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在當場,棠璃不敢說話,四下裏寂靜無聲,隻聽見門外有人壓抑著哭聲,棠璃箭步掀開門簾一看,初蕊蹲在門邊正捂著嘴抽泣。她在門外哀哀道:“小姐,婢子不嫁人,就讓婢子伺候小姐一輩子吧。”我歎口氣,揮手遣退了雙成。出門時雙成見初蕊悲慟,隱隱有不忍之色。初蕊隻管低著頭,再不肯看他一眼。


    棠璃皺著眉道:“雙成未免膽子太大了,五小姐是什麽人,若是知道他有非分之想,五小姐能饒了他?三夫人能饒了他?”我呆呆看著桌上的鎦金掐絲麒麟送財擺飾道:“隻怕媜兒早知道他這番情意,而且甘之如飴了。”棠璃一驚,隨即道:“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頭暈腦脹,隻道:“我能有何打算。父親曾讓我留心姐妹身邊的人,就怕惹出什麽不堪的事敗壞門楣。如今雙成這樣說,想是與媜兒清清白白無愧天地,我難道出頭棒打鴛鴦不成?再不濟,還有父母爹娘,也輪不到我操心,隨他們去吧。”


    棠璃低頭細細思量,初蕊壓抑的抽噎聲也消失了。我在腦海裏紛至遝來的睡意中,慢慢睡了過去。


    第十八章 驚變(三)


    雖說丫頭們照顧的無微不至,我還是染上了所謂的風寒。一連五天頭痛欲裂,體溫忽冷忽熱,嚇的棠璃初蕊她們天天請醫官往這邊跑。聽說媜兒那邊也是如此,好在她體格強健,比起弱不禁風的我又輕鬆了許多。


    雙成這段日子頻繁跑到西院打聽媜兒近況,棠璃說起時,我隻做沒聽見。自從媜兒落水生變之後,他二人正如膠似漆,又豈是我能分開的?由門第身份來左右一雙璧人的姻緣,在我曾經的世界裏也是有的,隻不過東秦更加嚴苛一些。我不過是走投無路,安心演好尚書家的小姐角色罷了,姐姐妹妹的感情紛擾還是留給父母去解決吧。


    二娘長姐並雲意過來探我,我半倚在床上,懶洋洋的不想喝那苦湯子,雲意嗔道:“種下善因得苦果,這會子才知道任性了,快喝了吧。”她拿過藥碗親自喂我喝藥。錦心進來笑說:“滿府裏都找沈小姐呢。”


    雲意詫異道:“找我做什麽?”錦心笑著跪下,恭敬道:“恭喜沈小姐,沈小姐大喜了!皇上下詔,封了沈老爺做內府織造采辦,又宣沈小姐入宮伴駕。這會子沈府的人正在外廳等著接沈小姐迴府呢。”


    隻見雲意拿碗的手一顫,藥湯些微潑出去了些,棠璃忙雙手接過藥碗。雲意轉向我,她一張俏臉褪盡了血色,臉色煞白道:“除了叔父,我們家從來不與官宦結交,這是怎麽話說的,為何突然就……”我也不解其意,長姐忙問錦心道:“你聽明白了沒有?沈府的人是怎麽說的?”錦心迴道:“聽明白了,沈府的人說是宮裏夏太監傳的旨,現在府裏已經有了一眾羽林軍及教習嬤嬤,隻等著沈小姐迴去。”


    既然是宮裏下旨,又有羽林軍住進沈府,可見雲意進宮是千真萬確鐵板釘釘的事了。事發突然,我望著雲意道:“現在怎麽辦?”雲意茫然道:“侯門宮苑,一旦進去就像被囚住的鳥兒,我是不願意去的。”我低聲道:“不然,讓爹爹啟奏聖上,收迴成命如何?”長姐皺眉道:“妹妹此言差矣,皇上不會無緣無故點選雲兒,想是有所耳聞傾慕已久。何況天家的話都是金口玉言,哪有收迴之理?”


