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涇川古寨說是說與世隔絕,然而就如這世上其他戒律森嚴的地方一樣,總有些不太願意被律令束縛住手腳的人,他們中有的是向往外界,無知無畏的年輕人;也有調皮搗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童;還有天生腦子活泛,善於從規矩中鑽空子尋漏洞的人。古寨雖有成年後入世三年曆練的規定,對自己寨中的人不算苛刻,可架不住人心複雜,總有人在見識了外頭的花花世界迴來後,禁不住心存掛念,沒法再安分守己在寨中過活。


    比如曲陵南過世的娘親,比如現在的曲沐珺。


    沐珺想出寨。


    她在經曆了三年的曆練後又在外頭滯留三年,迴寨子後,她仍然想出去。


    她是有情有義的女孩兒,家中尚有雙親幼弟,寨中親朋好友無數,外頭的世界再好也不足以讓她拋棄這片生她養她的故土和親人。可在故土親人之外,她還有愛戀,她還想有生之年,再上瓊華派,再看看那個驕傲冷冽的年輕人。


    那個叫裴明的男子。


    其實隻要看一眼就好了。


    沐珺想,她要的並不多,隻是看多一眼,了卻心願,從此天各一方,各自過活。寨中女子自來率性淳樸,熱情大膽,喜歡誰便是誰,可若對方不中意自己,那也行不來死乞白賴,癡纏不休之事。好比張三家的女兒看上李四家的小子,可李四家的小子卻另外中意王五家的女孩,這時張家女兒便是不甘,也拉不下臉做那勉強之事。因為除了情愛,張家女兒與李家小子、王家閨女還有自小長大的情誼,還有各家各戶相識相交多年的情分,不過是愛而不得,不值得為此大動幹戈。


    寨中人人如此,女孩兒們自小耳聞目睹這些境況長大,便是偶爾有那等愛侶成了怨偶終究分道揚鑣的,也是來去灑脫,不拖泥帶水。曲陵南的娘親雖深陷情傷瘋瘋癲癲,然終究是自己先離開了傅家,而不是苟安一隅,給對方傷害自己的機會。事情到了沐珺這也是一樣,裴明修的是北遊劍訣,冷情冷心,縱使在他身上耗盡畢生愛戀,隻怕對他而言也不過滄海一粟,白馬一隙而已。少女左思右想,終究明白這事是不成的,還不如退一步,迴寨中尋個知冷知熱的男子,從此夫唱婦隨,安樂祥和。


    隻是律令之下,仍有人情,女孩心中再清明,卻仍想給自己少年愛慕留一個結局。


    她再一次收拾了包裹,偷偷摸到寨後祠堂的大樹邊當初旁。她早已觀察過了,每月望月朔日,曲陵南皆會在此獨立,望著樹上某處良久無語。她很好奇,稍靠近些卻已被人發覺,那個叫清河的狗腿子立即就現身將她遠遠趕開。沐珺小孩心性,越是不讓她知曉,她好奇心越重,曲陵南在此做甚,成為她撓心撓肺想弄明白一件事。於是,又到某個望月時節,她早早就潛入祠堂,也不知是不是祖宗庇佑,抑或她突然福如心至,想起當初在瓊華派,那個古怪的道人文始真君曾教給自己的屏息功法,她運起來,還真讓她悄然無聲地躲在祠堂內,靠著窗欞縫隙將外頭光景看了個清楚。


    這一看,沐珺才知道,原來曲陵南在樹上以運起靈力,撐開寨子結界一角,這一角很小,隻如一麵菱花水鏡,碎光流離。盡管相隔遙遠,沐珺卻清晰地看到,那麵鏡子中映著的正是當初將她抓上瓊華山的壞道人。她那個時候小,並不懂這道人明明對自己無所圖,卻仍然要將自己禁在身邊,也不明白他明明有一身通天本領,可見到曲陵南,卻屏息小心,不敢造次。直到她自己為裴明魂牽夢縈,卻又求之不得,無法可想,沐珺卻突然明白了這位被人尊稱為文始真君的男人,其實不過與她一樣思慕一個人而不可得罷了。


    心悅君兮君不知。世上大概沒有一種苦,能與之相較。


    這其實也不是全苦,它還有甜,有酸,有說不盡道不明的千般惆悵,萬般難耐,可說一千道一萬,在那個特定的人麵前,卻唯有剩下一聲歎息。


    沒法說。


    可如果真是沒法說,又何必以靈力為鏡,隻為謀一麵呢?


