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仍然飄著雪花,村外的田野萬物杳然,聊無生機。剛才還是炮火連天的戰場,現在隻剩下寒風吹拂大地的唿號。

    區委書記劉亮醒來了。他身上多處被彈片擊中,頭部傷口流出的血糊住了眼睛,伸手一摸,在左前額卡著一塊棗子大小的彈片。他喘著粗氣,咬著牙使勁一拔,鮮血汩汩而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他又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頑強的生命又迴到了身上。他慢慢坐起來,血還在流,傷口還在劇疼。他哆嗦著,艱難地從衣服上撕下個布條,把頭部和腿上的傷口包紮起來。傷口疼的輕一些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環顧四周,剛才還和他一起戰鬥的幾個戰士,都已永遠閉上了眼睛。陣地前麵,是敵人橫七豎八的死屍。他馬上意識到敵人還沒有清理戰場,必須趕快找個地方藏起來。平原的雪天,大地像鋪上了銀色的地毯。他四下尋找藏身之處,前麵一個土坡下,有老百姓挖的地洞,但洞太淺了,根本藏不住人。他又看到旁邊一眼水井,伸頭一看,井太深了,下去就很難上來。忽然,他看到剛才群眾藏身的窪地裏有一片茂密的蘆葦,大雪壓倒了蘆葦,像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他一瘸一拐跑來,掀起蘆葦鑽進去,身下一層薄冰碎了,冰水浸透了衣裳。劉亮雖然身體強壯,但現在幾處受傷,又爬在這冰冷剌骨的水裏,禁不住牙齒打戰。午後,一隊隊日偽軍三、五成群地出來打掃戰場。幾個偽軍來到這片窪地,其中一個就站在離他幾米的地方。劉亮屏住唿吸,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響。等到敵人抬著一具具屍體走了,劉亮才從蘆葦叢中爬出來,掙紮著躺在一個土坡上。他的手腳都凍僵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風雪停了,太陽不時從雲霧中透出光來。劉亮看到近處的公路上,合擊牛莊、趙各莊的敵人分別撤迴了據點。但由於情況不明,他仍然不敢貿然進莊。太陽慢慢沉到地平線下,劉亮覺得今天的日子過得特別慢,他又冷又餓,傷口疼的他幾次眼前發黑,但他硬撐著,睜大眼睛,不讓自己喪失意識。他擔心一旦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遠處,趙各莊的屋頂上已飄起嫋嫋炊煙。隨之,夜幕逐漸降臨。等到四周完全黑了下來,劉亮才掙紮著站起身來,但沒有挪動幾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咬著牙,拖著受傷的左腿,頑強地向村裏爬去,傷口流出的滴滴鮮血,染紅了白皚皚的雪地。兩裏路的距離,他爬了半夜。等到趙大娘家門口時,早精疲力盡,爬在地上直喘粗氣。四周死一般寂靜,趙大娘家的大門緊閉著,從門縫望去,屋裏黑古隆冬的,仔細聽聽似乎有輕微的動靜。他艱難地抬起手,敲響了大門。

    趙大娘和文秀正在家裏點火做飯,由於擔心被敵人發現,沒有點燈。突然,隱約聽到門響,一家人立即停手,警惕地望著大門。門又被輕輕拍了幾下,文秀緊張地猜測:“會不會是敵人?”

    “不像,要是敵人早砸門進來了。”趙大娘搖搖頭說。

    春生一頭撞出屋去:“我去看看。”門外黑糊糊的,春生輕輕拉開大門,低頭看見地上爬著一個黑影。蹲下身子看看,竟一時認不出來。

    “春生啊,我是劉亮。”聲音顯得那麽微弱。

    “啊,是劉書記。”春生跑迴屋裏,對奶奶和娘說:“是區委劉書記。在地上趴著,好像是受了傷。”

    趙大娘和文秀急忙跑出來,和春生一起連攙帶抬把劉亮弄進屋裏。

    “快,把窗戶用被子擋上,點上燈。”趙大娘著急地指使文秀娘倆。

    油燈點亮了,劉亮被扶到炕上。隻看他渾身泥水,棉衣凍得硬梆梆的,頭上、肩上和左腿的傷口還在滲著鮮血。

    “劉書記,你沒衝出去呀?”趙大娘問。

    “受傷了,沒跑出去。大娘,給我點水喝。”他太渴了,嗓子像冒煙一樣。

    文秀抱歉地說:“哎呀,沒有熱水,鍋裏還有點米湯。”

