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棠一笑,“公子對這些江湖上的事情倒也知道得不少。”


    沈白有些近乎無賴地一笑,“誰讓我是不學無術的京城沈少,應該的應該的。”言罷神色一正,“不是柳音。”


    宋玉棠也是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沈白看了看陸元青消失許久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不是有那塊布料嗎?去查,總會有線索的。好好的,竟然起霧了,玉棠,我們進衙門吧。你覺得陸元青此人如何?”


    宋玉棠一邊叩響了衙門的門環,一邊搖頭道:“此人來曆不明,公子為何要留他下來?”


    “他說為了尋親而來,可是所尋之人已經過世。我們是在驛站邊見到他的,驛站不遠的山上,據說有個亂墳崗。玉棠,辛苦一趟,我要你去個地方。”


    東方剛剛微露魚肚白,卻見一人慌不擇路地奔來,許是一路奔跑,不曾停留,已經頭昏腦漲得分不清方位了。


    “哎喲!”接著是人體相撞發出的悶響聲,還有抽氣聲和微微的痛苦呻吟聲,一人蹬蹬蹬向後踉蹌了幾步,最終還是沒有穩住,被來人大力撞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是位極年輕的公子,身形看來極為瘦弱,臉上的神情有些呆滯,不知是不是被撞傻了。


    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的,是個小廝打扮的少年,他之前隻顧拚命向前跑,不承想,這麽一大清早會有人在街上這麽慢吞吞地走,所以未曾抬頭。如今見撞到了人,傻在了當場,瞥了眼近在咫尺的縣衙,急得抓耳撓腮。


    坐在地上的公子好似剛剛迴過神來,隻見他雙臂撐地,慢慢站起身來,彈了彈身上的土。小廝急得直搓手,有些心焦地問道:“這位公子,你可傷到了?都怪小的走路不長眼睛,衝撞了公子,公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小的一般計較。不過這位公子,小的是真有急事,要去咱們汴城縣衙,你……要是身體無恙,我……小的可去了。”


    這小廝一臉焦急地說完,又瞅了瞅這位公子的臉色,猛地一提氣,向著衙門口就衝了過去。


    被這魯莽小廝撞翻在地的人,正是陸元青。


    他看著這小廝慌慌張張地衝到了縣衙門口,抽出了衙前狀鼓兩側的鼓槌,就這麽不管不顧地猛敲了起來。


    陸元青在一旁看著,不住地搖頭。這才什麽時辰,就想讓知縣老爺升堂審案不成?不被亂棍打走才怪!


    果然,片刻工夫,就有一對衙差打開了縣衙的大門,為首的一名黑大個橫眉立目地咆哮道:“大膽刁民,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天!這一大清早的,你叫什麽喪?我們老爺還未起身,想告狀,過了卯時再來!”


    可這名小廝卻是一臉的火燒眉毛,他苦著臉道:“兩位差爺,小人真是有要事要見知縣大人,兩位可要幫著通傳一聲才好呀!人命關天啊,請兩位幫忙了!”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袖中掏出了一塊碎銀,諂媚地遞了過去。


    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磨推鬼……咳咳,不是,是鬼推磨。


    陸元青好笑地看著那兩個衙差當即換了臉色,那速度和扭曲程度,令人不佩服都不行,尤其是之前那橫眉立目的黑大個,還沒待小廝將銀子遞上前,已經一把奪過來,咧開大嘴一笑道:“早說嘛!你等等啊,我去通報一下知縣大人,你等會兒啊!”


    那小廝連連稱是,雖一臉急迫之相,卻也隻能在衙門口翹首以待。


    這小廝正等得心急火燎,想再去擊鼓之時,卻有人自他身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隻是極輕的一下,卻嚇得這小廝一時魂不附體,驚聲尖叫起來。


    他這一叫,倒把身後拍他之人也給嚇了一跳,二人一齊向後倒退了幾步,皆是嚇得不輕。


    拍他的人自然是陸元青。


    他一邊輕撫自己胸口,一邊歎道:“這位小哥,你是大白天見鬼了不成?”


    那小廝見是剛剛被自己魯莽撞倒的公子,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陸元青一笑,安撫他道:“你別慌,我不是來趁機訛詐錢財的,我隻是有些好奇,你這麽一大清早就來縣衙擊鼓,是有莫大的冤情嗎?”


