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璃也看見了,因笑著拿起來道:“小姐看看這個像不像?”她跟著我半年有餘,已和我十分默契。我笑道:“我看倒有六七分像。”二哥摸不著頭腦,端詳了半天才笑起來:“原來是像我們五小姐。”


    我忙一把搶過來道:“這是我為媜兒看中的禮物,哥哥不要跟我爭。”又吩咐棠璃快快付錢。二哥含笑看著我,我心裏又是一凜,忙忙的越過他朝前走去。一個珠寶商鋪門口擺著各種妝奩首飾,二哥看了半天,最後選了一對金鑲玉手鐲。我看見不遠處有人舉著草紮的棒子賣冰糖葫蘆,一時興起,牽著棠璃過去,把二哥撂在了後頭。


    冰糖葫蘆裹著冰碴和糖碴,紅亮剔透。那叫賣的中年男子雖然衣衫襤褸,卻極有眼色,打量了一下我和棠璃,就滿臉堆笑恭恭敬敬摘下一支遞了來。我從貼身荷包裏取出五十文錢,棠璃笑道:“哪裏用的了這麽多,一文錢就夠了。”我說:“知道。你看他年紀不小,寒風裏討生計也不容易。”棠璃止了笑,看著我道:“主母當年也是一副菩薩心腸,若是她還在,知道小姐這樣宅心仁厚,不知有多欣慰。”


    二哥跟著過來,聽見我們說話道:“四妹若是喜歡,就是全買下又有何難。”我攔住他正色道:“那又不必。他既然以此為生,我們偶爾幫襯他也就是了。像哥哥這樣,必然使他懶怠,他好手好腳的,若是失了銳氣,難道哥哥養他一輩子?”二哥縮迴手,我見他麵色尷尬,才醒覺自己那番話在人前丟了他的麵子,存心要他高興,便湊近壓低了聲音說:“知道你是心疼我。”


    他抬眼,臉上凸顯幾分歡喜。我見他高興,便覺得一陣雀躍,雖然理智依舊掙紮的厲害,卻無法不順從自己的心。


    棠璃突然輕聲說:“二爺,小姐,鍾大人過來了。”我從自己的世界裏抬起頭,鍾承昭正迎麵走了來。他穿著藏青色如意雲紋窄領棉袍,腰間掛著一個小玉蟬,往日在家裏見他都未戴冠,今天卻戴了一個小小的紫金冠。他本是容貌俊秀的風雅人物,遠遠走來,風姿綽約,當真如玉樹臨風。


    因為他年長,又是親戚,二哥便上前一步做了個半揖,兩人見過禮之後又一番寒暄。承昭說是不當值,從千牛衛府到鍾家在京城的府邸,這條集市又是必經之地。他一邊說話一邊拿眼看我,我半退到二哥背後,低垂了眼不搭話。


    承昭又說了幾句,突然轉向我道:“四妹這些日子可大好了?我也沒顧上來看你,千萬不要記我的不是。”我從嗓子眼裏低低逼出一句:“不會。”便又緘默不語。二哥笑說:“聽說你外放了幾日,隻怕朝廷又有意升你的官了。”承昭苦笑道:“你以為是什麽好事情?原是讓我去恭王藩地做說客……不說也罷。”


    二哥收斂神色道:“恭王不是公然宣稱要自立為帝嗎?皇上怎麽不加討伐,還讓你去說合?”他似笑非笑道:“家父任太子司儀郎時曾與恭王交好,後來太子登基,貶了父親。過不多日,又獨獨擢升我。帝王喜怒頗難猜測,也不知是福是禍。”二哥還要再說,他已經擺手道:“國事莫談,國事莫談。”


    我們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裏,馬車顯得有些累贅。鍾承昭似乎不經意說:“少庭多年未曾返京,四妹又難得出來一次,你們地形不熟,不如我帶你們四處多逛逛?”二哥迴頭征求我的意見,我忙搖頭道:“我與哥哥一起就行了。”承昭隻看著我們笑:“自然是咱們兄弟姐妹一起的。”我本意是想借機擺脫他,此時反而無計可施。


