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明月高掛,把大地照得一片銀白。興有、李長林帶著春生、黑牛按照下午看好的路線,悄悄摸進一條胡同,胡同裏一棵大槐樹的枝杈正伸向張胖子東廂房的屋頂。

    “上”。興有對春生低聲說。

    春生把手裏的一包東西往懷裏一掖,抱住樹幹轉眼已到樹上,抓住樹枝輕輕一悠,悄然落到房頂。盡管他身輕如燕,聲音很小,但還是引得院裏的惡狗狂吠起來。興有、李長林幾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狼狗仰著脖子不停地叫喚,耳房裏的壯漢走出門來,抬頭向房頂望望,側耳聽聽,沒有什麽動靜。可能是這宅子就在偵緝隊、憲兵隊的眼皮底下,這個壯漢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因此,他向狼狗嗬斥了一聲,又迴到了屋裏。春生趁機把懷裏摻藥的包子扔給了狼狗,幾分鍾後,狼狗不叫了,隻聽到堂屋裏“咿咿呀呀”的梆子戲聲。春生向屋後扔個坷垃,興有他們聽到信號迅速爬上房頂。幾個人伏身向下觀瞧。堂屋裏一盞泡子燈亮晃晃的,耳房裏的特務沒有聲響。他們順著茅房的牆頭悄然躍下,春生、黑牛迅速拉走那條死狗,興有、李長林則撲向堂屋。堂屋門虛掩著,從門縫看去一個大約三十來歲的女人身著綠褲紅襖,正靠在沙發椅子上喝著茶水,嗑著瓜子,悠閑地聽著戲匣子裏的戲曲。

    興有和李長林推開房門,箭步躍進屋裏,沒等那女人叫出聲來,一把尖刀已逼到了女人的心口,“不許出聲,嚷就宰了你!”興有低聲命令。那女人早已嚇掉了魂魄,渾身像篩糠一樣,驚恐地望著眼前的兩條漢子。

    興有小聲問那女人:“張金寶在哪裏?”

    “他,他還沒有迴來。”

    李長林在幾個房裏看了看,沒有發現張胖子的影子。這時春生、黑牛進來,幾個人把那女人捆了個結結實實。興有低聲說:

    “我們這次來,主要是找張金寶,隻要你不亂喊亂叫,我們就不會傷害你的性命。不然,咱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你聽到了嗎?”

    “唔、唔。”女人膽怯地慌忙點頭。

    “你把門口那個特務叫進來。”興有下令。

    “不……不……”女人想要拒絕。

    “快叫,不然,割了你的腦袋。”李長林拿刀在她脖子上比劃,那女人忙一縮脖子。“我叫,我叫。”說著扯著嗓子嚷:“王圈、王圈。”

    “哎,”門口的特務應了一聲。

    “你過來一下。”

    門口的特務一溜小跑,腿剛跨進屋裏,就被躲在門後的興有、李長林掐住了脖子,黑牛則撲上來緊緊抱住特務的雙腿。那特務仗著身強力壯拚命掙紮,興有的尖刀一下頂到他的嗓子眼上,厲聲說:“老實點,動一動就要你的命。”那特務頓時嚇癱了,乖乖地束手就擒。黑牛下了他的槍,李長林掏出繩子,把這家夥捆得跟粽子一樣,用破布塞住嘴巴,連同那女人一起抬到裏屋的牆角。小特務和那女人麵麵相覷,無可奈何地瞪著眼睛。

    此時,興有讓春生看住那對男女,自己和李長林、黑牛虛掩上大門,把身子隱在黑漆漆的門洞裏。接近半夜十分,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門隙看去,月光下幾個特務簇 擁著張胖子向這裏走來。張胖子搖搖晃晃,顯然是喝多了酒。快到門口了,他硬著舌頭說:“太,太晚了,你們早點迴去歇著吧。”有個特務殷勤地說:“隊長今天喝多了,我們得把你送迴家去。”其他幾個特務也隨聲附和:“對,對,送進屋。”聽了這話,興有他們緊張地心中狂跳。如果這幾個家夥一起進來,事情非砸禍不可。興有他們握緊刀槍,拉開架勢,準備不得已時和敵人拚個魚死網破。但看來該著張胖子倒黴,他踉蹌著揮揮手,硬著舌頭吹牛:“誰說我喝多了?我,我還能喝二兩。你們都迴去,都走……”