    那小廝見陸元青不是來和他算賬的,才長舒了一口氣,無奈地攤手道:“這位公子,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們府上發生命案了……唉,一夜之間,離奇死了一個丫頭,還……唉,我都不好意思說。”


    不好意思說?難道……


    陸元青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問道:“那丫頭如何了?”


    那小廝一臉為難,正在欲言又止之際,卻聽旁邊有人說道:“我道是誰這麽大清早的就擾人清夢,原來是陸公子啊!不過你來得也太早了吧?”


    陸元青聞言抬起頭,隻見衙門內慢慢走出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昨日遇到過的沈白的護衛——宋玉棠。


    不知為何,此人對自己似乎頗有不滿。陸元青隻是一笑,“宋護衛恐怕誤會了,是這位小哥有急事擊鼓,要見你家沈大人。”


    宋玉棠這才注意到那個小廝,微微皺眉道:“是你有冤要訴?”


    那小廝聞言猛點頭,“小人府上出了命案,十萬火急,否則借小人幾個膽子,也不敢這麽一大清早就來煩擾大人。”


    命案!


    宋玉棠一愣,“那你速與我來。”言罷,又一掃陸元青,“陸師爺不一起進衙門嗎?”


    那小廝也吃驚道:“原來公子是衙門的師爺啊!”


    陸元青對他微微一笑,“目前還不是。”複又轉頭對宋玉棠道:“我昨日所提的蓋印文書呢?”


    宋玉棠聞言,一臉不悅,但還是從袖中掏出一物,漫不經心地丟過來,“喏,你要的蓋印文書。真不知道公子看上你哪裏了……”當然後半句是小聲嘟囔的。


    其實宋玉棠是有心難為陸元青的,他丟出的是一張文書,簡言之,就是一張紙,一張紙能有多重?再加上宋玉棠在衙門口的石階之上,而陸元青不僅站在石階之下,而且距離石階還有些距離,兩人相隔距離有些遠不說,而且宋玉棠擲出文書的角度,也故意偏離了陸元青所站的位置,他心裏認為,陸元青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文書接到手裏的,必須彎腰去撿,不能否認,他確是有心折辱此人。


    擲出文書之後,他就等著文書落地,等著陸元青尷尬,隻可惜他想錯了。


    一直無風的清晨,忽然揚起了一陣微風,不偏不倚地帶起了這張文書,文書順風飄至陸元青的麵前,而他所需做的,隻是伸出手,然後,優雅地接住。


    陸元青輕輕展開手中的文書,仔細看了看,才一笑道:“那我們進衙門吧。”隻是這一笑一語皆不是對著宋玉棠,而是對著那一旁已經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廝。


    宋玉棠“暗害”之舉失敗,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惱羞成怒,他隻是瞪了陸元青一眼,哼了一聲,率先走進了汴城縣衙門。


    沈白坐在偏廳,靜靜地聽完小廝的陳述,微微皺起眉來說道:“你說府中死的婢女全身赤裸,未著寸縷,而且下體被抓撓得不成樣子?”


    那小廝本是一臉的尷尬之色,見沈白神色如常,倒顯得自己沒有見過世麵了,遂穩定心神道:“小人魏周迴稟大老爺,確實如此。今早,府中負責浣衣坊的彭嫂,本是怕耽誤夫人早上起床後的穿用,拿著夫人點名要穿的衣物趕早想給夫人送過去的,隻是路過那後花園時,卻遠遠地好似看到一片白花花的物什,心裏還在納悶不知是何物,等走近了一瞧,嚇了個魂飛魄散,連手裏的衣服都掉在了地上。她在靜悄悄的早上這麽一喊,可不把整個府都驚動了唄,待我們趕過去一看,唉,那白花花的物什,原來是府中伺候夫人的婢女紅衣。她死得也叫個慘,一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大姑娘,被人赤條條地剝了個精光,就這樣陳屍在府中的後花園中,下麵……被抓得慘不忍睹啊!唉,真是造孽啊!”


    沈白聞言,靜坐了片刻,才問道:“你們府中人,可有移動過屍體?”


    那小廝道:“除了給死屍披了件衣物,倒也不曾移動過什麽……大老爺明鑒,總不能讓人家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就這樣死了,還顏麵掃地任人觀看吧?”


