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李曜的記憶,李克用之後似乎把府穀升格為縣了,到李存勖手中,又升格為府州。想來除了折家軍的實力之外,府穀本身的發展應該也是其中關鍵因素。


    如今這個府穀在李曜看來,說實話真有些寒酸。此地別說與太原相比,就算與代州相比,也完全不在一個層麵,據李曜目測,府穀如今能有代州五分之一大小,就當偷笑了。


    這般條件之下,折家的府邸,也難免粗糙。四平八穩地一座府邸,什麽雕梁畫棟都是沒有的,甚至誇張到大門口的兩根碩大門柱都沒有刷上紅漆,就是兩根剝皮刨光的大圓木而已。


    阿悉結·咄爾看了,不禁笑道:“折公忒地小氣,門柱也不漆一下。”


    折宗本還未答話,李曜已然偏頭斜睨了咄爾一眼,淡淡地問:“咄爾,你家有門柱嗎?”


    咄爾頓時語塞,他家是典型的牧民,哪有什麽門柱,帳篷倒是有幾頂……


    折宗本看了李曜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多話,照樣客客氣氣將他們請入,命人上宴。


    侍女們首先端上來一盤盤紅色鮮果,每人案上各置一盤。李曜從沒見過這種果子,不禁有些好奇,拿起一顆仔細看了看。


    主席上折宗本笑而不語,折嗣倫卻笑道:“李軍使可是未曾見過此果?”


    李曜點點頭:“確實未曾見過,不知此果乃為何物?”


    折嗣倫哈哈一笑:“此果乃是野生,某也不知道是否有其正名,左右在這府穀,大夥兒都叫它海紅紅,或是小果果。”


    李曜忽然想起來了,心中一動:“我說這東西怎麽這麽眼熟,原來是海紅果。不過這海紅果和後世所見,似乎有些不同,後世說海紅果八百年前定種,算起來……唐朝末年時,海紅果似乎還沒有完全穩定基因?”


    他這邊走神,折嗣倫卻是興致頗高,似乎對這府穀的特色野果頗為自愛,又為李曜說起海紅果的傳說,道:“傳說在很久以前,河套地區出現大旱,尤以晉西北之府穀為甚。接連數月,滴水未降,田地幹裂,莊稼枯死,人們到處找水。村民中有善雨者便組織大家到龍王廟求雨。然而幾天過去了,龍王就是不肯降雨。這時,河神的小女兒海紅,動了惻隱之心,看著牲畜和人都快熬不住了,她心急如焚。海紅先去求河神降點雨,河神堅持說沒有龍王的旨意,他不能降雨。海紅見沒有說服父親,便決定私自降雨,一連下了幾天雨,莊稼返青了,人畜也有水吃了,大地恢複了生機。人們非常高興,以為是龍王降雨,就去龍王廟祭祀感謝。龍王得知,驚詫莫名,吾未準雨,何故有雨?經過查問,原來是海紅降雨,不禁龍顏大怒,立即將海紅召來,說她違抗天意,私自下雨,罪當淩遲。於是鋼刀飛舞,海紅的血肉一片片灑落在了河曲大地上。第二年春天,人們發現,凡是海紅血肉灑落之處,都長出了一株株的小樹,到了秋天,樹上綴滿了紅瑩瑩的小果……因此,府穀之民,便將這果子叫做海紅紅。”


    李曜聽了,也不禁感歎幾句。他自然不是相信這種傳說,隻是這種傳說之中所反映的一種思想,讓他感慨。龍王不肯降雨,河神的女兒私自降雨以救百姓,老百姓感激了海紅,卻也沒有人敢去質疑龍王,海紅下雨之後,人們居然第一反應就是去感激龍王。


    這不就是中國老百姓無數代人心思的體現?君,高於一切,雖然口裏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然而事實上,君甚至高於萬民。君的命令不對,河神不敢質疑,百姓深苦其中,也不敢質疑!反倒是期待著一位善心大發女神,那位河神的女兒以生命為代價給他們一場豪雨。


    雖然,此後百姓記得了這位女神,可是,這位女神是真的需要為此犧牲自己的嗎?如果天下的河神都敢反對龍王的錯誤旨意,如果天下萬民都不再給龍王任何供奉,如果……


    這一切還是這樣的結局嗎?


