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巨子是誤食。真的是誤食,巨子親口說的!”


    鬼穀子再歎一聲,望著童子:“我說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隨巢子老丈?”


    童子連連點頭。


    鬼穀子迴到草廬,拿出兩粒丹藥,一粒黑的,一粒黃的,遞予童子:“這粒黑的讓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帶在身邊!”


    童子奇怪地問:“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萬一嘛。若是隨巢子老丈誤食其他毒物,你該怎麽辦呢?”


    童子陡然明白過來,點頭應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這就去了!”


    童子與宋趼飛也似的奔出鬼穀,不一會兒就已趕到樹下,果見隨巢子麵色已由青轉烏,牙關緊咬,全身發冷,兩手打顫,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藥丸,與宋趼一道撬開隨巢子的牙齒,將丸藥塞進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藥。不到半個時辰,隨巢子已麵色迴轉,悠悠醒來。童子、宋趼長出一口氣,相視一笑。


    隨巢子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隻有童子站在身邊,已知鬼穀子將他看破,長歎一聲,眼睛再度閉上。


    童子不無關切地問道:“隨巢子老丈,家師說,您不是誤食穿腸菇,您是故意吃的!您為什麽故意吃下這麽毒的東西呢?”


    隨巢子閉口不語。


    童子想了一下,接著又問:“隨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為什麽要吃!您是想請家師到山外去,對嗎?”


    隨巢子輕輕點頭。


    “隨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師是不肯離開這片林子的。家師若是不肯,莫說老丈誤吃毒菇,老丈縱使拿鐵鏈子將家師鎖上,也是沒用!”


    隨巢子再次點頭。


    “隨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總是要朝山下流,鍋中的熱氣也總是要朝屋頂飄。隨巢子老丈,凡事得往開闊處想,天下諸事,勉強不得的!”


    隨巢子凝視如此聰慧的童子,眼中滾出淚花。


    童子伸出衣袖,為他抹去淚花,緩緩跪下,連拜三拜:“隨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迴山去了!”


    隨巢子再次點頭,伸手撫摸童子的小腦袋。


    童子從袖中摸出黃色藥丸:“隨巢子老丈,這粒解藥也請您帶上!”


    隨巢子搖頭道:“毒氣已解,此藥還有何用?”


    童子堅持道:“家師擔心老丈還會誤食其他毒物,特為老丈備下這粒萬能解藥。家師說,無論何毒,老丈隻需將它服下,都可化解!”


    聽聞此話,隨巢子緩緩站起,將藥丸推迴,長歎一聲:“唉,孩子,你也迴去轉呈你的家師,就說隨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藥。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說完,邁起沉重的步子,頭也不迴地沿山道緩緩走去。


    童子手捧解藥,久久地凝視隨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隨巢子師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盡頭時,童子這才長歎一聲,滿懷心事地返迴鬼穀。童子遠遠看到,鬼穀子仍然坐在那塊石頭上,手中拿著隨巢子尚未吃下的半隻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頭走迴,看也不看鬼穀子一眼,顧自走至另外一塊石頭旁,蹲在那兒,兩眼盯著不遠處的土丘。


    鬼穀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卻似沒有聽見。


    鬼穀子的聲音略大一些:“小子!”


    童子不但不睬,反而將頭故意一扭,轉向另一個方向。


    鬼穀子嗬嗬一樂:“我說小子,你撅著小嘴幹啥?是你的隨巢子老丈不肯吃藥?”


    童子憋出一句:“不是!”


    “是你的隨巢子老丈依舊賴在那兒,不肯下山?”


    “也不是!”


    鬼穀子想了一想:“那——是你舍不下那粒萬能解藥?”


    童子急了,扭過頭來衝他大聲說道:“才不是呢!”


    鬼穀子將頭搖得極是誇張:“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說小子,你這不是故意跟為師捉迷藏嗎?”


    童子將兩隻大眼忽閃幾下,悶悶地說:“童子心裏別扭!”


    鬼穀子嗬嗬又是一樂:“哦,你小子也有心事了!說吧,何事別扭?”


    童子忽地站起,大聲數落:“看人家列子老丈,腳不沾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看人家隨巢子老丈,為了別人,腳上的鞋子都走爛了,哪像先生您——”


    鬼穀子微微一笑:“老朽怎麽了?”


    童子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一臉不屑地說:“一天到晚呆在這條山溝溝裏,啥事都不做,哪兒也不去!童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這兒,住一天、又一天,住一年、又一年,究竟能有啥能耐?”


