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看不清敬安神色,隻聽他徐徐說道:“那……你又如何說的?”


    小葵急忙磕頭,說道:“侯爺明鑒,奴婢什麽也沒有說,大公子的意思是問奴婢是否是在紫雲縣認得的娘子,奴婢……奴婢隻說沒見過。侯爺饒命。”


    敬安輕輕點頭,說道:“小葵,不愧是跟了我許久,你倒是明白我的心意,你做得好。”


    小葵說道:“奴婢對侯爺跟娘子是一心一意的,必不會做有損於侯爺跟娘子之事。”


    敬安說道:“很好。”便向前一步,說道,“我記得你是自小被賣進來的,家中還有長兄寡母。”


    小葵低著頭,隻是抖,敬安說道:“我必不會虧待他們就是了。”小葵垂淚,哀聲說道:“侯爺,我沒有說,就算以後也不會說一個字,請侯爺開恩,侯爺開恩。”


    敬安略一遲疑,便歎口氣,剛要喚人,忽地聽到背後腳步聲響,敬安隻以為是仆人經過,便厲聲喝道:“是誰?”


    身後那人款款上前來,說道:“噯,這又是在做什麽?”聲音婉柔,卻是月娥。


    小葵見月娥出現,便跪著向前蹭過來,叫道:“娘子……”抖抖地,卻又畏懼敬安,不敢說什麽,一瞬間跪在地上,淚落如雨。


    敬安急忙轉身,過去將月娥扶住,說道:“黑漆漆的,你自己一個出來的?也沒個跟從,倘若跌壞了怎生是好。若是有事,叫別人來說一聲就是了。”


    月娥說道:“這件事別人做不成,必要小葵迴去做的。”說罷,便看著敬安。


    借著地上幽幽燈光,兩人目光相對,敬安頓了頓,說道:“月兒……”不知要如何說好。


    月娥望著他,便說道:“她就算有什麽不是,你就看在我的麵上,別為難她了,好麽。”


    敬安心頭為難,說道:“月兒,你不知……”


    月娥忽地說道:“敬安。”


    月娥叫道:“敬安!”她極少這樣叫他的名字,隻喚“侯爺”,偶爾逼得無法,就連名帶姓的叫,敬安聞聲一怔,卻並不覺歡喜,隻覺她口吻有些冷清,卻又果斷,不同於尋常,不由也愣了。


    黑暗之中,兩人對望片刻,地上一絲燈火微明,閃閃爍爍,卻映不出彼此臉色。


    敬安正要說話,月娥緩緩地低頭,輕聲說道:“侯爺,過去之事,永不可變更,你該……明白。”


    敬安聽了這句,身子驀地一僵,一時無語。


    月娥轉過身,走到小葵身邊,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擦了擦她麵上的淚,說道:“別怕,我們迴去罷。”小葵望著月娥,咬著唇,眼淚滾滾落下,隻是忍著,低低說道:“謝謝娘子。”


    月娥握著小葵的手,走到敬安身邊,才又輕聲說道:“侯爺,天寒,還是早些迴去歇息罷……”


    月娥說過這句之後,便同小葵兩個,並肩向著東院而去,剩下敬安一人站在原地,怔怔許久,形單影隻,地上那燈籠,兀自跳跳有光。


    頃刻,敬安喚道:“誰在?”才有人自旁邊林中出來,說道:“侯爺……還有什麽吩咐?”敬安沉默片刻,說道:“隻好生盯著這院子,倘若有人來犯,能生擒便生擒,不能的,殺。”


    那人答應一聲,黑衣黑巾,身形一閃,便如暗夜幽靈一般,重又隱沒在林中去。


    敬安一人迴到房內,換了衣裳,便坐在床邊,怔怔發呆,他自從東院迴來,心底便總是迴想著月娥說的那句話,想了許久,便隻和衣在床上臥了。夜闌之際,聽窗外風聲蕭蕭,萬念交集,不知何時才睡著。


    第二日,敬安知道謝夫人要去禮佛,便早早地去請了安,謝夫人亦早起了,沐浴熏香,後帶著丫鬟仆人,拿著香燭祭祀及進給寺院之物,簇擁著出門而去。


    敬安才又迴來,去見了月娥,他心中忐忑,月娥卻仍神色如常,敬安同她說了幾句話,便自出門去了衙門。


    且說月娥在家中,正自翻書,忽地外麵有人來報,說道:“大公子有請月娘子。”月娥怔了怔,問道:“怎麽大公子沒出去麽?”來人說道:“並無,大公子請娘子過去,有要事。”月娥想了想,便擱了手頭的書,小葵急忙過來,說道:“我陪娘子去。”