    雲意忽而忿然道:“若是我不願意,即使皇上強迫也沒有用,我可以隨爹爹逃去邊塞,或是出家為尼,再不濟,一頭碰死也罷了!”,二娘一直沒出聲,此刻開口道:“又何需賭氣呢。既然聖旨已經接了,斷然沒有違抗的餘地。你蕙質蘭心,入宮以後若是曲意奉承得到聖上寵愛,你們沈家也就算是熬到出頭之日了。”我望著勸雲意入宮爭寵的二娘,驚訝不已,二娘曆來淡薄無爭,也不在意金銀珠寶等等賞賜,如今說出這話來,倒不像是她的為人了。


    長姐和我想的一樣,輕聲勸阻道:“母親,侯門一入深似海,雲兒入了宮,若是受寵,自然萬事大吉。若是失了勢,可就生不如死了。”二娘眼眶微紅道:“你們以為我不知道那深宮內院的苦處嗎?我也想雲兒嫁個如意郎君快活度日,可是皇命難違,雲兒若真的抗旨,龍顏大怒,便有誅九族的禍患!”


    雲意聽到‘誅九族’三個字,遂抬頭看著我們,那眼神楚楚可憐,如受傷小獸般滿是恐懼求饒。“雲兒,你從小就活潑聰慧,可卻因為出生商賈家世受盡閑氣,如今皇上召你入宮,雖然未能遂你小兒女心事,但從此以後就是皇室的人了,若是你爭氣,能生下一男半女,封了娘娘,從今往後誰還敢小看你們沈家?”二娘緊緊拉住雲意的手,言辭懇切。


    雲意緘默不語,我憂心道:“可是後宮自古多紛爭,姐姐這樣善良,隻怕……”話猶未完,三哥裹著一陣風飛也似的進來,他無視我們其他人,一把抓住雲意道:“跟我走!”雲意眼中有淚,但仍端坐不動,二娘忙扯開三哥道:“三爺糊塗,雲兒已經欽選入宮,現在已是天家的人了!你這樣拉拉扯扯,被下人看見了成何體統?”


    三哥甩開二娘道:“她一日沒進宮,就有轉圜的餘地!”他說罷又拉起雲意道:“走,跟我去迴了那夏太監,就說你已經許給我了,我們今天就辦喜事!”雲意眼淚滑落,仍緊咬著嘴唇不吭聲,三哥也不管不顧,硬拖著雲意朝門外去。


    “喲,我可是來的不巧了。”三娘的聲音遙遙傳了過來,她穿著夾棉雲雁細錦衣,一對赤金纏珍珠墜子搖來晃去甚是顯眼。她看著三哥和雲意,故意問道:“三爺,這是怎麽個意思?牛郎會織女呢還是梁鴻會孟光啊?”


    雲意忙甩開三哥的手,長姐上前賠笑道:“三娘請坐,媜兒可好些了?”三娘看都不看長姐一眼,隻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答應。又側頭對雲意說:“沈姑娘大喜了,皇上眼光如此獨特,居然欽點商賈之女,曆朝曆代也未有過先例,這正是沈姑娘的福氣。”雲意盯著她,眼裏隱隱有怒意,三娘捂嘴笑道:“不過我奉勸沈姑娘一句,宮裏佳麗如雲,皇上的興致隨時會改變。沈姑娘若無十分把握,還不如借故推辭,不要最後受盡冷落才追悔莫及。”


    我心裏暗叫不妙,雲意性格是遇強則強,三娘在這個時候奚落她的生世,又刺激她宮廷難進,必定會激起雲意的逆反心理。果不其然,雲意聽完這話,一掃之前猶豫感傷之色,冷冷道:“不勞三夫人操心,既然是天子下詔,想必雲意還有幾分重量,至於入宮以後受寵與否,那也是皇家私事,三夫人就不用做無妄的猜測了。”


    三娘惱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怪不得媜兒說你目中無人,你現在連個選侍都算不上,也敢以皇家自居?”我看著三娘一臉的不屑,終於明白雲意為何討厭媜兒。她從小就被三娘媜兒為些無謂的事譏諷嘲笑,一直被她們看不起,事事爭鋒相對,換做是我,早就暴怒了,又豈能忍到今日?