    幾個特務嘻嘻哈哈地走了,張胖子渾身酒氣,哼著小調推門進來。門洞裏黑唿唿的,他摸索著插上門閂,嘴裏罵著:“王圈、王圈,他奶奶的,怎麽也不點個燈。”他一邊嘟囔一邊歪歪斜斜地往裏走,突然腳下一絆,“撲通”,摔了個狗吃屎。就在這一瞬間,興有猛撲上去,兩隻大手緊緊卡住了張胖子的脖子,李長林則擰著張胖子的胳膊,一把尖刀逼到張胖子眼前,黑牛上來,把手巾使勁塞到張胖子嘴裏。張胖子嘴裏“嗚嗚”吼叫,兩腿亂蹬,拚命掙紮,一隻手伸到腰裏摸槍。黑牛上前狠狠扭住他的胳臂,順手摘下他的槍來。興有雙手摁住張胖子的腦袋,低聲喝道:“再不老實,就送你上西天。”張胖子嚇得魂飛魄散,一動也不敢動了。幾個人把他捆住拖進屋裏。燈光底下張胖子眨巴著眼,恐懼地望著這幾位不速之客。

    “不用瞧,咱可是老熟人了。”興有輕蔑地說。

    張胖子認出來了,眼前這個粗壯漢子就是趙各莊的趙興有,盡管多年不見,但那棱角分明的臉盤,粗獷有力的體魄,在他頭腦中還有很深的印象。

    “把他嘴裏的手巾拿掉。他敢叫喚,馬上送他見閻王。”興有說。

    李長林把張胖子提溜起來,塞在一把椅子上,用刀抵住張胖子的心窩,伸手扯出堵在嘴裏的毛巾。

    胖子“唿哧、唿哧”喘著粗氣,渾身哆嗦,結結巴巴地央求:“趙大哥,咱們鄉裏鄉親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張金寶,你還 知道咱是鄉親?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可你連禽獸都不如。”興有神情嚴肅,言辭嚴厲:“你們賣國求榮,認賊作父,夥同鬼子‘掃蕩’,‘清剿’,殘害村裏的老百姓。單就你這次領著敵人對村裏的‘掃蕩’,就殺害了七個鄉親,抓走的幾十號人給你們修炮樓還不算,你們還要把他們送到關外去給鬼子作苦工,你,你還有點中國人的良心嗎?”

    張胖子兩眼滴溜亂轉,身子不停地發抖,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胖臉往下流,嘴唇哆嗦著哀求:“趙大哥,我有罪,我禽獸不如,請你手下留情,饒我一條狗命。”

    “要想活命也不難。實話告訴你,我們就是要用你換迴村裏的幾十口子鄉親。你要是還有點良心,明天一早領我們到警察局把人放了,我們也絕不傷害你的姓命,如若不然,今天晚上就是你的死期。”

    張胖子像是撈到了救命草,連連點頭說:

    “謝謝趙大哥高抬貴手,謝謝趙大哥不殺之恩。不過……”他把腦袋低下去,裝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可憐巴巴地說:“能不能放人是日本人說了算,我人微言輕,說話不靈啊。”

    “你少裝蒜,誰不知道你在警察局說一不二。”李長林一邊說,一邊衝他大肥屁股狠狠踢了一腳。

    “既然他不願意,幹脆殺了算了,”黑牛在旁邊嚇唬。

    果然,張胖子嚇得臉色煞白,跪行幾步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讓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

    興有看看時候尚早,便塞緊張胖子的嘴巴,領著幾個人把張胖子家仔細搜查了一遍。結果出乎他們的預料,張胖子老婆的枕頭下麵,掖著一支嶄新的勃朗寧手槍;張胖子的書櫥裏,竟擺著幾顆日本造手榴彈。興有把弄著手槍,興奮地說:“這次還真沒有白來,弄了幾把好槍,還有這些手榴彈,收獲不小。”他轉身哈哈笑著對張胖子說:“我們就不客氣了,這些槍我們帶迴去,也算你對抗日作了點貢獻。”

    張胖子臉上現出惶恐而又沮喪的表情,翻了翻白眼,無可奈何地低下了腦袋。

    李長林從廚房找到了一些饅頭、米粥,還有大半隻燒雞,端來放到爐子上熱熱。幾個人吃了一頓熱騰騰的飽飯。這時雞叫三遍,興有便把李長林和兩個孩子叫到一邊,低聲說:

    “馬上就要開城門了,一會兒我押張胖子去警察局,長林去雇一輛馬車在警察局門口等著,春生、黑牛直接出南門去等消息。”

    “大伯,我也跟你去。”春生著急地說。“爹,我也去。”

    “你們不要爭了,到警察局有我一個人就夠了,人多了反倒容易壞事。”興有嘴裏這麽說,實際他知道這次行動如闖龍潭虎穴,後果很難預料,他不願讓兩個孩子跟他一起冒險。

    “大叔,讓我去吧。”李長林急切地請求。

    “你的任務也很重要,昨晚我給馬掌櫃說了,馬車他可能已經雇好了,你去後立即把車趕到警察局附近等我。”

    “大伯。”

    “爹。”

    春生、黑牛仍在執意要求。

    “你們兩個聽話。”興有神情嚴肅地說:“早點出城等消息,如聽到城裏打槍,就說明我和你長林哥出事了,你們就趕快迴家。”

    商量已定,幾個人迴到堂屋,興有拽起張胖子,舉起兩顆手榴彈,哈哈笑著對他說:“為了防止你耍花招,得給你戴個緊箍咒。”說著把手榴彈緊緊紮在張胖子腰裏。彈弦用一條細繩係著,攥在自己手裏。張胖子知道這家夥的厲害,頓時嚇得兩腿發軟,大汗淋漓。他搖晃著頭,鼻子裏“嗚嗚”地哀叫。興有讓李長林給張胖子解開繩索,穿上大衣,扯出堵嘴的毛巾。張胖子哈著腰、喘著粗氣,好像木頭人一樣不敢動彈。看著張胖子的狼狽相,興有進一步敲打他說:“張胖子,你老實點。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提溜著腦袋來的,事情不成,就沒打算活著迴去。你小子要膽敢耍花招,咱們就同歸於盡。”

    “你放心,趙大哥,你就是借我個膽我也不敢。我聽你的,你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你隻要老老實實,我保證你生命安全。”

    “我,我一定老實,一定老實。”張胖子點頭如雞啄米一般。

    “剩下的倆人怎麽辦?”李長林問。

    “幹脆,宰了算了。”黑牛咬著牙說。

    “不行,咱們要按政策辦事,除罪大惡極的以外,不能隨意殺人。去看看,把他們捆結實點,別讓他們跑了壞我們的事情。”

    李長林他們進屋,把那女人和小特務的繩子使勁勒了勒,倆人疼的呲牙咧嘴,嘴裏“嗚嗚”直叫。

    東方已經發亮,啟明星在天上眨著眼睛,李長林先領著春生、黑牛出了大門。半小時以後,興有和張胖子走出門來,倆人肩挨肩、手挽手,顯得非常親熱。興有關好大門,從容走下台階。

    “張隊長,你早哇。”偵緝隊門前站崗的特務恭敬地點頭問好。

    “啊,早,早。”張胖子聲音幹澀地迴答。

    “家裏來客了?”

    “啊,是,來客了。”張胖子一邊說,一邊緊跟著興有向警察局方向走去。

    天色微明,視野模糊,街上行人稀少,對這倆並肩而行的人,誰也沒有產生什麽懷疑。

    看到張胖子緊張木然的神色,興有低聲說:“你要想活命,就得像個沒事人一樣。否則露出破綻你就死定了。”

    張胖子這時冷汗直流,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胖臉,說:“你放心,我心裏有數。不過,你可千萬手下留情啊。”

    兩人走著說著來到警察局門口。站崗的警察端著槍,正倚在門柱子上打盹。聽到聲音抬眼看時,張胖子已經走到麵前,他慌忙挺直身子舉手敬禮,“張隊長,你來了。”

    “今天誰值班?”張胖子發問,聲音明顯有些發顫。

    “是吳班長。”

    “去,叫他到關押勞工的牢門口見我。”

    “是,是。”哨兵提著槍向院裏跑去。張胖子領著興有繞過兩排平房,徑直走向後院。院裏四十多名偽警察正在上操,看到張胖子進來,紛紛點頭打招唿。張胖子機械地應答著。說話間來到東南角一間牢房門前,那個姓吳的班長一路小跑過來,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張隊長,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張胖子此時癡呆呆地站著,心裏不住地盤算:這院裏全是他的部下,他一聲喊趙興有就插翅難逃。但趙興有一扯彈弦,兩顆手榴彈霎時就會叫他粉身碎骨。他又惱又怕,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先保住命要緊,等躲過這一難,我非把這些土八路碎屍萬段……”

    張胖子想到這裏,心裏平靜下來,看著跑來的吳班長,端起架子,扯腔拉調地命令:“把牢門打開,這些都是我一個村的鄉親,誰讓你關在這兒的?”