    承昭帶著我們走南繞北,買下不少東西,又讓隨從們將馬車停靠在一處寬敞的樹下,他則帶我們三人閑逛。我們一行人且行且看,不覺已是晌午。二哥忽的訝然出聲,快步朝路邊一處露天的麵攤走去。


    我不解其意,當下便呆站不動。承昭湊近身邊低聲道:“那日你如此風情,今天怎麽變成了呆子啞巴。”我漲紅了臉,看見棠璃站的遠遠的,便輕輕啐了他一口道:“少胡說,當心我叫哥哥打你。”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當真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薄霧散去,承昭站在晨間的陽光下,像是籠罩著金黃光圈,俊美無倫。我有些心弛神搖,忙撇過頭不看。二哥在麵攤前喚我,我走過去笑道:“原來哥哥是餓了。”二哥已經叫好三碗湯麵道:“你不知道,這家湯餅店的老板是從吐穀渾來的,我參軍之前他們已經在京城做生意了,想不到現在還支撐著。他們的香料與別家不同,很是特別。”


    我坐下挑起一筷子嚐了嚐,笑道:“原來是加了孜然,怪不得味道獨特。”東秦說的湯餅,其實就是我常吃的麵條。一般以清水煮熟,加以調味,好一點的便澆上以豬雞羊肉為原料的各種澆頭。作料不過是蔥薑蒜鹽胡椒之類,孜然倒是第一次吃。二哥笑道:“你又是從哪裏聽來的,這是安息茴香,又叫馬芹,哪裏是什麽孜然。”


    莫非是我沒嚐出來?我埋頭又吃了幾口,細細咂摸,分明是孜然。那店家笑著說:“的確是馬芹,這位少爺好見識。”我腦子裏轉了一下也就釋然,同樣的東西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名稱,好像土豆,又叫洋芋、芋頭、馬鈴薯等等,在我以前接觸到的世界裏它是孜然,到了東秦就成了馬芹,但不過是名字變換了而已,味道永遠不會騙人。就好像我,在二十一世紀是我,到了這裏就成了裴婉,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我,我的靈魂沒有改變。


    那店家又送過來一盤粉蒸羊肉,這下輪到我驚訝了。想不到古代就有了我在二十一世紀常吃的粉蒸肉,我挽起衣袖拿起筷子,棠璃見我舉動不雅,急的連聲咳嗽,可我已經夾起來一塊羊肉,這時再維護淑女姿態已經晚了,騎虎難下,我索性一口吞了。


    香,真香,沒有經過無數次工業加工的東西就是好。二哥忍笑遞過來一碟生蒜,這個我可是沒膽子試。承昭一直目瞪口呆未動筷子,此時悟過來之後才推過來一碗磚茶道:“味道雖好,也要少吃些,你那身體未必撐得住羊肉。”


    我吃完嘴裏那塊羊肉後,喝一口茶道:“知道,我也不過就是試試味道。”話雖如此,我還是禁不住又吃了幾塊,棠璃幹脆不管我。直到鍾承昭實在看不下去,拿筷子敲掉我的筷子道:“罷了吧,少吃一點。要是喜歡日後我帶你出來就是了。”二哥笑著問那店家:“你家這蒸肉做得好,小姐喜歡,可有什麽秘方?”那店家早笑開了花道:“小的也不過用鮮肥羊肉以花椒、茄香等十向種調料靡粉醃製入味後,和麵粉經武火、文火蒸製而成。簡陋小店哪裏有什麽秘方?難得的是合小姐的胃口。”


    我喝一大口磚茶,承昭臉色難看道:“吃這麽多羊肉,迴去鬧肚子疼,姨夫怪起來你就知道了。”二哥勸慰道:“也不至於,她的身子比起以前好了許多。大冬天吃些羊肉禦寒,想必無礙。”