    一個小小的神話傳說,折嗣倫隨口提起的一個小小故事,竟讓李曜忽然生出一股豪氣。


    縱然帝製還遠遠沒有走到頭,可我既然穿越千年,來到這個盛唐餘暉將盡的世界,就不該全無建樹,庸碌一生。我也許無法給唐末的人民帶來真正的民主,無法改變曆史車輪滾去的方向,但我總要盡我所能,讓天下所有臣民,不再盲從甚或屈從於君王的意誌!


    唯民,不唯君!


    他突然想到,“文死諫”遠比“武死戰”要難。


    當一個將軍在烽煙中勇敢地一衝時,他背負的代價就是一條命,以身報國,一死了之。敢將熱血灑疆場,博得烈士英雄名。而當一個文臣堅持說真話,為民請命時,他身上卻背負著更沉重的東西。首先可能失寵,會丟掉前半生的政治積累,一世英名毀於一紙;其次,可能丟掉後半生的政治生命,許多未竟之業將成泡影;再次,可能丟掉性命。


    然而更可悲的是,武死,死於戰場,死於敵人,舉國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於不同意見,死於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將要忍受長期的屈辱、折磨,並且身後落上一個冤名。這就加倍地考驗一個人的忠誠。唯民不唯君,憂國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蕩蕩無私心。唯民則忠,唯君則奸。“社稷為重君為輕”,真正的忠臣,並不是“忠君”,而是忠於國家、民族、人民。


    他突然想到五代一位名人,那位曆四朝十君,拜相二十餘年的長樂老馮道。


    在中國,無論古今,最容易挨罵的文人,是有變節行為的文人。在這方麵,人們往往愛把文人和女人聯係在一起。歐陽修編《資治通鑒》,曾大罵馮道為曆代奸佞之最,其中就舉了個貞婦的例子,於是王凝妻李氏名揚千古。後人在論馮道時,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著名的花蕊夫人和李清照。李曜當年讀史讀到此處,頗覺好奇,便仔細查了查馮道究竟做了哪些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事,居然能成為“奸佞之最”。


    結果,勉強能算昧良心的事有兩件:


    後唐明宗李嗣源死後,閔帝即位,潞王李從珂發動了一場兵變,皇帝逃跑了。做為百官領袖的馮道帶著人去迎潞王,急急切切地要寫勸進文書。就是說這位皇帝沒死,那位想做皇帝的人還沒來也沒表示要做皇帝,馮道就先想著“勸進”了。他的要求當時就被一位忠誠的盧導先生給正顏厲色地頂迴去了,馮道“紅著臉”說了一句“事當務實”。結果,潞王假惺惺做了一些姿態之後,果然做了皇帝。


    把幽雲十六州獻給契丹人的後晉兒皇帝石敬塘,非常信任馮道,臨死的時候,讓小兒子石重睿出來拜見馮老先生,還把孩子抱著放在馮道的懷中,大有劉備托孤給諸葛亮的意思。結果石敬塘死後,馮道認為天下太亂,國家應該立長君,就沒按石敬塘的意思來,自做主張地立了年長的石重貴。


    從這兩件事能看出來,馮道對皇帝是很不夠意思的,至少可以說他不忠。但是這又能說明馮道頭腦清醒,知道大局,另外他還老實得可愛,有啥說啥,不做姿態。他勸潞王做皇帝,是覺得得潞王比閔帝強,而且以當時的情況,潞王不做皇帝已經不可能了;他廢幼立長,也是為了後晉天下的太平,如果立了小皇帝,馬上就會亂。所以李曜一直覺得馮道這兩件事也不能說是錯,他說的“事當務實”,這話確實是有道理的。


    馮道麵對複雜的政治情況“依違兩可”也是常有的,這不是因為他滑頭,而是的確不是那塊材料。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常說自己是個書生,不懂得軍國大事。石敬塘有一次問他“軍謀”之事,他說:“征伐大事,在聖心獨斷。臣書生,惟知謹守曆代成規而已。”石敬塘聽了很高興,認為馮道老實。當時還有很多人也清楚這一點,有人曾對石重貴說:“馮道承平之良相;今艱難之際,譬如使禪僧飛鷹耳。”於是石重貴就不再難為馮道做宰相,另給他派了清閑的官職。