    那吳班長一楞,如墜入霧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麽好。

    “快把門打開。”張胖子又喝道。

    “是,是。”隨著鐵鏈子嘩啦啦作響,牢門打開了。鄉親們早已聽到門外的動靜,不知原由,忽見張胖子出現在門前,旁邊緊跟著興有,一時躁動起來。“興有”,“是興有”,“興有怎麽來了?”“這還用說,是救咱們來了。”人們在低聲議論。

    興有擺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鄉親們,張隊長聽說大家被關在這裏,很著急,今天特地來看看,還要親自送大家迴去。”

    “啊,太好了。”鄉親們歡唿起來。

    “鄉親們。”張胖子皮笑肉不笑地說:“親不親,故鄉人。我們是一個村的鄉親,象一家人一樣。我張某也是才聽說這個消息,哎呀,讓鄉親們受苦了,很對不起大家。”

    “放屁,前天我們剛到他就來了,挺著肚子趾高氣揚的不得了呢。”有人小聲怒罵。張胖子聽得真切,但裝聾作啞,仍硬著頭皮說:“今天我作主,放鄉親們迴家,大家趕緊收拾收拾走吧。”

    群眾一聽這話,象開了閘的水一樣擁出門口。另一間牢房的群眾也放出來了,受傷的相互摻扶著,沒受傷的撒腿向門外跑去。

    院裏的警察不知道怎麽迴事,紛紛跑過來看熱鬧。有人覺得不太對頭,端起槍來企圖阻攔。興有心中一驚,伸手使勁掐了張胖子一把,張胖子會意,板著臉衝著端槍的黑狗子訓斥:“你他娘的管什麽閑事,這是我趙各莊的鄉親們,都是我的老少爺們,誰敢擋我斃了誰。”

    特務們紛紛退後,眼睜睜地看著幾十個勞工走出警察局大門。興有這時,一直忐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

    李長林早已趕著馬車等在附近,張胖子一看,大吃一驚,麵如土色,鞦著腿不肯上車,嘴裏不住地哀求:“趙大哥,你可說過的,把人放了就饒了我……”

    “你放心,出了城就放你迴來,快,上車。”興有說著,一把把張胖子推到車上。一路上,張胖子心裏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早晨寒風凜冽,他頭上卻似開鍋的水一樣冒著熱氣,大滴大滴的汗珠順著大胖臉向下滴答。

    車到南門,站崗的偽軍都認識這個特務頭子,畢恭畢敬地敬禮。出了城門。張胖子更害怕了,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馬好車輕,轉眼駛出四、五裏路,前麵就是與馬掌櫃交接的地方。興有看看周圍無人,讓李長林勒住馬車。張胖子此時像一堆爛泥癱在車上。興有解下手榴彈,譏諷地笑著說:“張隊長,這次我們配合的很好,希望今後能更好的合作。我們共產黨人說話算數,今天放你迴去。不過你要記住,不要死心塌地當汗奸,那隻會是死路一條。八路軍的子彈是不長眼的,你如果頑固不化,今天就是個例子,我們隨時都可以取你的性命。”

    張胖子此時誠惶誠恐,連連點頭,“趙大哥,您放心吧,我一定記住您的教誨,一定,一定……”

    興有跳上車,李長林揚手打了個響鞭,馬車繼續向前疾駛。張胖子楞怔了半晌,向四周望望,立即像一隻脫離獵人槍口的兔子,連蹦帶竄向縣城跑去。興有他們後來聽說,張胖子一進城門,便大喊大叫:“土八路來了!土八路進城了!”偽軍們成群結隊追了半晌,也沒有發現興有他們的影子。張胖子連驚帶嚇,竟得了一場重病,半個月沒有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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