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操,曹操到。初蕊拉著一個人裹著一身銀白衝了進來,帶進一股凜冽寒風。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定睛一看,另外那個人卻是雙成。初蕊笑著說:“雙成個子高,讓他套上布簾的劃子正好。”。


    棠璃已把風爐燒的旺旺的,又煮了些肉菜進去,小純調的好湯水,密不透風的屋子裏頓時洋溢起濃鬱的香味。雙成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布簾,又恭敬的幫著料理膳食擺放碗筷。


    我冷眼看去,他簡單的束著黑發,著一身普通藏青粗布衣裳,眉眼中雖然還蘊含著青澀,但俊美麵容耀目攝人,舉動中透出優雅無倫,所謂翩翩公子亦不過如此。想不到從小沒人管的野孩子裏也有這樣出類拔萃的人,別說媜兒把持不住,即使是在21世紀見慣美男的我,再多看幾眼隻怕也要心弛神搖。


    棠璃把煮好的菜夾到我的碟子,又倒了一杯酒說:“照理說不該讓小姐喝酒,不這是今年第一遭兒的雪,就算是迎個祥瑞之兆吧。”我接過飲盡:“一個人吃飯有什麽勁兒,你們都過來坐下一起吃吧。”初蕊笑著半坐在我身側,錦心抿嘴笑著看棠璃,棠璃猶豫了一下說:“既然小姐說了,就都坐吧,隻是別太聲張。


    雙成進退兩難的站著,初蕊遞給他一個矮榻,他在一邊坐下,離我三尺有餘。初蕊又夾了一碗菜起身塞給他,他粲然一笑開懷大嚼。我細細咀嚼一塊年糕,眼角卻一直留意這二人舉動。兩人一來一往,舉止極其熟稔,可見這些日子裏背著我已經結下了兒女官司。


    我放下碗筷,棠璃瞟見,立即停止進食起身沏茶。我擺手示意不用,自斟了一杯酒。雙成埋頭大嚼,我斜睨初蕊,她不時偷看雙成,臉似紅霞,小兒女姿態一覽無遺。


    雖然雙成地位低下,但在這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裏恐怕是最尊貴的情郎。如果鍾情初蕊倒也好辦,等到初蕊年齡大些許配給他就是。但依前日魚池所見,媜兒恐怕已是動了真情,他和媜兒地位懸殊,自然不可能有何發展。但以媜兒的性子,若是知道初蕊的心思,隻怕初蕊前景堪憂。我立時心中惱怒,既然已和媜兒那麽親昵,為何還要招惹初蕊?若是專情初蕊,媜兒那裏又算什麽?


    飯罷,初蕊錦心收下案桌碗盤,棠璃燃起檀香驅散屋內飯菜味道。我半歪在曇花小塌上,懶懶的擺弄小指兩寸長的指甲。雙成一時無事可做,倒顯得束手束腳。“小的給小姐變個戲法解悶吧?”他試探的說,我抬頭瞥了他一眼,心裏有些厭惡,莫非當我也是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兒家,變個戲法逗個樂子就勾引了去?


    “不必,等雪小些你就去吧。”我冷著臉道,他見我不悅,便噤聲退到角落。棠璃看出點端倪,因笑說:“雙成來了這些時日,還從沒伺候過小姐。聽說他會些家鄉小調,不如唱著給小姐解悶。”我剛要拒絕,抬眼看見雙成祈求的眼神,那雙瑰麗寶珠般的烏黑眼眸裏寫滿了純真和無辜,讓人實在不忍心去粉碎。


    “卿尚小,共采薇。風欲暖,初成蕊,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又幾歲?卿初嫁,獨采薇,露尚稀,葉已翠。問征人,何處望鄉一枯一葳蕤?”他聲音清澈,如山澗清泉緩緩流淌,我聽著這淒婉的詞句出了神,他反複吟唱這幾句,聲調逐漸拉長轉低,終至無聲。


    “這是什麽歌?”我迴過神來問,雙成神情淒涼道:“這是《采薇調》。以前討飯的時候,遇到那些打仗的官兵們經常唱這個。勝的也唱,敗的也唱。”初蕊沒有聽懂這歌裏的無限傷感,猶自嘟嘴說:“淡淡的,有什麽意思,另外唱個喜慶的來。”


    這首歌分明是愛而不得的男子在感懷有緣無分的戀人,因為出征打仗被迫放棄了與愛人廝守的機會,最終心愛的女子嫁做人婦,永失所愛。詞句悲傷,曲調低沉,承載了厚厚的相思和無奈。


    雙成從小掙紮在死亡線上,見慣了悲歡離合,所思所想都複雜得多。初蕊太單純,白紙一張的她怎會懂得這些?這種極難融合的愛,又是否能走得長遠?


