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詢揚眉反問道:“節帥何故故作不知?”


    李曜哂然一笑:“武德九年八月,即位當月的太宗文皇帝發布詔令,說‘通財鬻貨,生民常業’,要‘思改前弊,以諧民俗’,命‘潼關以東緣河諸關悉宜停廢,其金銀綾等雜物依格不得出關者,並不須禁’。這便是為發展隋末大亂之後凋弊的社會經濟而鼓勵貨暢其流,疏通商貿。再如口分田可以賣充邸店、碾磑的均田令條文及工匠可以納資代役的規定,亦均屬有利於民間工、商業發展的政策和措施。某今欲廢匠籍,也是在太宗文皇帝當日所行法則基礎上進一步貫徹這一思想,有何不可?”


    李曜這其實是在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因為古代製定什麽政策,總喜歡從先賢、先聖的一些舊歸著手,太宗李世民不光是李唐後世皇帝的祖宗,也是最有作為的皇帝,搬他出來當虎皮,顯然比較有分量。不過李曜這其實也是故意隻找對自己有利的一麵,事實上初唐及盛唐時期,政府對民間工商業大體上的確采取了相當放任自由,甚至還有某些鼓勵發展的措施。但是,即便在當時,其政治上歧視民間工商業者仍作為一項基本國策被確立下來並嚴格執行著,這個與曆代王朝的做法並無多大不同。


    果然,張敬詢這種讀書人不是像李克用那種大老粗那麽好忽悠的,他聽了之後立刻便反駁道:“節帥所言,誠然太宗前語,但一事為一事,不可混為一談。早在太宗貞觀年間,初定官品令,文武官共設六百四十三員,太宗即叮囑重臣房公玄齡:‘朕設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節帥,太宗此語不但把工商業者歸入‘雜色之流’,而且杜絕了他們入仕為官的途徑,我朝對此奉為圭臬,視為一項根本國策。”


    李曜正要說話,張敬詢卻仍不停口,又道:“而高宗皇帝在乾封二年二月時,又‘禁工商不得乘馬’。到文宗朝,重臣王涯奉敕詳定諸司製度,‘約所司條件令式舊章,從俗酌宜,務遵中道’,並於太和六年上《準敕詳定諸司製度條件奏》,就中援引《大唐六典》、《禮部式》、《鹵簿令》的有關條文,說:‘胥吏及商賈妻子,並不乘奚車及簷子……商人乘馬,前代所禁,近日得以恣其乘騎,雕鞍銀鐙,裝飾煥爛,從以童騎,騁以康莊,此最為僭越,伏請切令禁斷。’不僅重申高宗禁令,而且說明我大唐律中亦有明文規定商賈妻子不得乘奚車及簷子,嚴厲防止工商業者憑借資財以提高其地位。”


    張敬詢麵色嚴峻,繼續道:“不僅如此,在服飾及喪葬方麵,朝廷也有明確規定。高祖武德初,即因隋舊製,規定服飾要‘貴賤異等,雜用五色,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緋綠。胥吏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黃’。永隆二年正月,高宗詔雍州長史李義玄曰:‘其紫服赤衣,閭閻公然服用,兼商賈富人,厚葬越禮。卿可嚴加捉搦,勿使更然。’到武周時,則明令規定,‘富商大賈,衣服過製,喪葬奢侈,報廢生業,州縣相知捉搦,兩京兼委金吾檢校’。可見立法依然嚴格。”


    “節帥若說,這些都隻是曆代先皇偶爾所言,未必可奉為國法宗倫,那麽在玄宗開元末年修成《大唐六典》時,以上種種都被以律令形式明文確立下來。《大唐六典》明確劃分了士、農、工、商的四人界限,規定‘工商之家不得預於士’,還規定州縣要‘三年一造戶籍,縣以籍成於州,州成於省,戶部總而領焉’,目的之一,就是以‘辨天下之四人,使各專其業’。其中‘工商皆為家專其業以求利者’,有著專門的世襲戶籍,不得改易另入他類。朝廷又通過戶籍製度將民間工商業者緊緊地與雜色、賤類等粘連在一起。可見,此乃國朝定論,並非輕易可以更易。”


