔誰?滿瓊華哪個能靠得住?玉蟾真人跟我從小鬥到大,雲浦那小子個子沒長,心眼也沒長,我那師侄畢璩倒是個好的,可惜現下忙著魂歸軀體,比我還不如呢。師尊那一輩的,道微長老瘋了,他徒兒見我不祭出冰劍就是有良心了,可多半那小子沒這個良心;餘下的長老們各有各的傳人,身後都拖著一大家子,誰管我啊,別想了,也就是你了,小南兒,你可不能沒良心見死不救。”


    曲陵南怒道:“閉嘴!”


    孚琛不理會她,徑直爬上靈鏡,找了個地方穩穩坐下,又道:“我想起來了,我洞府裏還存著你打小玩的那些個小玩意兒,你要不要一並帶走?哦對了,我既然無修為,自然用不了青攰神器,要不還給你,讓他認你作主人吧,其實瓊華我也沒什麽留戀,以前是舍不得你,後來是拋不下責任,現在好了,沒了修為也不用擔當那些有的沒的,無事一身輕,正適合跟你去涇川古寨養老……”


    “你給我閉嘴!信不信我把你丟下去……”


    孚琛果然閉了嘴,過了會又小聲道:“你不會,你又不是我。”


    曲陵南氣得雙唇緊閉,隻當聽不見,驅動靈鏡飛快朝涇川古寨飛去。


    一路無話,到了古寨外圍參天古樹那,靈鏡一個傾斜,孚琛大叫一聲,被直直丟了下去,頓時嘩啦啦壓倒一大片藤蔓草木。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曲陵南板著臉道,“很久以前,你故意不教我飛行術,不給我飛行器,涵虛真君過生辰那日,命我隻能用腳走去主峰賀壽。”


    孚琛心裏暗叫糟糕,忙道:“小南兒,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記得幹嘛?再說了你後來不是也自己學會了嗎……”


    “對,可是我現在想起心裏不痛快。”曲陵南道,“涇川古寨便在裏頭,外有青玄仙子早年設下的陣法,想要進寨,想我養活你,行。你自己走進去。”


    孚琛叫道:“我現下可是一無是處的凡人,凡人如何破解青玄仙子的陣法?”


    “你隻是沒了修為,不是沒了腦子,”曲陵南白了他一眼道,“別忘了,你可是千年難遇的修仙奇才。”


    “喂,你別走,為師錯了行不行?喂喂,你哪裏不痛快說出來,為師給你賠禮啊,賠到你痛快為止,小南兒,南兒,你聽見沒,別走啊……”孚琛大唿小叫聲中,卻見曲陵南越飛越遠,終於不見,他漸漸不喊了,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因為他知道,厚臉皮走到這裏,曲陵南其實是真的不會甩開他了。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歎道:“徒兒大了,不聽話可怎生是好?孽徒啊,孽徒……”


    孚琛念叨了幾句,漸漸站直身子,微微閉目,仰著頭感受天地靈氣流動,再度睜開,瞳孔深黑不見底,渾身漸次籠罩上一層紫紅色光芒,散發大能者自然而然的威壓,哪裏還是適才死皮賴臉的模樣?


    他朝森林深處宛若閑庭信步那般緩步走去,便走邊輕聲道:“青玄仙子的陣法,那又如何?可惜啊,若弄壞了陣眼,小南兒定會又不痛快,怎生令陣法完備無損又讓我進去呢?這倒是需好生思量思量……”


    ☆、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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