    月娥點了點頭,便同小葵出門,那人帶路,領著月娥來到東炎書房。將門開了,說道:“請娘子一人進去。”


    小葵說道:“我須相陪娘子。”月娥伸手拍拍她的手,說道:“無妨,你在外頭等我。”小葵隻好答應。


    月娥邁步入內,房門便關上,裏頭,東炎坐在書桌後麵,卻在看書。聽人進門,頭也不抬,說道:“請坐。”


    月娥點了點頭,說道:“謝大公子。”輕輕地落了座。


    片刻,東炎抬頭,說道:“昨日同你的談話,尚未完,我曾問你家住何處,你還未迴答,不知此刻,娘子可還願迴答麽?”


    月娥聞言,微微一笑,說道:“不知大公子為何會對妾身的來曆感興趣?”


    東炎看她笑麵如花,不知為何,竟無法正視,一時心亂,便移開目光,說道:“你是敬安緊張之人,所謂來曆,自然要弄個明白。”


    月娥依舊如故,淺笑說道:“我的來曆,侯爺卻是比誰都清除,大公子想要知道,隻須喚侯爺來便一清二楚,卻為何要繞過侯爺,隻來問妾身呢?……大公子同侯爺兩個兄弟情深,難道還需要瞞著侯爺什麽不成?”


    東炎怔住,眼神一利。


    月娥隻當看不到,又說道:“再說,妾身已經有耳聞,說大公子並不許侯爺娶妾身為妻,且另有威脅之語……大公子既然心意已決,又何必還要關注妾身自何處來,往何處去,聽聞大公子你日理萬機,是治了能臣,如此寶貴大好時間浪費在區區村女身上,豈不可惜?”


    東炎聽她侃侃說來,心頭幾番震撼,雙眼重望著月娥,說道:“你……倒是伶牙俐齒。”


    月娥說道:“好教大公子知道,平素不語之人,並不是說那人便是個糊塗的。另外,我對你們謝府,並無覬覦之心,大公子你說我虛偽也好,矯情也罷,倘若非侯爺一力相纏,此刻我遠在千裏之外,跟你們雲天謝府,扯不上一點關係!”


    東炎聞言,眸光一動,也微微一笑,說道:“是麽?好一番說辭,然而你此刻畢竟人在府內,無論你是身不由己也好,是處心積慮也罷,你的來曆,我卻是要查個一清二楚的,倘若你真個是守將義妹那麽簡單,倒也罷了,我許敬安納你為妾,也就是了,但若是有個不妥……”


    月娥微笑低頭,說道:“上位者總是能拿捏在下之人的生死去向,先前我被侯爺左右,如今卻是被大公子左右,想老天向來也算是公平。——大公子你既然胸有成竹,何必我說?不如就叫大公子來斷我來處,再判我去處。”


    東炎便冷笑,望著月娥說道:“我原先倒是小看了你,還以為你是個逆來順受的,沒想到竟如此有心機。”


    月娥搖搖頭,說道:“大公子錯了,不是心機,是心氣。也是無奈,我的確是逆來順受,在大公子眼裏,我這樣的人,草芥一般,無非是禍水紅顏罷了,侯爺也隻是迷於一時,故而玩弄於鼓掌之中,倘若一時情耗盡了,便自然將我棄如敝履,大公子如此正人君子,更是恨不得將我鏟除而後快,免得迷了侯爺……哈,我又有什麽選擇?便隻是隨波逐流,聽憑處置。”


    東炎對上她明亮的眸子,心頭不知為何覺得微恨,便說道:“很好,你有這份自知之名便好。”


    東炎望著月娥,看了半晌,忽然沉沉說道:“你出來罷。”月娥順著東炎目光轉頭一看,身子微微一震,麵上卻仍不動聲色。


    原來,自簾子後麵,徐徐走出的那美人,竟不陌生,乃是曾經在紫雲縣出現的、敬安的姬妾文如。


    文如出來,到東炎跟前,便行了個禮,說道:“奴家見過大公子。”東炎望著文如,冷冷淡淡說道:“你看清楚了,可認得此人?”