    說馮道貪圖祿位,也不全是事實。後唐潞王在位的時候,馮道位至司空,執政的盧文紀不知道司空該管什麽事,另外還想排擠馮道,就想讓他掌管祭祀掃除,馮道聽了,很坦然地說:“司空掃除,職也,吾何憚焉。”後來盧文紀自己覺得太不合適,也就算了。後晉石敬塘稱帝時,馮道得寵,權力很大,但他自知不是相才,就稱病求退,躲在家裏不上朝,石敬塘派兒子石重貴去請他,說:“來日不出,朕當親往。”馮道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幹下去。


    像馮道這麽一個書生,能在五代這樣的亂世活下來,並曆朝曆代地做大官,確實是個異事。後唐明宗時他開始做宰相,完全是誤打誤撞,憑了一時的運氣。當時朝臣們推薦宰相人選,爭執不下,明宗李嗣源說:“宰相重任,卿輩更審議之。吾在河東見馮書記多才博學,與物無競,此可相也。”就這樣,馮道撿了個宰相做。然而他也沒有讓李嗣源失望,君臣們一起,幹了不少好事。


    就連大罵馮道的司馬光,在其留下的文章墨寶中也曾這樣記載:


    上與馮道從容語及年穀屢登,四方無事。道曰:“臣常記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曆井陘之險,臣憂馬厥,執轡甚謹,幸而無失;逮至平路,放轡自逸,俄至顛隕。凡為天下者,亦猶是也。”上深以為然。上又問道:“今歲雖豐,百姓贍足否?”道曰:“農家歲兇則死於流殍,歲豐則傷於穀賤,豐兇皆病者,惟農家為然。臣記進士聶夷中詩雲:‘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語雖鄙俚,曲盡田家之情狀,農於四人之中最為勤苦,人主不可不知也。”上悅,命左右錄其詩,常諷誦之。


    長興二年,敕解縱五坊鷹隼,內外無得更進。馮道曰:“陛下可謂仁及禽獸”。上曰:“不然,朕昔從武皇獵,時秋稼方熟,有獸逸入田中,遣騎取之,比及取獸,餘稼無幾。以是思之,獵有損無益,故不為也。”


    好一對愛民如子的君臣!


    而他們兩人的另一大功勞是文化方麵的建設:


    初,唐明宗之世,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正《九經》,刻板印賣,朝廷從之。丁巳,板成,獻之。由是,雖亂世,《九經》傳布甚廣。


    也不知歐陽修、司馬光這些大文豪們在寫文章罵馮道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馮道的這些“小善”對他們的重要影響。宋朝文人多,是因為從唐五代以來雕板印刷術漸漸流行,讀書比前代方便多了。但是如果沒有馮道這些掌過權的書生刻意地保存文化遺產,曆經亂世,歐陽修司馬光真不知有什麽可讀的,他們哪能振振有詞地引用儒家經典來罵前輩!


    馮道從後唐到後周,伺候了不少皇帝,沒有在改朝換代的時候為前朝盡忠盡節,這是人罵他的第一個原因。一個老實的書生,生逢亂世,不肯老老實實地隱居山林,卻在官場享盡榮華富貴,混了太多的日子,這是人罵他的第二個原因。


    盡忠盡節,無非是上吊抹脖子,讓人死掉而已;隱居山林,看似安靜,但在兵荒馬亂的五代,做一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不是被契丹人打了草穀,就是被漢人抓了壯丁,或者做了“臘肉”,還是個死掉而已。


    一個人想辦法要活下去,有什麽錯!


    那個時候,兵強馬壯就能做皇帝,今天你做,明天他做,打一個盹的工夫朝代就換了,誰會為這些軍閥皇帝守節盡忠?歐陽修說:“予於五代得全節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皆武夫戰卒,豈於儒者果無其人哉?”武夫戰卒上陣打仗,成了的封王封侯做皇帝,敗了的朽骨一堆,所以拚命的人多,殺紅了眼哪管是死是活。而文官們要死,就得自己認真拿主意,得看死得值不值。前文提的那個頂撞過馮道的忠誠之士盧導,說話的時候振振有詞,潞王做皇帝後也沒見他為閔帝盡節盡忠啊!


