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辨毒的。

    麇穀居士這段日子來苦心孤詣,耗費了蘇令蠻一碗又一碗的鮮血,終於查出了離覆子之毒外的另外幾味主藥。這幾味藥單看都無毒,但以一定配比,卻能成折磨人的慢性之毒,委實刁毒。

    既有了配方,那配出辨毒的藥粉便不難了。

    蘇令蠻好奇地看著居士拿了蘸有這不是清水的“清水”在粥碗、菜碟裏攪了攪,見沒甚動靜,不由伸長了脖子問:“可是會變色?什麽色?”

    “梅子色。”麇穀收起筷子,將碗推了過來:“無毒,你吃。”

    蘇令蠻撇了撇嘴,不大情願吃這加了料的,但一看桌麵上也就兩碗,總不好叫居士吃,便隻得自個兒悶著腦袋苦吃,溫軟的粥食下去,造反的五髒廟這才停歇了下來。

    麇穀在一旁看得可樂,也端碗自個兒吃了起來。

    朝食飯畢,蘇令蠻招人將碗碟收了,麇穀居士重新把了迴脈,脈衝平緩,胎息凝滯,沉吟半晌歎了口氣:“阿蠻,你毒性雖解,可體內血氣滯鬱,胞宮寒凝,若再不好好調養,恐折了壽歲。往後切莫折騰了。”

    “阿蠻知道。”蘇令蠻這迴知道賣乖了,垂著腦袋,頭頂上一個揪隨意地往上支棱著,像一隻活潑的雀鳥:“日後一定都聽居士的。”

    這才乖。

    麇穀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腦門上的揪,手感柔滑,心下登時便軟乎乎一片,隻麵上不顯,一徑的嚴肅,法令紋像是刻在臉上般:“今後每日的飯食單子,老夫單獨列給你。聽說你如今都是讓東望酒樓送飯?退了吧。”

    蘇令蠻傻乎乎地問:“為何?”

    麇穀居士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蘇令蠻這才發覺居士竟然有一雙格外深邃的眼睛,與麵上的蒼老截然不同,這雙眼裏,仿佛蘊著一條星辰浩瀚的河流,世故而安然。

    她靜下心來,登時便理解了居士的意思:雖說東望酒樓送來之食更安全些,可如今已有辨毒之物,安全得到保障的前提下,進食這“加料”的飯食,反倒更利於拔出身邊的釘子。

    “阿蠻聽居士的。”

    接下來蘇令蠻的日子,便規律得千篇一律了。

    每日卯時三刻便起,跑跳打拳拉筋過後,便是麇穀居士重新調配過的湯藥泡浴,這養身湯劑比之從前那副藥效更劇,但效果也是看得見的,蘇令蠻原先血色不足的臉一日漸一日的紅潤起來。

    十日過後,綠蘿歸位。

    蘇令蠻已然又瘦了,臉小了一圈,一雙美目顧盼生姿,除開腰肢還不夠纖細外,乍一眼看去,身形竟與尋常小娘子相類,加之身量高挑,掩蓋了那一點點豐腴,反顯出一絲窈窕來。

    此時她俏生生立在長廊下,身後是一片深色肅穆的牆垣,一笑便是寒冰消融,大地迴春,萬株紅梅爭相吐蕊,美豔嬌柔自不必說。

    綠蘿怔立在原地,她藏於暗處多年,從京畿風雲之地到這邊疆曠野之境,跟著前任主公見識過的各色美人不知凡幾,可這等撲麵而來不加掩飾的蓬勃而爛漫的美,仍然讓她失語。

    仿佛為色所刺,綠蘿忍不住眯起了雙眼,心中驚豔盡數藏於齒間,腦袋深深垂了下去:“二娘子。”

    “綠蘿,你終於迴來了!可讓我好等!”

    蘇令蠻喜出望外地跑過去,笑嘻嘻地望著她,許是習慣了綠蘿陪伴,這些日子她便跟失了左膀右臂似的,極為不便。

    “是啊,綠蘿姐姐,這些日子,二娘子每天照三餐念叨你,耳朵可癢了吧?”小八嗔怪道,綠蘿低眉淺笑:“讓二娘子牽掛,是綠蘿不是。”

    巧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總覺得綠蘿此番迴來好似有些不大相同了。若照以往,她們之間打趣,綠蘿向來是不搭腔的。

    “莫說這些有的沒的,綠蘿,你那邊事可都處理完了?”

    蘇令蠻問的,自然是暗部之間交接之事。

    說起來,此番綠蘿也是因禍得福,暗衛向來見不得光,出任務亦常常九死一生,能最終獲得準許站於陽光之下的,千中無一。而綠蘿不過被飭了三十軍棍便輕輕鬆鬆脫了籍,雖還是來蘇令蠻這當丫鬟,對她來說卻已是宛若新生。

    從此後,她可以真真正正地叫綠蘿,而不是以一個冷冰冰的數字為名。

    “處理完了。”

    綠蘿看著身旁二娘子嘰嘰喳喳說得歡快,不由彎起了嘴角,露出一個歡快的笑來。小八看了她一眼,稀奇地叫了一聲:“哎,綠蘿笑了!”