    鬼穀子朗聲長笑起來,笑畢說道:“你個小子,我道是啥別扭,原來是嫌棄為師了!”話音落處,隨手將半隻毒菇塞進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童子看得真切,驚叫一聲“先生——”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箭步撲到鬼穀子身上,兩隻小手拚命地掰開鬼穀子的嘴巴,又掏又摳。


    童子已遲一步,鬼穀子的嗓眼咕嘟一聲,半隻毒菇整個被他咽下肚去。童子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邊哭邊說:“先生,童子沒有嫌棄您,童子隻是——”忽又想起什麽,當即頓住話頭,翻身爬起,急急掏出萬能解藥,死命將它塞入鬼穀子的嘴巴。


    鬼穀子吐出藥丸,盯它一陣兒,轉向童子,不無詫異地問:“咦,這粒解藥,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隨巢子老丈嗎?”


    童子一怔,趕忙解釋:“童子忘記稟報先生了。隨巢子老丈說,他不需要解藥。老丈還說,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先生,天下蒼生,是不是也像隨巢子老丈那樣誤食毒菇了?”


    聽到童子之語,鬼穀子心頭一怔,沉思有頃,將解藥輕輕放到童子手中:“是的,天下蒼生誤食毒菇了。這粒解藥,你備在身邊吧!”緩緩起身,朝草廬裏走去。


    童子手拿萬能解藥,不無驚異地望著鬼穀子的背影,撓了撓頭皮,喃喃自語道:“真是奇怪,先生吃下穿腸菇,竟然沒有一點事兒!”


    童子又愣一時,心有所動,撒腿趕上鬼穀子,輕輕攙住他的胳膊。


    鬼穀子不無慈愛地摸著他的小頭:“小子,你的隨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


    童子點頭。


    鬼穀子輕歎一聲:“唉,小子,等長大了,你就會明白,不是為師不肯幫他,而是塵世間的事,就如一堆亂麻,不好解啊!”


    童子抬頭說道:“不好解不等於不能解,對嗎?”


    鬼穀子嗔道:“你小子咋跟你的隨巢子老丈一個腔調說話!解是亂麻,不解也是亂麻,尋不到頭緒強硬去解,隻會越解越亂。你的隨巢子老丈就是這樣,強解了一生,這不是越解越亂嗎?”


    “那——隨巢子老丈難道悟不開嗎?”


    “要是能悟開,他就不是隨巢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開,又來軟磨硬纏,煩惱為師。人生苦短,為師此生尋覓大道,迄今莫說徹悟,縱使先祖老聃那種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達到,哪有時間予他去解這堆亂麻?”


    童子不解地說:“先生誤解隨巢子老丈了。童子親眼看到,老丈已經下山去了!”


    鬼穀子長歎一聲:“唉,你小子有所不知,今日被他纏上,為師心裏就踏實不起來。你瞧好了,這陣兒,不定他又尋出什麽歪招兒呢!”


    知隨巢子者,莫過於鬼穀子了。


    隨巢子師徒一前一後,各自無話,悶頭沿山道向山下疾走。走到幾個時辰,二人轉出雲夢山。將至宿胥口時,前麵現出三條大道:一條正北,直通朝歌、邯鄲;一條正東,直達宿胥口,從那兒過河水,可通魏地大梁、韓地鄭都;一條偏西,是小路,直入大形山中,抄近路可至上黨、洛陽。


    在前麵開路的宋趼頓住腳步,迴望隨巢子。


    隨巢子正在悶頭想事兒,見宋趼停步,也忙頓住,抬頭望著他。


    宋趼指著前麵岔路:“先生,我們該走哪一條?”


    隨巢子觀察有頃,心頭陡然一動,指著那條小路:“就走這一條!”


    宋趼一怔:“先生,這是去哪兒?”


    “洛陽!”話音落處,隨巢子精神抖擻地甩開大步,徑投西邊山路而去。


    宋趼一怔,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疾步跟上。


    魏惠侯調集河西五萬大軍,約請秦兵五萬加盟,正欲在衛境排開戰場,大戰群猴,一舉而定中原乾坤,不想後院失火,秦人突襲河西,使他如夢初醒,當即使龍賈迴援河西,同時急使陳軫前往帝丘,與齊、趙、韓議和。


    秦人陡然變卦自也大出陳軫預料。聯想自己此前所為,陳軫甚是心驚,既恨公孫鞅欺他,又要為自己尋個退路。惠侯使他議和,無疑予他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因而受命之後,不敢有半日耽擱,使戚光駕車,帶上自家的珠寶金玉,急投衛境。