    雙成看了初蕊一眼,那神情冷淡疏離。我隻有暗自喟歎。


    第十五章 晉懷寺外多巧遇


    入冬連續的幾場雪,讓空氣愈發幹燥寒冷。每日都陰沉沉的見不到太陽,仰望天空,好像在看一張嚴肅的化不開的臉。


    難得遇到一個晴空萬裏的好天氣。湛藍的天色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我一早披著織錦鑲毛鬥篷站在屋簷下,想起在東秦也差不多半年時光了,一直禁錮在靖國府裏,因為不知道怎麽來的,也自然找不到出路迴去。漸漸的,我已經放棄了迴去的想法,也慢慢的融入到了這個世界。或許,再過一兩年,我也就和其他女子一樣,出嫁生子,熬到死的那一天,除了滿腹遺憾與秘密之外,再沒有任何不同。


    不經意間,沈雲意隻身一人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她穿著鏤金百蝶穿花雲錦襖,圍著一條銀白狐尾皮草,寒冷讓她的臉色蒼白,愈發顯得櫻唇紅豔欲滴。甬道兩旁的積雪已經清掃過了,露出微潤碎石路麵。雲意提著翡翠煙羅綺雲棉裙的兩端,露出一雙高至小腿的羊皮蠻靴。遠遠望見我便笑,真如芙蓉花開,明玉生暈。


    “妹妹一天到晚待在家難道不悶得慌?”雲意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我笑著說:“原是悶的,隻是天寒地凍,也沒處可去。”雲意拉住我道:“我也知道,所以帶妹妹出去逛逛。我已經稟報過叔父了,這就跟我走吧。”棠璃追出來問道:“小姐要去哪裏?”雲意迴頭笑道:“帶你們小姐出府逛去。”


    棠璃聞言說:“小姐且等等。”她旋身進屋拿出披風和冪籬說:“外麵風大,小姐帶著披風和麵紗。”雲意含笑看著她:“你是棠璃吧?經年不見,越發能幹了。”棠璃微福了福身道:“謝沈小姐誇獎。小姐好記性,婢子正是棠璃。”雲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親和讚許。棠璃又囑咐了幾句,我和雲意便一同朝正門走去。


    行至半路,正嘰嘰喳喳說這話,忽聽耳邊響起一個敦厚的聲音:“妹妹要去哪裏?”我扭頭看去,二哥穿一件雲紋罩紗淺色棉袍,腰間墜著碧綠竹節佩,長身玉立,這話正是他說的。三哥著一身百子榴花棉袍,也站在一旁,兩人看樣子剛從書房結伴出來。


    我所認識的這幾個男人中,三哥俊朗,但嬉笑間略顯痞氣。鍾承昭溫文爾雅,卻陰沉難測。雙成恐怕是最俊俏的,但又稚氣未脫。唯有二哥,雖然沉默寡言,但穩重溫和,像是山穀裏一株挺拔青鬆,怎麽看都賞心悅目。


    雲意微微打量了二哥幾眼,微笑福身道:“海寧沈雲意見過裴都尉,都尉大人安好?”二哥忽而笑了:“我說這位小姐為何這樣眼熟,原來是沈家妹妹。”我注意到三哥從看到雲意開始就期期艾艾的,一點往日灑脫姿態也無。雲意看了他半天,撐不住笑出聲道:“三公子不認識我了麽?”三哥眼睛一亮,一副千言萬語凝結在喉的樣子,活像一隻呆頭鵝。


    雲意見狀笑的花枝亂顫,三哥醒悟過來,撓著頭笑說:“自從畏兀兒一別,已是三年未見,沈小姐出落的越發花容月貌了。”雲意安之若素道:“兩位大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小女子就先告退了。”二哥倒還罷了,三哥搶著問:“你們要去哪裏?”我說:“沈姐姐帶我出府逛逛去。”


    二哥好聽的聲音響起:“妹妹很久沒有出過府,出去轉轉也是好的。隻是她身子柔弱,勞煩沈家妹妹多多照顧。也別玩的太久,宵禁之前定要迴來。”他深深看我一眼,我頓時臉紅耳熱。三哥自告奮勇道:“她們都是柔弱女流,萬一遇到宵小之類怎麽辦?今日橫豎也不該我當值,我陪沈小姐和妹妹去吧。”