    馮道能逃過一場場的兵亂政變,沒有被哪個主子一生氣砍了頭,不是因為他會曲意逢迎,到處討好,而是由他“事當務實”的辦事風格,和“與物無競”的個人風範所致。好幾次他都被牽連上了,結果皇帝都說:“這個老頭不是多事的人,別找他的麻煩。”當時每一位軍閥做了皇帝之後,都夢想著天下太平,江山永固,而馮道被人們評為“承平之良相”、“多才博學”、“清儉寬弘”,所以皇帝們都不討厭馮道這樣的人,都願意給他大官做。


    宋朝的文人罵馮道,是通過苛求古人為現實服務。江山一統了,天下太平了,文人們做官的機會多了,變節的可能又少了,所謂飽漢不管餓漢的饑,“你看,我們多忠心啊,從來不變節啊!”也不看看,你們有機會麽?


    但事實上,大宋朝從五代繼承下來的丟人事情,他們還是不敢多說,賢如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裏也對後晉石敬塘賄賂契丹的事嘖嘖稱道,認為花錢買太平,所費不過數縣的賦稅而已,是很值得的。


    而且馮道也和平常我們所說的“叛徒”不一樣,他沒有朝秦暮楚,今天投奔這個,明天又倒向那個,沒有為敵人提供過情報,也沒有迴過頭來殘害自己人,他隻是隨著朝代的變更而改換門庭,就像亂世漩渦裏的浮萍一樣,隨波逐流,沒有被浪頭打翻。賣國叛國的事,馮道畢竟不曾幹過。所以後世有些人在文章中把馮道和秦檜汪精衛周作人扯在一起,實在有失公平。


    在古代女人失貞、寡婦再嫁是了不得的罪過,而現代人們連“黃昏戀”都開始提倡了,為什麽就不能理解一位亂世的書生,非要讓人家“死給你看”?


    在李曜看來,馮道不僅沒有失貞,反而是天下最貞。他每在一朝,所做所為都是為百姓做事。其個人道德之高,除了那個李曜根本看不上眼的“忠君”之外,曆代有幾個能比?就算司馬光,也沒有找到他的其他惡行。


    腦子裏充斥著這許多現代思想和古代思想的衝突,李曜在席上便顯得沉默寡言,折宗本年老成精,察言觀色之下,隻道李曜憂心軍務,又鞍馬勞頓,因而宴飲一畢,便早早散席,安排人請李曜等人各去休息。至於飛騰軍,折宗本早已空出營盤,請他們入內,倒也不必李曜多問。


    當夜,李曜深思許久,仔細迴顧自己穿越近兩年來所做的一切,他自問:原先我所思所想,是否過於自私?在這樣一個唐末臨近五代的世界中,我該如何去做,才不枉費穿越一場?


    良久之後,他親自研墨,提筆寫下一首無題詩:


    北地生賢者,夜半助鄰耕。


    方寸無諸惡,狼叢久立身。


    道德公孤貴,儀範爾獨尊。


    誰言失忠節,唯民不唯君。[注:原創詩作,謝絕轉載]


    詩本有題,《馮道》是也,隻是不能宣之於紙筆爾!


    ------------------------------


    此章主要寫李曜觸景生情,其在唐末“人生觀”的變化,這對於今後的劇情,乃至李曜性格的轉變,都有很大影響,因此著墨較多。另外關於馮道,諸君可看做無風一家之言,甚至所謂“小說家言”,當真不當真,都盡隨意,此人原本就是爭論千年的人物,誰可為其蓋棺定論?


    第087章 拓跋增兵


    翌日清晨,李曜早已起來做完靈寶畢法的修習,正在院中練劍,忽然聽到外麵幾個匆匆的腳步聲正在接近。他身邊不遠處的憨娃兒本在舞棍,此時猛地收勢,單手持棍斜指地麵,一雙眼睛盯著大門。


    折嗣倫的聲音響起:“李軍使可起了?”


