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小八出去了。”

    綠蘿低垂著腦袋,不忍去看蘇令蠻麵上神情。

    後日便是寒食節。前些日子獨孤信之死終於爆出,定州城內人心惶惶,謠言四起,為安撫民心,兵馬司與太守府便聯合設了一場春日宴,以宴請全城,一紙邀帖已然送到了吳氏手上。

    為表鄭重,蘇府闔府都會前去,而同樣的,定州城裏有名有姓之家,也都會去。

    人一多,便容易出錯,幕後之人但凡有些腦子,必然不會放過這般絕佳機會。

    蘇令蠻提前著人暗中盯著各處,不論是西廂東廂還是外院俱是如常,廚房采買如初,孰料竟是小八從倒座的一處角門串通了守門婆子偷偷溜了出去——

    當然,盯梢之人俱是藏於暗處,由蘇令蠻花了大價錢請劉軒幫忙雇來的。來曆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盡有。

    整個蘇府全都蒙在鼓裏,連巧心小八都不知。

    “……當真?”

    房內死一般的寂靜,蘇令蠻明白過來,突然笑了一聲,再開口時,聲音澀啞得厲害:“去了何處?”

    “濟民藥鋪,尋了一個姓邱的大夫。”

    邱大夫?

    “原來如此。”蘇令蠻思及當初讓小八去尋幫閑來看著邱大夫,忍不住歎了一聲,轉過身,院中小刀提著掃帚,慢悠悠地掃著落葉,一夜風雨,這些還未長嚴實的綠葉便被雨打風吹了去。

    綠蘿抬頭看去,隻見到二娘子挺直了的背脊,鵝黃色襦裙輕輕擺動,竟突然讓人有了弱不勝衣的錯覺。

    二娘子果真瘦了許多啊。

    她恍然地想著,卻聽蘇令蠻幽幽地問:“綠蘿,你覺得當真是小八麽?”可她怎麽覺得,不大對呢。

    蘇令蠻說不出何處不對勁,她有限的內宅生活,從來就是操心軟塌塌的娘親,懟一懟大姐,揍一揍三弟,簡單又粗暴,還不曾處理過這等事,想了許多,臨到了時,卻又不確定了。

    “再看一看。”

    綠蘿沉吟半晌,建議道。她比蘇令蠻年長不過五歲,見識的風波詭譎不少,內宅爭鬥從來殺人不見血,小八如此快跳出來,倒是出人意料——

    除非那幕後之人早就不在意,或者,跳出的,是個迷惑人心的幌子。

    而且蘇府怕不隻有一個釘子,唯有行動之時,抓個正著,才能牽出那幕後之人,隻抓一

    個,全然無用。

    “如此也好——”

    話還未完,院中便傳來小八嘰嘰喳喳歡快的聲音,她見蘇令蠻站在窗口,還踮腳揮了揮手,開心地喊了聲:“二娘子!”

    蘇令蠻扯了扯嘴角,小八已經顛顛地跑到廊下,從外室探了個腦袋進來:“二娘子,小八可能進來?”

    “進來。”

    蘇令蠻招招手,小八手中提了一串油紙包,嘴裏鼓鼓囊囊的:“二娘子,小八特地出去買了些紅棗糖和麥芽酥,你可要來點?”

    蘇令蠻搖頭:“你個饞丫頭,就留著自個兒吃吧,也不怕蛀掉了大門牙。”

    “二娘子!”小八跺腳,一口將嘴裏的咽了下去,才道:“你又取笑小八!”

    綠蘿奇異地看著二娘子與小八有來有往地說了一通,直到小八輕快地步出了房門,才道:“奴婢還以為二娘子會不理小八。”

    蘇令蠻輕笑了聲,沒答她,反倒提起了幼時一事:“我八歲時,便曉得做戲要做全套。”

    “那時阿爹不喜歡我,我還以為是大姐姐太出色了,便忍不住想要嚇唬嚇唬她,捉了兩條胖頭蟲放到她衣服上。大姐姐膽小,哭著鼻子去跟阿爹告狀,阿爹拿著板子打了我幾十下我都硬挺著沒認,後來反倒阿爹以為是錯怪我了,給我買了包桃酥哄我。”

