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又是無奈感慨了幾句,王摶見家仆們已然大體收拾妥當,便道:“此番走得匆忙,還望蒲帥見諒。”


    李曜客氣了幾句,問道:“不知京中……哦,不知華州出了何事,竟使陛下如此急召王相公麵聖?”


    王摶歎了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當下將自己所知,盡數說與李曜知曉。


    原來那韓建自劫到李曄,便於華州開始作威作福,首先仗著李曄曾賜給他的什麽安撫製置、開通四麵道路、催促諸道綱運等使,將天下貢賦都集中到了華州。盡管上貢的藩鎮已經不多,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卻全便宜了他韓某人。有了這個底氣,韓建開始頤指氣使,將所惡的朝中大臣盡數罷黜,扶其黨羽入相,連李曄想頒布一條政令,都必須通過韓建,方能擬旨。


    韓建又內與新任樞密使劉季述相勾結,天子身邊的密事,都能耳聞;外與朱溫相互勾結,將崔胤複相;又逼天子下詔升華州為興德府,加己為中書令。


    李曄無奈,全得準奏,事後在親信大臣麵前,不無傷感而哭泣道:“韓建擅權作威,無禮至極。我作了什麽失德的事情,竟導致天下大亂,王室頹危。天下可有奇謀之士,能複興我大唐嗎?”


    他本來也就是感歎一句,抒發抒發不滿,誰料話剛說完,便有一人奏道:“臣保舉一人,有謝安之才,可救社稷!”李曄一看,乃是水部郎中何迎。


    這天子立刻笑逐顏開,一邊以袖拭淚,一邊問道:“何愛卿既有保薦之人,何不早早奏來,快說給我聽聽!”


    “此人乃是國子監毛詩博士,襄陽人朱樸。”


    李曄聞言,還未置可否,又閃出將作監許岩士:“臣也聽聞朱樸大名,此人有經濟才幹,善理賦稅,足堪重任!”


    按說這國子監毛詩博士不過一個正五品下的小官,朱樸此人李曄還沒聽說過,然而許岩士是一個道士,因“法術”得寵,李曄見他也舉薦,卻想這朱樸或許真有可取之處,便著明日傳見。


    次日,朱樸覲見。李曄屏退左右,獨問他救國良策。朱樸說道:“方今天下大亂,朝綱不舉。為政者須有雷霆萬鈞的手段,舉快刀而斬亂麻,則綱舉目張。臣不才,若能為宰相,敢保一月可至天下太平。”


    李曄對這話非常入耳,拍案道:“朕即日拜卿為相!”


    製書一出,很少有人聽聞“朱樸”的名字,自然是中外嘩然。就連韓建聞之,也是大笑道:“這等迂僻腐儒,能有什麽作為!”也不加阻攔。


    朱樸遂進言天子:“何、許推薦臣,是以臣的經濟才幹政。然而經濟國策,乃是長久之計,而當今之要,卻是韓建擅權!不除此人,無法行政!”


    李曄大發一聲感歎:“唉!朕何嚐不想除惡!可如今寄人籬下,周圍都是華州之兵,如何能除!”


    “陛下尚有殿後四軍為覃、丹、通、沂、陳、韶、彭、韓八王所典,被韓建安置在城外。陛下可詐稱染疾,派許岩士以采藥為名出城,聯絡八王。令八王以探病為名入城,並遴選十六名驍勇武士為親隨同入,設伏於帳後。韓建每日都來覲見官家數次,可在他覲見時一舉而擒拿。”


    李曄聞言,卻有些猶豫不決:“倘若韓建不允許八王入城,怎生是好?”


    “八王單身入城,每人隻帶兩名親隨,韓建沒有理由拒絕。關鍵是那十六名親隨,須得身手敏捷,必須八王仔細挑選。”


    這話聽來倒也可行,李曄猶豫良久,還真決定鋌而走險。


    又次日,韓建如往常一般召劉季述過府飲酒,問天子身側事。劉季述乃密告:“官家與朱樸每日密謀,不知何事。今天忽然稱病,派許岩士出城,恐怕有異情。”韓建雖是大老粗出身,可能混到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全無腦袋,聞言已是心中有數。


    覃、丹等八位親王得許岩士相告,無不義憤填膺,眾推覃王李嗣周為首,遴選出十六名護衛,往赴華州。至城西門,卻被防城將張進思攔住。


    覃王道:“我等親王奉召入內探病,你敢阻止?”