    雲意拭掉臉上殘留的淚痕,冷笑道:“算不算得上,也不是三夫人說了算。如果三夫人那麽擔心我會無寵,我倒不妨努力一下,為我們沈家爭個顏麵。”她此言一出,已是表明了心意,三哥頓時麵如死灰。


    三娘來這一趟本想打消雲意進宮的念頭,讓她知難而退,萬萬沒想到雲意吃軟不吃硬,反而下定了入宮的決心。她見大家都沒有幫腔或是挽留的意思,便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門外又來了人,隔著門道:“宮裏的人催了,請沈小姐迴府。”雲意此時表情堅定,想是不再猶豫。她緩步走到我床前,笑著說:“好好養病,再別做這種得不償失的傻事。”我哭著點頭,她又對二娘福身道:“雲意自小受夫人、二夫人照顧,無以為報,隻願二夫人身體康泰,福澤綿長。”二娘慌的一把扶起她來。


    三哥慢慢走到她身旁道:“你,你……”雲意轉身凝望他,溫柔道:“少俊。”我是第一次聽她如此稱唿,其他人大概也是,雲意努力笑著說:“你性子太急,沒少跟人爭執。以後,可要改一改了。”三哥喉頭聳動,極力壓抑著哭意。


    片刻,外麵又催,雲意深吸一口氣,語不成句道:“我,我便去了,你多保重。”她說話間,麵容雖保持著笑意,晶瑩的眼淚卻滾滾而下。


    三哥後退兩步,腳步踉蹌。雲意不再看他,隻緩緩轉身向外走去。三哥猛然上前疾走幾步,將雲意緊緊摟在懷裏,他摟的那麽急那麽緊,雲意佩戴的溜銀喜鵲珠花滑落在地,啪嗒一聲。


    雲意也不掙紮,安靜的環抱住他。他們兩個似乎忘記了屋子裏還有我、二娘、長姐、棠璃、錦心一幹人等,隻是平靜相擁,享受這最後的憩逸時光。


    第十九章 驚變(四)


    聽沈伯父說,雲意進宮即封為正七品禦女,不幾日,三哥也擢升為從六品工部員外郎。父親在書房跟我說起時不禁唏噓:“若不是因為你稟性柔弱,時常病病怏怏,隻怕也能進宮跟雲兒做個伴兒。”二娘在一旁給父親斟茶道:“婉兒這樣的性子,要是進了宮苑,隻怕要被別的貴人欺負。”


    父親得意道:“這又多慮了,靖國府的女孩兒是何等尊貴,誰敢欺負她?”二娘說:“話雖如此,老爺忘了陳太妃前車之鑒了?想那陳太妃乃是齊寧長公主之女,先皇在時曾經何等寵愛?還不是被人找個錯處幽居而薨。”父親忙掩住她的口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送婉兒進宮,可陳太妃的事萬萬不可再提起!”


    父親近來對二娘親昵了許多,沒有避忌我還在場。二娘飛紅了臉,把父親的手拉下去道:“妾身知道了。”父親又笑著對我說:“開了春你就滿十六,也該是許配姻緣的時候了。”我頓時紅著臉道:“長姐還沒許人家呢,爹爹又拿我來取笑!”說起長姐。父親眉頭深鎖道:“不知道嫻兒想些什麽,前幾天少府監邱大人來提親,她一口就迴了。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莫非要熬成老姑娘?”


    我抿了一口茶試探道:“若是長姐有意中人……”父親不等我說完即高聲道:“無稽之談!你們都是我辛苦養大的規矩女兒,豈能如此不尊重?自古姻緣都是父母之命,由得了你們自己私相授受?”我自知失言,又見二娘神情焦急,便撒嬌道:“女兒不過是胡亂說說罷了,長姐端莊穩重,豈會有那種暗度陳倉之事?”