    魏人一夜之間急撤而去,衛成公、孫機等衛國臣民無不鬆下一口氣。孫機與諸臣安排善後事宜,衛成公親赴齊、趙、韓三國援兵營帳勞軍,盛邀韓昭侯、齊太子、奉陽君、田忌諸人入帝丘安歇,親於後宮設宴,使美女歌舞答謝。


    諸人正自歡飲,魏使陳軫議和車隊轔轔入城。衛成公聞報,目光落在諸位客人身上,顯然是在征詢處置辦法。諸位貴賓中唯韓侯位高爵重,因而辟疆、奉陽君、田忌盡皆向他望去。韓侯自也當仁不讓,思忖有頃,微微點頭,轉對衛成公笑道:“魏使遠道而來,也該讓他喝一爵才是!”


    田辟疆、奉陽君會意一笑,盡皆點頭。衛成公揮退舞姬,轉對內臣朗聲說道:“宣魏使覲見!”


    不一會兒,內臣引著陳軫直進後宮。陳軫趨前幾步,跪地叩道:“魏使陳軫叩見衛公,叩見韓侯,叩見齊國殿下,叩見奉陽君!”


    諸人互望一眼,衛成公擺了擺手,指著旁邊的客席:“魏使免禮,看座!”


    陳軫謝過,起身於客席坐下。


    田辟疆冷冷問道:“陳上卿,此來可是下戰書的?”


    “陳軫不敢!”陳軫朝諸位抱了抱拳,“陳軫特為睦鄰而來!”


    “哈哈哈,”田辟疆大笑數聲,不無揶揄道,“大魏武卒橫行天下,大魏陛下高高在上,何時學會睦鄰了?”


    眾人皆是哂笑。


    陳軫麵色紅漲,連連抱拳:“諸位君上、殿下、田將軍,寡君輕信秦人蠱惑,兵犯衛境,獲罪於列邦。寡君深表追悔,特托在下向列國致歉,尤其向衛公及衛國臣民致歉!寡君願與列邦締結和約,永為睦鄰!”


    為息口實,陳軫不敢再提陛下,口口聲聲隻說寡君。田辟疆忍不住了,冷笑一聲:“說得好聽!秦人若是不攻河西,隻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發臨淄了!”


    陳軫再次抱拳,賠笑道:“誤會,誤會,一切都是誤會,陳軫代寡君向列位賠罪了!”


    田辟疆又要說話,韓昭侯咳嗽一聲,接過話頭:“你家寡君能夠知錯,也就是了!我等好說,隻是衛地百姓無端飽受血光之災,不知陳上卿可有說辭?”


    “這——”陳軫支吾有頃,轉對衛成公,連連抱拳,“陳軫再代寡君向衛公及衛國臣民衷心致歉,衷心——”


    “哼,大魏鐵蹄過處,衛地一片廢墟,陳上卿僅是一聲致歉就算完了?”田辟疆又是一聲冷笑,截住話頭。


    陳軫思忖有頃,凝視田辟疆:“殿下之意是——”


    田辟疆不依不饒:“你家寡君既然知錯,自當補償衛人損失!”


    “這個自然!”陳軫點頭道,“衛人所受損失,魏國一力承擔!”轉向衛成公,語氣稍稍加重,“啟稟君上,臨行之際,寡君特別叮囑,隻要衛公說出數字,寡君一切照準!”


    “這——”衛成公囁嚅有頃,揖道,“魏侯既已知錯,補償之事就——就免了吧!”


    陳軫揖道:“陳軫代寡君謝衛公大量!”


    “那怎麽成?”不待衛成公說話,田辟疆朗聲接道,“做下錯事,自要付出代價!這樣吧,衛公既然不說,辟疆就代言了。方今天下,以民為本。損毀財物可以不計,死傷臣民卻得有個說法。起碼也得死有所葬,傷有所養。辟疆建議,在本次戰亂中,魏國需對死者每人撫恤二金,傷者每人撫恤一金。”轉對眾人,“諸位意下如何?”


    韓昭侯、奉陽君、申不害、田忌皆道:“殿下處置甚當!”


    田辟疆轉向陳軫,微微一笑:“陳上卿意下如何?”


    陳軫無話可說,隻好點頭應道:“好吧,待陳軫迴稟寡君,即行補償!”


    “還有,”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自今日始,衛國之事,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


    陳軫思忖有頃,再次點頭。


    “好!”田辟疆變過臉色,環視眾人一眼,對陳軫嗬嗬一笑,舉爵道,“陳上卿,請飲此爵,慶賀睦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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