    承昭收斂了一些神色,對二哥緩緩道:“我看你幾年未歸,迴來後倒是不怎麽疼媜兒,對她,卻寵的緊。”我與二哥聽得這話,均是臉色一紅。好在有隨從過來,承昭便朝那邊望,我端起茶碗遮住了臉,一時掩飾了過去。


    第二十二章 未妨惆悵是清狂


    那小廝走過來,卻麵生的很。見了我們打了個千兒,便佇立一邊給承昭遞眼色。承昭坐著又吃了會茶,側身問道:“何事?”那小廝賠笑道:“少爺請移步這邊。”承昭便起身過去,二人低聲交談。


    二哥湊近來悄悄說:“那是他的貼身隨侍,主仆兩個一向同聲同氣,不知道今天又打什麽主意。”我笑道:“管他呢,總是與我們不相幹。”我吃了那些羊肉,以裴婉的身體來說,已經是勉力承受了。二哥笑著低頭吃麵,我推開麵前的碗筷,隻是一味喝茶。


    隻一會兒功夫,那小廝又退了下去,承昭落座,臉色已然有些晦暗。我看見他眼睛裏的神采不再飛揚,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憂鬱顏色。便不禁問道:“怎麽了?”,他愣了半晌,勉力笑道:“沒有什麽。”但語畢又有些呆呆的,和往常揮灑自如的樣子判若兩人,分明有事。


    雖不知究竟是什麽樣的消息讓他情緒低落,但終究不會是好事。我見他神色萎頓,倒覺得有幾分可憐,便安慰他道:“若是有什麽急事你便去吧,不用陪我們。”,他聽了這話,突然惱道:“就那麽想支開我?我便與你一起又能怎樣?”


    他聲音頗高,不單我有些錯愕,連帶二哥與棠璃也怔住。二哥皺眉道:“表哥這是做什麽,四妹不過是好心罷了,你衝她撒火又有什麽意思?”我見承昭眼圈發紅,忙拉住二哥不讓多說。棠璃過來,先看看承昭神色,隨之款款對二哥說:“二爺,小姐秉性柔弱,還需要多靜養,咱們出來這麽久了,東西也買齊了。婢子討二爺示下,是繼續逛呢還是迴府呢?”


    二哥想了想對我說:“咱們迴去吧?”我點頭,起身要走。承昭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對二哥道:“我有事要與四妹講。”二哥與承昭對視,眉頭緊鎖,慍色明顯,我不知道承昭要說什麽,但也不想看到二哥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便擠出笑容對二哥說:“你去那邊等我,表哥不會對我怎麽樣。”


    二哥撤迴目光轉而看我,我迴他一個歉意眼神,他是聰穎的男子,如何會不知我的心意。當下緩緩道:“說完就過來,我在那邊樹下等你。”我嗯一聲,他與棠璃便朝來時路上走去。我坐在桌邊,店家上來收碗筷抹桌子,承昭掏出一貫錢咣當扔在桌上道:“拿著這錢,走的遠些。”


    那店家拿起錢便走得不見人影,留下我和偌大簡陋的一個麵攤子獨自麵對鍾承昭。我雖然有些慌張,但並不惶恐,我不信他這樣飽讀詩書的文人還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怎樣。何況二哥走的並不遠,若是他敢霸王硬上弓,隻要我高聲喊叫,二哥會衝出來把他打成肉餅也未可知。


    陽光透過麵攤的棚子射下來,光影斑駁。冬日正午,即使豔陽高照,仍然有七八分寒意。路上行人稀少,寂寂無聲。我與承昭對坐,他隻喚我一聲“四妹”便又默然不語,我見他吞吞吐吐,心下惱火,抽身便要走。


    承昭一時急了,隻管緊緊拉住我不放道:“不要走!”我迴頭道:“不走難不成留在這裏跟你一起喝風?”他躊躇不語,見我用力掙脫便脫口而出:“若是我來提親,你可願意?”他這番話說的又快又急,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四妹,若是我鍾家上門提親,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他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勇氣,扳過我的肩膀直視著我說,“雖然我並無太大官職,但我會對你……”,我飛快出聲阻止:“不要說了。”他住了口,隻看著我,我隻一徑冷笑道:“若是我同意了,你又好告訴三娘我不知廉恥禮儀,與你私通款曲,想辦法置我於死地嗎?”


