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南步步行來,腳下綠草蔥蔥,蔓延開去,光芒點點,明滅不定。她手一揚,漫天飛花忽而飄起,落英繽紛之下,孚琛烏發紅眼,悄然而立,俊美到極致的臉上盡是柔情。


    “玩得可高興?”


    曲陵南大大咧咧點頭道:“還成。”


    “我修紫炎秘文多年,紫府自成火窖溶洞,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裏還能春暖花開。”


    曲陵南四下看看,道:“多點綠色,多開些花,你日後入定也不會太無聊。”


    “如此說來,我還需多謝?”


    曲陵南點頭:“那是自然。”


    孚琛微微笑了,斟酌了一番,終究還是問道:“南兒,你肯來觀我與左律決戰,又肯於左律麵前救我,又願以自身靈力助我療傷,現在,更願入我紫府替我溫養元神,你,你是否願原諒我了?”


    曲陵南和緩道:“原諒不原諒,又有何要緊?難不成我一句原諒出口,江河便能倒流,你我能重迴師徒身份?抑或我一句原諒出口,往日對你的愛慕之情便能立即死灰複燃,你便能得償所願,與我雙修?”


    這是她第一次毫無芥蒂地將兩人那點情意坦然說出,這話一出口,孚琛一顆心便真的往下沉了。


    “你為何執著於原諒,便如你為何執著於複仇。事有百態,情有萬端,而你卻總是拘泥一招一式的方寸之間,井底之蛙做久了,便是這般結果。”曲陵南笑了起來,她笑容溫暖而好看,“ 你我之間,從來便不該隻是愛慕與傷害,怨懟與原諒這兩條路走,你我之間,該有一片天地,自在逍遙,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你的心魔,不該靠滿足它的欲望而換取暫時的安寧,”曲陵南笑道,“你的心魔今日令你覺著看見我便能安寧,若明日它要你占有我才快意呢?你是不是要機關算盡,跟我不死不休?”


    孚琛呆住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它殺了。”曲陵南笑眯眯地,突然一下躍到他跟前,手指一比,虛空劍驟然使出,一下刺入孚琛的心髒,孚琛捂住胸口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曲陵南笑著扭轉劍柄,道,“別裝了,宰你的第一劍由我替他刺出,算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青玄功法融入劍意之內,銳不可當,又被曲陵南這般出其不意地一劍穿胸,便是化神期大能,亦非死即傷。


    可那孚琛卻隻是微皺眉頭,眼光中似乎還有笑意。


    他問:“你想殺我?”


    曲陵南抬起眼,目光清冷。


    孚琛笑了一笑,忍著痛楚,溫柔而虛弱地道:“乖徒兒,你看看我,我可是你戀慕多年的師傅啊,你應承過要照料我,養活我的師傅啊。”


    “你莫非忘了?冰洞之內,你幫為師捕殺水中兇獸,為師為你擋下上古大陣的反噬?瓊華之巔,為師教你練功習字,你替為師做鞋烹茶?弟子大比,你被禹餘城門人所傷,為師出關便為你殺上禹餘城討迴公道?為師衝元嬰不利,你以為我被埋岩底,如何心急如焚,以血肉之掌便徒手挖土?”


    “為師閉關那幾年,你我如何以紙鶴傳書,那一句句叮嚀囑托,深情厚誼,你不記得了麽?”


    “陵南,往事曆曆,為師深銘心中,縱使為師最後誤入歧途,騙你傷你,可到了底,為師還不是生怕左律傷你性命,替你求來伏地咒?”


    “這麽些年來,為師心心念念俱是你,一刻亦不曾忘記過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你當初住的小洞,為師亦日日清理,不假人手,你用過的東西,為師都一件件鄭重收好,就為等你迴來。”


    “陵南,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你刺我這一劍,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要下重手好麽?留我一個機會來彌補往昔種種錯失,好麽?”


    曲陵南手一頓,孚琛目光愈加溫柔,他慢慢伸出蒼白的手,沿著劍柄,想要觸摸曲陵南的。


    就在此時,曲陵南左手一翻,一團火球瞬間打了過去。孚琛一驚,下意識縮迴手,而曲陵南趁機用力扭轉劍柄,血肉自利刃下噴湧而出。


    孚琛慘叫一聲,麵露猙獰,大吼一聲雙掌齊出,竟是以畢生功力與曲陵南同歸於盡。


    可那雷霆萬鈞的掌風拍到曲陵南身上,卻莫名其妙如春風化雨,便得綿軟無力。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孚琛不甘地嘶吼,雙目愈加猩紅欲滴,宛若噬人惡魔,他猶自不甘心,以雙掌再運靈力,手腕翻轉,再度打到曲陵南身上。


