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洛水岸邊,人喊馬叫,男女老幼肩挑車拉,絡繹不絕的運糧隊伍在泥濘道路上艱難跋涉。


    一輛載重騾車陷在泥坑裏,一個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車的騾子,他的兩個年輕媳婦和三個半大的孫子在車後全力推頂,車輪晃動幾下,陷得更深。


    身著便服的孝公,內臣和兩名護衛從不遠處急趕過來。孝公不由分說,當即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車輪下麵紮住腳步,內臣走到另一個輪子下麵,兩名護衛也都各自尋好位置,紮下架式。


    孝公衝老丈叫道:“老丈,喊號子,大家勁往一處使!”


    老丈揚鞭喊號:“一、二、三,起!”


    眾人一齊用力,車輪忽地滾出深坑。


    老丈朝他們揚手一笑,趕騾車揚長而去。孝公看一眼泥坑,吩咐兩名護衛:“快,找點碎石,將此坑填上!”


    兩名護衛應過,四處尋找石頭去了。孝公抬頭,遠遠望見公孫鞅與幾名護衛疾馳而來。公孫鞅馳至近旁,見孝公一身泥汙,心頭一酸,翻身下馬,在泥地上跪下叩道:“微臣公孫鞅叩見君上!”


    孝公將泥手朝衣襟上連抹幾下,趨前拉起公孫鞅,嗬嗬笑道:“愛卿快起,地上淨是泥汙,就不要見這些虛禮了。”


    公孫鞅凝視滿身爛泥的孝公,哽咽道:“君上——”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嗬嗬又是笑:“瞧寡人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僅推一輛車子,竟就成個泥人了。”


    公孫鞅不無感動,慨然說道:“有此君上,何敵不克?”


    孝公連連搖頭,擺手道:“愛卿快別這麽說,寡人的本事,不過是做做這些小事,如何克敵,全靠愛卿你了。”


    公孫鞅話入正題:“君上急召微臣,可有大事?”


    “嗯,”孝公點了點頭,“不瞞愛卿,近幾日來,寡人心裏實不踏實,睡不著覺啊!”


    “敢問君上在為何事掛心?”


    “我雖偷襲河西成功,可魏人僅憑萬餘武卒,不但守住少梁、臨晉關、陰晉三處要塞,還使我傷亡萬餘,戰力實在讓寡人吃驚!”


    “此事全怪微臣!”


    “寡人特召你來,並無責怪愛卿之意。再說,此事與愛卿何幹?愛卿做得已經是臻善臻美了!”


    公孫鞅悵然歎道:“唉,微臣料敵不周,君上可以不責,微臣不能不自責啊!”


    孝公一怔:“料敵不周?哪兒不周了?”


    “除守卒之外,河西共有五萬甲士。微臣原以為龍賈將他們全部帶往衛境了,不料他帶走的是剛剛招募的兩萬新兵,留下的是兩萬甲士。幸虧呂甲意氣用事,若是不然,僅是那道長城就有一戰!這是其一。微臣隻料龍賈不在,未料殺出一個公孫衍!不瞞君上,微臣以為,此人才是勁敵。隻要他在,可抵十萬魏卒!”


    “唉,”秦孝公亦歎一聲,“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萬一魏罃用他為將,這場大戰——”頓住話頭,有頃,轉過話鋒,“愛卿可有應策?”


    “君上,微臣以為,公孫衍眼下境遇與微臣當年在魏時如出一轍。魏罃昔日不用微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孫衍!”


    孝公眼睛大睜,半是驚疑:“果能如此,當是秦國大幸。正如愛卿所說,有此人在,可抵十萬雄兵。眼下敵我對陣,旗鼓相當,決定勝負的不再是兵卒廝殺,而是將帥智謀。依愛卿之見,魏罃若是不用公孫衍,將點何人為主將?”


    公孫鞅沉思有頃:“公子卬!”


    孝公凝思片刻,連連搖頭:“不不不,此戰對魏而言,也是傾國相搏,非比尋常。魏罃再是不濟,斷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公孫鞅微微笑道:“魏罃心雖不蠢,耳根卻軟,君上隻管放心好了!”


    見公孫鞅如此篤定,孝公真也放下心來,點頭道:“有愛卿此話,寡人今晚可睡安穩了!”


    公孫鞅拜別孝公,趕迴中軍大帳,沉思有頃,使人召來五大夫樗裏疾,在他耳邊如此這般吩咐一通。


    樗裏疾走出帳外,手持蓋有公孫鞅璽印的批條到太傅帳中支取五百金,分作兩箱裝了。又至軍中專管殯儀、為陣亡將士入殮的軍尉那裏說明來意。軍尉關起門來,使人將他一番打扮,待他再出門時,模樣全變,儼然成為一個地道的韓人了。


    樗裏疾大搖大擺地走迴自己營帳,他的貼身護衛陡然看到一個韓人,將他死死攔住,好一番盤問。經過精心準備,樗裏疾帶上數名精挑細選的隨員扮作韓人,取道函穀關,由孟津渡河,徑至安邑。


    進城之後,樗裏疾駕車馬直驅元亨樓。走到門口,樗裏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車子,朝門楣上望一眼,跨下車子。


    樗裏疾雖說一身珠光寶氣,穿著卻是隨意,老於世故的門人一眼看出,這是一夜暴富的主兒,急迎上去,笑臉相待:“歡迎客官光臨!”


