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言語托大,幾人反而住腳,其中一個年歲大的門人抱拳問道:“你是何人?”


    “姓張名儀,找你家主子來的,叫他出來迎客!”


    門人打個驚愣,掃一眼眾人,又將張儀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誰?”


    張儀大笑幾聲,朗聲說道:“不就是姓蘇名秦嗎?”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張儀從袖中摸出一帖,遞了過去。


    門人看過,抱拳道:“請先生稍候,待小人稟報主公,再來相迎。”


    門人進去,不一會兒,複走出來,對張儀打一揖,將名帖遞還:“這位先生,實在對不起,主公昨夜進宮,一宵未歸,請先生改日再來。”


    “哦,他進宮去了?”張儀愣怔半晌,方才說出一聲,接過名帖,緩緩沿來路走迴。


    第二日,張儀再去相府,遞上拜帖,門人進去後複出,遞還拜帖,揖道:“相國昨日未迴,請先生過幾日再來。”


    “他哪兒去了?”張儀問道。


    “不瞞先生,”門人走近一步,悄聲說道,“聽說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獵去了。”


    “他幾時迴來?”張儀顯得急了。


    門人搖頭道:“這就說不準了。陪君上行獵,少說也得三日五日。”


    蘇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張儀在原地愣了一時,連歎數聲,悻悻踏上歸路。


    如是又過七日,張儀身上無錢,如坐針氈,天天打探,終於從店家口中得知,相國大人迴府了,急去拜謁。


    門人揖道:“相國是迴來了,先生稍候,小人這去稟報。”接過張儀拜帖,轉身進去。


    張儀在門外候有足足一個時辰,門人方才小跑著出來,喘氣揖道:“讓先……先生久……久等了,實在對……對不住。”


    張儀急道:“你家主公呢?”


    “主……主公正……正在會客,聽說是韓……韓國使臣,正在商……商議大……大事。在下稟……稟過,主公收下拜……拜帖,約先生明……明日辰時再……再來。”


    張儀怒從心起,喝道:“什麽大事?你速報蘇秦,就說是我張儀到訪,讓他出門迎接!”


    門人急忙揖道:“小……小人不……不敢。小人懇求先生這先迴……迴去,明日複來。”氣略勻一些,雙手呈上一隻牌子,“這是報牌,明日辰時,先生若帶此牌,就無須稟報了。”


    張儀連跺幾腳,卻也徒喚奈何,接過報牌,恨恨地迴轉身去。


    其實,這些日來,蘇秦既未接待韓使,也未陪趙侯去鹿苑行獵,而是天天坐在聽雨閣裏,聽賈舍人講述楚國政治及張儀在楚的故事,這陣兒正講至昭陽如何設計陷害張儀,聽得蘇秦兩眼發直。


    賈舍人講完這一段,端茶潤口。


    蘇秦將和氏璧一事的細節從頭至尾迴想一遍,閉目思慮有頃,凝眉問道:“縱觀此陷,大處雖有疏漏,細節上卻是一氣嗬成,並無一絲破綻。聽聞昭陽是個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細微?”


    “是陳軫設的局。”舍人小啜一口,咂下嘴巴,緩緩說道,“陳軫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兩年有餘。逐走張儀,是他的諸多功勞之一。”


    蘇秦輕歎一聲:“唉,列國君主,唯有秦公是個大才。有雄圖遠略不說,還能知人善任,謀事有條不紊。此人若進鬼穀,願受先生一番指引,天下昌平,也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道:“蘇子動輒想到天下昌平,實令在下敬佩。”


    “賈兄這是不了解在下,”蘇秦苦笑一聲,“在從鹹陽迴竄的路上,在下可不這麽想。在軒裏的破草棚裏拿錐子刺股之時,在下也不是這麽想的。”


    “哦,那時蘇子所想何事?”


    “那時在下隻想自己。想的是,在下說秦為何挫敗,在下又如何方能逆勢突起,成就此生輝煌。”


    賈舍人點頭,問道:“蘇子又是何時以天下為念的?”


    蘇秦想起琴師,想起他的絕唱,不禁黯然神傷,垂頭默哀一陣,幾乎是由喉嚨裏擠出一句:“是聽了一個人的琴聲。”頓有許久,又蹦出一句,“他彈得真好,堪稱天下第一琴。”


    賈舍人正欲傾聽下文,蘇秦卻是苦笑一聲,轉過話頭,抱拳道:“不說這個了。聽聞與張儀一道的還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應道,“此女是吳國前大夫公孫雄後人,其父公孫蛭為雪先祖之仇,與越王無疆對決,同歸於盡了。”


    “哦?”蘇秦大感興趣,“她叫什麽名字?”


    “公孫燕,天生體帶奇香,小名香女。香女聰明伶俐,一身武功,且心地良善,不但是個好夫人,更是一個奇女子。”


    “好啊!好啊!”蘇秦連讚數聲,“賢弟有此豔福,喜得佳偶,在下這也寬心了。”


    賈舍人怔道:“哦,蘇子緣何獨喜此事?”