    李曜沉著臉一言不發,張敬詢見了,又道:“某知節帥為河中軍械監缺員之事心中急切,但縱使節帥如今兵強馬壯,不畏朝廷責難,但那天下士林呢?民間工商業者被視為‘雜類’、‘雜流’、‘賤類’之觀念深入到士大夫甚至一般平民的心中,工商業者被看作是唯利是圖的小人,是不能登大雅之堂,更不能入仕為官的。節帥可還記得,武後當政時,張易之兄弟及武三思皆恃寵用權,安石數折辱之,甚為易之等所忌。嚐於內殿賜宴,易之引蜀商宋霸子等數人於前博戲。安石跪奏曰:‘蜀商等賤類,不合預登此筵’。因顧左右,令逐出之。座者皆為之失色。武後卻以安石辭直,深慰勉之。武後何等人也,敢以女流而稱帝者,其父便曾從商,而她亦不得不屈從‘商為賤類’之說,可見天下士林,非一人可以逆之。敬詢雖無節帥才學,但既為節帥委以重任,不得不稟直忠言,望節帥三思,三思!”


    第210章 力挽天傾(廿八)


    李曜長歎一聲,沉默半晌,道:“你之所慮,某已盡知,確為忠直之言……”他又頓了一頓,才道:“既是如此,此事暫且作罷,待某慢慢引導,再作考慮。不過,欲使民為工、商,總須有些手段,而以戰亂陷之,實非某所樂見。我意效法商君,城門立木,以重獎而樹信譽,屈尊降貴,親授其職,並賜宴就席,與某同食。敬詢意下如何?”


    “這……”張敬詢麵有難色,緩緩道:“若按太宗皇帝之說,此亦有逾越之處,不過節帥實欲如此,也非全不可行,唯有一事,節帥當有所慮及。”


    李曜麵無表情,道:“你是說士林之中的言刀語劍?”


    “正是。”張敬詢沉著臉點頭,一本正經道:“如今朝廷式微,節帥欲做此事,朝廷恐難責難,然則士林中人,必有齟齬,雖則節帥自己便是天下名士,但若做了這般事情,隻怕也難逃狂士之名。屆時,於節帥風評,怕就難免有些影響。”


    李曜想了想,目光逐漸堅毅,決然道:“無妨,某念屈子曾雲:‘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某這番作為,為的是河中興旺昌盛,百姓安居樂業,此乃我輩大義,正是心之所善,雖死何如!”


    張敬詢聞得此說,聳然動容,麵色一肅,起身長揖一禮:“久聞節帥世之君子,今日方始克信無疑。節帥以一鎮之尊,使相中都,天下側目,竟願為百姓福祉而擔此汙名,敬詢雖碌碌小人,敢不恭伏驥尾?”


    李曜露出笑容,勉慰幾句,然後道:“好,那麽接下來的安排,便是如此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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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河中節度使府頒布告示,宣布了兩件事:其一,《新城擴建令》正式施行,一期工程由河中節度使府、太原王氏、江都楊氏,以及蒲州靳氏、馮氏、高氏等五家,外帶河中兩名豪商之家,一共十家,組成東升新城頭期股東會,其中河東節度使府以地皮、技術、人員等,以及七十萬貫現錢入股,占股六成;其餘九家按各自出資高低,共占股四成。新城建設完工後,九家各按股份參與分紅,為期十年。十年期間,九家均有隨時要求節帥府對其公開賬目明細之權,並在每年年中、年底參加由節帥府召開的“股東會議”,同時監督查證收益所得。河中節度使府負責維持東升新城之安定,不使其受戰亂、騷動等影響,如發生該類意外,按戰亂或動亂時間,於十年限期之外額外增加相應分紅時間……等等細則,一共十四款,全文四十三條,整個公示權責清晰,產權明確。


    其二,節度使府、觀察使府辟舉原佑國節度使、河陽節度使張全義為河中觀察副使。這次辟舉引人注目的地方有兩點:一是張全義原本地位甚高,也是使相,如今卻隻是觀察副使,連節度副使都沒撈到;二是張全義本是朱溫的人,如今居然被李曜委以重任。而就李使相在告示中的說法來看,張全義似乎是被授命負責河中的各項農事處理。農事在古代社會幾乎可以說是頭等大事,李使相居然交給了一個降將?