    我看著三哥昭然若揭的舉動,撲哧笑出聲道:“沈姐姐才跟我說,父親派了四位家將隨行。再說我們坐沈家的軟轎,你去了可怎麽坐呢?”三哥嘿嘿笑:“我自騎馬就是了。”二哥含笑寒暄了幾句,將我們送出了門。


    西京城內街道寬闊平整,縱橫交錯,兩邊建築的門窗多用版門和直欞窗,門扇分上中下,上部高裝直欞便於采光,且門窗框四周加線腳,欄杆也多用勾片欄板或用臥欞欄杆,其下護以雁翅板。看上去結構簡單,樸實無華,卻又雄偉氣派,巍峨綿延。


    雲意見我撩起簾子看個不停,便笑著對我說:“你從小在這裏長大,我還以為你看膩了西京城。怎麽今天一出來,倒比我還像個外鄉人。”我也顧不得她怎麽想,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古代城市,機會難得,自然興趣盎然。


    看了一會我放下簾子說:“許久也沒出來過了,不免覺得新鮮。”她把我的手捂在掌中說:“我們先去靈元寺替母親祈福,然後再去遊玩,你說怎樣?”我驀地記起棠璃說過沈雲意的母親年前也去世了,沈伯父雖然納妾,但除沈雲意外一男半女皆無,沈家一直把雲意當男孩子養大,她也因此得以和沈伯父一起走南闖北。我默默看著她,她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已經有了成熟的胸襟和氣質,尤其樂觀向上的特質,讓我暗自佩服。


    三哥拿馬鞭輕輕磕響轎窗,我撩開簾子,他伸過頭來說:“不是說要去寺裏祭拜嗎?前麵就是晉懷寺了。”雲意嗔怪道:“你在外頭帶著馬車走,怎麽東南西北都顛倒了?我們要去的是靈元寺,去晉懷寺做什麽?”三哥鬧了個大紅臉,立時口吃起來:“那,那我命他們現在就,就去……”


    “既來之,則安之。又要費事去哪裏?”雲意拿手絹掩住口輕笑,三哥見她並未生氣,放下心來,也嘿嘿傻笑。他們二人,一個在馬上,一個在轎中,相對相望。我看著他們的樣子,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三哥明顯是喜歡雲意的,雲意看來對他也並不厭惡,若是他們真能結成良緣,倒也是一對佳偶。


    一陣吵嚷聲傳來,打斷了三哥的綿綿情思。我們不約而同的朝著聲音的源頭望去,隻見一座寺廟臨街矗立,正麵寺名“晉懷寺”龍飛鳳舞,裏麵屋簷高低錯落,可見房舍不少,外牆綿延逶迤,幾乎占了一條街道。一群人圍在寺前,那嘈雜的聲音正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三哥命轎夫停在一邊,我和雲意戴上冪籬隨他向人群走去。原來是一個惡少攔住了一架馬車,嘴裏還叫囂著:“今日若不留下那小娘子,誰也別想從我李程身上討到好處!”他身後一眾十來個家丁夾槍帶棒,也嬉笑著說些不幹不淨的話語。


    我們從圍觀者嘴裏得知,原來這李程乃是京兆尹李大人的長子,他家府邸臨近晉懷寺。今日天晴,香客特別多,有個進香的小姐天姿國色,偏偏被李程看中了,驚鴻一瞥之下便糾纏至今,還堵住寺門不放人家走。那小姐帶的隨從不多,因而吃了虧。


    三哥聽完便怒發衝冠,我一下沒拉住,他一把分開眾人擋在那馬車前麵:“有沒有王法了?青天白日,你還想欺男霸女不成?”那李程正得意,沒曾想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你算個什麽東西?也來要老子的強?趁早滾一邊去,別壞了老子的興致!”三哥何曾聽過這話,一眼又瞥見雲意正看著他,英雄氣概頓起


    隻見他向前一步揪住那李程的衣領惡狠狠道:“你有膽再說一次?”他雖是文官,叔父卻是騎馬打仗的武官。三哥從小耳濡目染,雖比不得二哥真刀真槍上陣殺敵,但比起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子弟卻綽綽有餘。


    那李程吃痛,哎喲亂叫,手下家丁便湧了上來。眼看三哥不敵,雲意脆聲道:“你們隻管打他,今日他受損一分,明日定叫你們全族連帶同受十分!”那些人聽見這話,又見我們幾個穿戴不凡,便遲疑了起來。李程揮舞拳頭道:“莫要聽這女子胡說,隻管給我往死了打!打死有爺兜著!”


