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大院變成了敵人的臨時據點。偽排長張木揚領著三十多個偽軍分別住在前院、後院,龜熊領著十幾個鬼子住進內院,張閻王和“大冬瓜”被趕到東廂房,黑猴子和小喜風被擠到西廂房的一間角屋裏。敵人在張家大院前後門築起了掩體,門口安放了鹿砦,被抓來的青壯年和民兵家屬分別被關在張閻王家的倉房裏。

    炮樓的地點選在白龍河畔公路東側的河神廟。這個河神廟,二十多年前還有兩個道士,後因兵荒馬亂,道士不知去向,小廟日漸衰敗。但仍有些善男信女來獻點供品,續些香火。現在,小廟被推倒了,東邊春生、黑牛他們習武的小樹林也被砍光了,附近五、六戶農民的房屋也被拆毀,砍伐的木料和拆來的磚瓦用作蓋炮樓的材料。被抓來的群眾白天被敵人用剌刀威逼著去修工事、挖壕溝、築炮樓,晚上則遭到鬼子、漢奸的嚴刑拷打和殘酷蹂躪。

    敵人這次長途奔襲,“拉網”清剿,並沒有占到多少便宜,特別是區、村幹部一個也沒有抓到,令老鬼子鬆尾十分惱火。在撤迴縣城之前,他嚴令龜熊對抓來的群眾嚴加審訊,務必將共產黨、土八路一網打盡。當天晚上,龜熊就對幾名民兵家屬輪番審訊。敵人采用了慘無人道的手段,皮鞭抽,棍子打,杠子壓,鉻鐵鉻,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但始終沒有撬開一個人的嘴。幾個小時後,龜熊氣哼哼地迴到內院。這家夥本身長得象個兇神惡煞,現在頭上斜纏著繃帶,那張鬼臉更顯得陰森恐怖。

    內院西廂房,八仙桌擺著豐盛的酒菜。看到龜熊進門,張閻王、黑猴子和小喜風點頭哈腰迎上去。龜熊一甩手把軍服扔給小喜風,大模大樣地進屋。張閻王諂笑著獻媚:“太君,辛苦了。瞧瞧……”他不住地咂嘴,“嘖嘖,瞧瞧這一身汗,快,快,太君快坐下歇歇。”說著,親手扶龜熊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下,迴頭對小喜風說:“先給太君倒茶。”

    小喜風端起茶壺,殷勤地給龜熊麵前的白瓷茶杯中注滿茶水,茶水綠盈盈的,一股清香噴鼻而來。小喜風媚笑著介紹:“太君,這是杭州的龍井茶,還是俺哥張隊長前幾天讓人捎迴來的呢。”說著,兩手捧著茶杯遞到龜熊手裏。

    龜熊喝著香茶,看看滿桌的雞、鴨、魚、肉,煩惱似乎一掃而光。他哈哈笑著,“喲西,喲西,”一雙小眼貪婪地望著小喜鳳嫩白的臉蛋,順手扯著她的胳膊色迷迷地說:“你坐在這裏,陪太君喝酒。”又指指旁邊的兩把椅子,對張閻王、黑猴子吆喝:“坐下,統統坐下。”

    張閻王、黑猴子受寵若驚,恭恭敬敬坐下來,小喜風不停地斟酒、挾菜。龜熊看到小喜風的酒杯空著,一把抓過酒壺,“你也喝,大家統統喝。”張閻王急忙附和:“對,對,你陪太君喝幾杯。”

    龜熊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大大咧咧地撕下一條雞腿,大吃大嚼起來,油湯順著他的下巴向下滴答。

    黑猴子也趕緊溜須:“今天可把太君累壞了。這些土八路家屬真他娘的頑固,用棍子打、鞭子抽、鉻鐵鉻,可就是不開口。”龜熊一聽又來氣了,把手裏吃剩下的半條雞腿往桌上一扔,惡毒地咒罵:“趙各莊是個八路窩子,統統死了死了。”