    河中上下無數人心中疑惑,此人究竟何德何能,能得節帥如此信任?


    張全義,字國維,本名言。在原先的曆史上,由昭宗李曄賜名全義,後梁太祖朱晃賜名為宗奭。濮州臨濮人。曾先後在唐、黃巢、諸葛爽(河陽節度使)父子、後梁、後晉等政權中任要職。在唐政權中的任職情況大致是:僖宗文德元年,“(朱)全忠表丁會為河陽節度使,複以張全義為河南尹”,後又“置佑國軍於河南府,以張全義為節度使”;昭宗朝,大順元年“加封佑國節度使張全義同平章事”,景福元年,“以佑國節度使張全義兼河陽節度使”,光化元年,“加佑國節度使張全義兼侍中”。


    在現在的這個大唐中,因為李曜的出現,洛陽被李曜攻破,並俘虜了張全義,使他被軟禁了許久,雖因為李曜早有用他之意而沒有受到什麽虐待,但畢竟失去了人身自由,相對於原先的曆史來看,他的命運簡直稱得上“悲慘”。


    因為在原先的曆史中,張全義可謂官運亨通,從文德元年到光化元年的十年間,張氏職位步步高升。再從昭宗賜名“全義”看,其聲望也稱顯赫。當初在諸葛爽的割據政權中,他可以擁立諸葛爽之子諸葛仲方為留後,也顯出其職位非同一般。在黃巢政權中,張氏任吏部尚書、水運使,亦是大權在握。事後梁時,初為河南尹,後累拜中書令,食邑至萬三千戶,兼領忠武陝虢鄭滑河陽節度使,判六軍諸衛事,為天下兵馬副元帥,並封魏王。在後唐政權中,莊宗曾命皇子、皇弟“皆兄事之”,加拜太師、尚書令,且莊宗數幸其第,命皇後拜全義為父,改封齊王。縱觀張全義所事政權的職位,均位高權重、聲明顯赫。


    按說張全義並非名門望族,也沒有政治靠山和政治背景,原先還算一方軍閥,後來手中也早已沒了真正的兵權,但即便如此,他的升遷卻仍一帆風順,顯得頗為怪異。究其原因,除其個人素質如“樸厚大度,敦本務實,起戰士而忘功名,尊儒業而樂善道。家非士族而獎愛衣冠,開幕府群士,屬邑補奏,不任吏人,位及王公,不衣羅綺。心奉釋、老而不溺左道”外,與他本人重視農業以及在農業開發中的巨大成就有密切的聯係。


    封建社會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社會,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極其重要。沒有農業的發展、繁榮,就沒有封建王朝的發展、繁榮。按照原先的曆史來說,張全義生活的時代為唐代末期,生活空間主要在河、洛一帶。此時期此區域戰亂頻頻、滿目瘡痍,致使農業發展遭到嚴重破壞。《資治通鑒》記載:“初,東都經黃巢之亂,遺民聚為三城以相保,繼以秦宗權、孫儒殘暴,僅存壞垣而已。全義初至,白骨蔽地荊棘彌望,居民不滿百戶,全義麾下才百餘人,相與保中城,四野俱無耕者”。


    洛陽之地經過黃巢亂軍與唐軍的戰鬥以及秦宗權、孫儒的掠奪,往日的輝煌早已喪失殆盡,留下的隻是一片狼藉。對此,《舊五代史》也有和《資治通鑒》類似內容的生動記述:“初,蔡賊孫儒、諸葛爽爭據洛陽,迭相攻伐,七八年間,都城灰燼,滿目荊榛。全義初至,惟與部下聚居故市,井邑窮民,不滿百戶”。