    沐珺忽然就紅了眼圈,她捂住自己的嘴,用力咬住嘴唇才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看著曲陵南沉靜的麵容,負手而立的孤獨,再看鏡子那邊的人,昔日玉麵郎君,今夕憔悴而狼狽。


    少女在這一刻下定決心,再難也要出寨,再難也要上瓊華,再難也要真真實實地見上裴明一麵,當麵問他,要我還是不要,你看著辦。


    怎麽樣也好過這樣,一鏡相隔,兩處淒然。


    以靈力撐開的裂口很快便會收攏,曲陵南每每都會直到裂口合攏才轉身離開,可這一天不知為何,靈鏡還在,她卻匆匆離開。


    潛伏一旁的沐珺豈有不抓這個時機之理?她撲向那道縫隙,用全身的靈力撐大它,然後奮力將自己擠了出去。


    結界在那一刻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居然真的以血肉之軀鑽過青玄仙子布下的結界,並被一股大力吸引著,須臾間強行拉扯出去。


    噗通一聲,她重重摔到硬石板上,沐珺哎呦一聲,低頭一看,半幅白裙子已經沾染了地上大片青苔。


    難看死了。


    沐珺爬起來緊了緊背後的小包裹,一抬頭,卻見不遠處石頭上端坐一個男子,男子身後是一間搭得東歪西斜的木屋子,她定睛一看,這不就是那個壞道人文始真君麽?


    可這時候的文始真君,哪有半點當年瓊華峰頂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無垢仙塵?


    他穿著一身寬大的藍袍,衣帶不束,發帶不綁,披頭散發,臉上幸虧還是幹淨,隻是眉頭緊鎖,似乎並未展顏。


    他麵前鋪開一張大紙,上麵密密麻麻畫上無數標識,沐珺雖然對他有些畏懼,但仍然好奇地伸長脖子望了一眼。


    隻一眼,她立即怒了,跳起來罵:“大壞蛋,哪個準你偷偷畫我們寨子各處關卡禁製?你想幹嘛?”


    孚琛頭也不抬,猶自埋頭計算。


    “你莫非想引邪魔外道來霸占我們寨子?!”


    “你到底要幹嘛?”


    “我告訴你,我們寨子裏可是有人的,有好多高人!小心揍趴你!”


    “喂,我跟你說話聽見沒?!”


    孚琛“咦”了一聲,停下來。


    沐珺猶自喋喋不休,突然見他抬頭,嚇了一跳,忙退後幾步,警惕地道:“大壞蛋,你幹嘛?”


    “這個時辰,靈力最弱。”他猛然站起來,從懷裏摸出一個圓形的鏡子,對著月光一照,鏡子詭異地反射出一道雪白的亮光,猶如有自我意識一般,那亮光閃動片刻,一動不動釘在牆角。


    孚琛愣住了,他喃喃自語:“命門怎會在院子中,明明該在別處才對……”


    沐珺好奇心又作祟,她探頭過去問:“什麽命門?我寨子禁製的命門?”


    孚琛像是這時才發現她,猛然抬手一把抓過去,沐珺大驚,伸手一反撥,居然啪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臂上。


    這怎麽可能?他可是本領高超的大惡人啊,怎會被她反手打中?


    沐珺自己靈力微薄,看誰都覺得比自己牛,從沒有以神識探視旁人的想法。這時突發奇想,以神識顫顫巍巍地試探過去,竟然發現孚琛身上連一絲靈力都沒有,完全就如一個凡人。


    沐珺這一嚇非同小可,結結巴巴說:“你,你你怎會,怎會……”


    她是個善良的姑娘,便是震驚之餘,也曉得對一個修士說出“靈力全無”四字實在太過無禮,可她沒說,孚琛卻替她說了:“怎會靈力全無?這有什麽為什麽,莫非你以為本尊無靈力,便收拾不了你?”


    “不是……”沐珺有些不忍,道,“我是說你怎會,對,怎會在此。”


    “自然是來對付你們涇川古寨的,”孚琛冷聲道,“若非我無靈力,這等什麽禁製還需我費這麽多功夫?早一刀劈了便是!”