    父親臉色稍霽道:“雖則隻是說說,也是無風不起浪。近來我聽人說媜兒親近小廝,可有此事?”我心裏暗跳,不知道怎麽迴,二娘忙笑著掩飾:“下人嚼舌根的話怎麽信得?媜兒在三個女兒中是最心高氣傲的,老爺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私底下常說,不知道要什麽樣的少年才俊能配得上我們媜兒,她怎麽看得上一個下人?隻怕說一說都嫌髒呢。”


    二娘時常受媜兒的氣,此時卻盡力維護,父親頗信二娘的話:“若無此事便罷,若真有此事,那小廝也不用活了!”二娘賠笑:“老爺說的是,妾身平日裏一定多注意著些。”


    父親再無他話,此事便放過一邊,我心裏對二娘的敬重也厚厚的又多了一重。


    二娘呈上點心說:“家裏的女孩兒都是知書達理的,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有私情,再說還有妾身看著她們呢,老爺隻管放心。”父親頷首,正要吃茶,遠遠地聽見三娘高聲吩咐:“帖子都看仔細了,不要漏了什麽,東西采買多留幾個心眼,要是弄得不好了仔細你們的皮!”底下人一片唯唯諾諾。


    說著話就到了跟前,秋熙掀開簾子,三娘跟著進來,見我和二娘在,她臉上現出幾分不耐。我裝作沒看見,二娘笑著讓座,三娘也不客氣,坐到父親身邊怨道:“媜兒及笄的事情妾身一個人忙的暈頭轉向,老爺這些日子倒忘了。”父親見她一張粉臉微有怒氣,反倒笑了,說:“你是個能人,媜兒的事情無需我操心,你自然能辦的妥妥帖帖。”


    三娘見父親語氣和藹,便起身捏著父親的肩膀說:“妾身還有一件事要請老爺示下。”父親被她揉捏的舒服,眯著眼問:“何事?”三娘說:“妾身想請國師為媜兒主持及笄之禮,老爺意下如何?”父親沉吟幾許道:“國師恃才傲物,若隻是為了媜兒及笄禮,怕是請不動他吧”三娘嬌聲道:“哎呀,老爺莫要管其他,隻說行不行?”父親笑著拍拍她的手道:“隻要你請得動,自然是行的。”


    他們二人笑語溫存,我覷個機會抽身出去,才發現二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在外廳裏默默坐著了。我走到她身邊,看著她落寞的表情,不禁感慨萬千,她見是我,忙擠出一副笑臉道:“你怎麽出來了,裏麵要茶水嗎?”說罷起身要拿茶壺,我按住她的手道:“不要,是我嫌裏麵太悶。”二娘複又坐下,我問:“二娘怎麽不迴房休息,這裏反正也有三娘伺候著。”


    二娘微微歎息道:“你三娘哪是伺候人的呢,隻怕撒嬌起來,還要老爺伺候她吧。”我看著她曾經嬌豔的麵龐,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二娘見我不語,笑道:“這傻孩子,又想什麽想的出神?”我鬱鬱的看著她,她也不過三十五六,風韻正盛,可惜在男人的心裏,賢良淑德往往抵不過一個狐媚眼神。


    迴去的路上,正撞見雙成往下人房裏走,我想起父親說的話,心下一動忙叫住他,他迴頭見是我,有十二分的不情願,但又不敢違逆,不得不隨我一起。直走到一處幽靜曲廊,我站住不走,錦心見狀掏出一方絲帕墊在欄杆上,我坐下後,借故要吃果子,支走了錦心。雙成見錦心走了,越發的不自然。


    “聽說媜兒這些日子身子康複的差不多了,你的功勞不小。”


    他低聲迴說:“五小姐洪福齊天,原本就沒大礙。”我微微側身道:“難為你和媜兒居然投緣,隻可惜……”,我故意按下話頭不說,雙成等了半晌見無下文,便問:“小姐說可惜,可惜的什麽?”我佯裝悲戚道:“可惜父親已經為媜兒物色了佳偶,說是等媜兒及笄之後就定下親事。”