    河、洛地區所經曆的戰亂,給這一地區的農業生產帶來了嚴重的破壞。首先是人口的大量流失。正如上文所見“井邑窮民,不滿百戶”。事實上,在孫儒據有洛陽時,人口的減少就尤為嚴重。“孫儒據東都月餘,燒宮室、官寺、民居,大掠席卷而去,城中寂無雞犬”。這段記載雖有誇大之嫌,但從中可以了解到洛陽城當時人口數量絕對稀少。


    如果用後世的思路分析,在生產力相對落後、生產技術不發達的封建社會,勞動力的多少就是生產力高低的最主要標誌。既然“四野俱無耕者”,勞動力顯然極其有限。有限的勞動力去恢複和發展農業生產當然是很不現實的。其次是農業基礎遭到嚴重破壞。“迭相攻伐,七八年間”,反映出戰爭持續時間之長。毫無疑問,戰爭持續時間越長,對農業基礎的破壞越大。河、洛地區本是大唐重要的糧食產區,以往是“秔稻遠彌秀,栗芋秋新熟”、“柳渡風輕花浪綠,麥田煙暖錦雞飛”的繁榮景象,而此時卻“荊棘彌望”、“僅存壞垣而已”,足見農業基礎破壞之嚴重。這急需要朝廷、節帥府——或用現代話說叫做政府當局,有組織有步驟地引導農民耕種,隻有這樣,才有可能盡快恢複和發展農業生產。


    在時代唿喚當局出麵組織以恢複和發展農業生產的背景下,一向以重視農業著稱的張全義登上了時代舞台。張全義雖然膽小怕事、德行有虧,但對農業可謂情有獨鍾,其祖張璉,其父張誠,“世為田農”,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張全義養成了勤勞儉樸的性格,並且能夠“勸耕務農”。正是由於張全義的勸耕務農才使張家“倉儲殷積”。因此從張全義家庭背景及其在家時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已初步具備了組織農業生產的基本素質,乃至方法和領導經驗。


    張全義登上時代舞台後就充分展示了他對農業生產發展極為重視的獨特一麵。“初,河陽節度使李罕之與張全義刻臂為盟,相得歡甚。罕之勇而無謀,性複貪暴,意輕全義,聞其勤儉力穡,笑曰‘此田舍一夫兒’”。從李罕之的話語中,透露了這樣的信息:張全義重視農業生產,被稱之為“田舍夫”[無風注:本書很早前就曾說過,田舍翁之類的稱唿在唐朝是貶義。]。而李罕之則與張全義重視農業的做法相反,“罕之所部不耕稼,專以剽掠為資,啖人為糧”。李罕之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但恰好從反麵說明了張全義重視農業生產的獨到之處。


    張全義在農業生產方麵的做法是李曜一直肯定的。首先,在“四野俱無耕者”的情況下,招徠農民,增加勞動人手。史載“全義乃於麾下選十八人材器可用者,人給一旗一牓,招懷流散,勸之樹藝”。


    其次,采取有利於穩定民心的措施,“唯殺人者死,餘但笞杖而已,無嚴刑五租稅”,同時,張全義“又選壯者教之戰陣,以禦寇盜”。這些做法,既為農業生產吸引了勞動力又創造了安定的外部環境,同時又有助於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這些措施適應了當時的形勢需要,不能不說是一種英明之舉。“民歸之者如市”就是證明。


    再次,注意投入感情,引導重農風氣。“出,見田疇美者,轍下馬,與僚佐共觀之,召田主,勞以酒食;有蠶麥善收者,或親至其家,悉唿出老幼,賜以茶絲衣物”。很明顯,張全義除了采取有利於農民生產的措施外,注意用感情的手段和示範的力量來倡導一種重視農業生產的社會風氣。


    第四,對荒廢農業生產的加以懲處。“有田荒穢者,則集眾杖之”。這樣兩種既鮮明有相對的做法對引導農業生產所產生的功效是不言而喻的:農業生產搞得好的,賞;農業生產搞得差的,罰。這樣一來,百姓該怎樣做、如何做,自然是心知肚明。