    文如笑著,說道:“方才不怎地真切,且讓奴家細細再看一看。”說著,便轉過身,走到月娥身邊,便打量月娥。


    月娥隻是坐著,見文如看著自己,她便也抬頭,大大方方對上文如雙眼,嘴角一絲笑意,雲淡風輕。


    文如圍著月娥看了一圈兒,卻隻不做聲,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心底都如明鏡一般,月娥見文如麵上浮出一絲淡淡笑意,似譏誚,似不屑,似……


    東炎不耐煩,說道:“你可看清楚了?”文如這才反身迴來,說道:“迴大公子,奴家看清楚了。”東炎說道:“可認得她?”


    文如迴頭看了月娥一眼,月娥不再看她,隻是微微笑著,垂眸看著腰間一方佩玉:事到臨頭,又能如何?隻能坦然以對。


    不知為何,月娥極不想在敬安的家人跟前崩潰痛哭,作出那種忐忑情形,此刻她心頭已經緊張至窒息,偏偏仍舊唇角微微挑著笑意。


    文如迴過頭來,說道:“大公子,我並不認得此人。”


    頓時之間,東炎一驚,連月娥也怔了怔,笑意一斂便轉頭看向文如。東炎驚詫問道:“你說什麽,當真不認得?”


    文如笑吟吟地搖頭,說道:“的確不認得,這樣好的相貌,倘若奴家見過,自然是忘不了的,然而為了謹慎起見,方才才又細細地看了一遍,果然是不認得,不知這位美貌娘子,卻是誰人?”


    東炎麵色變了又變,卻又看月娥,月娥便仍一笑。東炎無法,便皺眉說道:“你無須多問,既然不認得,就出去罷。”文如說道:“多謝大公子,奴家告退。”說著,便後退兩步,到了月娥身邊,才微微地又看了她一眼,此刻,嘴角卻也挑了一絲笑意,而後驚鴻照影兒般的轉身,嫋嫋出門而去。


    書房內一時靜寂。片刻,東炎才又說道:“有勞你了。”月娥去了心頭一塊大石,莫名覺得暢快,望著東炎麵色,雖見不到他十分挫敗,卻知道他心中不好過,便說道:“大公子可覺得失望?”東炎眉毛一挑,說道:“何意?”月娥說道:“大公子滿心想看到妾身背後藏著的齷齪不堪,卻沒有如願,豈不失望?”


    東炎眸色一沉,說道:“你不過是敬安所寵愛的姬妾罷了,竟然敢如此對我說話,揣摩我的心思?好大的膽子!”


    月娥說道:“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但是能勞動大公子如此費盡心思勞師動眾的想要追查妾身所處,妾身隻覺得與有榮焉,故而多嘴,大公子若是不悅,還請責罰。”


    東炎咬了咬唇,說道:“刁嘴婦人!”


    月娥說道:“多謝大公子謬讚。”


    東炎一咬牙,挑眉說道:“出去!”


    月娥起身,剛要拜別,忽地說道:“大公子,妾身有個不情之請。”東炎正低頭,聞言抬眸,卻見那女子淺笑盈盈,站在彼端,一時頗覺得恍惚,便身不由己,柔聲說道:“是什麽,你說便是了。”


    一邊說著,記憶之中,某個人影便也是如此,盈盈淺笑,穿花拂柳而來,她嬌笑和暖,便同麵前此人重疊一起……不,有什麽是不同的!東炎心頭微凜,身子向後一仰,猛地又坐定了,再看麵前月娥,眼神已經恢複清明。


    東炎問道:“有什麽,你說便是!”先前還是略帶溫柔的問話,此刻,卻已經是冷若冰霜。


    似真似幻大郎失神


    當下東炎變了麵色,冷冷淡淡覷著月娥,見她卻兀自笑微微的,氣定神閑之態,叫東炎心頭氣惱,便更沒好臉色。隻不過他素來君子慣了,倒也不見怎地發作。


    月娥福了一福,說道:“因近來閑著無事,妾身想向大公子借兩本書看看,以為打發……”東炎聞言皺眉,抬眼看著月娥,說道:“你認得字?”