    那也是她唯一從阿爹那裏得到過的東西,桃酥被她藏了一個月,壞了都沒舍得扔。

    “現在想想,我大概是從小就壞。”蘇令蠻雖然在笑,眼裏卻仿佛有淚光閃過:“所以,不過對著這些人做做戲,也沒什麽難。”

    何況,小八還沒真定了罪,沒什麽。

    綠蘿沒答腔,視線落到蘇令蠻緊揪著的兩根手指上,青蔥般的指尖此時渲染了一點紅,充血似的。

    小八拎著一串油紙包迴了下人房,巧心聽到門響,翻了個身,懶懶地問:“小八迴來了?”她昨天值了一夜班,被二娘子打發迴了房。

    “是啊。”小八哼著小曲,將裝有紅棗糖和麥芽酥的油紙包拆開,各抓了一把丟給了坐起來的巧心:“吃吧。”

    “你沒去二娘子那?”

    小八往嘴裏塞了塊麥芽酥,舔了舔嘴道:“反正綠蘿姐姐在,二娘子就讓我就躲了會懶,時間充裕便偷溜出門買了些東西。”

    “不過我覺得二娘子最近有些奇怪。”麥芽酥咯嘣咯嘣咬得清脆,小八嘴裏含含糊糊道:

    “雖說綠蘿姐姐來,幫我們分擔了許多事,可二娘子對我們不如以前親近了。”

    “喲?你這小腦袋瓜還挺能裝東西的?”巧心手裏抓著糖酥沒吃,若有所思道:“二娘子許是有旁的打算,對了,你那弟弟怎麽樣了?”

    小八絮絮叨叨地將事講了一通,兩人說到樂處,還齊聲笑了起來。

    窗外一聲貓叫,巧心嚇了一跳,掀被下床,看天色不早,便穿了衣裳招唿著小八一同去了二娘子那。

    蘇令蠻剛自小鏡居迴來,陪居士用過膳嘮嗑完一圈,正悠悠閑閑地繞著長廊走,權當是飯後消食。

    蘇令嫻領著弄琴,手裏不知捧了些什麽,也正嫋嫋婷婷地往小鏡居走。

    兩廂對上,蘇令蠻沒讓,腳一跨,手一攔,恰好將兩人擋在了月亮門外頭:“怎麽?大姐姐,又想去碰釘子了?”

    蘇令嫻視線堪堪在蘇令蠻臉上一轉,就像被刺痛般立刻挪了開來,腦中還留著那一段霜雪般的肌膚,嘴裏酸得像是吃了顆沒熟的青果子。

    自那山野居士一來,蘇阿蠻便跟吃了神仙藥似的一日好過一日,便她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承認,與如今的二妹妹站一塊,她完全成了陪襯的。

    “二妹妹,何必如此?若哪一日居士肯為我出手,大姐姐必領你這份情。”

    蘇令蠻知道,大姐姐這是心裏不平衡了。

    從前兩人出現,從來是她做那陪襯的綠葉、奚落的笑柄,如今兩人倒了個,一向清高自命不凡的蘇令嫻受不了這份落差,也是理應。

    可惜她終究沒弄明白,或者說潛意識裏就不願承認,自個兒不如這個向來瞧不起的二妹妹。一個姝色慣了的,旁人隻會覺得應當;可若是一個醜胖怪了的,再漂亮起來,那些從前個高高在上秀優越感的,便會覺得心理不適了。

    蘇令嫻將這一切順理成章地推到了那山野居士身上,也未肯承認和相信蘇令蠻原本就長得比她好。隻一個勁地將渺茫的希望寄托到了居士身上,認為他出一出手,自己便也能脫胎換骨。

    “大姐姐去了這許多迴,可成了一迴?也不必尋我阿娘,我阿娘從來就管不住我,更沒法強求居士。”

    蘇令蠻笑嘻嘻地拱手,腳步一寸不讓,目光落在蘇令嫻端著的盤子裏,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子,盒雕已是精致以極,湊近了聞,還有股淡淡的檀木香,這檀香與尋常熏香味不同,聞之有提神之效,心裏頓時有了主意,調笑道:“喲,阿

    蠻還不知,大姐姐竟有這本事,這有價無市的沉檀竟也被你得了。”

    “可是我那鎮哥哥送的?”