    雙成聽我說完道:“隻要五小姐願意,也是一樁好事。”我見他表情釋然,可見他對媜兒萬分信任,即使有人牽線搭橋,媜兒也決計不會同意。於是又說道:“爹爹看中的是鴻臚寺卿陳大人家的公子。陳公子出身名門,儒雅穩重,上個月剛升了六品青州別駕,前途不可限量。”


    說完,我靜靜地看著前麵的石子路麵。雙成沉默一會說:“小姐的意思我懂。小姐是提點我,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我不防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想解釋,又無從解釋。他和媜兒地位懸殊,就算兩人惺惺相惜情比金堅,也逃不出世俗的羅網。何況父親已經放出話來,若是真的,便要用雙成的命來換取媜兒的名聲。我如何能看著他倆越陷越深?


    樹上的枯葉隨風落下,悉悉索索,看起來蕭條無際。雙成開口說:“這些日子,小的仔細想過,五小姐金枝玉葉,絕無可能與我這種身份卑賤的人在一起。”他說的感傷,琉璃般明淨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層霧氣,我忍不住想勸慰他,卻又言語乏力。


    他拾起一片枯葉道:“我並沒有任何癡心妄想,隻希望在五小姐出閣之前,陪著她,保護她,這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他說完這話,癡癡的望著那片枯葉,似乎那就是捧在掌心的媜兒。我默然,俄頃道:“可是父親並不這樣認為。他才跟我說,若你對媜兒的情意屬實,便要你在這世上永遠消失。”


    雙成仰起臉,微笑著,那渾身散發的高潔氣質讓我在心裏怨恨他為什麽不是一個富貴王孫。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五小姐,她正為花簪掉進魚池而氣惱。我跳進魚池為她撈起那枚簪子,她對我笑了一笑,那樣子真美。”我默然,媜兒待人疏離,平日裏總是淡然不樂,若是肯展顏一笑,那樣子必定美不勝收。


    “靖國府買了我來,原是要我為小姐解悶的,但我冷眼看去,小姐雖然偶有寂寥,卻灑脫自如天性豪闊,老爺擔心你悶出病來,原是擔心錯了。”他悠悠說來,“可是五小姐不一樣,她每一天都是那樣鬱鬱寡歡。後來她跟我說,她沒有朋友,姐妹之間也不親近。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聽她那樣說,我就瘋了似的,隻想讓她開心,讓她笑,隻想讓她以後不再那麽孤獨。”


    他情真意切,我禁不住動容道:“可是父親是絕不同意你們在一起的,難道,媜兒會不知道?”雙成笑說:“她說,願意跟我走,就算討飯,也願意。”我倒吸一口涼氣,我是絕對想不到媜兒這樣淡漠的人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雙成苦笑道:“小姐,莫非你也認為我會帶著她走?”


    曲廊上風起,我理順一縷頭發道:“若是兩情相悅,什麽事做不出來?”雙成低下頭,似哭似笑的說:“她對我那麽好,我怎麽會帶她走?難道我會讓我心愛的人舍棄一切跟著我去過吃不飽飯的日子?”我愕然道:“可是若你們不離開靖國府,便永生不可能在一起啊!”


    雙成的聲音在風裏飄散:“我知道,我早知她是要嫁給達官貴人的,隻是,我舍不得離開她,我隻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等到她許了人家,我便求老爺開恩讓我出府。小姐,你相信我,到時我自會離去,絕不會玷汙五小姐一個指頭,也絕不沾帶靖國府一毫銀錢!”


    他這番話打亂了我原本想好的說辭,我以為他借著潘安美貌要死纏著媜兒不放,要麽求些榮華富貴,要麽巧舌如簧抱得美人歸。但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他對媜兒竟是一腔真情,事事想得周全,我起先的想法倒是對他的褻瀆了。


    第二十章 意綿綿情思旖旎


    夕陽是天空衍生的翅膀,當它飛遁時,便在一刹那間極其絢爛的盛開。我又站在屋簷下看風景,雲霞滿天,這一次卻再等不來雲意。


    錦心低低的說:“外邊冷,小姐還是進屋裏去吧。”我嗬一口氣,白煙氤氳,在空中彌漫出一個抽象的符號。棠璃給長姐送鞋樣迴來,見我還呆站著說:“小姐怎麽還在這底下站著,都快一個時辰了,也不怕凍著。”