    張進思道:“職奉韓太尉令,凡入城者,無論何人,都得搜查!”


    覃王大怒道:“孤是宗室貴胄,豈容你這小吏胡來,孤若稟明天子,要爾小命!”


    不料張進思不為所動,竟直搜查,果然從親隨身上搜出短刃。忙報告韓建:“聖上召諸王入城,是要謀殺令公。”


    韓建聞報大怒,遂引牙兵圍住行宮,入見天子道:“八王欲謀殺老臣。陛下若以友愛含容,請依舊製,勒歸十六宅,選好師傅,教授《詩》、《書》,用仁德來教化。不可再讓他們典兵預政,另請陛下這就解散八王的烏合之兵,”


    李曄知事已敗露,大驚失色,不得已,隻好下詔將諸王所領的兵士縱歸田裏,解散殿後四軍;諸王勒歸十六宅。禁衛軍獨剩下李筠所掌的一支捧日都了,韓建也尋了個不是,將李筠陰殺了,並兼其軍,天子禁衛遂如雲煙消散。


    八王事件方過,延王李戒丕自太原迴到華州,密奏天子道:“晉王兄不能發兵,都因為存勖被韓建作了人質,投鼠忌器。如今亞子也幽禁在十六宅,與諸王同處。陛下不如將臣也一道罷職,勒歸十六宅。臣可於宅中設法營救出存勖,則晉王大軍即便不來,河中李正陽也可渡河勤王,此子天下將才,曾以數千騎兵縱橫中原,視朱溫三十萬大軍如無物,如今手握雄兵十萬,一旦西來,絕非韓建可敵。”延王其實並不清楚李曜手中兵力如何,這十萬之說,基本上也就是隨口說說,估摸著他把暫駐河中境內的河東兵也算成李曜掌握的兵力了。


    李曄更不清楚李曜手頭有多少兵力,但李曜的能力和他與李克用的關係,李曄是清楚的,於是歎道:“唯有此計了,然而王叔務必小心營救,不可再出差錯了!”


    延王領命,歸於十六宅,每日與眾王飲酒、博戲。每見韓建看押軍士過來,便故意大聲吆喝,誘他們前來觀戰。日子久了,眾軍士也是心中癢癢。延王乘機邀他們一同博戲,又故意同眾王輸錢給他們,九個親王遂跟韓建軍士打成一片。


    這日,眾軍士又贏了錢,已然過意不去了,便主動請九王飲酒。九王個個歡喜,李存勖也請作伶官,於席間作歌舞助興,這是他的拿手戲,功底果然不差。直飲至深夜子時,眾人全都酣醉如泥,各自睡去,隻有存勖年幼,飲酒尚少。延王努力保持清醒,對存勖說道:“乘著這黑夜,你速速逃命,先往城外六裏處的望雲莊,那莊主乃是王摶王相公一名學生之父,與王相也稱好友,你去找他,他自會助你返迴太原。侄兒迴到太原,須請你父即刻發兵,入關勤王!倘若晉王身不得閑,也請晉王下令,讓你兄長李正陽就近趕來,遲恐生變!切切!”


    李存勖道:“韓建若知我逃走,必不會善罷甘休,王叔恐會獲罪!”


    “孤乃親王貴胄,任韓建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奈何於孤,賢侄無須掛念,速速逃去,遲則生變!”


    李存勖隻好從命,哭拜數次,逾垣而去。


    次日一早,軍士發現不見了存勖,個個大驚,急忙報告韓建。韓建更是大怒,親自趕往十六宅。


    延王見到韓建,大笑道:“李存勖是孤所縱。韓建,你劫持天子,擅權作威,離死不遠了!”