    “你——”蘇令嫻氣急上臉,麵上緋紅一片:“休得胡言!”

    弄琴幫腔:“是啊,二娘子,這沉檀可是大娘子廢了好大功夫得來的。”

    “可阿蠻前幾日聽說,大舅舅在家將鎮哥哥好生打了一頓,說是丟了一塊珍藏多年的沉檀,好生不巧。”蘇令蠻手一撈,快得蘇令嫻沒反應過來,便將那檀木盒子取走了。

    “你——”

    蘇令蠻已經打開了蓋子,一塊約拇指大小的褐色沉檀靜靜地躺在底部,她手一挑,便在在沉檀的右下角找到了一點米粒狀的印子:“阿蠻以前淘氣,當初玩的時候不小心將大舅舅這沉檀砸了個印子出來,瞧,可還在呢。”

    蘇令嫻被揭了個底兒掉,臉色難看得像是調了色的盤子,硬撐著道:“這,這……是我不小心掉地上碰到的,妹妹兩口一張,便將這私相授受的名兒往姐姐身上套,可是不大厚道?”

    蘇令蠻“噗嗤”一聲笑了,搖搖頭:“厚道不厚道,阿蠻是不知道。但是大姐姐您送禮,好歹得弄明白些再送,這五兩的沉檀,是一顆米粒作記,十兩的沉檀,一個元寶記。”

    這些常識,尋常人接觸不到,自然不知,可經手人總該明白。蘇令嫻說自己千辛萬苦得來,還能不知?她著急忙慌地承認了磕傷,反倒是落了蘇令蠻的陷阱,不打自招了。

    蘇令嫻張了張嘴,一張臉憋得通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綠蘿在一旁彎起了眼睛,笑眯眯地想:二娘子可真是淘氣啊。

    蘇令嫻鬧了個沒臉,搶又搶不過,遙遙看著麇穀居士的小鏡居,差點沒掉幾滴傷心淚。一身素淡的墨染裙,皺成了風裏的鹹菜花。

    蘇令蠻心裏一股悶氣自動自發地尋著了出口,見蘇令嫻僵著臉仍嘴硬不肯走,也不稀得理她,朝小鏡居喊了聲:“居士,這沉檀可要?”

    麇穀不耐的聲音傳來:“滾滾滾!哪兒來的阿貓阿狗,盡往老夫這鑽,打量老夫沒眼睛?”

    指桑罵槐,語氣嘲諷得厲害。

    從前幾迴,麇穀雖沒見蘇令嫻,卻也沒這般不客氣,這迴怕是耳朵尖,聽到了內裏糾紛,這下跟捅了馬蜂窩了,他又是個混不吝的,完全不講究那套男女規矩,全然沒給蘇令嫻留麵子,蘇令嫻一二八少女,還未及嫁人,哪裏見過這般陣勢,再站不

    住,轉身便跑。

    蘇令蠻笑嘻嘻地揮手:“大姐姐,您慢走!”

    弄琴匆匆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忽兒便跑了個沒影兒。

    “居士,阿蠻也走了?”蘇令蠻又朝裏喊了聲。

    麇穀這才板著臉走了出來,他剛剛正巧在小鏡居的院子裏踱步,聽了一耳朵,生平最恨的便是這等心術不正之人,惱了:“往後你那大姐姐再來,老夫可不會客氣。”

    蘇令蠻對他的不客氣好奇,問了,麇穀沒答,隻一個勁兒地趕人:“你也走,看著便煩!”這話說得硬,口氣卻軟,蘇令蠻全然沒放在心上,笑盈盈也走了。

    麇穀居士看著蘇阿蠻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全沒點女兒氣,不由搖了搖頭:

    臉是正過來了,其他的,還是任重而道遠啊。

    蘇令蠻拿著沉檀一路笑眯眯地迴了攬月居,巧心和小八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外迎接,笑意便更大了,隨手將沉檀給了巧心讓其收起,打算過幾日便送還給大舅舅,好歹這也算是一樁不大好聽的醜事,講給大舅舅聽一聽,免得讓鎮表哥蒙混了過去——

    若鎮表哥折騰過了,將大姐姐娶過去也是極好的。

    巧心好奇地問:“二娘子,您不氣了?”

