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香女接上一句,“我們若是不懼昭陽,可到嵖岈山去。那兒是奴家根基,可保無虞。”


    張儀苦笑一聲:“若保無虞,在下哪兒皆可去,何須去那山寨?”


    香女知他心大,臉色微紅,咬緊嘴唇不再做聲。


    “依在下之見,”賈舍人輕輕咳嗽一聲,抱拳道,“張子可去韓國。去年在下去過鄭城,略知韓情。自申不害故後,韓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張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爾小邦,安逞吾誌?”話一出口,張儀似覺不妥,趕忙抱拳補充一句,“謝賈兄了。”


    賈舍人卻似沒有聽到,嗬嗬一笑:“魏國如何?魏王內有惠子,外有龐涓,勢力複強,或可逞張子之誌。再說,張子是魏人,不妨在家鄉幹一番功業。”


    “七年前之魏,外強中幹,今日之魏,內外俱幹,不過是他人唇邊美味而已。”張儀又是搖頭,淡淡說道,“再說,在下與龐涓有些過節,不願與之同朝。”


    賈舍人又想一時:“齊國如何?”


    張儀搖頭歎道:“唉,賈兄有所不知,齊雖是大國,卻也難成吾誌。”


    “張子何說此話?”賈舍人驚道,“齊方圓千裏,庶民殷富,人口眾多,君賢臣明,習俗開化,春秋時稱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國——”


    “賈兄是隻知其一了。”張儀緩緩說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時、地利、人和。齊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南、北、西三麵俱無險可守,利攻不利守,萬一有事,唯負海一戰。三者之中,拋開天時不說,齊國雖占人和,卻不占地利。”


    “若是此說,張子當去秦國。”


    聽到秦國二字,張儀神色大變,眼中冒火,冷冷說道:“請賈兄莫提秦國。”


    “哦?”賈舍人這也想起蘇秦臨別之語,興趣陡增,故作驚訝道,“秦國四塞皆險,國富民強,秦公年富力強,甚是賢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當是張子用武之地,張子為何——”


    張儀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從牙縫裏擠道:“秦人殺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產,在下此生,不滅秦人誓不罷休!”


    “哦,”賈舍人豁然明白,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家仇,妄言冒犯,請張子寬諒。”


    張儀似也覺得過了,迴過一揖,語氣略略緩和:“是在下氣大量小,見笑於賈兄了。禮有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在下一家毀於秦人之手,此來楚地,一則逞吾壯誌,二則也是欲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國地大物博,在下原以為是隻猛虎,可有一番作為,不想卻是一隻假虎,唬人而已。”


    賈舍人點點頭,垂首思忖有頃,抬頭問道:“張子真欲報仇?”


    “這還有假。”


    “若是此說,在下倒有一說,張子姑妄聽之。”


    “在下恭聽。”


    “在下剛從邯鄲來,臨行之時,聽聞蘇子在趙大用,被趙侯拜為相國,聽說要合縱三晉。一個魏國已是了得,三晉若合,天下無敵矣。蘇子若成此誌,必以秦人為敵。張子既無去處,在下就想——”賈舍人看一眼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複又板起麵孔,埋下頭去,兩隻手死力地摳在一起,似是要將對方撕裂。


    “在下就想,”賈舍人假作不見,顧自說道,“張子不妨前去邯鄲。張子既與蘇子同窗,蘇子定然薦你。常言道,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和,張子是大才,蘇子也是大才,你們二人若是合成一股力,天下何業不成?三晉合成縱親,再有你們二人之謀,向東,可製齊;向南,可製楚;向西,秦國縱是一塊頑石,也會被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張儀終於抬起頭來,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出鬼穀之時,在下自以為聰明過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這……兩年下來,在下是吹鳴笛的掉井裏,一路響著下去了。反觀蘇秦,不聲不響,卻是事業大成,名噪天下。”


    “張子且莫這麽說,”賈舍人嗬嗬笑道,“張子舌戰越王無疆、助楚一舉滅越的壯舉,天下無人不曉。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張子,依在下之見,不要猶豫了,這就動身,到邯鄲去。”


    又一陣沉默過後,張儀再次抬頭,望著門外,長歎一聲:“唉,想我張儀,堂堂偉丈夫,混至今日,真還是龍遊淺灘,全無用武之地。”又過一時,苦笑一聲,“世間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卻又投去求他,”輕輕搖頭,“這個邯鄲,真還不能去。”


    “張子越說越遠了,”賈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敗,不能以眼前論之。聽說蘇子說秦不成,落難歸家之時,狼狽之狀,遠甚於張子此時。再說,張子此去,是與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講究謀大不謀小,張子欲成大業,何又拉不下這點小麵子呢?”言訖,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過話頭,“賈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與蘇兄結義,想他不會嫌棄。”


    “嫌棄?”張儀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給他麵子,他要是敢嫌棄,看我——”


    聽聞此話,賈舍人已知張儀允準了,嗬嗬笑著起身道:“事不宜遲,在下這就備車去。”


    張儀顯得過意不去:“賈兄的生意,豈不誤了?”


