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

    沉悶的轟鳴聲充斥著由江州開往雲山的快客車廂裏,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吉喆將頭靠在了冰涼的車窗上,眼皮還沒合攏這三個字又一次在腦海中頻繁跳躍。

    車輪滾動在雪後初晴的公路上,350公裏的路程在吉喆的眼裏顯得那樣漫長,伸手抹去車窗上的蒙蒙水霧,一方銀妝素裹的陌生天地縱然躍入了幹澀的眼瞼,在發動機不知疲憊的轟鳴聲中省城江州已漸行漸遠。

    在駛離江州地界的一刹那間,吉喆突然睜開了眼睛,界碑旁站著一個老態龍鍾的耄耋老人,他微微地駝著背,枯蒿的右手正朝著吉喆艱難地揮動著,兩條健壯的狼狗半蹲在地上,一左一右忠實地看護著它的主人。

    “爺爺……”,吉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喉節動了兩下之後兩滴熱淚在眼眶中流動著。

    一聲飽含著苦澀與痛楚的“爺爺”剛一出口,老人與狗瞬間不見了蹤影,又是幻覺,吉喆抽動了一下酸酸的鼻子後頹廢地坐了下來。

    “哎喲”,車廂裏響起了一聲痛苦的尖叫。

    吉喆突然感覺屁股下有個硬物,他立即條件反射般地跳了起來,“咚”一聲悶響,他的頭部重重地撞在了行李架上。

    “你坐著我的手了,知道嗎?”,耳邊響起了一聲嬌滴滴的嗬斥。

    “哦,真對不起,你沒事吧?”,吉喆顧不上天靈蓋上傳來的陣陣麻木,忙不迭地向旁邊的女生道歉,態度極其誠懇,要知道一隻這麽柔弱的小手被一個130斤重的大男人坐在屁股底下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直到這時吉喆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旁邊竟然多出了一位小巧玲瓏的漂亮女生,看起來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一身乳白色的羽絨服,長長的衣擺沒過了膝蓋,留著齊耳短發,膚色粉膩,化著宜人的淡妝,容貌倒和熒屏上的“黛玉”有幾分相像,充滿靈氣的雙眸在忽閃忽閃地往外冒著怒氣。

    最特別是她的嘴巴,小,很小,吉喆隻看了一眼之後心中便立即萌發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麽小的嘴巴怎麽吃飯啊?”。

    不過想歸想,既然傷了別人的手挨幾句嗬斥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個身若扶柳的嬌小女子,所以當n遍“對不起”出口之後吉喆便立即低下了頭,準備迎接狂風暴雨式的口水。

    “撲哧”一聲,旁邊的“黛玉”竟然笑了起來,她環顧了一下車廂內幾十雙幸災樂禍的目光,揮手示意吉喆坐下來。

    “是老師吧?”,“黛玉”輕聲問道。

    “嗯”,吉喆就象一個做錯了事等待懲罰的孩子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又往窗邊挪了近半尺,將整個人倦縮在狹小的角落裏。

    “撲哧”,看著吉喆這副窘迫的樣子,“黛玉”再次笑出了聲。

    再次聽到銀鈴般的笑聲之後,吉喆原本高懸著的心終於慢慢地落了地,他又悄悄地挪了迴去,畢竟這“縮骨功”可不是一般人能練成的,不過吉喆還是不敢抬頭再看她的臉。

    “嘻嘻嘻……”,“黛玉”捂著嘴巴偷笑了起來,這次持續的時間更長,吉喆估計她至少竊笑了兩公裏之多。

    三笑過後吉喆暗暗地舒了口氣,估計不會再有挨罵的危險了,要知道當著全車幾十個人的麵被女人罵那可是一件極其丟人的事情。

    “對不起,我確實沒有看到”,看著那隻白一塊紅一塊的小手,吉喆再次誠心地表示謙意,他很想替她揉一揉,不過沒有這個膽量。

    “黛玉”一邊揉手一邊笑著說道:“你是想說沒看到我的手呢?還是想說沒看到我的人?我想肯定是後者,是吧?”。

    吉喆點了點頭,從走進長途汽車站的大門開始,他的心就一直非常失落,一種背井離鄉的傷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他根本無暇顧及身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上車之後他也一直側身對著窗外,整個身心陷入了極度酸楚之中。

    “剛剛我聽到你在喊‘爺爺’,第一次出門吧?是不是想家了?”,“黛玉”關心地問道。

    吉喆沒有迴答,他摸了摸腰間之後麻木地點了點頭。

    爺爺是個謎,一個永遠無法參透的謎,曾幾何時吉喆一直試圖解開爺爺心中的秘密,可惜卻一直未能如願,直到爺爺去逝的那一刻,吉喆也沒能聽到關於這個秘密的隻言片語,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爺爺的尊敬乃至於崇拜。