    馬車裏驟的傳出一聲嬌斥:“刁奴,還不住手嗎?!”李程愣了一下,又猥瑣笑道:“小娘子莫要學那罵街潑婦,快快隨我迴去,保你榮華富貴!”我看那馬車材質普通,車旁也隻有三兩個家丁,想是平民百姓之家。李程也正是欺負車中女子小家碧玉,才敢當街猖狂。三哥雖然勇猛,但畢竟寡不敵眾,萬一最後敗了,這車中女子仍被搶了去,可就不妙了。趁他們亂成一團時,我悄悄走近那馬車,掀起冪籬上的輕紗,撩起簾子對裏麵說:“姑娘快出來,我送姑娘迴家去。”說完抬頭一看,馬車裏居然有兩個人。


    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臉惱怒正襟危坐,她著一身淡藍色高領棉袍,想是剛才氣惱煩躁解開了兩顆鈕扣,些微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鎖骨。發間點綴一支碧玉臥龍點翠金簪,雖裝扮素雅卻不掩天香國色,她不防有人揭開帷簾,神情頗有些詫異,美眸顧盼間華彩流溢。


    另一個男子,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見到他時的感受。他二十多歲,一派高貴大氣,此時正眉頭緊鎖坐在車廂正中。穿著淡黃色罩紗棉袍,上好的暗花布料繡著雅致的竹葉,雪白滾邊和他頭上束發的羊脂發簪交相輝映。他聽見我說話,抬眼正好對上我的視線,我隻覺得他一雙眼眸精光四射,通身有一股震懾於人的威嚴,渾若天神,竟令我有些不敢逼視。


    我正進退兩難,雲意跟著過來,她掃一眼車裏的兩人說:“那姓李的召了大把的官兵來,你們若是不想在這廝手裏受辱,就快下車跟我們走!”我扭頭一看,遠處果然出現大批官兵的身影,雖然京兆尹不過正四品官,還不如父親和叔父的官職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這李程的父親掌管京城,他調動附近巡邏官兵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那少女聞言,柳眉倒豎道:“刁奴竟敢如此張狂!”我也顧不得許多,扯住那少女的廣袖道:“姑娘,畢竟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不走,若被那群人抓住,即使最終無恙,但也會一番折騰,姑娘冰清玉潔,何苦自取其辱?”我這番話說得急切,但那少女依然一臉倔強不肯動步,那男子起身拉起她道:“娷娷,她說的沒錯,我們走。”


    我們帶來的家將和李家的人打成一團,三哥臉上已經掛了彩,猶自逮著李程猛打,那李程鼻青臉腫,想躲沒處躲。雲意嘖嘖道:“想不到裴三爺除了詩詞歌賦,還會點實在的東西。”說罷又揚聲道:“三爺快走!”


    三哥看見我們幾個沿街邊疾跑,抽個冷子撇下李程跟了來。那李程還想追,卻被沈家的保鏢攔住,又陷入混戰。我邊跑邊迴頭看,那群官兵已經到了寺廟門前,李程和我們的人爭相說個不停。


    轉過街角,我們跑進一條偏僻的小巷。一會兒工夫便聽見大批唿喝伴腳步聲接踵而至,旋即又快速遠去,追擊我們的官兵大約是朝前麵去了。我們又躲了半天,四周一片寂靜,間或有百姓悠閑的路過。


    第十六章 驚變(一)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確定再無追兵,我們幾人靠在牆上都長舒一口氣。看著彼此淩亂的衣裙和鬢發,都禁不住發笑。


    我一邊忍笑一邊替那名為娷娷的少女挽起後腦垂落的發絲,她轉身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多謝姐姐解圍,請問姐姐大名,娷娷日後必當相報。”我忙搖頭:“拔刀相助乃人之本分,何須言謝?”那黃衣男子緩緩道:“這位公子與我們素不相識卻仁義無雙,兩位姑娘路見不平不讓須眉。隻是為我們兄妹二人開罪了京兆尹,難道不怕日後留下禍患?”