    韓建已怒不可遏,急令兒子韓從允追趕李存勖,自將九王盡數拿下。李巨川進言道:“九王曾掌禁軍,留下來則如骨鯁在喉,不如盡數殺了,以絕後患!”


    韓建大驚:“某非篡臣,這屠殺親王,恐怕會遭天譴!”


    “華山腳下有一石堤穀,人跡罕至,就此地斬殺,再毀屍滅跡,他人無從知曉!令公若懼怕天譴,仆可身替!”李巨川一臉正色道。


    韓建不說話了,也就是默許。李巨川於是擁著九王到石堤穀,盡數斬殺,用土石埋瘞,毀跡而歸!


    卻說李存勖逃出十六宅,連夜奔波,因無馬匹,待得天明,才來到那望雲莊外,早已筋疲力盡。迴頭一看,正見塵土四起,馬蹄聲陣陣而來。存勖知是韓建追兵將至,心想:“我命休矣!”忽見一麵色清臒的中年人出莊,李存勖心想:“此人莫非就是延王叔所言之人麽!”大喊道:“世叔救我!”


    來人竟然也不問他是誰,便對他說道:“公子既到得我處,自然無恙!”說完伸手虛引,做出迎客手勢。李存勖的身份,自然當得起“公子”之稱。


    李存勖被追得急了,也顧不得許多廢話,徑直逃進院中,那中年人卻猶自在外,提著一壺水澆花。


    追兵趕到,韓從允喝問:“兀那漢子!可曾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經過。”


    那中年人淡淡道:“不瞞韓公子,此處乃是河中軍械監華州別院,院中有信隼七隻,已然裝上信函,隨時發往蒲州,韓公子若想三日內得見我家節帥,這便請進罷!”


    韓從允聞言大吃一驚,臉色連變,終於下馬拱手道:“原是河中府邸,從允豈敢叨擾!”說完再無廢話,徑直下令退兵。


    李曜得聞,心中暗道:“我在關中雖有多處暗哨,可又何曾在華州城外有這麽一個情報點?華州……隻有城中有兩處啊。”


    王摶見他麵色,笑道:“不瞞蒲帥,那人其實是某同窗好友,當日那般說法,不過是狐假虎威,借蒲帥威名,嚇退韓從允罷了,還請蒲帥勿怪。”


    李曜這才明白過來,他見王摶雖急著迴華州,但言語清楚,舉止從容,實乃宰輔氣度,心道:“若王摶此人為我所用,倒是絕大助力。我河東軍力雖強,在天子身側卻無說得起話的人物,實在不該。按說以如今藩鎮和宰相之間的關係來看,王摶最好就是投入河東勢力之下,否則……便隻能如曆史上那樣,被朱溫、崔胤使手段逼死。”


    李曜所想的藩鎮和宰相之間的關係,是說晚唐時期,由於接連發生的龐勳、黃巢之亂的沉重打擊及藩鎮割據勢力的再一次崛起,唐朝中央政權已經搖搖欲墜,宰相的權力與地位更形贏弱。這除了表現為少數宰相仍對宦官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依附外,則主要表現為相當大一部分宰相巳開始依附藩鎮。


    唐代藩鎮之影響宰相權力與地位,這是唐朝皇權與中央政權衰弱的產物。早在文宗開成年間,牛黨人物因得昭義節度使劉從諫聲援踵繼入相,巳初見其端倪,到了晚唐時期,則進一步發展成為當時社會政治的一大特征。僖宗時,宰相盧攜“內依田令孜,外依高駢為援,朝廷大政,高下在心。”的到了昭宗李曄時,凡在中央當權之宰相,幾乎無不是依靠藩鎮為靠山。由於鳳翔鎮地逼京師,又融合京西神策行營,與中央宦官也有聯係,素蒙“問鼎之誌”;而宣武鎮地廣兵眾,財源豐厚,易於揮兵西向;它們是兩個最能威脅中央的軍事勢力,因此當時宰相主要是依附這東西兩個藩鎮。至於李克用的河東……也不知是李克用根本沒有起這份心思,還是因為他是沙陀人的緣故,基本上沒有宰相依附。