    樗裏疾眼中並不瞧他,口中卻道:“光臨,光臨!”扭頭朝車上大喝,“小子們,元亨樓到了,快抬物什下來!”


    一陣忙活之後,幾個仆從抬下兩隻箱子,隨樗裏疾走進大門。門人頭前引路,領他們徑至貴賓廳,安排他們坐定。


    早有人報知林掌櫃。不一會兒,一陣腳步聲急,林掌櫃徑至廳中,眼珠子一轉,到樗裏疾跟前打一揖道:“客官駕到,在下林容有失遠迎!”


    樗裏疾屁股略略一抬,算是迴禮:“噢,是掌櫃來了,失敬,失敬!林掌櫃,在下聽聞此處甚是好玩,特來耍耍!”


    林掌櫃掃一眼擺在一邊的箱子,賠出笑臉:“當然,當然,客官您算找對地方了!”朝外拍了拍手,小桃紅從樓上款款走下。


    林掌櫃吩咐她道:“這位爺遠道而來,上香茶,好好伺候!”


    小桃紅答應一聲,朝樗裏疾微微一笑,丟個媚眼,迴身準備茶具。


    林掌櫃轉臉,再次賠笑:“聽客官口音,像是——”


    樗裏疾斜他一眼:“掌櫃去過宜陽嗎?”


    林掌櫃聽得明白,趕忙一揖:“哎喲喲,宜陽是鐵都,時下銅不如鐵,在下真是遇到貴人了。請問爺,您想怎個耍法?”


    樗裏疾哈哈笑道:“到元亨樓來,還能有別個耍法?實話說吧,在下生來愛尋刺激,前幾日在河西賺了幾個小錢,甚想尋個地方過把癮兒!有朋友說此處好玩,在下這就來了!”


    林掌櫃眉開眼笑:“爺少歇片刻,在下這就安排去。”


    林掌櫃匆匆趕往密室,使人召來戚光,對他悄語一番,小聲稟道:“戚爺,觀那兩隻箱子,是宗大買賣,您要不要親自出馬?”


    戚光微閉雙目,沉思有頃,喃喃說道:“宜陽人?從河西來?嗯,看來此人絕非一般客人!這樣吧,你轉告這位爺,就說戚爺請他喝杯淡茶,要他賞個麵子!”


    “小人這就去!”


    不一會兒,林掌櫃引領樗裏疾走進另一處雅室,戚光早已候在那兒,聽到腳步聲,迎出揖道:“在下戚光有禮了!”


    樗裏疾望他一眼:“初某早就聽聞安邑有個戚爺,為人極是豪爽,敢問可是大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不敢當,是眾人抬愛!”


    樗裏疾趕忙深深一揖:“在下初寅見過戚爺!”


    戚光雖說與樗裏疾有過一麵之交,但樗裏疾一身韓人打扮,平空多出一臉絡腮胡子,說話聲音、語氣盡皆改變,憑他一雙俗眼,自是認不出來。


    戚光不無客氣地將樗裏疾讓至客位坐下,親手斟上茶水,直入主題:“聽聞初兄在河西發財,戚某敢問所發何財?”


    “這個——”樗裏疾掃一眼哈腰候在一邊的林掌櫃,欲言又止。


    戚光會意,朝林掌櫃努了努嘴,林掌櫃揖道:“兩位爺慢談,需要什麽,吩咐一聲就是!”說完,拱手退出。


    樗裏疾聽到腳步聲遠,方才說道:“憑戚爺的大名,初某不敢隱瞞。初某在宜陽鼓搗幾個冶鐵爐子,前一陣子,秦人出高價購鐵一百車,旬日前剛剛送到河西,錢貨兩訖!”


    戚光佯作驚歎:“哎喲喲,初兄能與秦人做生意,實非尋常人了!”


    樗裏疾壓低聲音:“不瞞戚爺,舍妹伺候著秦國太傅,太傅眼下又主管錢糧,這筆買賣自然——”


    “嘖嘖嘖,”戚光連連抱拳,“初兄抱上粗腿,在下祝賀了!既如此說,在下另有一事請教初兄!”


    “戚爺請講,在下知無不言!”


    “秦人敢奪河西,難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嗎?”


    樗裏疾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


    戚光一時愣了,盯他問道:“初兄為何發笑?”


    樗裏疾又笑一時,方才斂住笑道:“看戚爺問的!大魏武卒橫掃天下,哪個不怕?”


    戚光撓撓頭皮,佯作不解:“這——請問初兄,秦人既然害怕,為何還敢強占河西?”


    樗裏疾趨身說道:“戚爺隻顧悶頭發財,自然不想別的。在下敢問戚爺,大魏武卒聽誰的?”