    “因為在下欠他一個女人。”


    賈舍人正欲刨根問底,家宰袁豹進來,稟道:“主公,在下收下張子拜帖,約他明日複來。張子暴跳如雷,跺腳走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如此待他,莫說是張子,縱使在下,肺也讓你氣爆了。”


    蘇秦亦笑一聲:“賈兄,真正的好戲,尚未開場呢!”轉對袁豹,“明日諸事,可否齊備?”


    “迴稟主公,”袁豹稟道,“都齊備了。自辰時到午時,在下排得滿滿的。”


    “舞師來沒?”


    “來了。鄒兄引他們收拾場地,這陣兒正忙活呢!”


    “好!”蘇秦思忖有頃,複抬頭道,“秦人那兒如何?”


    “一切照舊,不過,前日又來一個貴族,樗裏先生對他甚是恭敬。”


    蘇秦轉對賈舍人笑道:“是公子華來了。聽說此人一直守在大梁,兩眼盯在孫臏身上,此番秦公卻派他來,看來已知張子到此,這是誌在必得了。”


    賈舍人驚道:“蘇子,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嗬嗬嗬,”蘇秦笑過幾聲,“這是本性,幹一行,務一行嘛。”轉對袁豹,“知會樗裏先生,邀他明日午時到訪,就說本相請他觀看一出好戲。”


    張儀一口氣迴到店中,在廳中坐下,黑青了臉,唿唿直喘粗氣。


    香女料他又吃閉門羹了,本想勸慰幾句,卻也不知從何勸起,欲待不勸,看他那副樣子,實在難受,隻好陪他悶坐一會兒,小聲問道:“蘇兄還沒迴來?”


    張儀猛然跳起,歇斯底裏地一把抓過旁邊一盞銅鏡,狠狠扔到門外。銅鏡碰到廊柱,掉在地上,發出“哐”的一響。張儀朝地上猛跺一腳,發作道:“從今往後,你不許再叫他蘇兄!這種寡情少義之人,他不配!”


    銅鏡的響聲招來店家。一陣腳步聲過後,店家已到門口,拾起銅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對張儀小聲說道:“張子——”


    張儀臉色發白,顧自在那兒喘氣。


    店家將銅鏡複置原位,哈腰候了一時,試探著說道:“請問張子,相國大人他……沒有迴來?”


    “什麽沒有迴來?”張儀開口就如連弩發射一般,“他是不想見我!店家,你且說說,未進鬼穀之前,我們同榻共寢,八拜結義;入鬼穀之後,更是同門五載,是塊石頭,也暖熱了。可……可此人……”越說越氣,結不成句。


    “張子且請消氣,細細說來,”店家勸道,“難道是相國大人不肯相認?”


    張儀又喘一會兒,將這日遭遇細細講了。


    店家聽完,非但不怪,反倒嗬嗬樂道:“這是好事,張子氣從何來?”


    “此等慢待,還是好事?”張儀猶自氣鼓鼓的。


    店家依舊嘻嘻笑道:“張子有所不知,相國大人是這邯鄲城裏最忙之人,可說是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在下聽說,相國大人連吃飯也不得安閑,一餐三吐哺呢!張子屢去不見,並不是新鮮事。再說,相國大人既已接下張子名帖,又約張子會見的時辰,已是破例了的,別人求都求不上,張子卻在這裏生大氣,為的哪般?”


    張儀細細一想,店家說的也還在理,輕歎一聲,搖頭道:“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換個位置,是此人來投在下,莫說是韓國使臣,縱使君上召見,在下也要拖他半日!”複歎一聲,“唉,也罷,不說這個了。且待明日會他,看他如何說話?”


    翌日晨時,張儀早早起床,洗梳已畢,在廳中悶坐一會兒,靈機一動,尋到店家,要他弄一套破衣爛衫來。


    店家納悶,抱拳問道:“請問張子,破爛到什麽程度方為合宜?”


    張儀略想一下:“街頭乞丐的穿著即可。”


    店家不知何意,使小二去尋。小二出門,剛巧遇到一個乞丐,不由分說,扭他過來,將他身上的衣衫強行脫了,扔給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死活不依,光著膀子,又哭又鬧地討要爛衣。


    張儀走出來,接過爛衣一看,樂了,笑對乞丐道:“我說丐頭兒,你不要鬧騰。這身行頭,在下隻是借用,天黑之前還你。至於今日三餐,爺管你吃飽!”叫小二拿過幾隻饅頭,丟予乞丐。


    乞丐聽說隻是借用,也就寬下心來,甚不情願地穿上新衣,蹲在牆角啃那饅頭。


    張儀拿上破衣迴到房舍,脫下新裝,將爛衣三兩下套上,對準銅鏡左右扭動,上下察看一番,正自陶醉,香女從內室走出,見狀大驚:“夫君,你……這是幹啥?”