    說完兩人連拖帶拽的把我拉進房裏,屋裏暖流交匯,確實舒服許多。棠璃削了一個貢梨給我說:“大小姐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總是懶怠倦思的,越發清瘦了。”我問道:“莫不是病了?”棠璃說:“誰知道呢,大小姐又不讓請醫官。”她突然又想起什麽,說:“婢子在二夫人園子裏見著鍾大人了,他還問起小姐。”


    說起鍾承昭,自從三娘故意用胎記誣陷我之後,我對鍾承昭的好感就全盤覆滅,平日裏見到都會躲開,實在躲不開才見個禮。連話也不肯跟他多說一句的。棠璃說起,我淡淡道:“哦,時常見麵,有什麽好問的。”棠璃笑道:“說是前些日子奉皇命去了外地,小姐病了他沒能來探視,等有空暇就來看小姐,讓小姐別見怪之類的,絮絮叨叨說了一些。”


    初蕊正捧著個梅紅匣兒,拈著一片蜜餞銀杏吃,她嘟囔著說:“鍾大人平日裏總是冷著個臉,好像誰欠他什麽似的。怎麽現在提起咱們小姐反倒呱噪起來了。”錦心啪的打掉她的手:“還吃還吃,看你的臉圓成什麽樣子了?”初蕊毫不介意又拈起一片,棠璃笑說:“你們兩個若是要吵嘴就趁早出去,不要擾了小姐。”


    我擺手示意無礙,又問棠璃道:“他還說什麽沒有?”棠璃偏著頭想了想道:“其他也沒什麽,就是問小姐想吃些什麽頑些什麽,婢子都迴說不必麻煩了。”我點點頭道:“你做的很是,咱們府裏什麽都有,不必麻煩他,也免得欠下一樁人情。”錦心正和初蕊爭搶那個小匣子,迴頭說:“鍾大人是怎麽了,對別人冷冷淡淡的,唯獨對小姐上心,莫不是有所意圖?”


    棠璃忙命她噤聲道:“糊塗東西,這些話也是亂說的?”錦心吐了吐舌頭,卻聽見有人在外麵笑道:“什麽話是不能亂說的?”言罷已有人打起簾子,二哥和三哥一起進來,說話的正是二哥,三哥鬱鬱寡言,想必還為雲意的事悶悶不樂。


    “兩位哥哥怎麽來了?”我又是喜歡又是緊張,自從落水之後再沒見過二哥,聽說吐穀渾軍事告急,兵部常召他議事,迴到家裏三娘又要他日日守著媜兒,大概也沒有時間來我這邊。


    三哥坐下便拿手揉弄著太陽穴,像是疲累至極,半眯著眼也不搭話。二哥含笑說:“媜兒及笄之禮將行,來找你商量送個什麽賀禮才好。”我端過去一盤蜜餞瓜條道:“哥哥用些小點——及笄之禮送些什麽,哥哥們自然比我懂,我哪裏知道該送些什麽呢?”


    棠璃奉上茶來說:“一般的東西五小姐看不上,金銀珠寶又俗了。”二哥拿過茶盞道:“長姐也是這個意思,她身子不好,讓我們代辦了就是。我是個粗人,想來想去也不知道什麽是好的,我看老三倒清楚你們這幫姐妹的喜好。”他偏頭看三哥,三哥無精打采道:“五妹喜歡的不過是市井玩意兒,要那淳樸而不蠢笨的,倒不值幾個錢,就是難找。”


    雖然跟媜兒實在合不來,搞得日子苦悶,但人麵上的事情還是要做足的。我笑著說:“既然知道她的喜好,也就不算難了。明日哥哥帶著我出去,咱們不動聲色的買了東西來,讓媜兒驚喜一番也是好的。”他二人頓了頓說:“就是這樣。”