    張閻王一聽,心驚肉跳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太、太君,我們可是皇軍的良民呐。”小喜風一看,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搭在龜熊的肩膀上搖晃著:“太君,我們跟共產黨、八路軍可不是一路人呐。”龜熊看到張閻王、黑猴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伸手拍拍小喜風的手,哈哈大笑:“你們是皇軍大大良民,來,來,坐下,害怕的不要。”

    張閻王連忙彎腰給龜熊添酒、挾菜,龜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龜熊一張黑胖臉漲的通紅。小喜風使盡渾身解數,百般賣弄風騷,不停地勸酒,龜熊一杯一杯喝個不停。不長時間,舌頭就短了,眼睛也直了。他一把抓住小喜風的手,噴著酒氣的嘴直衝著小喜風的臉:“你的花姑娘的,很漂亮。”小喜風嫵媚地嘻嘻笑著:“我這鄉下的醜女人,哪有你們日本娘們好看呀。”她在縣城見過身穿和服、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你的好看,漂亮。”龜熊一手抓起酒杯,一手摟住小喜風,“來,你也幹一杯。”小喜風張口接過,龜熊乘機在小喜風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小喜風飛一個媚眼,故意扭扭捏捏,輕輕搡了龜熊一把:“看你,這麽不老實。”龜熊放聲浪笑起來。

    張閻王一看火候到了,伸手在桌子下扯了黑猴子一把,站起來說:“太君,我倆去看看其他皇軍吃住安排好了沒有。喜風陪太君多喝幾杯啊。”小喜風站起身來,狠狠剜了張閻王一眼。龜熊屁股都不抬一抬,揮揮手說:“你,你們走吧,讓……讓花姑娘陪我就行了。”說著一把把小喜風攬在懷裏。

    黑猴子不知道張閻王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稀裏糊塗跟著出來。

    “爹,你搞的這是什麽名堂?”一出門黑猴子就問。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到我屋裏去。”張閻王一邊說一邊拉著黑猴子來到東廂房。“大冬瓜”早已在炕上躺下了。張閻王坐在炕沿上,指著黑猴子說:“你媳婦跟日本人幹什麽你都不要管。”

    “為什麽?”黑猴子有點生氣地問。張閻王似乎有點無奈,歎口氣說:“你這渾小子,你沒見這日本人跟閻王爺似的,說殺就殺,說燒就燒,宰個人跟捏死個臭蟲一樣?龜熊住在咱家,萬一哪裏伺候不到,他翻了臉,要殺咱們不跟鬧著玩似的?咱一家的小命都在他手裏捏著呢,不想法把他籠絡巴結住行嗎?”

    “那就叫喜風去籠絡他呀。”

    “叫你去人家稀罕嗎?”

    “你真是個不臉的老東西,你自己玩她還不算,還叫她伺候日本人。”黑猴子嘴裏罵著,一摔門走了。

    晚上,黑猴子一個人躺在床上,小角屋緊挨著龜熊住的西廂房,頭上隻隔著一層簿簿的頂棚紙,那邊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隻聽龜熊對小喜鳳誇口說:“我已經和十二個中國女人睡過覺了,你是第十三個。”

    小喜風也淫蕩地笑著:“這樣幹你老婆她願意嗎?”

    “我還沒有老婆。”兩個人似乎上了炕,不一會兒就聽到小喜風嘻嘻哈哈的浪笑聲,龜熊唿哧唿哧的喘息聲,不時還傳來幾句令人肉麻的淫言浪語。

    黑猴子心裏膩歪極了,轉而一想:“你和我老婆睡覺,明天我去找我那相好的。”想到這裏,他似乎覺得心裏平衡了許多。

    敵人盤踞在趙各莊,使村裏變成了黑暗恐怖的人間地獄。為了滿足鬼子、偽軍大吃大喝,張閻王、黑猴子領著漢奸挨家挨戶要糧要款,一時湊不齊就趕豬牽羊;修炮樓用的木料、磚瓦都攤到老百姓頭上,稍有怠慢便拳打腳踢;甚至綁進張家大院嚴刑拷打。張閻王還給人們發了“良民證,”推行“保甲連坐”。一時間攪得人心惶惶,相互之間不敢往來,路上遇到以目示意,匆匆而過,生怕稍有不慎惹來禍端。