    “快給劉書記端來。”趙大娘催促著。

    文秀用大碗舀來米湯,劉亮接過來,“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張嘴粗粗地喘了一口氣。

    這時,趙大娘從櫃子裏找出一身棉衣:“劉書記,這是全福穿過的,你別嫌髒,快把濕衣服換下來。”一家人七手八腳幫助劉亮換好衣服。趙大娘端過一盆清水,細心地洗去他滿臉的血汙。劉亮原來健康黑紅的臉龐,現在變的蒼白臘黃,四方大臉似乎瘦了一圈,絡腮胡茬顯的更長了。看到劉亮傷成這樣,趙大娘心疼地流下了眼淚。

    “劉書記,為了俺們老百姓,讓你受苦了。”

    “大娘,別擔心,這點傷算什麽,過幾天就會好的。”

    趙大娘感歎:“受這麽重的傷還說沒什麽,你們這些人呀,都是鐵打鋼鑄的。”

    文秀又擀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遞到劉亮手裏,春生拿來幾個窩頭。劉亮坐起來艱難的嚼著,每咬一口頭上的傷都疼的他直皺眉頭。吃完飯,劉亮的精神好多了,說話似乎也有了力氣。他急切地問,“大娘,村裏情況怎麽樣?”

    趙大娘坐在炕頭,一邊給他掖被子,一邊焦慮地說:“今天我們和興有媳婦兩家在地道裏整整貓了一天,這不,剛從地道鑽出來弄點吃的,村裏的情況還一點都不知道呢。”原來,這天早晨,趙大娘一家也隨人流轉移到村外,眼看敵人越來越多,越逼越近,不得已才鑽進磚窯。在地道裏碰見了黑牛一家三口,兩家人在地道裏藏了一天。下午,黑猴子曾帶人到兩家搜查,折騰了半天也沒有 發現她們的蹤影。

    “大娘,敵人這次‘掃蕩’,就是想消滅這一帶的共產黨和八路軍,趙營長在咱隊伍上,今後,你們的日子恐怕很難過呢。”劉亮關切地說。

    “不怕,隻要有你們在,有八路軍在,日子再苦、再難我們也能挺得住。”趙大娘信心十足地迴答。

    劉亮心中無限感慨,有共產黨的領導,有人民群眾的支持,我們還有什麽困難不能克服,有什麽敵人不能戰勝呢?

    大約在後半夜,從趙大娘家的地道口傳來興有的叫聲,挪開神龕,興有、李長林從夾壁牆的地道裏鑽了出來。劉亮一見他們倆,興奮地坐起來,急切地詢問突圍的情況。

    興有悲喜交加,悲的是敵人這次“拉網掃蕩”,使群眾的生命財產受到巨大損失,喜的是大部分群眾突圍了,抗日武裝保住了,黨的組織沒有受到大的破壞。特別是看到區委書記劉亮還活著,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時他匯報說:

    “上午王隊長掩護群眾衝出重圍,下午敵人撤走後,我們去村東沒有找到你,大家都很著急。天黑後,群眾大部分迴家了,王隊長帶隊伍去了東寨。由於情況不明,我們幾個在村外貓到半夜。剛才派人把長林找來,他昨天帶著幾個民兵在村南阻擊敵人,眼看寡不敵眾,迫不得已才鑽了地道。我們倆商量到大娘家打聽一下情況 ,真巧,在這兒碰上你了,這下我們可放心了。”

    “村裏情況怎麽樣?”劉亮焦急地問。

    “具體還不清楚。今天敵人搜查很嚴,我們一直沒敢露頭。”李長林迴答說。

    “你們抓緊把情況弄清楚。這段時間,村裏的幹部、民兵和家屬不要呆在家裏,盡量在村外或投親靠友,防備敵人搜捕。敵人知道你們倆的身份,今天沒有抓到,一定不會死心,所以,你們千萬要多加小心。”劉亮由於失血過多,身體虛弱,說話有氣無力,頭上滲出了細細汗珠。興有、李長林舉燈察看傷勢,幾處傷口都在流血,肩頭和左腿傷口的血肉向外翻著,讓人看了心驚肉跳。興有皺著眉頭,焦急地說:

    “傷得這麽重,得趕快找醫生看看,不然很危險。我派人去把區中隊的衛生員找來。”

    劉亮擺擺手,心情沉重地說:“衛生員小孫在戰鬥中犧牲了。”

    “這可怎麽辦?”興有搓著手,在地上來迴兜著圈子。

    “到楊村請大夫吧。”李長林建議。

    “不行,”劉亮阻止說:“現在敵人對藥品控製很嚴,楊村沒有治槍傷、外傷的藥品。”

    正在躊躇為難的時候,趙大娘插話說:“我娘家韓家窪的韓道宏,是我本家的哥哥,看病看得好,我前年看病就找過他。還能給人開刀呢,能不能請他來給看看?”話剛出口,繼而又搖搖頭說:“恐怕不行,他侄子就是縣警備大隊的司令韓黑子,不一定靠得住。”

    劉亮沉思了一下,說:“據我了解,韓道宏這個人和韓黑子不一樣,他是咱縣裏的參議員,民主人士,擁護抗日,同情八路軍。曾多次給我們的傷員看病。前年我受傷時,也請他幫著治療過。”

    興有一聽,攥拳往炕上一捶說:“行,隻要咱手裏有槍,就不怕他調皮搗蛋。長林,叫幾個民兵來抬劉書記。”

    “等一等,”趙大娘急忙攔住:“到韓家窪六十多裏路,劉書記傷這麽重,經不起折騰。何況一會兒天就亮了,路上到處是據點、封鎖溝也沒法走,我看還是把韓大夫請來保險。”

    “不,大娘。”劉亮硬撐身子坐起來,“還是我去吧,別連累了你們。”

    趙大娘既心痛又生氣地瞪了劉亮一眼:“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你和全福都是八路,就像我的兒子一樣,我照顧自己的孩子還說什麽連累不連累。”她扭頭對興有說:“要去快去,早去早迴。”

    興有、李長林答應一聲,鑽進地道走了。

    第二天晚上,韓道宏大夫被請來了。這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長方臉,高鼻梁,鶴發紅顏,精神矍鑠。可能由於天氣冷,走得急,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染了一層白霜。劉亮見到老人,掙紮著起身相迎,被韓先生按在炕上。幾句寒喧以後,就開始檢查劉亮的傷勢。在燈光下,隻見劉亮頭部的傷口腫脹發亮,肩部和左腿的傷口張著嘴,不時滲出殷紅的血水。韓先生看後不住地咂舌, 驚歎道:“劉書記,你的真命大,這頭上的傷如果再深一點,你就活不過來了。肩膀上的傷口問題不大。現在麻煩的是左腿上的這塊彈片,卡在骨頭上,必須開刀才能取出來。現在麻藥買不到,今天,我隻帶了一點止痛藥,要做這樣的手術,你可要忍受很大的痛苦。”

    “韓大夫,你就動手吧,隻要能治好傷,再痛我也能挺的住。”劉亮若無其事地表示。

    手術就在趙大娘家的炕頭上進行。韓先生仔細為劉亮清洗傷口,注射止痛劑,對手術器械進行消毒,一切做得敏捷、麻利。手術開始了,劉亮雙眼圓睜,牙齒咬的格格作響,兩手緊攥,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從頭上滾落。興有、李長林他們揪心地望著,都為劉亮捏了一把汗。趙大娘和文秀不忍看下去,把頭扭到一邊,嘴裏不住地念佛。

    “瞧瞧,就是這家夥咬了你一口。”韓先生用手術鉗把一塊核桃大的彈片舉到劉亮麵前。劉亮大汗淋漓,喘著粗氣,手哆嗦著接過來,輕蔑一笑,說:“這是小鬼子送給我的禮物,好,留著作個紀念吧。”

    韓先生仔細為劉亮縫合了傷口,敷上紗布,包紮起來。然後長籲一聲:“劉書記,你可真不簡單呀,這麽大的手術,硬是一聲不吭。三國時,關公關雲長刮骨療疔也不過如此,了不起呀。”