    他滿臉悲傷,一字一頓:“在你心裏,我是那樣的人?”我從他掌控中抽身出來,用力半拉下衣領,露出一片雪白肩胛,肩胛上一抹火紅色胎記在雪白肌膚映襯下紅的驚心動魄,胎記周圍,還有一大片肌膚也是淡淡紅色,觸目驚心。我冷笑道:“還請表哥多看看,這是滾水留下的痕跡,若不是拜表哥所賜,我也做不到如此與眾不同。”


    承昭倒吸一口涼氣道:“我不知道你居然傷得如此嚴重!”我拉起衣領,扣好對襟盤扣,淡淡笑道:“表哥想不到的事情還很多,無需如此驚訝。”他看定我,語氣蒼涼:“看來你認定是我在姨媽麵前多嘴多舌,說了不該說的謀害了你。”我不以為意,他半俯下身子,臉龐離我近的隻差一根繡花針的距離。急切道:“婉兒,我沒有。”


    我無懼直視他,眼睫毛似乎能刮到他的臉:“或許你真的沒有,可是我已經付出了代價。要我涉險,絕無可能。”,承昭慢慢迴身,一聲歎息。他坐在桌旁,伸手撥弄那木製筷籠,渾身散發的憂傷悲涼,讓我又禁不住心軟問道:“剛才那人到底來說了什麽?千牛衛府有事?”


    “無事。”他頭也不抬淡淡迴道,仿佛靈魂迴落,又成了之前的倨傲男子。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迴頭看,二哥走了過來。“說完了沒有?”他溫柔問道,我點頭,二哥瞥承昭一眼道:“表哥若是閑暇,不妨來家裏一聚。”承昭恍若未聞,隻輕微點頭。我們走得遠了,迴頭看他,他還坐在原地不動。那個身影,漸漸在天際下拉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馬車上,二哥問我:“他跟你說了什麽?”我扯出一個笑容道:“也沒什麽話,就是問問以前身上的傷好了沒有。”二哥明是不相信,但見我不說,也就沒有多問。我默默的靠在車窗旁,想起承昭說的話。這個猜不透的人居然說要娶我,他居然有這種打算。


    二哥伸手過來,我猛然醒覺。二哥溫和道:“我以為你睡了,可不敢在車上睡覺,小心撞著頭。”他放下車窗的簾子,又撥亮了盆裏的火炭,無煙墨炭互相碰撞,劈劈啪啪躍起很多火星。車輪軲轆著朝前行駛,我望著他發一會呆,突然覺得自己萬分可悲。


    本身便孤苦無依,莫名其妙來到東秦,原以為一大家子人和睦融洽,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誰料到暗湧重重,身邊盡是些不可靠的人,不可預料的事。若是不把他們當做真正的親人,上天給予我裴婉的軀體,父親長姐三哥對我極好,我豈非不仁不義?若說將他們當做真正的親人,那我最最為之心動心悸的二哥,就耽於血脈相連,不可再逾越一絲一毫。


    我閉上眼,隻覺千百種心思湧來,不勝其煩。


    閉目養神片刻,聽見外麵鬧哄哄的,我便一把撩開棉簾子,隻見道路兩旁的兩邊的小販嚷嚷著“趕緊的,又要下雪了”,慌亂而又飛快的收拾著貨物。天氣又陰沉了,漫天都是灰厚的濁雲。枯樹枝杈在冷風裏晃蕩,像一隻隻朝著天空伸出的瘦骨嶙峋的手。棠璃見我撩開簾子,忙笑著說:“小姐別凍著,外麵風大。”