    這天晚上,在村外藏了一天的興有悄悄摸進村裏。夜裏的月亮又圓又亮,照的地上明晃晃的。興有警惕地隱在黑影裏,輕手輕腳地走著。前麵是本家兄弟趙長有家,隔著門聽聽,院裏似乎有動靜。

    “咚、咚、咚……”興有輕輕敲門,壓低嗓音叫:“長有、長有。”

    嘁嘁喳喳的聲音停了,興有等了一會兒,聽聽沒有反應,歎了口氣,又向前走。

    過了一堵矮牆,這是村民李勇堂的莊廓,院裏有個身影晃動,在牆角下拾掇著什麽。

    興有走過去低聲叫著:“勇堂叔,勇堂叔,我是興有哇。”

    院裏正是李勇堂老漢,聽到興有的聲音,愣了愣,遲遲疑疑走過來,慌慌張張地說:“興有哇,幾天沒見你了,還好吧?”

    “還好,都還活著。你開開門咱們聊聊。”

    “興有,快走吧,敵人就在村裏住著,這兩天又在組織什麽巡邏隊,別讓他們碰上惹麻煩。快走吧,走吧。”老漢一邊說著,一邊急步跑迴家去,任興有怎麽樣叫也不搭理了。

    “嗨,這個人就是膽小怕事。”興有心裏想,無可奈何,又移步往前。那是軍屬李雨山家,兒子李長海去年參加了區中隊。他早年喪妻,現在孤身一人,住在連院牆也沒有的三間破坯房裏。興有走近窗前,屋裏黑燈瞎火,隻聽見李雨山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興有走過去,輕拍窗欞:

    “大哥,大哥。”

    “誰呀?”

    “我,興有。”

    “興有?啊,等著,我給你開門去。”說著話,房門打開了,興有閃身進屋。

    “哎呀,幾天不見了,真惦記你們呐。嗨,叫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鬧的,你們有家也不敢迴……”李雨山嘴裏說著,“哧拉”擦著洋火點亮了油燈。從燈下看去,李雨山似乎年過花甲,頭發花白。實際上他還不到五十歲,由於在張閻王家長年扛活,累出一身病。這時他佝僂著身子,雙手抓著興有的雙臂,眼裏閃著淚花,激動地說:“興有,幸虧你們衝出去了,要不然就遭殃了。”

    興有轉身關上門,拉李雨山上炕,伸頭吹滅了油燈,低聲說:“還是摸黑說話方便。”

    “怕什麽,”李雨山提高嗓音:“大不了是個死,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像這樣整天東躲西藏、擔驚受怕地過日子,倒還不如死了舒坦。”

    兩人摸黑坐到炕上,端著煙袋抽煙說話。李雨山尚未開言,就已啜泣了。他一把抓住興有的手說:“兄弟,日本鬼子是一群兩條腿的畜牲,殺人不眨眼呐。這幾天,光咱村就有六、七家子出殯。這樣下去,咱老百姓就沒法活了。”接著,他悲憤地訴說敵人的暴行,話音未落,早已泣不成聲。

    興有也流著淚,緊緊攥著李雨山的手,激動地說:“咱們先把仇恨記在心裏,我相信,怨有頭、債有主,雲彩終究遮不住太陽。這筆血債一定要讓敵人加倍償還。”