    “這兩人如此絕配,送作堆豈不是更好?”蘇令蠻想到蘇覃,不由頭疼:好像這弟弟不大看得上鎮表哥,可如何是好?

    但想到大姐姐透露出的那一點移情苗頭:

    楊郎君這麽一塊香饃饃,竟然也被她給瞧上了。

    蘇令蠻覺得不大爽快,雖然她自己也不太弄得明白這種黏黏糊糊的不痛快感從何而來,卻不妨礙她直覺性地想要搶占地盤——這大約是人類求偶的共通獸性,和邊疆女郎的一點自我忠實。

    巧心小心翼翼地覷了二娘子一眼,問綠蘿:“可是二娘子碰見了什麽?”

    綠蘿搖頭不語,巧心似也習慣她的沉默,轉身去了外間,叫小刀提熱水來,一會二娘子該泡湯浴了。

    “小八,你來我身邊多久了?”

    銅鏡裏,小八輕手輕腳地幫蘇令蠻將頭發解開,乖巧應道:“二娘子七歲時,小八便來了。”

    “竟然如此久了……”蘇令蠻歎了聲:“一眨眼,我的小八也大了,可以嫁人了。”

    鼓鼓的臉,大圓眼睛,眼睛裏還透著股稚氣。這樣的小八,當真是那心計深沉之輩,在她身邊潛伏如此之

    久下毒?

    蘇令蠻私心裏有點不敢信,可又不敢不信。

    小八將發梳從頭至尾地梳了遍,讚歎地看著二娘子那頭烏黑濃密的長發:“二娘子從前還說這頭發實屬浪費,可小八覺得,也唯有二娘子,才能配得上這濃墨青絲了,跟仙女似的。”

    蘇令蠻早聽得耳朵出繭,小八讀書不多,來來迴迴就那麽幾個詞搗騰,偏迴迴又說得真誠無比,讓她哭笑不得。

    “得了,再說仙女仙女的,怕天上的仙女都該給你說惱了。”

    小八扁了扁嘴:“小八這輩子見過的人,也就二娘子最好看,聽說京畿的那王娘子是第一美人,可小八覺得,若那王娘子見了二娘子,也該自慚形穢才是。”

    “越發說得沒邊了。”蘇令蠻無奈,起身將外衫脫了,小刀已經提了熱水進來,繞到屏風後給木桶裝起了熱水。

    熱氣漸漸泛過來,氤氳著看不清麵上神情。

    蘇令蠻收起笑,靜靜地看著小八跟隻靈活的小雀鳥似的跳到綠蘿身邊,一把抱住了她胳膊晃了晃:

    “綠蘿姐姐,你說小八說得可對?”

    綠蘿認真地想了想,也點了點頭:

    王娘子她見過幾迴,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惜跟泥胎木塑似的,美則美矣,不夠靈動,哪裏及得上二娘子這般鮮活,一笑便讓人心裏仿佛種滿了陽光。

    “小八,你在說,二娘子的尾巴就該翹起來了。”

    巧心打趣著說道,她試了試水溫,看差不多,便拉著小八退了開去。

    如今這泡湯浴之事,全是綠籮伺候著,已經是慣例了。

    綠籮將養身湯劑拆開,放了約有一份的量,便幫著蘇令蠻退去了素緞裏衣,隻餘肚兜,人便退了開去。

    蘇令蠻踩在杌子上正要將腿伸進去,卻忍不住“咦”了一聲。

    綠籮聞聲轉了過來,卻聽蘇令蠻道了一聲:“味道不對。”她平素聞慣了,早就熟悉了這湯劑的味道,稍有點不一樣,便覺察出來了。

    綠籮連忙快走幾步,一把將蘇令蠻從杌子上抱了下來,扶到屏風另一邊去。

    蘇令蠻一邊係著袋子一邊吩咐綠籮去將居士秘密請來:“務必不能驚動旁人。”

    作者有話要說:

    綠籮:我有嚴重的粉絲濾鏡

    阿蠻:希望不是小八,不是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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