    沈白聞言點點頭,衝一旁的宋玉棠道:“玉棠,吩咐下去,叫上衙門的驗屍仵作和捕頭,再帶上幾名衙役,和我一同前往劉府。”


    言罷,又對陸元青一笑道:“煩勞陸師爺第一天入衙門就如此操勞,還請師爺和本官一起去趟劉府看看情況。”


    陸元青正襟一揖道:“大人有命,陸某豈敢不從。”


    正在此時,偏廳門口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玉棠聞聲心底暗笑,瞟了陸元青一眼,心道,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采花郎(2)師爺兩名


    自偏廳門口處走進來一個人,此人年紀在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白淨的麵皮上有幾縷長髯,顯得極為飄逸,那狹長的鳳眼微眯,給人一種眼高於頂的感覺。


    來人快速掃了掃偏廳中的眾人,目光在陸元青的身上略微停留,趕忙上前幾步,對沈白深施一禮後道:“學生餘觀塵,不知大人已經連夜到達衙門,怠慢之處,還望大人恕罪。”


    沈白略微遲疑地道:“這位是……”


    一旁的宋玉棠連忙道:“公子,這是汴城縣衙的餘師爺,曾跟隨過兩任縣令大人,資曆深,經驗也豐富。”言罷,眼光微瞟了陸元青一眼,藏不住嘴角的那抹看笑話的痕跡。


    沈白瞥他一眼,微笑道:“餘師爺不必多禮,以後本官在任期間,還要餘師爺從旁多為輔助才是。”說著又極為自然地為餘師爺介紹道:“這是陸元青陸師爺,是我的幕僚師爺,以後還望餘師爺多多和他合作才是。”


    陸元青表情木訥地走上前來幾步,一揖到地,“陸元青見過餘師爺。”


    餘觀塵輕撚胡須,冷眼掃了陸元青一記,並未還禮,隻是從鼻孔中輕輕哼出一個“嗯”字,就再無言語。


    一旁的宋玉棠心中暗笑,這餘師爺果然十分不喜這個陸元青啊,這點倒是和他相同,不由得對這個餘師爺多看了兩眼。


    陸元青仿佛根本不曾感受到這種波濤暗湧的氣氛,他一禮之後,依然帶著木訥的表情,退到了一邊。


    餘觀塵趁機道:“大人可是要去劉府?”


    沈白看他一眼,“正是。”


    餘觀塵點頭道:“這命案發生之地,正是本縣有名的劉大成劉老爺府上,這劉老爺經營著咱們汴城縣最大的綢緞莊和布莊——‘綾羅閣’。”


    沈白聞言,似是極感興趣,他一邊向門外走,一邊問道:“看來餘師爺對這汴城縣的情形倒是了如指掌啊。”


    “豈敢豈敢!學生不過是在這汴城縣多待了那麽幾年罷了,了如指掌不敢當,不過倒是可為大人分憂一二。”


    二人一下子並肩走在了最前麵,剩下的幾個人隻得跟在後頭。


    陸元青慢慢地在後麵走,宋玉棠卻在他身邊一笑道:“沒想到這汴城縣已經有了這麽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師爺,陸師爺覺得如何呢?”


    陸元青依然低著頭,宋玉棠以為他沒有聽見,正想再說一遍時,卻聽他似是自言自語道:“很好啊。”


    “什麽?”


    陸元青抬起頭,和宋玉棠對視,說道:“我說,衙門中有個餘師爺很好啊。”


    “你不怕你的師爺位置還沒坐穩,聘用文書還未握熱,就被人比下去了?”


    陸元青卻是搖頭一笑,“跟隨過兩任縣太爺,卻沒有一任攜他離任,如今這般年紀,依然是個師爺。陸某不才,似餘師爺這般的,卻也是平生僅見。”言罷,也不理會宋玉棠,繼續前行。


    宋玉棠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陸元青的意思,隻覺得笑話他和重拳擊在了棉花上一般的無力無趣。


    這一路之上,得益於餘觀塵的殷勤講解,待眾人到了劉府之時,沈白等人已對這個劉府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說起這個劉府,來曆也算有些神秘。大概是十年前,這劉大成才來到這汴城縣,起初並不起眼,可是後來生意慢慢做得越來越大,而這劉府的老爺劉大成之名,也算是響徹了半個汴城縣。


    沈白一邊聽一邊問道:“這劉老爺素日品行可好?可有三妻四妾,可喜歡流連花樓楚館?”