    第五,幫農民解決生產中的實際問題。由於戰亂的影響,不少農民沒有耕牛,給生產帶來了一定困難,在有農民告知沒有耕牛之時,張全義“乃召其鄰裏責之曰:‘彼誠乏人牛,何不助之?’眾皆謝,乃釋之。由是鄰裏有無互助”。在戰亂對生產力帶來嚴重破壞的情況下,這種由當局出麵組織互助的做法,對恢複和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是必要的、急需的,對農業生產是有積極意義的。


    正是由於張全義重視農業生產並采取一係列得力措施,洛陽周圍很快就有“兇年不饑,遂成富庶焉”、“數年之見,京畿無閑田,編戶五六萬”的大好景象。因而張全義的做法得到了百姓的認可,“張公不喜聲伎,見之未償笑;獨見佳麥良繭則笑而”的民間諺語便是明證。就是張全義去世之後,百姓也沒忘記他,“洛人德之,卒諡忠肅”。這諺語和諡號是對張全義農業開發和造福百姓的最好肯定和嘉獎。


    張全以重視農業的做法及其成就不僅對當時河洛地區的農業恢複和發展以及當地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有直接的積極作用,而且對李曜在這一時代進行農業上的有限度改良,也頗有參考價值。


    張全義“棄暗投明”出任河中觀察副使之後,河中的基本人事安排就算暫時告一段落。其“工業”項目基本是李曜直接管理,而農業方麵,除了一部分技術問題以及技術器械由河中軍械監提供支持,主要的事務管理就交給了張全義,另外河中監軍張居翰也從旁相助。有這兩個關心農事而且經過“曆史證明”的幹才主持農業,李曜也算是省了大把的心。


    軍事方麵,李曜在確定的主體規劃之後,基本都交給了部下處理,河東集團從來不缺乏有能力的將才,他隻需要把握方向,下麵都能處理得很好。無論是史建瑭、李承嗣等“曆史名將”,還是憨娃兒、咄爾、克失畢、劉河安等他自己一手發掘培養的將領,也都開始有了自己的帶兵風格,這讓李曜心中頗為欣慰。


    諸事已經安排妥當,忙了這麽久的李曜也終於可以稍歇口氣,公告頒布當日,李曜破天荒地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在府中陪陪自己的養女無憂。


    看著這個極其乖巧懂事的半大女孩露出真心的笑容,聽她依賴地輕喚“耶耶”,李曜一時感慨萬千。到這個時代久了,連自己的心似乎都融入了這個世界,眼前的女娃兒雖然並非自己親生,卻似也有了那種骨肉親情一般心連心的感覺。隻是自己總是太忙,實在太少關注她的情況,而她隻要見到自己,那種親昵、那種依賴,卻總能觸動自己心中最柔軟之處。


    李曜並非多愁善感之人,甚至在很多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過於理性,對於該殺的人、該打的仗,他從不心慈手軟。而隻有在麵對趙穎兒、李無憂等身邊人,他的心防才會有些許“破綻”。


    有時候他自己也在心中問自己:我在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牽掛?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又迴到了現代,而在大唐經曆的一切,不過隻是一場夢……夢醒之後我會牽掛誰?會放不下誰?


    穎兒的單純、無憂的依戀、憨娃兒忠直、燕然的仗義……也許還有大王的器重、部下們的信任吧?


    想著想著,他忽然發現在身邊背誦經典的無憂沒了聲音,他不禁問道:“怎麽不念了?”


    李無憂輕輕搖頭道:“耶耶在想事情,無憂不打擾耶耶了。”


    李曜心中一軟,露出笑容,摸摸她的小腦袋:“耶耶隻是在想,下麵該讓無憂學什麽。”


    “耶耶想讓無憂學什麽,無憂就學什麽。”


    李曜笑道:“那你自己想學什麽?說來聽聽。”


    趙穎兒在一旁白了他一眼,道:“郎君又亂來,學什麽都是父母、先生定的,郎君怎的去問小娘?”


    李曜皺眉,佯裝不悅道:“某早幾年便說了,並不視你為下人,你怎還稱唿無憂叫小娘?無憂,你平時怎麽稱唿穎兒?”