    天色已經昏黑,初蕊提著燭盞進來,點燃了銅燈。借著昏黃搖曳的燭光,我這才看到二哥一直靜靜的凝視著我,專注時眼眸之中幻彩流離,像要把我刻進眼睛裏。我被這樣一雙眼眸牢牢看著,幾乎三魂七魄都要被牽走了。


    三哥突然說:“四妹你看什麽?二哥臉上有花?”我聞言忙慌慌張張低下頭,隻覺得臉上火辣辣一片,估計雙頰已經紅透。棠璃笑道:“三爺別取笑,我們小姐時常愛發呆的。”三哥沒再說話。我靜了靜心,等臉上熱度退下去才抬起頭。


    二哥埋頭吃茶,三哥索然無趣的絞弄腰上的玉佩穗子。一時有人來報晚膳好了,我們三人便一同出去用飯。


    第二日清早,二哥房裏的小廝便來說讓我早點收拾起來。辰時四刻,我忙忙收拾停當,綰了一個蓮花髻,簡單的插著那支鳳首箜篌簪。穿一件蘇繡月華棉衫,圍著狐毛圍脖,披上父親前日給的銀鼠皮披風便要出去,留錦心初蕊在家,棠璃跟著出去。


    家裏的馬車很大,配有三匹馬,厚呢子作幃,前麵掛著厚厚門簾,車內還放置了一個火盆。棠璃在馬車窗旁站著聽喚,我坐定之後,剩下的位置自然是留給二哥三哥的。又等了一會,三哥歪歪扭扭上來,剛挨著我坐下就嚷:“不行不行,我頭疼得厲害,昨夜飲酒太過了。我還是不去了。”我一把扯住他:“你不去怎麽行?我們又不知道集市在哪裏!”正拉扯著,二哥掀開簾子上來,見我拉著三哥衣角不覺愕然道:“這是幹什麽?”


    三哥又把開始的話重複了一遍,二哥皺眉道:“早知道昨夜讓你迴去,留宿在這邊你反倒喝的酩酊大醉的,像什麽樣子?”三哥索性大笑:“我也知道我不像個樣子,你們要我像個什麽樣子?愛而不得,此生不見,我不能說,難道私下裏喝酒都錯了?”他言辭激烈,說話間腳步不穩,棠璃早招唿車下的小廝上來扶住。看樣子他酒意未醒,我們隻得讓人扶了他下車迴房休息。


    送走三哥之後,二哥又複坐下。我們二人均是各自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縱使心裏有千般翻滾萬般悸動,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是第一次坐馬車,甫動起來時有些顛簸,我猝不及防,身子一動便要往地上撲去,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借著慣性華麗的搡進了他的懷裏。


    初時,我隻覺得一陣溫暖,隨即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類似檀香的味道。心裏怦怦跳個不停,似乎心髒受不了負荷要飛出來。我兩手抓住他腰側的衣服,深深唿吸了好幾下才穩住心神。二哥半抱著我,一隻手輕輕順著我的背脊:“好受了些沒?”棠璃隔著窗簾問:“二爺有什麽吩咐?”二哥揚聲道:“沒事,繼續走。”說罷又扭頭問我:“你身子虛,受不得驚,早知道就不要出來。”我把頭埋在他懷裏,靜靜的一句話不說。


    他見我沒話,一隻手伸來輕輕抬起我的下巴,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焦灼道:“怎麽又不說話了?莫非心裏慌的難受?”我正視他一雙眼眸,裏麵蘊含了多少的憐惜疼愛,可惜我現時是裴婉,是他親生的妹妹。他的感情,也是哥哥對妹妹的親情。可是我呢,我現在對他,大概不是一句‘親情’可以涵括的吧。


    我搖頭輕聲說:“就是乏力的很,想靠一會。”二哥怔一怔,旋即解開袍子外麵的披風,把我整個裹起來圍住道:“你身子乏力為何不早說,為了媜兒還特意出門。冰天雪地的,再凍壞了可怎麽辦。”我默默雙手呈環狀迴抱住他,些微感到他僵了僵。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這個姿勢卻可以清楚聽到他的心跳。