    “喂!吹什麽大海螺呢?”沐珺怒道,“你就算本事仍在,隻怕刀未舉起,我南兒姐姐就先拿下了你!”


    孚琛似乎被打擊了似的,嘴唇抿緊,神情高傲卻脆弱。沐珺心下一軟,小聲道:“好了,我也不是真個會喚南兒姐姐拿你。”


    孚琛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苦笑,似乎在說,你若真個喚了,那才叫好。


    沐珺難得機靈了一次,她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在這算我寨子的命門所在,不是要對付我們寨子,你是想破開禁製自己進去?”


    孚琛猛然迴頭,目光銳利,盯著她道:“你怎麽出來的?”


    沐珺嘴硬道:“我是寨子中人,這方圓十數裏我皆了如指掌,我想從哪出來,你管得著麽?”


    “是麽?”孚琛淡淡地道,“原來涇川古寨戒律鬆懈至此,寨中女子出入自如,你說這一消息要是放出去,天下有多少對曲姓女子趨之若鶩的登徒子會聞風而動?”


    沐珺著急道:“你莫要胡扯八道……”


    “若我胡扯,那你為何能出寨?你明明已曆練過,怎會有二次機會出來?”孚琛道,“除非你是自己偷跑的,對麽?”


    沐珺怒道:“我是不是偷跑與你何幹?”


    “是與我無幹係,然而你能出來,就意味著我能進去,你不若老實告訴我,別惹我不高興……”


    “我管你高不高興呢,”沐珺大聲反駁他,“你以為你還在瓊華啊?咱們打一架試試?看哪個輸贏!就算我輸了也不怕你,南兒姐姐看著你呢,她不會聽任你外人欺侮我的!”


    孚琛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道:“南兒,她現下看著我?”


    沐珺自知失言,忙捂住嘴。


    “她在看著我?”孚琛頹喪的臉仿佛一下被注入光彩,生動而耀眼,“她真的,真的會來看我?她怎麽看的?不對,涇川古寨所用禁製無邊無形,天下無雙,寨外人固然勘察不到寨子方位,寨中人也無法用法器探視寨外情形,這便是真正的隱世,除非,除非她……”


    他盯著沐珺,聲音發顫道:“除非她用五靈之力開了禁製一道口子。怪不得我怎麽算也不對,怪不得命門會出現在我院子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興奮得雙目晶亮,道:“告訴我,她一般什麽時候會看我,怎麽看,看多久?她,她有說什麽嗎?有提到我嗎?”


    他最後一句已然聲調下降,帶著希冀,卻暗含消沉,顯是連自己也不信這些奢望能成真。沐珺捂住耳朵道:“我哪個曉得這些,我隻是誤打誤撞跑出來,我什麽也沒看到!”


    周圍頓時靜寂一片。


    “你要去哪?小丫頭?”孚琛啞聲道,“拋家別舍,違背戒規,還偷偷摸摸,不是毫無廉恥想會情郎私奔,便是幹下什麽人神共憤的錯事,你還真是給你們寨子的姑娘長臉啊。”


    沐珺紅了臉,跳起來罵道:“你胡說!我才不是什麽,什麽會情郎私奔,我也沒在寨子裏幹壞事,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鬼鬼祟祟,非奸即盜。”


    “我隻是想去瓊華看他一眼而已!”


    孚琛揚起眉毛,不置可否地道:“你現在以為是一眼,待真見了,便發覺還想再看一眼,再多一日,再多一年,最好長長久久,一輩子都不分離。可人心不足,天卻不從人願,你終究要失望,要怨懟,要怨天尤人。千裏迢迢隻為看一眼?你真天真。”


    沐珺罵道:“我為什麽不能千裏迢迢隻為看他一眼?我曉得他不會娶我,我也不能嫁他,看一眼與看一百眼又能怎樣?還不是要打道迴府?既然遲早要迴家,我自然要選最節約時間的方式,為甚拖拖拉拉,沒個了結?我又不是外頭嬌滴滴黏糊糊的大小姐,我姓曲,涇川曲,你幾時聽過哪個涇川曲的女子攪合不清?”


    孚琛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去看這一眼?”