    戚光脫口說道:“當然是聽將軍的!”


    “將軍又聽誰的?”


    “聽主將的!”


    “這就是了!”樗裏疾又是一笑,“秦人早已算準,秦魏交戰,魏王陛下必用龍賈做主將,所以才敢鋌而走險!”


    戚光一下子愣了:“初兄之言,戚某越聽越糊塗了!”


    樗裏疾指著他又是一番大笑:“戚爺真是,不幹哪一行,不務哪一行!不瞞戚爺,秦公也好,公孫鞅也罷,賭的就是龍賈。戚爺你想,龍賈雖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呆十幾年,縱使一隻耗子,秦人也混熟了,可謂是早把他摸得透透的,他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能拉出什麽屎。這樣的仗,能不敢打嗎?”


    戚光暗吃一驚,口中卻是笑道:“聽初兄這麽一說,戚某才知裏麵竟有大學問在。不過,戚某還有一事征詢初兄:秦人為何一口認定陛下會起用龍賈為主將呢?”


    樗裏疾哈哈笑道:“公孫鞅是何等樣人,連這個也算不出來?戚爺您想,魏將之中,誰最熟悉秦人?龍賈!誰的資格最老?龍賈!誰鎮守河西多年?龍賈!誰最有把握對抗秦人?龍賈!魏王陛下何等智慧,能不知道這個?”


    戚光辯道:“眼下上將軍是公子卬啊!”


    聽到“公子卬”三字,樗裏疾趕忙探視四周,見無人進來,方才說道:“不瞞戚爺,據在下所知,公孫鞅眼下頭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孫鞅使魏,上將軍逼他將秦公的寶貝千金拱手相送,聽說迴秦之後,被秦公罵了個狗血噴頭!不過,公孫鞅此番料定,魏王絕對不會起用此人為將!”


    “哦,這又為何?”


    “因為上將軍從未打過大仗,魏王放心不下!”


    戚光眉頭緊鎖:“前番伐衛,上將軍不是打得甚好嗎?”


    樗裏疾笑道:“看來,戚爺是真的不知軍務了。上將軍伐衛,是強國打弱國,莫說是上將軍,即使戚爺帶兵,也能打勝!此番是與秦人對陣,陛下能不躊躇嗎?”


    戚光的眉頭越發皺得緊了:“既然如此,公孫鞅為何又會頭疼上將軍呢?”


    “這個嘛,”樗裏疾微微一笑,“戚爺得去問那公孫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場上一樣,各有各的套路。許是上將軍用兵之法,公孫鞅眼下尚且揣摸不透吧!”


    戚光連連點頭:“哎喲喲,真還瞧不出來,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歎服!”不待樗裏疾說話,朝門外叫道,“來人,加茶水!”


    早在外麵候命的小桃紅聽得真切,急應一聲:“奴婢來了!”扭著腰身,款款走進。


    戚光於無意中探知如此重大的軍情,心中暗喜,吩咐小桃紅好好侍奉樗裏疾,抽身出去,快步迴至上卿府,徑至陳軫書房,將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細細稟報。


    陳軫聽畢,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此人是何來路,你可吃準?”


    戚光連連點頭:“主公放心,小人一看那人,就知是個口無遮攔的貨,仗了女人的襠子發點小財,特地趕來顯擺!”


    陳軫思忖有頃,緩緩點頭:“嗯,若是扯上嬴虔,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帶兵之人,秦公卻讓公孫鞅做主將,隻讓他管糧草,嬴虔自不甘心!心裏有氣,難免會在私底裏發泄。姓初的既有這層關係,所說或為實情。這樣吧,你將整個過程寫出,待本公擬個奏報,麵呈陛下去!龍賈那廝,向來與本公有隙,斷不能讓他搶去頭功!”


    戚光尋出一張精致的羔羊皮,將前後經過一絲不差地書寫完畢,按上指印,呈予陳軫。陳軫粗粗瀏覽一遍,納入袖中,吩咐他道:“備車!”


    這日午後,魏惠侯用過午膳,像往常一樣,在左右陪同下來到後花園的涼亭下麵,躺在他竹製吊床上,閉目小盹。


    躺有一時,魏惠侯忽身坐起,在吊床上呆愣一陣,重新躺下。毗人看在眼裏,知他心裏有事,遂從宮女手中接過扇子,小心翼翼地候立一邊,明在扇風,實在候旨。


    果然,魏惠侯睜開眼睛,抬頭問道:“朱司徒何在?”


    毗人手中的扇子未停:“迴稟陛下,當在司徒府吧!陛下若想見他,老奴召他進宮!”


    魏惠侯緩緩坐起,抬頭看了看亭子外麵:“這陣兒雲多,日頭也不毒,寡人反正睡不去,何不尋他去?”


    時值仲夏三伏,魏惠侯甘冒午後酷暑躬身探看一個臣下,實令毗人大吃一驚。他放下扇子,愣怔片刻,不遠遲疑地說:“陛下是說,擺駕司徒府?”


    魏惠侯白他一眼:“你沒聽見?”


    “老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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