    李無憂道:“叫穎姑姑。”


    趙穎兒還欲說話,被李曜一眼瞪迴去,便嘟著嘴道:“郎君說什麽便是什麽,奴家還叫無憂便是了。”


    李曜這才露出笑容:“這才是嘛。”忽見趙穎兒站在身前,早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想到這年頭不比後世,她這年紀其實早該嫁人了,忽然有些猶豫:“穎兒,這幾年某總是奔忙,差點耽誤你的大事……你可有心儀的男子?”


    趙穎兒臉色刷的一白,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曜隻道被自己說中,心中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閉上眼定定神,仍是道:“你雖父母健在,但畢竟是某身邊之人,既然有了心儀男子,那……那……你便說與某知曉,某多少也可為你考驗一下此子人品器量。”


    趙穎兒臉色更白,嘴唇微微發抖,鼻翼聳動,半晌才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謝令公,奴婢不敢叨擾。”微微一頓,咬了咬嘴唇,又道:“奴婢年歲漸長,家慈年老,更須照顧,請令公念及數年微勞,準奴婢束身出府,歸宅盡孝。”


    李曜愕然一愣,正不知她為何忽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李無憂忽然毫無征兆地插嘴,十分少見地撒嬌道:“耶耶,奴家想娘親了。”


    李曜當即呆住。


    第210章 力挽天傾(廿九)


    李曜本是相當沉得住氣的人,隨機應變的能力也著實不差,然而此時此刻,他一時還真是不知道該生氣發怒好,還是該寬慰勸勉好,來大唐四五年,想不到第一件真正難住他的事居然如此出乎意料。


    這一瞬間,他若再不明白趙穎兒的心意,那就真是白活這麽多年了。不僅趙穎兒,就連無憂剛才忽然冒出的這句話,他也能夠明白。


    無憂年紀雖然不大,但她當初家中多難,加之自小聰慧,被收為李曜養女之後,處處表現都是無可挑剔,倘若是在平時,李曜與趙穎兒或者其他任何人說話,她都必然不會插嘴,而今天偏偏在趙穎兒含屈說出那般決絕的話之後突然插嘴說了這麽一句,顯然有其用意。


    李曜歎了口氣,柔聲道:“此事是我不是,忽略了你們的感受……”


    他正思索措辭,忽見內府管事匆匆走來,似有急事,他不欲在人前談論這些,便暫時閉口不談,等管事走近,朝他一禮,這才問道:“何事?”


    管事道:“醫學院王院正派人前來告之令公,說京中陛下急召王相公,王相公決定立刻啟程前往華州。”


    李曜霍然起身,眼中精芒一閃:“陛下急召?”


    管事恭敬垂首:“是,令公。”


    李曜雙眼微微一眯:“韓建終於忍不住了……”忽然轉頭對趙穎兒道:“穎兒,方才之事,且等某送別王相,再來與你分說。”想想覺得這話太硬,又補了一句:“總會給你一個交代。”


    趙穎兒本見他又要趁機脫身,心中失望,誰料他卻補了這樣一句話,一點不滿立刻煙消雲散,反而因為“總會給你一個交代”,心中怦怦直跳,竟連話也不知道該怎麽答了,糊裏糊塗應了一聲。


    李曜又把目光挪到無憂臉上,李無憂一臉無辜,楚楚可憐地看著他,道:“耶耶又要走了。”


    李曜本想用眼神“警告”一下小丫頭,別以為玩這點小花招他會看不出,誰料這丫頭果然精靈,居然還會轉移話題,而且轉得這麽聰明。李曜想想自己陪她的時間的確太少,這養父做得甚不合格,也覺得有些郝然,幹咳一聲,交代道:“這……為父……”他本來下意識就要說:“蒙陛下、大王信任,得鎮中都,豈能不兢兢業業、如履薄冰、竭力報效……”之類場麵話,可看小丫頭的神色,三分故意為之,七分真情實意,卻又說不出口,隻好苦笑道:“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搖搖頭,轉身去了。


    李無憂想了想,轉頭對趙穎兒奇道:“穎姑姑,耶耶是不是用錯詞了?”