    李雨山擔心地囑咐:“現在敵人監視的很緊,黑猴子領著特務到處活動,公開懸賞抓你們,這幾天又組織什麽巡邏隊,你們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你放心,我們會注意的。”興有說:“黑猴子搞什麽巡邏、打更,目的是想限製我們的活動。咱們要多做做群眾工作,決不能叫他們搞起來。”

    “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絕不能讓敵人的陰謀得逞。”李雨山很有信心地說:“明天我就多串聯一些人,把你的主意告訴大夥兒。”

    興有有些抑鬱地說:“敵人這次‘掃蕩’來勢兇猛,手段殘忍,不少群眾沒有思想準備,這幾天被搞的暈頭轉向,對我們失去了信心,開始躲著我們,疏遠我們。”

    李雨山說:“多數群眾心裏還是亮堂的。現在有這麽多青壯年在敵人手裏,肯定讓大夥兒擔驚受怕。咱們要想爭取群眾,就得想辦法盡快把他們搭救出來。”

    興有在炕沿上磕磕煙滅,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是啊,這可是一件大事,我們研究多次了,也想了一些辦法,可一直沒有機會下手。”

    兩人正說著,突然外麵幾聲槍響,緊接著,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響徹夜空。興有側耳聽聽,說:

    “像是在張家大院。”

    “對,對,是那兒。”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興有說著,跳下炕就往外走。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來,當天下午李長林帶領著民兵在野外隱蔽,大家談起日本鬼子的野蠻暴行,無不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夜闖匪窩,解救群眾。李長林在沒有摸清敵情的情況下,貿然帶領民兵摸到張家後院,剛剛翻上牆頭,便被房頂上的鬼子崗哨發現,舉槍把一個民兵打傷。敵人憑借屋頂工事瘋狂射擊,李長林看看無法下手,領著民兵扔了幾顆手榴彈,倉促撤出了戰鬥。

    當天深夜,在地道養傷的區委書記劉亮聽了匯報,嚴肅批評了李長林的魯莽行為。他說:“你們想把被抓的群眾早點解救出來,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現在敵強我弱,千萬不能麻痹輕敵,更不能意氣用事,否則,就會增加不必要的犧牲。”

    李長林後悔不已,誠心誠意地檢討:“開始也估計到敵人防備很嚴,但心存僥幸,想摸進去試試,不想真吃了虧。”

    興有也心情沉重地說:“通過這次反‘掃蕩’,也反映了我們的思想準備不足,應變措施沒有跟上,尤其是動員青壯年轉移工作做的不夠,造成了這種被動局麵。我擔心的是,咱們有幾十口子群眾在敵人手裏,長林領著民兵這麽一打,龜熊這個殺人魔王會不會拿群眾撒氣。”

    果然被興有猜中了。第二天一早,龜熊像瘋狗一樣衝到後院,指著關押群眾的倉房歇斯底裏地狂叫:“我要殺一敬百,讓村裏的土八路看看。”

    鬼子、偽軍揮舞著槍托、皮帶把群眾從倉房中攆出來 ,四十多歲的趙興全踉蹌著最後一個走出來。他是民兵趙雨生的父親,這幾天在審訊中被敵人打的遍體鱗傷,行動困難。

    “八格牙路!”龜熊“嘩啦”一聲抽出軍刀,兩眼狠狠盯著趙興全:“你為什麽不快快出來?”

    趙興全臉上出現輕蔑的神色,昂著頭,一言不發。龜熊猛衝過去,一拳打在趙興全的臉上:“八格,為什麽不說話?”

    趙興全被打倒在地,鼻孔流著鮮血。他掙紮著爬起來,怒目圓睜,破口大罵:“日本鬼子,野獸!你們這些王八蛋,不得好死!”

    龜熊象瘋狗一樣跳起來,掄起軍刀向趙興全猛劈過去……“誰敢反抗,他就是你們的下場。”他轉身衝著膽戰心驚的張閻王吼道:“你告訴村裏的老百姓,土八路再來搗亂,我就把這些人統統殺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抬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冀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冀丁並收藏龍抬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