    賈舍人嗬嗬笑道:“能交上張子這個朋友,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說,在下打邯鄲來,自得迴去。旅途漫漫,有張子、夫人偕行,何其樂哉!”


    張儀拱手揖道:“既有此說,謝賈兄了。”


    公子華從大梁返迴秦宮,正在稟報魏國情勢,內臣進來,呈給陳軫從郢都發來的急函。


    惠文公順手拆開,剛掃一眼,就忽地站起,不無興奮地來迴踱步,目光不離密函,嘴巴合不攏似的嗬嗬笑個不住。


    “君上,有好事了?”公子華的兩隻眼珠子跟著他來迴轉著,輕聲詢問。


    “好事,好事,大好事!”惠文公嗬嗬又笑幾聲,連連說道。


    “敢問君上,是何好事?”見惠文公如此流露於表,公子華判定不是絕密,順口又問。


    惠文公將信收入袖中,嗬嗬又樂一陣兒,複坐下來,笑道:“真是好事成雙啊!你這兒報說孫臏獲準離開龐涓府宅,暫脫虎口,陳愛卿那兒又有喜訊兒來了。你可猜猜是何喜訊?”


    公子華眼珠兒連轉幾轉:“楚國有災了?”


    惠文公搖頭道:“災是哀事,不可稱喜訊。”


    “楚王病了?或是他……駕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著他笑道,“淨往刻薄處想。駕崩是喪事,如何能稱喜訊?”


    “那——”公子華搖頭道,“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猜不出。”惠文公將信從袖子裏摸出來,又看一遍,樂得合不攏口,“上柱國昭陽與張儀爭令尹之位,昭陽爭不過,求助於陳愛卿。陳愛卿教昭陽巧設妙計,布設陷阱,誣陷張儀盜走楚王鎮宮之寶和氏璧,將他打入獄中,揍了個皮開肉綻。後有太子槐出麵營救,才算活他一命。嗬嗬嗬,一代英才,這陣兒成了天下大盜嘍,嗬嗬嗬!”


    “果是好事,”公子華亦樂起來,“臣弟這就前去,接那個小偷來秦。”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好事不在忙中起。聽說此人心高氣傲,得讓他吃點苦頭。”


    “君上,”公子華急道,“張子既是大才,萬一被別人搶走——”


    “除去寡人,哪位君主願用一個盜賊?”惠文公越發樂乎,“再說,聽陳愛卿說,此人心誌不亞於蘇秦,他不赴秦,倒是怪事。”


    公子華思忖有頃,拱手道:“君上聖明!”


    “小華呀,”惠文公抬頭望著他,“眼下大爭,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孫子是大才,要把他弄過來,可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龐涓會生疑心。你此番迴來,好好歇幾日,暫不去大梁了。”


    “君上要臣弟做什麽?”


    “去一趟邯鄲。”


    “去邯鄲?”


    “對,去接張子。”


    “張儀?”公子華圓睜兩眼,不無驚訝地望著他。


    “嗯,”惠文公點點頭,斂起笑容,“上大夫前幾日捎信,說是欲在邯鄲等候張子,遲幾日迴來。寡人當時還在納悶兒,這陣兒明白了。你方才說得也是,不防一萬,隻防萬一。你走一趟邯鄲,配合上大夫,務必將張儀毫發無損帶迴來。”


    “臣弟領旨!”


    賈舍人載著張儀夫婦曉行夜宿四十餘日,於一日午後趕至邯鄲。


    剛進南門,有人伸手攔車,遞予舍人一封書函。舍人看過,納入袖中,吩咐那人道:“你可告訴你家主子,在下送過客人,馬上就到。”


    見那人走開,賈舍人轉對張儀,輕歎一聲:“唉,生意上的事,真是煩人,尚未到家,就有人守在此地,就如算準了似的。”


    張儀亦笑一聲,表示理解。


    舍人揚鞭催馬,不消一時,趕至豐雲客棧。店家見是舍人,趕忙迎出。舍人指張儀兩口子介紹道:“這是張子,蘇相國的朋友,這是張子夫人,從楚國來,暫在貴店安身,勞煩店家了。”


    店家笑容可掬,拱手道:“賈先生放心,張子是貴客,在下一定小心伺候。”轉對張儀、香女,躬身深深一揖,“小店簡陋,張子、夫人若不嫌棄,就請選套房舍。”


    張儀、香女迴過禮,跟店家、舍人一道走進店去。


    店家引他們走過大廳,來到後院,在一扇門前停下,推門揖道:“張子、夫人,請看這進院子,可稱意否?”