    在曆史上,李曄朝宰相攀附鳳翔邠寧藩鎮的,如崔昭緯‘密結中人,外連強諸侯,內製天子以固其權,令族人鋌事王行瑜邠寧幕府,每它宰相建議,或詔令有不便於己,必須鋌密告行瑜,使上書昔許,己則陰阿助之……始帝委杜讓能調兵食以討鳳翔,昭緯方依李茂貞、行瑜為重,陰得其計,則走告之,激使稱兵向闊,遂殺讓能,反又導三鎮兵殺韋昭度等。”再如韋貽範與蘇檢在天複元年十一月李曄出幸鳳翔時奔赴行在,韋貽範“用李茂貞薦”很快升任宰相,隨又將蘇檢“薦於茂貞”,也摧為宰相。以上這些宰相可說是京西北藩鎮李茂貞、王行瑜在中央政權的代理人。


    李曄朝宰相依靠宣武藩鎮而出名的是崔胤,其以“宗人之分”於景福二年九月被崔昭緯引為宰相,實際是得到了邠寧藩鎮王行瑜的助力。第二年崔胤因附崔昭緯事罷相出鎮嶺南,見宣武節度使朱溫方霸於關東,又“密致書全忠求援,全忠上疏理胤之功,不可離輔弼之地”,結果被半路召迴,重居相位。從此崔胤借助朱溫之勢,打擊異己、控製朝局,成為朱溫在中央政權的代理人。天複三年李曄由鳳翔反京後,“胤恃全忠之勢,專權自悠,天子動靜皆秉之,朝臣從上幸鳳翔者,凡貶逐三十餘人,刑賞係其愛僧,中外畏之,重足一跡。”再如裴樞,其於天複元年二月入相,也是由於以兄事朱溫側足相列,崔胤誅後,“以全忠素後,相位如故。”再如柳璨於崔胤誅後入相,在李曄遷洛以後,與朱溫安置在李曄身邊的諸司內使、宿衛將佐“厚相交結,故當時權任皆歸之。”當朱溫殘殺衣冠清流,柳璨更是助封為虐,致使“班行為之一空,冤聲載路。”其行為品格幾同朱溫的鷹犬。


    唐末宰相依附藩鎮的另一突出表現,是在南衙北司之爭中,開始依靠藩鎮的支持與宦官相抗衡。甘露之變後,宦官繼續以操縱宮廷禁軍在中央政權內跋啟橫行,武宣二朝宰相都無心輔助皇帝誅除宦官,是宰相已不相信依靠一個並不掌握軍權的皇帝可以成就此事。到了晚唐時期,宰相謀誅宦官已開始另辟蹊徑。


    早在李曄大順初年,宰相張濬與大宦官楊複恭有矛盾,以企圖通過自己掌握軍隊的方法誅除宦官,他曾向李曄建議“廣募兵於京師,至十萬人。”他在率兵出征李克用前夕,曾對李曄說:“侯臣先除外擾,然後為陛下除內患”,表明他是企圖用這些新募軍人誅除宦官的。到了崔胤在李曄朝為相時,其在與宦官的鬥爭中,也就不再謀求親自握兵,而是借助宣武鎮朱溫的力量。如乾寧二年李曄自石門返京後,宦官景務修、宋道弼專國,宰相崔胤與之鬥爭,“由是南北司益僧疾,各結藩鎮為援,以相傾奪。”到了光化三年就借朱溫佐助,將“道弼長流瀚州,務修長流愛州,是日,皆賜自盡”,於是崔胤專製朝政,勢震中外,宦官皆側目,不勝其憤,”這是崔胤依靠朱溫第一次戰勝宦官。當年十一月,宦官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樞密使王彥範、薛齊偓幽禁李曄,扶太子填即位,罷掉崔胤的宰相。這次崔胤又是勾結朱溫,“趨全忠以師西,問所以幽帝狀”,威脅京師。在朱溫聲援下,崔胤又結神策軍大將孫德紹誅掉劉季述等“四貴”,並誅其黨羽二十餘人。這是崔胤依靠朱溫的聲援第二次戰勝宦官。天複元年十一月宦官左神策軍中尉韓全誨、張彥弘逼李曄罷去崔胤相位,劫李曄出幸鳳翔,“及全忠攻鳳翔,崔胤寓居華州,為全忠劃圖王之策”,這次李茂或石朱溫兵圍鳳翔的情況下,被迫誅殺韓全誨、張彥弘等以求和,崔撤又君得為相:這是崔撤借助朱溫第三次戰勝宦官。