    月娥淺笑說道:“不多,些許認得幾個字兒罷了,如今說起來,卻是班門弄斧,讓大公子見笑了。”東炎想了想,饒有興趣說道:“你先前說你是村女,我看倒是不像。”


    月娥正打量他滿架子的書,聞言便說道:“大公子忘了,妾身還是將軍的義妹,識得幾個字,會說幾句話,也算是個‘虎兄無犬妹’……”


    明明是“虎父無犬子”,東炎聽她信口胡謅,忍不住“嗤”地笑了一聲,然他終年不笑,隻是冰冷臉色,如今倒是不習慣,一笑之下便自省,當下急忙咳嗽一聲,斂眉轉頭。


    月娥起先沒留意,後來聽東炎淺笑一聲,她還疑心自己聽錯,便微微詫異,低頭去看,卻見東炎已經將頭轉過去,月娥雖覺古怪,也不以為意。


    這邊上東炎十分猶豫,本不欲借自己的書給月娥,然而想來想去,卻說道:“既如此,這裏都是,你自挑兩本便是。”


    月娥大喜,相謝東炎,便邁步走到書櫃邊上,一一去看。東炎坐在桌邊兒上,本正翻書,卻因月娥挨著書架慢慢近身,便覺不安,微微轉頭看了月娥一眼,卻見她仍仔細看著書櫃上的各色書籍,心無旁騖之狀。


    東炎望著月娥側麵,這才察覺她脂粉不施,臉色分外白皙,晶瑩如雪,櫻唇微翹,紅若塗朱,再往下,美人削肩,纖腰一握,裙裾逶迤在地,隨著腳步微動而略微蕩漾,恍若蹁躚仙子,不由心頭微動。


    月娥似察覺,便轉頭看向東炎,兩人目光一對,東炎身子震了震,急急轉頭。


    東炎向來從容不迫,然這一番卻是露了倉皇行跡,東炎皺眉,心底不悅,不知要惱怒自己亦或者月娥,手捏著拳,袖子微微發抖,暗自調息。


    月娥見狀,一怔之下,便說道:“大公子你可還好?”


    東炎沉聲說道:“無事!”


    月娥慢慢迴轉頭來,繼續打量書架,一邊說道:“大公子……其實,我有一事不解。”


    東炎定了定神,問道:“何事?”


    月娥看他一眼,慢慢問道:“前日,我記得大公子喚我‘容卿’……”


    東炎身子微抖,卻不言語。月娥才轉迴頭來,看著書架,一邊說道:“我如今想起來,卻不知這‘容卿’,可是誰人的名字?若是人,又是何人?大公子為何望著我喚她的名兒?難道說……”她遲疑不說,略微沉吟。


    東炎雙眼盯著桌麵,久久不語,恍若未聞。


    月娥見他不答,便問道:“大公子,你可還好?”


    她略低頭之時,肩上長發滑下來,輕輕地便掠過東炎肩頭,刹那之間,東炎霍然起身,後退一步,轉頭望著月娥,大聲說道:“——你挑好了書沒有?”


    月娥一怔,便笑了笑,將手中的兩本書抬了抬,說道:“已經好了。”東炎並不看書,隻說道:“既然好了,那就走罷!記得……好端端給我送迴。”


    月娥見他反應極大,分明是不想說前事之狀,便不再問,隻好答應,說道:“多謝大公子。”


    月娥正要轉身出門,卻聽外麵一聲吵嚷,有人叫道:“大哥!”隨即書房的門被一把推開,發出好大聲響,門口出現那人,卻是敬安。


    敬安來得甚急,跳進書房,見了房中兩人,驀地止步,身後風撩過來,唿啦啦吹起他袍袖向前,敬安看看東炎,又看看月娥,疾走幾步到月娥身邊,本欲相抱,急忙停手隻握了月娥的手,才反身向著東炎行禮。


    東炎自敬安進門,兩隻眼睛就冷冷盯著他看,敬安心頭忐忑,說道:“大哥。”東炎見狀,卻慢慢地又坐了,冷冷地說道:“你哪裏學來的禮,就這樣闖進來?真是越發有體統了。”


    敬安說道:“大哥……我,我一時情急,失儀了,請大哥責罰。”便低頭。


    東炎盯著他,說道:“你為何如此?”敬安說道:“我……我有事要尋月兒。”


    東炎看了看月娥,又看敬安,冷笑一聲,說道:“既如此,她好端端在此,還不走?”敬安說道:“多謝大哥!”


    東炎垂眸,隻看著桌子上的書,不去瞧兩人,敬安拉著月娥的手,兩人出了書房,一直到了外頭,敬安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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