    雲意笑道:“公子無須替我們擔心,倒是李家未必能全身而退。”黃衣男子看定雲意道:“哦?在下願聞其詳。”雲意踱步到三哥身畔,頗有些心疼的凝視他臉上的傷道:“這位公子家世顯赫,他母親將他視若珍寶,今朝迴去見著臉上掛彩,必定要詢問到底。若是追究起來,隻怕京兆尹也要讓她三分。”


    娷娷好奇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告知名姓?”三哥本想迴她,抬頭見雲意正似笑非笑注視著他,便噤聲不語,想是怕雲意誤會。我見狀開口道:“我家姓裴,這位姑娘姓沈。”黃衣男子舉止高貴,沉吟一陣問道:“姑娘與河西薛家是否相識?”我見瞞不過,笑道:“小女子嬸娘正是姓薛。”


    黃衣男子頷首,又看了雲意幾眼問道:“恕我眼拙,這位姑娘姓沈,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雲意朗聲:“我家世代經商,沒人出仕做官。況且也不在西京定居。”黃衣男子做恍然狀笑道:“在下姓蕭。”他隻說一句話,想是希望雲意順水推舟接過話柄,雲意卻隻嗯了一聲,並不在意,也不追問。


    蕭公子略略有些尷尬,我忙解圍道:“蕭公子可是特意來禮佛的?”,他注意力被我轉移,細細打量我了一下說:“正是。我與妹妹本想進香禮佛,不想遇到這等無恥之徒。好在脫身及時,否則定要像裴姑娘所說,即使無恙,也難免一番折辱了。”


    娷娷扯住他衣襟說:“哥哥,不要提那等刁奴,說起來就心中有氣。事情也辦不成了,咱們迴去吧。”她言辭舉止嬌憨無比,三哥看的出神,我見他傻狀便狠狠的擰了他一把,他哎呀出聲,大家都笑了。今早這一番爭鬥,弄的我們也興致全無。拜別蕭公子兩人之後,三哥自去找醫館包紮,雲意送我迴府。


    迴去不久,初蕊笑嘻嘻的捧著幾幅字條進來。錦心問道:“你什麽時候學會念書寫字了?樂成這樣。”初蕊拿起那字條來說:“小姐看這些字寫的可好?雙成學了幾天,說是字醜不給我看,我趁機偷了幾幅來。”我拿過那字條來,上麵歪歪扭扭寫滿了字,雖然筆跡拙劣,卻清晰可辨一個“媜”字!


    我忙一把揉了那些紙張捏在手裏,雲意疑惑道:“妹妹,有什麽不妥嗎?”我微微定神勉強笑道:“哪有什麽不妥。”她哪裏肯信,劈手便把那些紙搶了去展開,眼波流轉笑道:“這就是你不對了,這麽好的字怎麽不讓裴媜看看?”初蕊聽著笑嘻嘻道:“沈小姐怎麽知道的,雙成的字就是跟我們五小姐學的。”


    雲意折好字條,慢慢撫平褶皺,我見她不防一把搶過丟進香爐裏蓋上:“小廝們的字有什麽好看的,姐姐也是愛說笑。”雲意隻是笑,我怕她說出什麽讓丫頭們聽見,便拉了她到院子裏閑逛。


    活該是冤家路窄,走到一處拱橋,便遇到了媜兒。她悵然的側坐在橋墩上,合歡垂手佇立一邊。媜兒看見我倆便扭頭一邊,雲意冷笑著推開我的手道:“看看,這就是你護著的人,見了你連問好也不會。”媜兒耳尖,冷冷一笑道:“沈雲意,你不好好販你的九國駱駝,又迴來做什麽?三天兩頭往這裏跑,也不知道看上了誰?”


    我攔不住雲意,她走至媜兒麵前說:“你說什麽?”媜兒一臉厭惡道:“你跟野人混久了,也聽不懂人話了?也難怪,商賈家裏能養出什麽知書達理的小姐?”雲意不怒不急,微微笑道:“這話你說了七八年,也不嫌膩歪。縱然我不是侯門小姐,照樣也能沾到叔父一點光。”媜兒起身怒道:“你也配提我爹爹?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你真以為你們家隔三差五的送點小東西就能一步登天?我告訴你,賤民始終是賤民,你們沈家永遠都是銅臭滿身的賤民!”