    天複三年正月李曄返京後,落入朱溫之手,崔胤又與朱溫“奏罷左右神策、內諸司等使及諸道監軍、副監、小使”,“盡誅第五可範等八百餘人於內侍省”,“追諸道監軍,!所在賜死”,“內諸司皆歸省若寺,兩軍內外八鎮兵悉屬六軍”,“自是宣傳詔命,皆以宮人。”


    至此,宰相崔胤在藩鎮朱溫的幫助下,徹底消滅了宦官這種左右唐中央政權近一百五十年之久的政治勢力,取得了南衙北司之爭的最後勝利。但至此,朱溫也就完全操縱了唐中央政權,不久殺死李曄與哀帝,取苟延殘喘的唐王朝而代之。一些依附朱溫的宰相,在朱溫篡唐過程中,先是成為朱溫代唐的工具,後來也就或則被朱溫懷疑不忠而處死,如崔胤裴樞等,或則成為朱溫洗刷軾逆罪名的替罪羊,如柳璨,在藩鎮的刀斧下,走向與唐代皇帝同樣的歸宿。


    這些宰相,李曜並不在乎,因為“曆史證明”,他們的本事恐怕多半在於投機,而非如王摶這般,是能夠真正輔佐天子,執宰天下的。


    李曜的目的,在於王摶。如果再大一點說,那就是……在於太原王氏。


    第210章 力挽天傾(叁十)


    目的既然已經明確,言語就無須過於含蓄。李曜執手王摶,言辭懇切:“王相公此去華州,陛下必有大任,君雖雄才,手無寸鐵,終歸不便。屆時若有為難之處,可報訊於河中,某雖非晉王,無有千軍辟易之能,然則如韓建之流,也實未放心上,一旦聞訊,必然出兵相助,庶幾可免陛下受驚。”


    王摶略微有些意外,不過仍是不動聲色,反執李曜之手,頜首微笑:“蒲帥好意,王摶心領,一俟華州有變,必飛報蒲帥以聞,至於鼓金行止,自有蒲帥決斷。”說罷又叮囑王笉兩句,便即示意馬車出門。


    李曜下令大開中門,親自送王摶出正門,下得台階,王摶拱手道:“蒲帥留步。”


    “王相公,珍重。”李曜也拱手還禮。因不是清晨送別,折柳這個過程今天算是省了。


    王笉也行了一禮,向王摶道別:“叔父一路順風。”


    王摶微微點頭,轉身上了馬車,車把手朝李曜行禮之後,駕車離去,一行百餘人,漸漸消失在蒲州節帥府前的長街盡頭。


    李曜見王笉默然不語,苦笑道:“燕……嫣然,你可是有些不滿?”


    王笉麵色平靜,道:“蒲帥既然問起,奴自不敢敷衍,方才家叔已然提及延王遇難前所托之言,蒲帥何以聽而不聞,坐看韓賊欺淩天子?”