    “你來得正好!”張儀嗬嗬笑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鬧騰了。今日去見蘇相國,怎能穿得像個乞丐?”


    張儀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對鏡又審一時,忽覺少頂帽子,尋思有頃,從衣架上拿過新冠,用力揉折,走到外麵泥地上摔打幾下,再揉一陣,方才戴在頭上,對鏡自視,樂道,“嗯,這下齊了!”


    香女苦勸不住,隻好由他袖了報牌,走出院門。店家瞧見,亦是驚慌,又是一番苦勸,張儀死活不聽,顧自去了。


    經過這番折騰,張儀趕至相府時,辰時已過,府前車水馬龍,甚是喧囂。趙國的達官顯貴,一個接一個,皆在門前候見。


    張儀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門前。門人見是乞丐,立即將他喝住。張儀從袖中摸出報牌,“啪”的一聲甩在地上。門人撿起,細細一看,方才認出是昨日約定之人。因有報牌,眾門人也不好趕他,商議一番,打開一扇小門,揖道:“先生,請!”


    張儀狠瞪他們一眼,本待罵他們幾句,見門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錦裳,掛金戴玉,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他,如看猴戲。張儀嘴巴張了幾張,強自忍住,從鼻孔裏哼出一聲,瞧也不瞧眾人一眼,走向正門,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眾人震驚,無不目瞪口呆。眾門人一時怔了,待緩過神時,張儀已經大步走進院中。眾門人慌了,互望一眼,即有兩人飛身上去,攔住張儀,同時飛報家宰。


    袁豹急趕過來,見到張儀,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見過先生。”


    張儀視他衣著,知是家宰,亦迴一揖:“在下張儀見過家宰。”略頓一下,“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說道:“主公正在忙於國事,先生有何貴幹?”


    “何幹?”張儀冷笑一聲,“在下是他故交,特來尋他,你去稟報一聲,讓他出來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轉對門人沉聲喝問:“這位先生可有報牌?”


    “有有有。”門人急忙遞過張儀甩在地上的報牌,雙手呈上。


    袁豹看過,轉對張儀,揖道:“先生,看這報牌,確是主公所約,可主公約的是辰時,現在已是巳時,先生緣何來遲?”


    “這——”張儀倒是無話可說。


    “先生,”袁豹再次揖道,“主公剛從鹿苑迴來,諸多國事亟待處置,張子若不介意,可隨在下暫至偏廳,稍歇一時,待主公忙過眼前這一陣兒,再會先生。”


    張儀巴咂幾下嘴唇,卻也無奈,隻好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領張儀沿著長長的走廊,徑直走向一個院落。張儀的穿著一路上都是看點,眾人七嘴八舌,即使在園中打掃衛生的下等仆從,也在指點他交頭接耳,嘻嘻哈哈,評頭論足。直到此時,張儀方才追悔意氣失策,沉下麵孔顧自走路。


    二人走進院門,袁豹引他在偏廳裏坐下。這兒有兩排長席,席前放著幾案,上麵擺著茶水。幾個客人端坐於席,顯然是在等候相國召見。


    袁豹頓住腳步,揖道:“先生,您先在這兒候著,今日客人多,在下就不陪了。”


    張儀迴過禮,在席上尋出空位坐下。幾位客人不識張儀,真還以為是個乞丐,本不想與他共席,卻因家宰親自陪他過來,吃不透底細,不敢出言,隻是以袖掩鼻,向旁邊騰挪。張儀自也不拿正眼搭理他們,沉了臉,閉目端坐。


    此地離主廳不遠,蘇秦正在廳裏會見客人。雖不見蘇秦,但張儀耳朵尖,更在鬼穀裏練過靜功,廳中的談話聲一絲不落,被他悉數收入耳中。蘇秦果然是在處理國事,一樁接一樁,甚是幹練果斷。有人拜辭出來,袁豹就會站到門口,傳喚下一個。在張儀身邊候見的人,聽到傳喚,應聲喏,起身進去。這邊有人剛走,後麵又有新來的,如此進進出出,不斷更換。


    張儀候有兩個時辰,午時已至,睜眼一看,偏廳裏已是無人,外麵也未見新來的。傾耳細聽,蘇秦仍在與人說話,顯然是最後一個了。


    沒過一刻,那人起身告退。張儀長籲一口氣,暗忖道:“唉,看來是誤解他了。時過境遷,不能以鬼穀時斷事。觀這半日,他也不易。”


    這樣想著,張儀略覺好些。又候一時,仍然不見蘇秦召見,張儀心裏有點著急,卻又忖思蘇秦許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時,因而閉目再等。


    剛候一時,外麵又來聲音,報說秦國上大夫到訪。蘇秦傳召,袁豹即引樗裏疾疾步走來。因主廳無客,樗裏疾未入偏廳,直進主廳。張儀可以覺出,蘇秦起身迎他,相見禮畢,坐下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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