    雲意臉色不變,袖出一物嫣然道:“你看看這是什麽?”我定睛一看頓覺不妙,雲意手上正是雙成寫的字條,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藏了一張在袖子裏。媜兒瞄了一眼便猛的奪過去,臉頰頓起一片緋雲。雲意悠悠道:“我雖然是商賈家的平民女子,但這些個小廝的東西,就算拿一下我也嫌手髒的。”


    媜兒恍若未聞,隻是拿著那字條獨自發呆,那神情又是羞澀又是欣喜,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雲意嗤之以鼻,我連哄帶勸的讓棠璃送她迴去,免得再跟媜兒起爭端。待雲意走遠,我轉過身看著媜兒,她猶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緊緊攥著那字條不鬆手。


    “媜兒,媜兒!”我喚她,她緩緩抬頭,那雙水晶般明淨的眸子裏書寫著朦朧的憧憬和喜悅,那羞羞怯怯的樣子,當真是嬌豔無倫,天仙化人。“媜兒,把那字條給我。”我伸出手去,“雙成雖好,隻是未必與你相配。何況他來路不明……”


    “你懂什麽?”媜兒眼神淩厲起來,“你們隻道他身份卑微,小廝又如何?討飯又如何?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沒料到她突然爆發,不由後退兩步道:“媜兒,你還小,以後見識的人還很多。何況你是尚書千金,婚事終究是爹爹做主,他是不會同意你與雙成的,你何苦如此。”


    媜兒看定我,冷笑在她唇上蔓延:“這是何必?你特意引沈雲意過來,無非就是讓她當麵取笑我罷了。我曾哄你服下攝魂散,你恨毒了我吧?想出這種計策,你以為對我有用嗎?”我望著她美麗的麵孔,啞口無言。


    “你恨我,我又何嚐喜歡你?”媜兒揚起頭,倨傲道:“你可知我有多厭惡與你相處?母親讓我與你親近,每一日於我都是煎熬。”她看我不語又說:“尤其是你醒來之後,裝出一幅親和姿態,你瞞住了別人,以為也能瞞住我?若是想報仇,隻管去告訴爹爹我毒害了你,無須在此惺惺作態!”


    她言辭鏗鏘,絲毫不留餘地。我無話可說,難道要我告訴她裴婉已經死了?難道要我告訴她我是不計前嫌真心想要融入這個空間?我縱有千言萬語,現在也說不出一詞半句。


    媜兒一氣說完,想是發泄了積壓已久的抑鬱。見我依然不言不語,她啐了一口,步履飛快的朝橋下走去。我不知怎麽搞的,隨著她的腳步機械的跟了過去。媜兒見我跟去,走得更快,就在快要走下橋的時候腳下一滑,居然順著橋邊河堤滾了下去。這一驚非同小可,我連忙撲過去想拉住她,沒想到剛下過雪,路麵就像沾滿水的魚鱗一樣滑不留手,我們倆一前一後,跐溜溜的滾進了府裏的人工河。


    入水的那一刻,我聽見合歡的尖叫聲劃破雲霄。


    我會水,水性還不賴。但我沒有辦法在這裏施展本事,因為此刻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冷,好冷,非常冷。雖然河裏還沒有結冰,但是剛下過雪,河水觸骨冰涼,涼的我連四肢都感覺不到。盡管如此,我依然在刺骨的水裏亂抓亂踢,期望能碰到媜兒。她才14歲,我沒把握她一個深閨養成的古代女孩是否會水,萬一不會,這樣惡劣的環境下耽誤一兩分鍾都必死無疑。


    河水一層層蕩漾著漫上來,我看見那些枯萎的水草在四周漂浮,甚至還有些朝我臉上衝來,我的頭發已經全部濕透,金釵半歪著垂在頭上,時不時隨著搖動敲打一下我的臉。我掙紮著,喝進去不少冷水,合歡的尖叫一聲接一聲,我在水中沉浮,隱約抓到了東西,但我已經沒有辦法去確認那是什麽。衣服吸飽了水,越來越重,拖著我向河底去。我的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寒冷,這並非好事。


    河水突然激蕩了起來,我想應該是有人來救我們了。我還能堅持著撲騰兩下,盡量讓別人知道我的位置。直到我看見二哥那張俊臉六神無主的出現在我麵前,我所有的堅持都土崩瓦解。


    怎麽上岸的我不清楚,隻看見河水在我身後均勻的向兩邊退去。眾人七手八腳把我拖上岸,棠璃邊哭邊拍打我的背,直到我哇的一聲吐出好多水。合歡哭著喊:“我們小姐在哪裏?我們小姐還沒上來!”