    門口下人迴答道:“迴大郎君,李軍使早已起了,正在院中練劍,還有朱旅帥也來了。”


    折嗣倫再未出聲,直接帶著四名屬下衝了進來,他臉色急切,但一見李曜,卻仍先說道:“李軍使,嗣倫攪擾了。”


    李曜已然收了劍勢,微笑道:“初陽方升,折兄便不請自來,看來軍情有變。”


    折嗣倫沒有多說,隻是用力點了點頭,道:“家父請李軍使白虎節堂一敘,以議軍情。”


    李曜頜首道:“既然如此,軍情緊急,他事難顧,就請折兄帶路,某這便去。憨……朱旅帥,你去傳我號令,全軍立即生活造飯,而後武裝待命,不得延誤。”


    折嗣倫見李曜立即安排全軍待命,不禁心頭一鬆,暗道:“難怪並帥放心叫李正陽隻帶五百兵來援我府穀,此人果然將才。他見我清早便來尋他,便知是軍情有變;然則他明知軍情有變,卻既不拖延時間,貽誤戰機,又處變不驚,泰然自若。同時,卻偏偏還立即下令全軍立即處於隨時待命出發之狀,如此臨危不亂,處置得宜,不是將才是什麽?”


    當下立即帶李曜前往中堂,而憨娃兒則去了飛騰軍駐地,宣布李曜的命令。


    李曜到得中堂外,還未見著折宗本,反倒是門口一位家丁匆匆過來,一臉急切地對折嗣倫道:“大郎君,郎中說了,少阿娘或今日,或明日,就要生產了。”


    李曜一愣,看著折嗣倫,隻見折嗣倫麵色一喜,卻又一皺眉:“如今正要大戰,隻怕衝撞血煞……”


    “大戰又何妨。”李曜笑道:“若是個小郎君,這大戰正是為他出世添點血氣,折掘氏北地男兒,還怕血氣不成?”李曜說折掘氏,是因為折氏是折掘氏改為單字漢姓,他們和西夏王族拓拔氏都出身於黨項羌,更早則都出自鮮卑族,和吐穀渾也有親戚關係。折掘氏漢晉之際就已是西北大姓了,五胡十六國時的南涼景王禿發傉檀的王後,就是出自鮮卑折掘氏(《晉書》南涼載記),禿發就是拓拔氏的一支,而以遊牧民族的習慣,後族一般都來自大部落,以折掘王後來看,可知折掘氏當時是可以和拓拔氏結為婚姻同盟的大族了。(注:另外也有說鮮卑折掘氏是古代匈奴折蘭王的後代,國破後又融入鮮卑族。但由於史書沒有明證,又並非學術界主流思想,因而本書不采取這一說法。)


    折嗣倫一聽,也自釋然,點頭道:“不錯,我羌族傳統,小兒出生,為父者要在其額頭抹一道指血,正是賜予其血氣悍勇之意,某家兒郎,怕甚血氣!”


    李曜剛哈哈一笑,忽然一愣,笑聲戛然而止,遲疑起來。


    折嗣倫一見,心中一怔,見他表現古怪,忙問:“李軍使這是……?”


    李曜忽然麵色怪異,問折嗣倫道:“折兄,恕某冒昧,你之妻妾,今年可有產子者以及仍有孕在身者?”


    折嗣倫搖頭道:“某隻有一妻,過去從不得孕……此事說來話長,拙荊原不可孕,某與她自小青梅竹馬,又不肯棄之,幸而去年某在府穀碰見一位跛腳乞丐,狀如餓殍,一條腿上生著碗口大一個膿包,時不時有汙血流出。某見他可憐,一時生了善心,命人買了幾個蒸餅與他去吃,哪知那乞丐吃完,便對某說:‘婦人所以無子,由衝任不足,腎氣虛寒故也。虛則風寒乘襲子宮,絕孕無子。非得溫暖藥,則無以去風寒而資化育之妙,惟用辛溫劑,加引經至下焦,走腎及心胞,散風寒,暖子宮為要也’,此人說話之時,毫不見澀,倒是精通醫理。”