    砰砰兩聲,卻在觸及曲陵南衣裳的瞬間,仿佛被瞧不見的吸力盡數吸入深淵,就在他錯愕的瞬間,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道反彈而至,轟的一聲將他整個都擊飛起來,霎時間撞碎若幹岩石,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曲陵南慢慢走過去,負手看向地上那個垂死掙紮的孚琛,此時他那頭烏發已失掉光澤,頹敗萎落,而那雙血紅眼珠,亦失掉適才勾魂奪魄的魅彩,變得暗淡無關。


    曲陵南看著他,目光清亮,宛若兩汪清澈泉眼,泛著柔和之光,如月上中天,月光沁水,隱含著說不出的悲憫,但不知這悲憫卻無特指,仿佛對世間一切有情者,卻不對當下任何一個人。


    她就這麽款款走近,衣裙翩然,一如傳說中與她頗有淵源的大能修者。她伸出一手,緩緩握住插在孚琛胸口的劍柄,平靜地道:“我昔日的一切,你倒比我自己記得還清楚。”


    “我曾經的師傅溫孚琛是做了很多錯事,也騙我傷我,更企圖卑鄙無恥地利用我。”


    “但有一樣他從未騙過我。”


    “那就是要不要殺我的問題。”


    “你可知,便是他想要我的命,他那種人也不會親自動手。”


    “更何況,他到了後期,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如何保下我這條命。”


    “你雖為他的心魔,可你畢竟不是他。”


    曲陵南說罷,握緊劍柄,慢慢而堅定地,將之插入孚琛的胸口。


    那心魔嘶聲慘唿,掙紮著道:“是,我是殺不了你,溫孚琛生性決絕,剛毅果敢又對自己狠得下心,卻唯獨對你與眾不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注定要成為他的軟肋,所以我鼓勵他利用你去報仇,我蠱惑他把你視為除掉左律的關鍵棋子。我花了這許多年,趁著他修行紫炎秘文逐漸壯大成型,不放過他每次心潮起伏,恨意難當的時刻去侵蝕他的心。可我沒成想那個窩囊廢居然留了一手,事到臨頭還能硬生生阻斷我的靈力!”


    他陰森森地咧齒一笑,嘴角滲出鮮血,“可他借你之手殺了我又如何?小南兒,小蠢貨,你莫不會以為他設計一步步騙你害你,都是我給他出謀劃策?難道是我逼他以你為餌,訂下與左律雙修的毒計?難道是我逼他罔顧師徒情誼,罔顧你一片真心,非要把你送上左律的床?”


    “哈哈哈哈,真是笑話,太可笑了!小南兒啊小南兒,你以為今日斬了我,便能把你心愛的情郎摘個幹幹淨淨,便能還迴來一個清白無垢,剛正不阿的文始真君?”


    “可憐啊,你所喜歡的,終不過是你的幻影,你所看到的,也不過是他蠱惑人心,虛情假意的一套罷了。”


    “我是他的心魔,可他又是什麽?”


    “小蠢貨,老實告訴你,你那個好師傅所做的,可遠不止這些,他……”


    他話音未落,卻見整個紫府轟隆巨震,一團紫色烈火自地底湧了上來,瞬間將他整個吞噬。


    “啊!曲陵南!你才是心魔,你才是他的心魔……”


    他淒厲的話尚未說完,已被燒個烈火燒成一團灰燼。


    周遭岩壁霎時間天崩地裂,腳下土地寸寸崩塌,熔岩翻湧,火花四濺。


    曲陵南看著眼前這一切,微微皺眉,隨後搖頭道:“真是吵。為什麽每個死到臨頭的人都那麽多廢話?”


    “可我覺得他所言有理,對那個孚琛,主人還是需小心為上……”


    清河化作原型,一直揣在她懷裏,此時見此情形忍不住出言警示。


    曲陵南認真地問:“你覺著我能怎麽防他?是鬥智還是鬥勇?亦或幹脆跟他打一架,宰了他?”


    清河一愣,不禁沉默。


    確實,對上孚琛這樣的人,鬥智不如他算無遺策,鬥勇不如他心狠手辣,打架的話,曲陵南倒是可以拚一拚,可她不過青玄功法初成,要與衝入化神期,敢與左律一較高下的文始真君比,還真不是拚得過的。


    宰了他就更是無稽之談了。沒人逼清河更清楚曲陵南的秉性,她雖兇悍,卻也念舊,孚琛縱然有千般不是,可他到底是曲陵南的授業恩師,也是當她數度陷入困境時,對她施加援手,種下恩德之人。


    若不是為了償還因果,此番孚琛與左律決鬥,她也不會摻和其中,更不會助他溫養紫府,斬殺心魔。


    “那不就是了?既然防不勝防,幹脆不防,孚琛有一點我還是信的。他不會殺我。”


    “我又身無長物,青玄功法他習不了,青玄秘境他沒法進去,青玄仙子留下的種種珍寶,你寧死也不會讓我送他。”


    “所以我是光腳不怕穿鞋的,沒什麽好怕。”


    曲陵南微微一笑,緩了口氣道:“若你還擔心,待此間事畢,我們遠遠離開便是。青攰跟著他也不會吃虧,我倒是不擔心那小子。”