    媜兒,媜兒,我心裏閃過一絲慌亂和不詳,但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


    第十七章 驚變(二)


    二哥抱著我一路疾奔,我意識斷斷續續,隻記得他邊跑邊喊“傳醫官快傳醫官”,那樣子顯是慌亂極了。我想要觸摸他,卻虛弱的抬不起手。衝迴房間,醫官早候著了。屋裏燒的熱烘烘的,錦心初蕊哭著給我換上幹衣服,包起頭發。棠璃又吩咐拿來七八個湯婆子塞進被窩,廚房接著送過來熱騰騰一碗砂糖薑湯。棠璃喂我喝下後,醫官便告罪請脈。


    錦心請二哥去換衣服,二哥卻不肯動步。他全身濕透,比我好不到哪裏去。


    他擰緊了眉頭看著醫官,我則深深的凝望他。這麽冷的天氣,他大可以留在岸上讓家將們下水來救我,可是他卻是第一個遊到我身邊的人,這說明,在他抵達河邊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猶豫就跳了下去。也許他是為了救媜兒一時情急,那麽他也可以把我撈上來之後就交給棠璃,無需一路抱著我狂奔,現在還留在這裏等著醫官的結果。


    思及此,我心裏一陣陣發顫,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又來了,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強烈。我緊緊按住胸口,似乎這樣就可以抑製這種觸動。二哥見狀忙撥開醫官俯身問道:“你怎麽樣了?哪裏難受?”我望著他黑亮焦灼的眼睛,心裏居然泛起一絲甜蜜,但隨即又提醒自己:這個人是一父所生的哥哥,不是別人,是哥哥!不光不能愛,甚至連想都不能去想!


    二哥抓住我的手道:“你倒是說話啊,胸口嗆了水疼的厲害?”我抽出手,勉強擠出笑容道:“我沒事,不用擔心。”他又是急又是氣:“天寒地凍的,這麽深的水,怎麽會沒事?你也太不小心了!”


    外邊有人來報說媜兒也救起來了,棠璃紅著眼說:“小姐這裏有我們,二爺去看看五小姐吧。”二哥這才仿若記起還有裴媜,忙囑咐棠璃多加注意,扔下我轉身去看媜兒,臨出門時似乎不放心,迴頭一瞥,我正凝視他的背影,冷不防視線碰了個正著。二哥怔了怔,眼眸的顏色又深了幾分。


    我扭頭向床裏邊,隻覺得渾身沉重,鼻塞腦疼。這一刻,我開始憎恨上天的戲弄,如果剛才任我淹死在人工河裏,或許就能迴去21世紀,不用再費力的做什麽千金小姐,也不用麵對這裏的一切,尤其不用,對一個絕對不可以動心的人動心。


    初蕊又抱來一床被子,棠璃邊鋪邊道:“你去打聽一下五小姐怎麽樣了,還有兩位小姐是怎麽落水的,問得詳細些。”初蕊抽了抽鼻子,哽咽著走了。棠璃掖好被角,又把爐子燒旺了些,我正迷糊著,聽見長姐和二娘的聲音。


    長姐語調焦急:“這是怎麽話說的,好好的怎麽兩個人都滾到河裏去了?”二娘一行哭一行問棠璃:“你們跟著的丫頭都是死人啊?看著小姐下去都不知道拉住,要是有個好歹,你怎麽有臉去見主母?”棠璃也垂淚道:“原是我陪著小姐的,但當時小姐差我送沈小姐去,我因想著是自己家裏,青天白日也不會有什麽事,誰知道剛送走沈小姐就聽這邊鬧起來了。”


    二娘拿手帕拭淚道:“醫官看過怎麽說?”棠璃迴道:“說小姐隻是著涼需防著風寒,其他無大礙。”二娘聽這話又哭起來:“這苦命的孩子,今年都病了三場了!次次都讓人心驚肉跳,你說她萬一有個什麽,我哪有臉麵去地下見主母?”長姐勸慰道:“妹妹流年不利,開了春就好了。母親哭哭啼啼的,讓人聽了反而以為妹妹怎麽樣了呢。”


    我聽得真切,隻是無力跟她們說話。棠璃說:“小姐剛睡下,要不然婢子這會兒喚醒她?。”長姐忙製止道:“受驚的人最忌一驚一乍,妹妹既然睡下,就讓她好好睡。藥煎好了也不必叫她,隻等她自己醒。”棠璃應了,長姐又對二娘說:“母親,既然妹妹無大礙,就讓她好生休息。咱們還得去看看媜兒,不然那一位又要借題發揮了。”