    “二哥。”我喚他,他嗯一聲。我又說:“二哥身上好香,是什麽香料?”二哥想了想說:“我一個行軍打仗的人,哪裏用什麽香料。這些衣服都是營裏帶迴來的,想是以前在駐地熏的蘇合香。”我略動了動,問道:“這是什麽香?”二哥下巴在我頭發上摩挲了一下道:“蘇合香是吐穀渾當地貴族用的,把它熏上,可以通竅開鬱,辟一切不正之氣。我們平日裏衝鋒陷陣,難免死傷,熏上也可以治屍蟲傳染,殺殺蟲毒。”


    我哦一聲,頭在他胸前蹭了一下。二哥頓了頓說:“婉婉,我娘親她平日裏對你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過是個世俗女子。”我頭一次聽見他叫我婉婉,一時高興仰起頭道:“我自然不會記恨三娘。你剛才叫我什麽,再叫一次聽聽!”他忙改口:“四妹。”我嘟起嘴不高興道:“剛才明明不是這樣叫的啊,再重叫一次嘛!”


    他憋紅了臉道:“婉婉,媜兒她性格倨傲,有時候也頂撞你,你……”我飛快的伸手掩住他的口道:“打住。今日出來,不要再提三娘媜兒。”


    他眼神一暗,緩緩抓住我的手,眼光卻射在了我的臉上。


    我在他的注視之下,不禁臉上有些發熱了,而且這潮熱的感覺又連續不絕的蔓延開去,即刻便徑直到了耳根。


    第二十一章 偷得浮生半日閑


    平日裏跟著三哥的小廝帶著我們到了一處集市,馬車停好,我從二哥懷裏鑽出來,拿下身上他的披風,溫順的給他圍上,正整理穗子,棠璃在外麵喚,二哥應了一聲看著我道:“咱們這就下去吧。”我嗯一聲,他便扶著我下了馬車。


    外麵一派繁華熙來攘往,做什麽生意的都有,我跟在二哥身後,隻感歎他的身影如此偉岸,對周旁商販到不甚留心。正逛著,一隊騎兵過來,打頭的是個英俊男子,他抿著雙唇,表情冷峻,穿著打扮與其他兵士不同,想必是個領頭人。那些馬匹左右都掛著木桶,沿途還有水滴流下,路人們忙紛紛避讓躲閃,商販也拖動攤子,有的貨物散落一地,又有人互相推搡躲避馬蹄,頓時一片慌亂。二哥把我護在身後,棠璃也被跟著的小廝家將護住。


    我們聽見路人議論紛紛,有人抱怨道:“年年冬天都要鬧騰幾次,這韓昭儀也太嬌貴了,洗澡用什麽水不行,非要用西郊的溫泉水!”又有人說道:“快小聲些,要是被當兵的聽見,有你一受的!”那抱怨的人雖然忿忿不平,卻順從的低了聲音。那隊騎兵經過我們時,我發現棠璃側過了身子,幾乎是背對著那些兵士。等到他們遠離了這條街道,棠璃才正過來。


    我好奇的問二哥:“韓昭儀是什麽人?”二哥也是搖頭,那話多的商販早說道:“姑娘一看就是深閨裏養大的,不知道市井裏流傳有首歌謠嗎?”我和二哥異口同聲道:“什麽歌謠?”


    那小販清清嗓子,低聲唱道:


    珍珠美,鶯兒俏


    千金但買美人笑


    雙生花蕾姿色豔


    常使君王駐足看


    雪姬畏寒洗溫泉


    蜜糖不若琴音甜


    三千佳麗多國色


    紅顏驕縱任揮霍


    他還要唱,二哥黑著臉拉著我往前走:“這種辱及後宮的歌謠怎麽聽得,早晚釀成大禍!”我還想聽,卻強不過他,隻得乖乖的跟他走。經過一個陶器攤子,我瞥見一個陶土做的娃娃,通體潤滑,眉眼清晰,頗有幾分媜兒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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