    趙穎兒根本沒注意到這裏,她剛得了李曜那樣一句話之後,忽然又後怕起來,這會兒正擔心,下意識反問:“啊?哪錯了?”


    李無憂輕蹙秀眉,道:“耶耶明明身在廟堂,怎說江湖?”


    趙穎兒可不願說李曜的不是,當下支吾道:“許是你耶耶覺得隻有朝廷中樞才是廟堂,這方鎮之地,就是江湖了罷。”


    李無憂還欲再問,趙穎兒忙打岔道:“啊對了,郎君方才教你做的那個‘羽毛球’,要不我們找軍械監送些材料來,做幾個試試?”


    李無憂再如何精靈懂事,畢竟還是孩子,聞言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呀好呀,穎姑姑,走,咱們這去找外府管事,讓他去軍械監拿材料。”


    趙穎兒鬆了口氣,笑道:“好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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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曜匆匆趕到崇賢院,剛入院內,便見一眾王氏仆傭忙忙碌碌,已然是在最後打點行裝了。王摶身著燕居常服,麵色嚴峻地站在一邊,顯然是隨時準備出發。他的身邊站這一名年輕女子,麵容端秀,身穿月色襦服,下著水雲碧紗裙,亭亭玉立。


    李曜咋看一眼,心中讚道:“好個‘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這女子看來頗為麵熟,倒有些燕然的模樣,莫非是他的妹妹?是了,他太原王氏何等人家,我在他家做客雖久,他的妹妹也未必會出來見我,縱然不識,也不稀奇,隻是不知此女何時來了我府中。”


    當下雖下意識多看了幾眼,卻也未及多想,上前朝王摶拱手:“聞報實遲,王相公恕罪。”


    王摶拱手迴禮:“蒲帥親來,摶豈敢克當?”說罷微微一頓,他身側的女子端端一禮,大方得體,道:“王笉見過蒲帥。”


    這聲音雖然比“王秦”的聲音輕柔細膩不少,但人的音色卻很難改變,李曜仍聽得一愣,怔怔道:“這位娘子……可是燕然姊妹?”


    王笉歉然道:“兄長勿惱,王笉便是王秦,燕然……實是嫣然。此前一直未曾與兄長明言,還請海涵。”


    李曜愕然愣了愣,又看了看王摶,王摶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確實如此。嫣然本是女子,隻因初見蒲帥時乃作男兒裝扮,而後戴孝期間又執掌家主印信,若以女身示人,多少仍有不便,這才不得已為之,並非故意欺瞞蒲帥。如今她既應允出任河中醫學院院正,為人師表,儀範不可偏廢,自然要恢複女子裝扮。”


    李曜朝王笉苦笑道:“燕然……呃,嫣然,你這……真是瞞得天衣無縫。”不過話雖如此,他心中卻也明白,其實女扮男裝怎麽說也會有些細微之處能夠看出端倪,隻是自己第一次見她便是男子裝扮,此後每次見麵又總有正事,因此從來未曾留意這些,這才未曾發覺。不過他仍是有些奇怪,問道:“隻是,此前某雖未曾留意,但喉結如何能做得假?”


    王笉噗嗤一笑:“奴知蒲帥定要疑惑,不過以蒲帥之智,此時難道還不能猜到所為何故?”


    李曜遲疑道:“貴門長於醫道,嫣然莫不成有甚法子,能做此……做此……化妝?”他雖然來唐時日久,一時卻也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匯來形容,隻好用“化妝”以代。


    王笉微微點頭,輕笑道:“易容之術,古已有之,吾家曾有一位先人,雖是女子之身,卻精於醫術,常年在民間行醫,這位先人為圖方便,創出一套法門,專用於女子易容如男兒。奴家早年常隨先父行醫,又多往返長安太原之間,因而學過此法。這喉結,其實隻須幾樣物什,便可偽裝出來,雖然時效不長,卻也不是輕易可以看穿。”


    李曜長長地“哦”了一聲,苦笑道:“想必那聲音、舉止之類,也定有專門的辦法,時刻注意,便可偽裝了?”


    王笉頜首道:“正是,此法雖是麻煩,但隻要小心,卻也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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