    餘觀塵一笑,“也難怪大人有此疑問,此次發生了這樣的案子,而且這劉府老爺又是這般有財勢,不過據學生所知,這劉老爺倒是個規規矩矩的人,他平素為人低調,從未見他出入風塵之地,而且這劉老爺並未納妾,家中隻有一妻而已。”


    “哦?”沈白微感驚訝,“貧賤之交無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劉老爺也算是有些風骨。”


    餘觀塵聞言又是神秘一笑,“大人有所不知啊,這劉老爺的正妻並不是他的結發妻子。”


    沈白奇道:“那這位劉夫人是?”


    “這位劉夫人是劉老爺的續弦夫人,劉老爺的結發妻子早在劉老爺遷居此地之前,就已染病亡故了。”


    沈白聞言略微沉吟道:“這劉老爺可有子女?”


    餘觀塵一歎,似是有些惋惜,“劉老爺府上,隻有一位公子,隻可惜是個傻子。劉老爺的偌大家業、萬貫家財,將來還不知會出什麽亂子呢!”


    沈白聞言半晌未語,似是凝眉思索著什麽,身後的陸元青卻是撲哧一笑,心底暗道:隻不知這餘師爺惋惜的究竟是這個劉公子,還是劉老爺的萬貫家財。


    劉府中早有仆從迎了出來,似是有腿快的小廝飛跑去稟告了這位劉老爺,沈白等人剛剛踏入中院,就見迎麵來了一個中年人。隻見他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四方臉微微泛著棗紅色,頜下有濃密的絡腮胡,濃眉虎眼,大耳闊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架勢端得很足,一點兒也看不出生意人的精明,卻有一種習武人的豪邁與爽朗。


    他還未近前,已經不住地拱手道:“草民劉大成,不知大人已經就任,未前往拜見,實在是失禮得很,還望大人勿怪!”


    沈白還禮,二人並肩進府。


    跟在身後的陸元青卻是不斷地打量劉大成,氣息吐納平穩有序,步履飛快卻絲毫不亂,麵色紅潤精氣十足,身形健壯卻落腳輕盈,此人看來應該是常年習武之人,而且生活頗有規律,不似縱欲之人。


    劉府的院落很深,約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來到了發現裸身婢女屍體的後花園。遠遠就看到一件深灰色外衫之下,裸露出的屬於女子的慘白腳丫。腳很小很秀氣,隻是這皮膚已經失去了生氣,幹巴巴的,像一段白樺樹杈。


    沈白命仵作走上前驗屍,仵作姓胡,人稱胡二,個子不高,看起來卻極是伶俐。仵作見沈白吩咐,忙應一聲,待走到女屍近前,才低低道了一句:“姑娘別怪罪。”他慢慢蹲下身來,開始檢驗屍體。


    待胡二撩開那遮在女屍身上的外衫之後,似是有些不忍地低歎一聲:“真造孽。”


    陸元青慢慢地挪過去,瞟向那具女屍,一看之下,他心底也是一驚。這屍體的情況,讓他頗感意外。隻見女屍全身發紫,從頭到腳密密麻麻布滿血斑,好像身上爬滿了毒蟲一般,照這樣的屍斑痕跡來判斷,死者應是死了很久才是,可是劉府發現女屍後,不是第一時間去縣衙報案了嗎?還有,陸元青觀察到胡二執起女屍的手臂,從女屍的皮膚狀態來看,竟似十分柔軟,好像還有彈性。這般矛盾的情形,又如何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具女屍的身上?


    胡二在捏過女屍的皮膚表麵之後,又湊近扒開了女屍的眼皮,仔細摸過她的頭骨,最後取出一個小木槌,輕輕而有序地敲擊女屍的腿部。


    在胡二驗屍的時候,又有劉府內的人陸陸續續到來,其中一名年輕女子,引起了陸元青的注意。


    這女子二十出頭的年紀,梳著已婚婦人的發髻,舉止端莊,打扮素雅,使人望之有似涓涓細流淌過心間之感,令人不禁自醉。


    這般容色風度,又是已婚婦人,陸元青猜測,這大概就是劉老爺那位續弦夫人了。


    果然,就見劉大成豪爽地引見道:“這是賤內情兒。情兒,這是沈大人,這是陸師爺、餘師爺,還不快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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