    綠蘿的笑一僵,掛在臉上跟哭似的,蘇令蠻瞧了,“噗嗤”笑了聲,拍拍她肩膀,搖搖頭便去了內室。

    巧心規規矩矩地守在門口,看小八在旁邊跟隻跳蚤似的踱來踱去呆不住,不由道:“小八,你跑什麽呢?”

    “綠蘿一來,二娘子便扯著她說小話……”小八扭了扭手指:“小八都不吃香了。”

    巧心拿她沒辦法,點了點她:“你啊……還跟孩子似的,爭風吃醋呢?”

    她沒透露過綠蘿為楊廷暗衛之事,當然也並不知道綠蘿已被贈與了二娘子,隻當兩人有些關於楊郎君之事要談,便知幾守在門外。

    “誰爭風吃醋啊……”巧心嘟囔了幾句,聲音漸漸弱了下來。

    蘇令蠻安安靜靜地坐在南窗榻旁的八仙座椅上,聽著綠蘿敘說著別後之事。

    “……這是奴婢的身契,”說完,綠蘿從胸口掏出一張刻了官印的奴契紙垂首遞了過來:“請二娘子收下。”

    蘇令蠻坦然接過,契紙上“官奴定印,可轉手不可脫籍,”寫得明明白白,而通常這等不可自贖己身的奴婢,通常是上輩犯了大罪才會如此,蘇令蠻並無意追究上輩,便默不吭聲地收了下來,妥善放好。

    “綠蘿,在我這呢,沒那大過天的規矩,寬心即可。”蘇令蠻笑著站了起來,一身鵝黃齊胸襦裙映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綠意,像是將春天穿了滿身,讓人滿心滿眼的舒適。

    綠蘿安安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蘇令蠻雪白的側臉上,怔怔出了神。

    “……綠蘿?”

    蘇令蠻手在綠蘿麵前晃了晃手,不明白這個一向機警的暗衛怎麽到了她這,跟個零件壞了的西洋鍾似的,動不動就出神。

    綠蘿迴過神來,赧然道:“二娘子對不住,綠蘿無意。”

    “無妨,”蘇令蠻擺擺手:“可是不舍得你那些同僚?等你空了去見見他們倒也無妨。”

    綠蘿搖頭,她既已經脫離,便不可能再迴過去,暗衛所掌之事雖有輕有重,可俱是私密要事,便她想去見見,他們也不會再見她了。

    蘇令蠻略一思索,心裏便也明白了綠蘿顧慮。

    “二娘子不必為奴婢擔心,”綠蘿進入狀態很快:“相反,奴婢還得感謝二娘子,暗衛常年在外奔走,向來是有一日活一日,誰也不知什麽時候便去了。如今奴婢雖不能與曾經那些同僚聯係,卻重新開始了一段新的堂堂正正的人生,也未嚐不好。”

    蘇令蠻翹了翹嘴角,一雙眼亮晶晶的,她對暗衛之事,從來都是自蕭明先生那話本子裏探知的,一知半解,如今一聽,便又開心起來,跟個孩子似的。

    綠蘿莞爾,心下透亮,隻可惜——

    她看了看二娘子那張出離明豔的笑模樣,歎了口氣,容光太盛,從來是禍不是福。二娘子如

    今模樣還未完全長開,便已出落如此,往後……

    這定州蘇府,畢竟地位還是太低了些。

    蘇令蠻自然是不知這新收丫鬟的心中顧慮,此時,她有另一樁煩心事困擾已久,如今綠蘿來了,這事,便可以開始著手解決了。

    “綠蘿,”她壓低了聲:“其實居士前幾日給了我一味藥,可以辨毒,可這多日來,大廚房送來的飯菜並無異樣,我一一驗過,並無離覆子之毒。我與居士探討過,恐怕隻有一個解釋說得通了:那幕後之人,不會再下了。”

    因為她已經瘦下來了——而顯然,對方也知道了她身邊有個厲害郎中之事。

    “可對方既然能不依不饒地下了這許久的毒,便不可能放棄,所以,下一步必有更厲害的招數。”

    蘇令蠻麵上有些不安,她又想起了茫茫大霧裏,靈堂、棺木,和她自己那雙空洞茫然又悲慟憤怒的眼睛——

    莫非是夢境在朝她示警?

    “我有樁事,還需你替我去辦。”蘇令蠻麵色發冷,綠蘿還是頭一迴從蘇二娘子臉上見到這等神色,冷酷又脆弱,如企圖從虎口裏奪下幼兒的雌鹿,綠蘿覺得荒謬,再一眨眼,二娘子又恢複了正常。

    “好。”

    綠蘿恭敬地應下。

    安靜的室內,蘇令蠻幽幽的聲音響起:“真不希望……”

    不希望什麽,她最終什麽也沒說。

    綠蘿心中發澀,卻無從安慰起。

    她這前半生,見過太多的背叛,基於利益、基於嫉妒,基於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人啊,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蠻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日上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日上樓並收藏蠻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