    李曜聽了,不禁好奇,一個乞丐居然能說這番話?這話要是王秦所言,他倒是相信,啟玄子王冰王公留下的“素問”,對於治療不孕不育這方麵,肯定是有過人之處無疑,不過那是太原王家的本事啊,這乞丐難道也有這等大能?不過話說迴來,這乞丐的話聽起來倒似乎也有些道理。


    果然折嗣倫繼續道:“某正驚異,那乞丐又道:‘反之,腎陰不足,精虧血少,陰血同源,血海不充,天癸乏源,子宮幹澀,或陰虛內熱,熱擾衝任,亦不能成孕。’某更異之,那乞丐卻不再說醫理,隻是說了一方,命某迴來照藥抓取熬湯服用便是,說完便轉身走了。”


    李曜奇道:“莫非折兄便信了此人所言?不知那乞丐所贈醫方,用了甚藥?”


    折嗣倫苦笑道:“醫藥無小事,某哪敢輕信?那乞丐所賜奇方,用藥並不複雜,隻是熟地、山藥、山萸肉、女貞子、菟絲子、白芍、黃精幾味,隻是調配有些繁雜而已。這方子拿迴來之後,某問了許多醫家,都說沒見過這等方子,但這幾味藥,卻都是調理之藥,服之倒也無礙。於是某便想,既然總也沒有壞處,何妨試它一試?不料此藥居然神效非常,拙荊原本時常腰膝酸軟,頭暈耳鳴,口幹,舌質紅且少苔,服用之後,這些症狀很快消失,而後便懷上了孩兒……某如今想來,果然還是漢人學問高,‘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某那時若非起了善心,那乞丐縱有良方,焉能賜我?”


    折嗣倫說完,唏噓不已。他今年已是二十八九,幾近而立之年,古人此時方才得子,已然是極遲,自然感慨。


    李曜若非知道折嗣倫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人,幾乎就要懷疑他是故意開自己的玩笑了,這種事還真有人碰到?天底下的高人逸士就真這麽多?自己碰到了鍾離權,學了靈寶畢法和青龍劍法,而折嗣倫則碰到個跛子乞丐,雖然沒學什麽東西,卻得了一手妙方,治好了老婆的不孕之症。


    最好笑的是,自己碰上的鍾離權也就罷了,這折嗣倫碰上的高人居然是個跛了腳,形如餓殍,腿上有個大膿包隨時冒血的乞丐,這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李曜於是言歸正傳,問道:“也就是說,如今折兄今年,絕不會有第二名孩兒誕生?”


    折嗣倫實在想不通李曜為何總執著與此問,但如今他折家需要李曜幫忙,自然不會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當下點頭道:“正是。”


    李曜就笑了起來,道:“曾有一異人指點於某,若此番來府州,有友人得子,此子今後必為使相。”


    折嗣倫大吃一驚,道:“府穀不過一小鎮,即便某今日所得乃是一子,然則今後至多也就是一兵馬使,如何能得使相高位?”


    李曜笑著道:“聽聞折氏府穀,如今內政皆由折兄掌握,而折兄訪查疾苦,獎勵耕牧,為政以寬,人爭歸附,是以府穀人口日見增多,財帛日漸豐厚,如此來看,焉知數十年後,府穀不為府州?焉知數十年後,令郎不為使相?”


    折嗣倫搖頭苦笑道:“原來李軍使隻是說笑。”


    李曜見他不信,忽然道:“今日隻須折兄依某一事,某便與折兄打兩個賭,一賭此番折兄必然弄璋,二賭此子將來必為使相。——折兄賭是不賭?”


    折嗣倫哈哈一笑:“有何不敢賭?卻不知李軍使的要求是甚?”


    李曜道:“此子取名,須叫從遠,折從遠。”


    折嗣倫麵色一變,愕然道:“某早幾年便已定下此名,言今後有子,便名從遠,李軍使怎會……怎會這般巧合?”


    李曜哈哈大笑:“折兄啊折兄,這可由不得你不信了,那高人與我說,‘你去府穀,友人誕子,其名從遠,後至使相。’你看看,太準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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