    可不是,風嗚嗚的吼叫著,打著旋兒在街道上肆虐,仿佛一把把銳利的刀劍,能刺穿厚實的棉襖,更別說暴露在外麵的皮膚。二哥替我放下簾子道:“針鼻兒大的窟窿鬥大的風,夾冰帶雪的,小心刮破你的臉。”


    我又坐迴到原先的位置,因為風急,馬車走的很慢,好在車裏有盆炭火,倒不怎麽冷。二哥見我悶悶的,似笑非笑道:“出來還高興著,這會又拉著臉。老大不小了,還這麽隨性。”


    我聽見他這麽說,不得不做出一副歡喜樣子來。他看一陣子,笑道:“罷了吧,我也替你累得慌。”我悵然歎氣道:“也不知道怎麽了,總覺得心裏悶得難受,沒什麽意思。”二哥略想一想,便嘴角帶笑道:“我說這個你肯定高興——媜兒及笄那天正是元宵,朝廷明令撤了宵禁。若是兵部無事,晚膳過後咱們便出去看看花燈如何?”


    “真的?”我立時雀躍起來。二哥又說:“這個事你且放在心裏,不可跟別人說。免得父親知道,又不許你出去。”我連忙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看著我,一時失神,伸手摸著我的頭寵溺道:“可不就是小孩子。”


    我拉著他的手說:“可是媜兒及笄禮,我們出府合適嗎?我怕三娘她……”二哥說:“不妨事,及笄白天便可禮成。咱們悄悄出去,也不會有人知道。何況有我在,母親不會為難你。”他這麽一說,我滿心愉悅,隻管拉著他的手傻笑,他也看著我笑,我二人兩兩相望,若是不知情的人見到,定會以為是情侶愛人。


    想到可以見識一下元宵燈會,又可以與二哥單獨相處,我臉上的笑容也漾了起來。承昭所說的提親一事,自然也就拋諸腦後了。


    第二十三章 雪驟


    到家不久大雪便紛紛揚揚落下,雖是下午,太陽卻早就收起淡淡的光,怕冷似的鑽進了棉胎一樣厚的雲層,天際一片昏暗。


    我們剛脫了披風坐定,錦心就從外邊進來,搓著手嗬氣道:“這樣大的雪,往年倒是沒見過,隻怕傍晚不到就能沒過腳脖子了。”棠璃隻抿笑著不搭話,錦心說完才看見我與二哥坐在那裏,忙趕緊的做個萬福。我示意她起身,問道:“雪下大了?”錦心說:“可不是,這會子越發大了。”


    二哥聞言推開半扇窗,我順著那縫隙望去,隻見那茫茫的天地,一切都是白色的。若隻是空氣清冷也罷了,偏偏時不時一陣朔風吹來,直往人骨頭縫裏鑽。二哥忙關上窗戶,轉身笑道:“我還說送你迴來便過那邊去,現在隻怕要緩一緩,你們別嫌我坐在屋裏礙眼才好。”


    棠璃奉上茶來笑道:“二爺說什麽這邊那邊,總不過都是自己府上,平時想二爺來坐一坐也不能呢。”我接過茶盞親自遞給二哥道:“哥哥這條傷腿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若是出去吹了風,有什麽閃失該怎麽辦?快靜靜的坐著吧。”又吩咐錦心:“抱床毯子來給二爺遮住腿。”二哥接過茶,含笑說:“你可知道父親私底下怎麽誇你的?”


