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嗬嗬笑道:“去問先生呀。”


    兩人自然不敢為這事兒去見先生,因而麵麵相覷,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裏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在開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見鬼穀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麵。童子徑走過去,在先生身後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穀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住玉蟬兒並膝坐下。


    鬼穀子笑吟吟地望著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見到榮華富貴了。”


    見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裏還敢說話,個個將頭埋下,惶然失措的樣子,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穀子不無慈愛地微微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將頭垂得更低。


    “怎麽不說話呢?”鬼穀子似已揣知他們的內心,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不敢吭聲。


    “迴稟先生,”童子插進來道,“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製止。


    “張師弟,”童子嗬嗬笑道,“心裏有話,該在這裏說才是。方才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於孫臏和龐涓嗎?你不是認定你們二人已經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囁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穀子微微一笑,轉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點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確有感懷。”


    “張儀,”鬼穀子轉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穀之中,用不著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道:“是。”


    “再說,”鬼穀子接著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成器。”


    蘇秦一怔:“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穀子微微點頭:“不是尚未,是遠未。”


    張儀不服了,抬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為何說他們已經成器,而我們遠未成器?”


    “好吧,”鬼穀子直望過來,“你想知道原因,老朽這就說予你聽。老朽問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張儀應道:“我們既習口舌之學,自當以口舌之辯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辯才有高有低,老朽再問,你二人辯才如何?”


    張儀不假思索:“巧設機辯,無理亦勝三分。”


    鬼穀子搖頭:“此辯可以說人,不可以說家。”


    “那……”張儀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圓其說,滴水不漏呢?”


    鬼穀子再次搖頭:“此辯可以說家,不可以說國。”


    張儀急了,抓耳撓腮,有頃,侃侃陳辭:“察言觀色,趨吉避兇,擇善者而說之,擇不善者而避之。”


    鬼穀子又是搖頭:“此辯可以說國,不可以說天下。”


    張儀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穀子笑問二人:“你二人還有何辯?”


    張儀、蘇秦皆是搖頭。


    “嗬嗬嗬,”鬼穀子嗬嗬連聲,“還要再問答案嗎?”


    蘇秦、張儀又是搖頭。


    “你們嘴上不問,心裏卻是不服,”鬼穀子依舊微微笑著,慢悠悠道,“老朽這就告訴你們。器有大小,術有專攻。龐涓、孫臏所習,皆為兵學。兵學之要在於應對天下戰爭。天下戰爭,皆可具體為事,是以兵學亦稱事學,有戰即事來,戰畢即事去。口舌之辯卻是不同。口為心之窗,舌為心之聲,口舌之要在於應對天下人心。善於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萬變,根本沒有規矩方圓可循。”


    蘇秦聽得入迷,急不可待地問:“請問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穀子應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語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幹戈為玉帛;言語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屍累萬,血流成河。”


    張儀急問:“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運。”


    二人陷入苦思,有頃,蘇秦抬頭:“這……弟子愚笨,還請先生詳解。”


    “所謂命運,”鬼穀子開解道,“可分三類,一是個人命運,二是邦國命運,三是天下命運。把握一人命運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國命運者,可入一國之心,服一國;把握天下命運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蘇秦埋頭又想一時,仍是不解:“請問先生,三類命運是一樣的嗎?”


    鬼穀子連連擺手:“要是一樣,就不是難事了。這麽說吧,就一人而言,所處環境是命,所逢機遇是運;就邦國而言,周邊環境是命,所逢天時是運;就天下而言,所處天時是命,天下大勢是運。《周易》之所以占往察來,是因其演繹的是命運的生息轉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張儀問道:“請問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時運?”


    “審時度勢!”鬼穀子一字一頓,“換言之,審天下之時,度天下之勢。”


    張儀追問:“何為天下時勢?”


    “所謂天下之時,就是天下大勢的運動趨向。所謂天下之勢,就是推動天下大勢的各種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風向是時,因風而動的潮流是勢。把握時勢,就是弄潮。天下時勢,撲朔迷離,神鬼莫測,瞬息萬變。聖人知時識勢,因時用勢,因而治世。奸賊逆時生勢,因而亂世。”


    鬼穀子高瞻遠矚地道出這番宏論,蘇秦聽得呆了,好半天,方才問道:“請問先生,如何做到知時識勢,因時用勢?”


    “明日晨起,”鬼穀子緩緩起身,“你們可隨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裏,你們就都知道了!”轉對玉蟬兒,“蟬兒,陪老朽穀中走走。”


    玉蟬兒起身,攙上鬼穀子的胳膊,緩緩走出草堂。


    迴草舍的路上,蘇秦、張儀一前一後,雙雙耷拉著腦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個下午,蘇秦一直躺在榻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真像一具僵屍,隻有兩隻大腳丫子無意識地碰來碰去。


    迎黑時分,張儀推門進來,在屋中轉有不知幾圈,終於停住步子,長歎一聲:“唉,蘇兄你說,學問這東西,還有個底嗎?鬼穀裏用功四年,本以為熬到頭了,讓先生這麽一說,嗬,原來這隻是個開端!”


    蘇秦依舊將兩眼盯在天花板上,毫無反應。


    “唉!”張儀發出一聲更長的歎息,“夏蟲不知秋草,張儀服了!”