    劉亮擦擦頭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韓大夫過獎了,和兩年前那次傷比起來,這次隻能說是小菜一碟。”

    “要不怎麽說你命大呢,上次鬼子把你肚子穿了個窟窿,差一點就打到了心髒,真玄呐。”韓先生扭頭給趙大娘、興有、李長林他們描述劉亮上次的傷情,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就因為那次負傷,部隊把我留到了地方,先在縣大隊幹了一年,去年到區裏工作。”從劉亮的話裏聽出,他對部隊生活仍然充滿著留戀。

    韓先生欽佩地誇讚:“你們八路軍都是好樣的,我活了七十來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們這麽好的隊伍。”他接過趙大娘端來的水盆,洗了手,收拾好手術器械,扭頭囑咐劉亮:“你失血過多,身體虛弱,要好好休息靜養。”

    劉亮點點頭,拉韓先生在炕沿上坐下,認真地問:“聽說城裏警備大隊司令韓黑子是你的侄子。”

    韓先生一聽忙站起來,嘴唇哆嗦著急忙分辯:“劉書記,我倆是叔侄不假,但他是他,我是我,他當汗奸跟我可沒有什麽關係呀。”

    劉亮笑著拉他坐下,說:“你老人家別誤會,我們是了解你、信任你的,要不然也不敢請你來給我治傷啊。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韓黑子的情況。”

    韓先生心情複雜,一臉羞愧,無奈地擺擺手說:“這狗東西當了漢奸,可把我韓家的臉丟盡了,一家人都跟著他抬不起頭來。”

    趙大娘在一邊接過話來:“要說起這個孩子,小的時候也並不壞。他家有牲口有地,日子過得挺舒坦。為讓他出人頭地,家裏送他到省城念書,後來到國民黨隊伍裏當了兵,‘七。七事變’那年,他當連長,在長城邊上還和鬼子打過仗呢。後來中央軍撤退,他沒有跟著跑,帶著十來個人迴了家,打著抗日的旗號,招兵買馬,收編了一些土匪敗兵,隊伍發展很快。後來不知怎麽迴事,又投降了日本鬼子。”

    韓先生眼裏噙著淚水,低著頭說:“我那老哥十多年前就死了,我這當叔的又管不了他。他剛迴來拉隊伍時,我看著他還真想抗日,帶隊伍和鬼子打過幾仗。可這小子手下有幫狐朋狗友,成天給他出餿主意,特別是被鬼子追得沒處躲時,那夥狗頭軍師就竄掇著他投降了日本人。後來,我見到他,把他臭罵了一通,他說什麽這是‘曲線救國’,權宜之計。可話又說迴來,兒大不由娘,何況我隻是他叔叔呢。哎,韓家出了這麽個孽種,讓我沒臉見列祖列宗啊!”

    劉亮沉思了半晌,嚴肅地說:“你老人家有機會還要勸勸他,叫他不要死心踏地跟著日本鬼子,應當記住自己是個中國人,要有點中國人的良心。”

    “劉書記,你放心,如果我見著他,一定把你的話轉告給他。造孽呀,韓家祖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燒錯了香,拜錯了佛,出了這麽個狗東西。”韓先生搖著頭,一臉羞愧和無奈。

    半夜裏,韓大夫走了。趙大娘捧著一碗雞湯過來:“也沒什麽好東西,熬了點湯,你喝了暖和暖和身子吧。”

    劉亮一看碗裏的雞肉,不安地推辭:“大娘,你是不是把那個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殺了?這叫我怎麽吃的下去呢。”

    趙大娘慈祥地笑笑,說:“你就別客氣了,敵人三天兩頭來‘掃蕩’,這雞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讓那些狗東西搶去了。與其喂了狗,還不如咱自己吃了呢。你快吃吧,咱全區的老百姓就指望著你們呢,養好了身子好領著大夥接著跟鬼子幹。”

    “大娘,你待我太好了,這次要是沒有你,我這條命就算交代了。”

    趙大娘故做生氣,說:“看看,看看,說著說著就又見外了不是?你不是常說軍民一家嗎?一家人還有什麽可客套的?”

    劉亮接過熱氣騰騰的雞湯,含著眼淚一口一口喝著,一股暖流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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