    李曜歎道:“嫣然,你有所不知。某這河中節度使,雖是一藩,卻是由晉王上疏而得,河東與河中是何關係,嫣然自然知曉,雖則此番晉王曾有吩咐,將這迎駕之事交予某來處置,然則某若此刻出兵,則恐怕事情並非迎駕這麽簡單。”


    王笉秀眉微蹙:“哦?倒要請教蒲帥,如何不簡單了。”


    李曜道:“此處不是說話之處,且迴崇賢院詳談。”於是二人舉步,迴到崇賢院中,於廳堂坐定。


    這時李曜才道:“方才說某若此刻出兵,事情並非迎駕這麽簡單,其中有幾處緣故。”


    王笉看著他,卻並不說話。


    李曜便直接道:“其一,晉王雖許我迎駕之權,卻並未指言其他,倘若某出兵西進,韓建見勢不妙,引李茂貞為援,則恐引發又一次關中戰亂。如今幽州局勢緊張,嗣昭、嗣源二位兄長困守孤城,晉王已親率大軍北上赴援,倘若某進關中大戰,則我河東不僅是南北兩線開戰,且戰局相隔萬裏,殊為不便。”


    “其二,官家雖同意延王之請,希望晉王引兵華州,救朝廷於水火,然則延王卻並未從陛下手中討到禦筆朱批,更未將之交予存勖攜來。如今延王遇難,存勖走得匆忙,未曾來我河中,晉王又不曾決斷,某亦無法手持敕詔而傳檄勤王,若是這般強行出兵,多少有些出師無名之尷尬。”


    “其三,朱溫此前雖經一敗,但他坐擁八鎮,雄據中原,戰力恢複極快,若我出征關中,他趁河東、河中同時空虛,再次渡河北上,則潞、邢二鎮壓力過大,而魏博又是朱溫幫兇,兩廂聯手,即便鎮帥王鎔安守中立,河北局麵也必急轉直下,更何況那王鎔本就是一牆頭草,萬一也被朱溫拉攏,合兵來取河東、河中,如何能守?”


    王笉哂然一笑:“蒲帥這話,可是真心?”


    李曜奇道:“自然真心,嫣然此言何解?”


    王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道:“那麽,蒲帥可還有話未曾明言?”


    “這……”李曜微微一歎,苦笑道:“嫣然法眼如炬,確實還有兩點,某方才未曾細說,不過……某也不是刻意隱瞞,這兩點,都事關鳳翔李茂貞。”


    王笉這才展顏,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李曜道:“其一,李茂貞與韓建本是盟友,此番陛下去華州,某料乃是中計,實是失策之極;其二,如要剪除韓建,十有八九要與李茂貞見陣,鳳翔邊軍與吐蕃累世交手,實力絕非王行瑜可比,縱然我提沙陀勁旅,怕也不是那般輕易可勝,而他如今又得邠寧,坐控三四十州,擁兵二十萬……不瞞嫣然,某這河中,除去河東暫駐兵員之外,如今隻有五萬可用之兵,同時對陣李茂貞與韓建二賊,背後又要防備朱溫、王珙,實無把握,這才遲遲不肯出兵。”


    王笉見李曜如此掏心剖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連自己的家底也全盤托出,不禁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吃驚。感激的是李曜的信任和重視,吃驚的是情況竟然真有如此危險。她下意識驚道:“李茂貞竟然強大至斯?”


    李曜歎息一聲,道:“前番李茂貞畏懼我河東軍威,服軟不戰,世人皆以為其不過如此,卻不知這正是此人厲害之處……”說著,將自己派出的細作對李茂貞的調查一一說與王笉知曉,同時又將自己的分析說與她聽。[注:李曜所講述的李茂貞早期發跡史,由於篇幅較長,估計又有些讀者可能沒有興趣,故附於正文之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一閱,沒興趣的讀者請直接無視。我現在確實不敢再學金庸先生,插敘太長的“非主角故事”了。]


    晚唐是個多事之秋,就在這個急劇動蕩、群雄紛起的時代,李茂貞從區區一介武夫一躍成為稱霸一方的一代嫋雄,其發跡史頗具傳奇色彩。


    眾所周知,藩鎮幹政是晚唐政局一個非常突出的政治現象。在此之前,方鎮幹政的主要方式是抗命跋扈,表請節旌,以爭取權力世襲、維護既得權益為核心,而很少直接幹預朝政的製定和實施。而晚唐自廣明以後,群雄割據混戰,日漸衰弱的唐廷不僅失去了各地的實際控製,就連朝命製定也要唯強藩馬首是瞻。藩鎮尤其是強藩多通過幹政來實現自我利益最大化。這與唐中期以來藩鎮跋扈迥然有異,是晚唐以來皇權衰微的直接體現。