    又悶一時,張儀將腳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張儀真正服了!”


    溪邊小路上,玉蟬兒攙著鬼穀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穀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著玉蟬兒:“蟬兒,你心裏好像有話要說。”


    玉蟬兒亦迴一笑:“迴稟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


    “哦,”鬼穀子依舊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龐涓下山,先生沒說什麽,聽任他去了。今年孫臏下山,先生仍舊沒說什麽,又聽任他去了。張儀、蘇秦想下山,先生為何卻要說出這番話來攔阻?”


    “方才老朽已經說了,龐、孫二人隻是謀事,蘇、張二人卻要謀心,蟬兒難道沒聽明白?”


    “這是先生故意說予蘇秦、張儀聽的。兵學涉及方方麵麵,上至國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僅是謀事之說,斷非先生本意。”


    鬼穀子凝視玉蟬兒,點頭讚道:“蟬兒,你能想至此處,實令為師欣慰。”走到溪邊一塊巨石上,目視溪水,沉吟良久,長歎一聲,“唉,隨巢子說得不錯,天下不能再亂下去,而要結束這場亂象,必須經由大智慧之人。”


    玉蟬兒眼睛大睜:“先生是說蘇秦、張儀?”


    鬼穀子點頭。


    “就他倆——”玉蟬兒不無疑惑地望著鬼穀子,“能行嗎?”


    “是的,”鬼穀子又出一歎,“眼下還不行,這也是老朽攔阻他們的原由。可時運所推,此二人責無旁貸。”


    玉蟬兒心頭一震,沉思許久,抬頭又問:“依先生之見,天下亂象,當如何收拾?”


    鬼穀子長吸一氣,又緩緩吐出,目視遠方:“天下混亂,皆因勢生。勢眾必相衝,勢亂必相混。亂勢衝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亂象,使世道安泰,當從根本著手,驅使亂勢歸一,一統山河。”


    “如何方使亂勢歸一呢?”


    “蟬兒所問,正是蘇、張二人欲做之事。”


    玉蟬兒驚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蘇秦、張儀他們……有嗎?”


    “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穀子緩緩說道,“不過,依老朽觀之,二人雖無中流砥柱之力,卻有兩件寶物甚是可貴,一是浩然正氣,二是智慧過人。有此二寶,當可引領眾勢了。”


    玉蟬兒驚訝地望著鬼穀子:“浩然正氣,張儀也有?”


    “是的,”鬼穀子點頭,“就在他的精髓裏。不過,他的這股正氣,若無蘇秦,或難衝出。一如龐、孫,蘇、張二人亦當是相知相爭,相輔相成。”


    聽聞鬼穀子這席話,玉蟬兒如撥雲見日,心底澄明,點頭道:“蘇、張二人果成此功,當是天下之福。”又頓一頓,抬頭望向鬼穀子,“隻是,縱使蘇秦、張儀有所造化,能夠引領眾勢,這個紛亂天下……真能一統嗎?”


    “應該能的。”鬼穀子鄭重點頭,“方今天下亂勢橫衝,亂象紛呈,皆是虛像。若以慧眼視之,天下大勢隻有一個趨向,就是一統。”


    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是說,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蘇秦、張儀如果出山,不過是順勢導勢而已。”


    “正是。”鬼穀子緩緩說道,“亂勢橫衝,恰如江河橫流,若不導之,必將泛濫成災。蘇、張二人若能順勢利導,就可控製亂勢,使萬流歸川,至海為一。”


    “蟬兒仍有一惑,”玉蟬兒思忖有頃,眼睛再次望向鬼穀子,“假如實現一統,請問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國泰民安嗎?”


    “唉,”鬼穀子仰望蒼天,長歎一聲,“老朽心願如此。有朝一日天下歸於一統,是否真能國泰民安,實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翌日晨起,猴望尖頂,天高雲淡,寒意襲人。仙風道骨、白眉慈目的鬼穀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頂,蘇秦、張儀、玉蟬兒、童子四徒緊跟其後。


    鬼穀子引領四人繞尖頂轉一圈,徑至崖前巨鬆下麵,並膝坐在懸崖邊上。眾人紛紛在他兩側並膝坐了。師徒諸人放眼望去,但見遠山近穀,霞光輝映,林海楓浪,晨霧鎖穀,層巒疊嶂,群峰鹹伏。


    諸人望了一陣,鬼穀子將頭轉向張儀,沉聲問道:“張儀,你可看到什麽?”


    張儀應道:“迴稟先生,弟子看到遠山了。”


    “遠山如何?”


    “層巒疊嶂,飛雲盤頂,若隱若現。”


    鬼穀子將目光移向蘇秦:“蘇秦,你可看到什麽?”


    蘇秦應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穀了。”


    “深穀如何?”


    “為晨霧所障,隱隱約約,弟子看不真切。”


    鬼穀子轉向玉蟬兒:“蟬兒,你又看到什麽?”


    玉蟬兒的眼睛半開半闔:“蟬兒看到遠山之巔有棵巨鬆,深穀之下有條小溪。”


    鬼穀子點點頭,轉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麽了?”


    童子二目全閉:“迴稟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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