    我端起一杯熱茶正要喝,聽他如是說,便好奇道:“怎麽誇的?”他笑著將茶一口飲盡:“父親說你頗為乖巧懂事,二娘則誇你比長姐還有胸襟氣度。”錦心抱著一床五彩團絲薄毯出來,插話道:“別說老爺夫人們誇咱們小姐,就連咱們底下人也一徑的誇小姐,又仁厚又平和,遇到風霜雨雪的,小姐還給賞錢,說是底下人辛苦。不怕二爺笑話,私下裏我們一群奴婢都說不知道前世燒了什麽高香能夠侍奉小姐呢。”


    我聽了這話,有些受之不起。來到東秦之後,我一沒有宣揚主仆平等,二沒有率先垂範,三沒有普度眾生,每天呆在家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對社會沒有一絲貢獻,對人也沒有恩同再造。他們若是不說,我是絕想不到居然會獲得這麽好口碑的。


    二哥見我發愣,便說:“你也別太得意,想當初你也把她們欺負的夠本。”棠璃見他說起以前,怕我不開心忙說:“二爺快別這麽講,小時候的事怎麽能作數?小姐現在大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醒悟過來,想笑一笑,卻又扯不動嘴角。


    初蕊突然掀開棉簾子冒冒失失跑進來道:“小姐快拾掇一下,宮裏來人了,指明要見小姐。”棠璃拉住她道:“混跑什麽,沒見著二爺在這裏。”初蕊臉一紅便要福身,二哥問道:“你莫不是聽錯了?宮裏人找四妹做什麽?”


    初蕊小臉通紅道:“婢子剛才在二夫人房裏找春熙姐姐說話,突然外三廳有人來報老爺,說是宮裏的那大人來了,指明要見咱們家眼角有痣的小姐。婢子心想,這可不就是說咱們小姐麽?所以一路跑著迴來告訴,隻怕老爺馬上就要小姐過去了。”


    我與二哥麵麵相覷,均不解其意。我想一想說:“莫不是雲意讓人傳話?”二哥沉思道:“若是沈禦女傳話,修書一封即可,就算遣人來,怎麽會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說:“管他是誰,既然來了,左不過去見一見。”


    棠璃把我按在梳妝台前,逐一為我敷鋁粉,抹胭脂。錦心早拿出一隻炭筆細細為我描畫遠山黛眉,又在額心貼上蓮花鈿,再在兩頰點上麵靨。我扭捏道:“又不出門見貴客,弄這麽妍麗做什麽?”棠璃正色道:“小姐不知道,宮裏來的人,恁他是誰都算貴客。何況現在也不知道來的是幾品太監,若是太散漫了反而不好。”


    我隻有乖乖坐著任她給我插上三翅鶯羽珠釵並珍珠玲瓏八寶簪,別上流蘇額飾,發鬢兩邊別上燒藍鑲金花細,掛上藍色螢石耳墜,套上孔雀綠翡翠珠鏈,我從未如此濃妝,隻覺得渾身俗豔不堪如坐針氈。


    直到裝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才真正讓我感歎。隻見鏡中人滿頭珠翠,盛裝隆重。膚如凝脂,齒如瓠犀,一雙眼眸蘊藏著淡淡水霧,眼角眉梢又帶有幾分羞澀,當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禁不住撫上自己的臉,裴婉真是個美人胚子,淡妝之時清麗無雙,豔妝之後更是千嬌百媚。


    棠璃看來看去,猶說太素淨了。二哥起初隻在一邊笑著看,最後卻起身來到我身邊。他拿起台上一盒玫瑰唇脂,含笑遞給我,棠璃錦心見狀借故拿鬥篷走開了去。屋內的銅爐散發著熱氣,暖烘烘的熱氣熏得人萌生濃濃倦意。我抬起眼簾看他,隔著流蘇看不真切。


    他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手背上還有淡淡一道疤痕,想是戰場殺敵留下的印記。我接過唇脂半伏在台上,對著銅鏡用指肚快速塗抹著唇脂,玫瑰的香味悠悠灑灑,撲鼻而來。弄好之後,我站起來轉了個身笑道:“今日這樣子,可像個富豪小姐了。”


    二哥隻凝視我不說話,他的眼睛像一汪望不到底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棠璃拿過一件織錦鑲毛鬥篷給我披上,錦心笑的眼睛也看不見,為我穿上灰鼠毛靴子說:“小姐平日裏就是不愛施脂粉,婢子看著小姐今日裝扮起來,比畫兒上的美人還要嬌豔!”