    藩鎮在地域上的兼並與擴張必然伴隨著權力上的擴張,而藩鎮幹政就是這種權力擴張的必然結果。其實從晚唐藩鎮幹政的發展軌跡來看,這樣程度幹政並非始自李茂貞。在僖宗中和三年,鄭畋任相,主持朝政。風翔節度使李昌言“自以襲(鄭)畋而奪之鎮,今敗當國,內不喜”,遂於七月上言“軍情猜忌,不可令畋息從過此”鄭畋因此被迫罷相。鳳翔李昌言這次上表幹預執政大臣的任命,可以算是唐末方鎮幹政的開始。光啟元年,大宦官田令孜專權,為奪鹽利導致沙苑王師潰敗,天子出幸。期間,河東李克用、河中王重榮、邠寧朱玫、鳳翔李昌符多次上表請誅田令孜。之後,朱玫逼迫百官奉立襄王為帝,他“自為宰相專權”,壟斷軍務、財政大權。這都是幹政的極端表現。至於大順元年,宰相張濬率王師討伐李克用,官軍慘敗,次年正月,李克用遣使上表,迫使唐廷貶宰相張濬、孔緯,是為李克用幹政。可見藩鎮幹政的原因、目的、方式、烈度不一而同。


    李茂貞出身神策軍,親曆晚唐數次朝廷變亂和乘輿播遷,對朝廷虛實知之更深。在藩鎮兼並擴張的大環境下,他盤踞鳳翔雄鎮,鯨吞山南,虎視京師,割據態勢已成。勢力不斷坐大的李茂貞遂“恃勳態橫”,或“擅兵窺伺”,或“辭旨不遜”,驕慢跋扈,淩弱朝廷,“頗幹朝政”,甚至抗命逼宮,殺相劫君,達到唐末藩帥幹政的頂峰。


    李曜伸出四根手指:“我意李茂貞必討,乃是因其有四大不可赦之罪。因此,總想出兵之前,先做好萬全準備。”


    王笉輕揚柳眉:“哪四大罪?”


    李曜再次一根一根伸出手指,數李茂貞之罪狀:“其一,強吞山南,脅君殺相;其二、耀武闕下,扶植代言;其三,河中爭帥,通宮謀廢;其四,截掠京城,輿駕播遷。”然後,便一條一條詳論,指出其罪之細節。


    李曜數其罪一,是強吞山南,脅君殺相。


    在藩鎮兼並擴張的大環境下,位居雄藩、野心勃勃的李茂貞早就對山南西道凱覷己久。景福元年正月,李茂貞抓住大宦官楊複恭叛逃興元並與楊守亮等人舉兵抗命的時機,率領關中諸鎮即靜難王行瑜、鎮國韓建、同州王行約、秦州李茂莊共五節度聯合表請討伐楊複恭,並為李茂貞討一個“山南西道招討使”的名號。李茂貞主動上表求加職名,這被視為他幹政之始。


    唐廷認為李茂貞既得山南,則不可製約,遂下詔和解。然李茂貞不聽朝命,擅自夥同王行瑜舉岐邠大軍進擊山南。李茂貞一麵揮軍南下,搶占地盤,以使進討山南成為既定事實,一麵繼續不停地上表求加“招討使”的名號,還向執政的宰相杜讓能、權宦西門君遂施壓,書信中“辭語不遜”,有“陵蔑朝廷”之言。這是李茂貞首次公然違抗詔命。李曄迫於壓力,隻得加李茂貞為山南西道招討使,給了李茂貞一個“奉詔討逆”的名分。李茂貞也終於嚐到了幹預朝政的甜頭。隨後,李茂貞仗持“天威”和優勢兵力,於當年八月攻克興元,至乾寧元年七月徹底吞並山南西道等四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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