    吉喆家住江州郊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在他的記憶裏隻有爺爺,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幕父母的音容,而且爺爺也從來不會在吉喆麵前主動提及他的父母,稍稍懂事之後吉喆才從旁人嘴裏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個出生不久就被遺棄的孤兒,被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

    爺爺為這位命運多舛的孩子取名為吉喆,喻為萬事吉祥、逢兇化吉之意,從此這對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爺孫倆相伴走過了二十五年。

    艱苦的環境催化了農村孩子的早熟,從小吉喆就表現出了比同齡孩子堅強的一麵,家務、農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而且學習上也從來沒有落後過,曾經他有一個夢想,夢想有一天爺爺能帶著他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不過自從去年爺爺去逝的那一刻起,這個夢想注定永遠無法實現了。

    爺爺是個怪人,村裏人這麽說,而且吉喆也這麽認為。

    爺爺有一副硬朗的身板,哪怕是去逝的前一天他還在山上下套子,爺爺也有一副好身手,在他的精心調教下,吉喆從小打架基本沒有吃過拳頭上的虧。

    相對於這個年齡階層的農村老人來說,爺爺算是個另類,他的身上擁有為數不少的文學細胞,平時喜歡剪報,吉喆曾經留意過那些被爺爺當做寶貝一樣的舊報紙,從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些報道基本上都是有關於海州市和下屬的雲山縣,而且大部份都與雲山縣境內的琪琅山有關。

    除了看報之外,爺爺還喜歡聽收音機,不過不太喜歡看電視,尤其對於充斥熒屏的戰爭題材的影視劇非常反感,吉喆曾經問過,得到了兩個答案“太假”和“太殘酷”。

    吉喆一直用“文武雙全”來評價自己的爺爺,但他並不喜歡爺爺的為人處事之道,因為爺爺這輩子活得很謹慎很小心,甚至於有些低聲下氣,就象虧欠別人很多一樣,隻要與村裏人發生磨擦,無論對錯最終道歉的肯定是爺爺,不關這樣,小時候每次吉喆打完架迴家,爺爺總會強行領著他給人登門道歉,對於別人的無理要求和嗬斥,爺爺也總是唯唯喏喏地一一照辦。

    大山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孕育著無窮無盡的故事,與周圍的孩子一樣,從小吉喆就很想了解爺爺的過去,希望能從爺爺身上找到傳奇般的故事,更何況爺爺的敏捷身手不象是一個庸俗無為之人,不過沒有,讀書、幹活、練功,這就是吉喆的成長三步曲。

    吉喆從小就有當警察的夢想,而且無論是體格還是成績他完全能夠走進警校的大門,不過卻卡在了政審這一關上,村裏人也會在不經意間提及爺爺的一段過去------曾經兩次坐過大牢,一次是解放初期,還有一次就是文革時期。

    當警察夢破滅之後,吉喆走進了江州師範大學的校門,一方麵出於就近入學能經常迴家照看年事已高的爺爺,還有一點就是可以免除高昂的學費,為家裏減輕沉重的經濟負擔。

    2002年23歲的吉喆拿到了畢業證書,他主動放棄了讀研的機會,經過一番角逐之後走上了講台,在師大附屬中學當了一名曆史老師。

    有了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吉喆便迫不及待地想把爺爺接到城裏頤養天年,可惜的是爺爺死活都不願意進城,他說他舍不得那間老屋,舍不得那一方山山水水。

    爺爺有一個習慣,每天清晨他都會爬上後山,站在山頂上遙望著遠方的旭日冉冉升起,有幾次吉喆還發現爺爺在偷偷地落淚。

    爺爺還有一個習慣,每年的七月份他都會齋戒一個月,入夜後爺爺會在堂前的香爐裏點上三柱香,非常虔誠地跪坐在蒲團上,口中念念有詞,象是在祈禱,也象是在懺悔,但據吉喆的觀察,爺爺並不是一個教徒,因為家裏並沒有供奉任何宗教信物。

    這兩個習慣一直持續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去年爺爺以85歲的高齡駕鶴西去,帶著無數讓吉喆無比遺憾的秘密溘然長辭。

    “爺爺”,吉喆再一次在心中默念著。

    朦朧中爺爺的身影再一次飄進了吉喆的腦海裏,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一聲聲那無比熟悉的咳嗽聲,還有從小到大爺爺在吉喆耳邊的一聲聲叮囑。

    “不要去海州,不要去雲山,不要踏進琪琅山”。

    即使是在彌留之際,爺爺還在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為什麽?

    就如同埋藏在爺爺身上的無數秘密一樣,吉喆也一直無法理解爺爺的叮嚀,曾經他也問了無數遍,但爺爺並沒有迴答,隻是臉色突然大變,這是一種無法言表的驚悚、恐慌和焦慮,而後便陷入了無盡的沉思之中。

    在為爺爺立碑的時候,淚眼朦朧的吉喆顫危危地寫下了爺爺的名字------吉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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