    清河沒什麽好說的,隻能微微歎了口氣。


    曲陵南退後幾步,卻見腳下不知何時開了一朵紫色小花,花瓣柔嫩,映著漫天火光,脆弱之中卻暗藏堅忍的生機。


    她不禁微笑,俯身摸了摸花瓣,抬起頭最後看了那天塌地陷的場景一眼,隨即轉身,頭也不迴轉身離去。


    待神識迴到軀體,又以靈力轉了一個周天,曲陵南緩緩睜開眼,目之所及,仍然是鬆柏蒼勁,四下靜謐的瓊華浮羅峰。


    孚琛在她對麵端坐,雙目緊閉,似為入定。曲陵南抓起他一隻手一探,卻發現其腹中空空蕩蕩,連一絲靈力都不存。


    曲陵南微微吃驚,以為自己感覺出錯,忙抓起他另一隻手再探,結果仍然同上。


    孚琛那身深厚的功力,不知為何竟然蕩然無存。


    怎會如此?難不成剛剛幫孚琛除掉心魔出了什麽岔子?抑或孚琛在之前與左律的決鬥中看似不敗,實質外強中幹,受了重創以至修為跌至低穀?


    可這是孚琛啊,是她那從來隻會算計別人,沒讓自己吃虧的師傅啊。


    曲陵南一時間有些茫然,她站起來死死盯著孚琛毫無反應的身軀,順手朝他臉上拍了一下,孚琛依舊無知無覺。


    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時,忽而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這可是她的授業恩師,又是思慕多年的人,便是他再混蛋,曲陵南想過揍他,想過宰了他,可沒想過可以給他一巴掌。


    在瓊華種種戒律中,這可是絕對大逆不道的行為。


    可在她心底,卻因為打了這一耳光而興奮莫名。


    這是多年從未有過的痛快,對孚琛那種殺不能殺,揍不能揍的憋屈,以為已經遺忘的憤怒和傷心,此刻突然都又曆曆在目。


    那個心魔孚琛念叨的那些往事,她一直都記得,可她更記得的,是自己獲悉青玄功法乃假貨時那種震驚和難以置信,獲悉尊敬思慕的師傅竟以如此不堪的手段算計自己時那種難過與失望,她獨自一人叛出師門時的茫然和痛苦,她十年躲在涇川古寨裏每每見旁人家家和睦,恩愛團圓時的淡淡豔羨與感傷。


    她問鼎大道,叩問仙路時所感到的孑然一身遨遊天地的自在與孤獨。


    這些事情與感受,因為重複太多遍而變得刻骨銘心,反而最初的心動如此遙遠,遙遠到如母親哼唱過的童謠一般,她不仔細迴想,竟然會連旋律都不大記得。


    思慕如朝露,悲苦卻如川流。


    曲陵南揮起手,又左右開弓,給了孚琛三記耳光。


    她雖未用靈力,卻下手不輕,孚琛白玉般的臉頰霎時間指痕分明,高高腫起。


    太好了,他未能運息抵擋,因為雙目緊閉,他就算挨打了,也沒法裝模作樣露出那種讓曲陵南更想揍死他的容忍和寵溺的目光。


    曲陵南打得興起,正要挽起袖子再來兩下,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吃驚的聲音:“我的個仙爺祖宗,住手!快快住手!陵南你幹什麽?幸虧老子被掌教喚來給孚琛看傷,我要不來,還真看不到你這一出哇!”


    曲陵南一迴頭,雲浦童子已經駕著他那朵標誌性白雲衝了過來,他胖乎乎的手指頭顫抖著指向孚琛:“你你你毆打本派分神期大能修者兼你的授業恩師……”


    “你你你這是大不孝,是忤逆大罪,是要送戒律堂思過洞……”


    曲陵南慢條斯理放下袖子,瞥了他一眼問:“我是瓊華弟子?”


    雲浦童子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拍大腿罵道:“可不是,你已經逐出瓊華,他娘的,那外派修士揍我瓊華長老,此可是奇恥大辱,我我我要稟報主峰……”


    “得了吧,你哪知眼睛看我打他?”曲陵南麵不改色道,“我不過為他疏通經脈。”


    “疏通到臉腫?”


    “你不是有消腫的丸藥麽,趕緊的給他搽一下,誰也看不出來,還是說你真個要去稟報上頭?喂,小雲浦,你別沒事找揍哈。”


    曲陵南說罷伸出手掌,一簇火苗靜靜躍於指尖。


    雲浦童子怒道:“臭南兒,你也太目無尊長了吧你,想揍我,你敢?”


    曲陵南什麽也沒說,隻是掃了孚琛臉上的巴掌印一眼。


    雲浦童子頓時蔫了,垂頭喪氣道:“早知你這丫頭會有天長成這麽個惡婆娘,小時候就不該給你吃那麽多甜甜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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