    “值不值,隻問我願不願。”沐珺叉腰道,“我隻曉得,若不走這一遭,我永遠都不會曉得答案。”


    “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


    孚琛看著她,目光轉柔,像是想起許久以前的往事,他長長籲出一口氣,自懷裏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她道:“拿著。”


    “我不要你的盤纏。”


    “什麽盤纏,你莫不是以為隻身一人便能隨便上我瓊華?無身份玉牌,便是你在山下等到死,也見不著你想見的人一麵。”孚琛將玉佩塞到她手裏,嫌惡地道,“好生帶著,迴來要還我的,若缺了裂了,你就等著瞧吧。”


    沐珺低頭摩挲那塊溫潤的玉佩,便是不識貨,她也曉得這等質地瑩潤,帶著隱隱靈力,上頭又布滿法陣金線的玉佩,不會是一般弟子所有,隻有長老一類方有資格。她摸著這玉牌,忽然覺得眼前這大惡人也不算多可惡,禁不住問:“你把牌子給我了,那你怎麽迴去?”


    “我不迴去。”


    “你還要繼續解這禁製麽?若是,一輩子都解不開呢?”


    孚琛沉默了一會,低聲說:“若真個一輩子都解不開,大概等我老死那日,你南兒姐姐會心軟出來見我。”


    “她要是,總也不出來呢?”


    “那也是她的選擇,至於我,隻合該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他說完再不看沐珺,仍舊低頭對著那張紙演算起來。沐珺看著他,忽而心頭一酸,走上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快速道:“望月朔日,她都在看你,她沒忘過你,一刻也不曾忘過。”


    孚琛沒有抬頭,沐珺轉身,輕快靈巧地往遠處走去。


    就在她走後不久,孚琛將圓鏡引上月光,再次對上沐珺適才驟然出現的方位,銀色光速迅速打開一個黑色小孔,然而小孔再擴大卻不易,而銀光如被吸掉一般越來越微弱,孚琛咬破中指,以心頭血為引,淩空畫下符陣,血線糾纏之中金光熠熠,匯聚入前方無盡的黑洞內,黑洞漸漸撐大,依稀仿佛已能看見對麵涇川古寨內的風物。


    孚琛精神一振,再咬破指頭引血畫陣,他臉色越來越蒼白,無一絲靈力支撐的軀體,因消耗大量心頭精血而迅速呈現頹敗之色。孚琛咬緊牙關,奮力支撐,終於將裂口撐開到能容頭顱伸進去。他現出喜色,忙想上前,卻不料腳下一歪,被一塊石頭輕而易舉絆倒,整個人直直摔下,想掙紮起身,卻發現渾身力氣如被抽離掉一般無法動彈。


    這便是強行畫陣法的代價了,沒有靈力,便劍走偏鋒,以另類法子取代。可孚琛終究是高估了自己,他忘記了自己現在虛弱如一凡人,意誌再堅強,卻抵不過軀殼的脆弱。


    裂縫漸漸彌合,他嘔出一口血,昔日那麽纖塵不染,光華無雙的瓊華第一人,卻在此時手足並用,奮力爬著想衝上去徒手撕開那道裂縫。可那裂縫怎會由凡人之力所左右?他的手一伸過去,便空空穿過,無法真正觸及。


    孚琛伸著手,想怒吼,卻終究一聲不發,隻餘下無能為力的滿眼悲戚。


    他閉上眼,雙肩顫抖,似乎在慟哭,可卻一滴眼淚也不見流出。


    就在此時,一隻潔白的手自縫隙那端伸過來,像撕開一張紙那樣,輕而易舉將那禁製的裂縫扯開,隨後,一個女子輕盈地自那裂縫中鑽過來,她一身白衣,腰上係著綠絲絛,一頭雲墨長發上,偏生係了一條灰撲撲的發帶。


    她無聲無息蹲在孚琛跟前,滿臉不耐。


    孚琛猛然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緊盯著她,千言萬語翻湧而至,到嘴邊卻變成這麽一句道:“你,你怎的出來了?”


    “不然呢?”曲陵南皺眉道,“等你破禁製得等到猴年馬月呢。”


    她出手如風,瞬間塞了一顆丹藥入孚琛口中,又以五靈之力迅速慰貼了他身上各個穴位,一邊替他療傷,一邊罵罵咧咧道:“這就是你的本事?花幾年功夫,還沒算明白禁製的門朝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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