    她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走遠了。棠璃坐在我旁邊,不時拿手試探我額頭的溫度,間或歎息一聲。又一陣腳步進來,卻沒有說話,棠璃問道:“你打聽的怎麽樣了?”還是沒有迴應,半晌才聽見說:“五小姐也沒事。”我聽聲音才知道進來的人是初蕊。她聲音低沉,與往常大不相同。


    又有人進來,卻是錦心的聲音:“小姐的藥煎好了。”棠璃低聲說:“煨起來,小姐正睡著。”錦心忙應了,出去吩咐了又抽身進來說:“這可奇了,姐姐知道五小姐是誰救上來的?”棠璃問:“是誰?”錦心道:“是雙成!聽說當時一眾家將下去沒撈到五小姐,都說沒得救。是雙成潛下去八九次,自己凍得快死了才把五小姐撈上來。他自己拚了命不要,隻管給五小姐扣喉度氣,人人都說忠仆難得。要不是他,五小姐這條命隻怕……”


    初蕊突然惱道:“別說了!”錦心詫異道:“這又是怎麽了?誰惹了你?”初蕊怒道:“沒人惹我,就是不想聽你再說!”


    我雖然虛弱無力,心裏卻明白得很,初蕊先去打聽時必定已經聽到別人說起雙成拚死救媜兒的事情,對於愛情,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她必定也猜到了雙成與媜兒的情意,所以才這麽沮喪低落。情路受阻,相思弦斷,本來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聽見錦心說起雙成當時寧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救媜兒,於初蕊,是多麽殘忍。


    棠璃猜出幾分端倪,把這兩個鬥氣冤家遣了出去。我扭頭輕聲道:“棠璃過來。”她以為驚醒了我,忙過來問道:“小姐要什麽?”我想了想說:“你去把雙成找來,不要讓別人知道。”她應聲而去。


    雙成來的時候,我已經撐著半靠在床上。他頭發仍是濕漉漉的貼在頭皮上,無聲的證明在那場拯救中他並非一個旁觀者。我隻管盯著他看,好一張俊俏的臉孔,好一雙無辜的眼眸,若不是身份地位的懸殊,若不是父親曾經千叮萬囑要我仔細姐妹身邊的人,我也不想就此粉碎他們的夢幻。


    我隻沉默不語,雙成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片刻,我才開口道:“聽說你拚死救起了五小姐,其勇可嘉。”他迴道:“護救主人,是小的本分。”我捧著藥碗將飲未飲,瓷碗上的鬥彩蓮花隨著藥湯的晃動搖曳生姿。


    我忽而擲下藥碗叱道:“你也知道媜兒是你的主人?”那瓷碗堅硬未碎,隻在地上滴溜溜轉圈。雙成不防我扔下碗去,嚇的一句話不敢講。我厲聲道:“既然知道主仆有別,你為何又對媜兒存有癡心妄想?”他驀地抬頭道:“小人並不敢!”


    “不敢?你寫那些‘媜’字是何意?與媜兒人後親昵又是何意?媜兒落水你拚死搭救,你敢說你沒有別的念想?”


    我嚴辭令色,就是想在氣勢上讓雙成臣服,繼而允諾不再與媜兒糾纏,誰知他聽了這話,反而一掃懼怕之色:“小的對五小姐一腔仰慕,並無半點褻瀆不敬之意。小姐怪責,並非因為小的喜歡五小姐,而是因為在小姐和世人心裏,小的身份低賤,不配喜歡五小姐!可是小姐想過沒有,最終人死如燈滅,若不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使天下至尊,一生孤寂,又能如何?”


    這話戳到了我的心窩裏,讓我酸楚不已。我掩飾的說:“也不用如此偏激,你少年俊朗,如何找不到如意佳偶?若是糾纏媜兒,隻會讓你們兩人都愁苦不堪。初蕊對你一向有心,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做主把她許配給你……”


    “小姐!”雙成猛然高聲,棠璃忙上前喝道:“小姐寬厚,你越發得意了,還不住嘴!”雙成胸膛起伏,負氣道:“正因為小姐親厚,看的書也多,我以為小姐和別人不一樣!沒想到小姐也以地位身份論人,我是靖國府買來的,這條命就像螞蟻一樣任人揉捏,小姐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可是就算這樣,我的心依然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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