    張儀一看,好家夥,真是氣派非凡,寬敞明朗,兩進宅子,六個房間,裝飾奢華,家具一應俱全。香女急道:“店家,這進院子大了些,能否換套小的?”


    店家遲疑一下,目視賈舍人。


    舍人未及答話,張儀擺擺手,嗬嗬笑道:“不大,不大,就這兒了。”


    店家轉對小二,大聲叫道:“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來!”


    一路下來,香女已是添置不少日用,整出兩個包囊。小二遠遠答應一聲,從車上卸下,一手提一隻,直走過來。


    安置已畢,賈舍人轉對張儀、香女拱手道:“張子、嫂夫人,下麵有蘇相國在,在下也算放心了。在下有點生意急欲處置,不多陪了。”


    張儀、香女一齊還禮:“謝賈兄了。”


    張儀、香女送賈舍人出店,與他依依惜別,返迴店中。


    一進院子,香女就“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對張儀說道:“夫君,已經沒錢了,如何能住這進院子?”


    “袋裏不是有嗎?”


    香女拿出錢袋,攤開來一看,裏麵隻有幾枚銅板,一枚金幣也沒有。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贈十金,付醫家謝禮一金,讓小二買藥一金,小二返迴時,送謝禮二金,餘下幾金,路上用了。”


    張儀微微皺眉:“你再尋一尋,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一下,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賈先生那麽有錢,也還知道節儉,我們身上沒錢,花起來卻是手大,能餘這點,已是不易了。”


    張儀沉思有頃,撲哧一笑:“夫人放心,店家眼下還不知道我們是窮光蛋,在這兒暫挨幾日,待見過蘇秦,莫說這點小錢,縱使百金,也不算什麽。”


    “嗯嗯。”想到蘇秦,香女連連點頭,溫順地依靠過來。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梳已畢,拿出舍人在韓國鄭都為張儀置辦的新衣冠,讓張儀穿上。張儀對鏡觀賞有頃,轉對香女,笑道:“合身不?”


    “嗯。”香女伸手拉拉肩胛處,滿意地點頭。


    “我這鳳凰落架,雖說跌得一身泥,架子也不能倒,”張儀嗬嗬笑出幾聲,聳聳肩,將昨夜已經寫好的名帖揣入袖中,衝香女揚揚手,拉起長腔,“走嘍!”


    香女倚在門上,脈脈含情地望著他走向過廳。香女正欲迴身,忽見張儀又拐迴來,便迎上道:“夫君,忘掉什麽了?”


    “沒忘什麽。”張儀撓撓頭皮,多少有些尷尬,“忽然想起一事,儀與蘇秦同窗數載,玩笑開得多了。待會兒見到他,他必請儀吃酒,也一定陪儀前來客棧探視,或會與儀同榻而眠呢。若是見到你,知你是……是儀內人,定會打趣一番,讓人尷尬。”


    香女一怔:“夫君之意是——”


    “儀是說,”張儀略頓一下,“待他來時,就稱你是吳國香公主,此番赴趙,碰巧與儀同行——”


    不待他說完,香女撲哧一笑:“夫君,莫說這些了。這樣子拐來繞去,聽起來也夠煩的。待蘇兄來時,夫君就說,香女是奴婢兼護衛,隨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咯咯笑道,“實際就是嘛。”


    張儀嗬嗬笑笑,一身輕鬆地走出客棧。


    他早探知這日並不上朝,因而也不著急,悠悠哉哉地晃到相國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陽君府。


    許是張儀起得過早,相國府的紅漆大門依然關閉。張儀走至門外的石獅子邊,將一隻腳踩在雄獅的石屁股上,紮下架子一邊等候,一邊盤算待會兒見到蘇秦時,該如何說話。總而言之,斷不能讓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一人拿著掃把出門,正欲掃地,猛見張儀將腳踩在石獅子上,大喝一聲:“你是何人,敢踩相府獅子?”


    就要見到蘇秦了,張儀的氣色原本不錯,吃此一喝,倒是來氣了,斜他一眼,素性將腳在獅子屁股上連踹幾下,嘻嘻笑道:“踩了,你要怎樣?”


    那人也不答話,飛跑迴去,不一會兒,湧出幾個人,齊朝張儀攏來。


    張儀眼珠兒一轉,忖道,若是與下人動粗,待會兒見到蘇秦,倒也不雅,於是放下腿腳,微微抱拳,嘻嘻又笑幾聲:“你們幾人,這是來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還輪不上你們,叫你家主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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