    “快住嘴吧,越發沒正形兒了!”我嗔道,又拿眼偷瞧二哥,不知何時他已恢複常態,正坐在一邊品茶。我暗暗失落,他的行為似乎又一次提醒我,須得要將心底種種情愫按下,盡數化為一片雲淡風清。


    還沒來得及惆悵,就聽外邊有人傳話,果然父親叫我即刻趕去外三廳見客。棠璃撐起羅傘,二哥伸手拿了過去道:“你們不要去了,雪那麽大,仔細崴了腳沒人伺候四妹。”棠璃躊躇,見我點頭,便順從的送我們出去。


    我住的屋子離外三廳稍遠,府裏雖然大,好在小徑不少,我走在二哥左側,一腳踩在雪地上隻聽見咯吱咯吱亂響,冷風颼颼,刮得光禿禿的樹木風中淩亂。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有些後悔沒有走大道,雖然繞些,起碼打掃的平整。


    二哥盡力將羅傘偏向我,他與我保持些微距離,左手撐傘,右邊肩膀露在外麵,很快便落滿雪花,漸漸又化成了水,滲進了他的嵌狐皮雲紋大氅。我看在眼裏憂在心上,他右胳膊的傷剛好不久,若是被這血水浸入感染,豈能有好的?


    忍了半晌,還是抽個空子半偎進他懷裏,又怕他不自在,自己先緋紅了臉說:“哥哥不要誤會,雪那麽大,前麵還有一程,若是染上風寒就不好了。何況咱們自家人,也無須顧忌別的。”他隻是略頓了頓腳步,慢慢將傘換過右手,左手虛扶在我肩上,並無他話。


    這樣沉默的場景讓我窘迫,之前他明明跟我談笑風生,還用那樣憐惜親昵的口氣叫我婉婉,現在不知是不是冷風吹了一陣,吹硬了他的心腸,又沉默寡言了起來。


    想來也是,二哥在邊關待得太久未近女色,我又時常有意無意曖昧不清,他不過十七八歲,正值血氣方剛,一時衝昏了頭腦也未可知。但他並不是那種藐視倫常色令智昏的人,到底還是謹言慎行了起來。


    果然穿越不是好事,總是要讓熾熱的心受些折磨才算完。我自己也是,那麽多人不選,偏偏對上他。想著這些,心中湧上一股股寒涼之氣,抓撓的心髒異常難過,我禁不住緊緊抓住胸口衣襟,歎息出聲。


    二哥停住腳步,偏頭用探詢目光看我,我已能望見前麵不遠處既是外三廳,人多眼雜,絕不能授人以柄。便從他懷裏挪出來,極力扯出一抹笑容掩飾道:“怎麽還不到,快凍死人了。”他淡淡道:“前麵不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幾步,早有那眼尖的丫鬟跑上來一壁為我撐傘擋雪。我瞅見廳外值崗的都是穿盔甲的羽林軍,心裏便是一緊。待快步走進廳裏時,隻見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麵向我站著,穿著棗紅色暗花棉袍,係一塊纏藤花方形碧玉佩,父親正恭敬的答話。


    他見我來了,上下打量我一番,忽而展顏道:“這位想必就是裴四小姐了?”他的聲音像兒童一樣稚朗,卻又不甚清脆;像女人一樣尖細,卻又全無柔媚。我正怔著,父親已經笑道:“那大人說的沒錯,正是小女婉兒。”


    那大人見我福身,忙上來一把扶住道:“可使不得,小姐金枝玉葉,雜家受不起。”我聽他自稱“雜家”,抬眼又見他不生明須喉頭無凸,頓時反應過來,原來這宮裏的那大人是個宦官!


    父親在一旁笑道:“什麽金枝玉葉,下官不過是仰仗天家眷佑,才有了這些年的基業。那大人受她一拜又有何妨?”那大人隻管端詳我道:“小姐麵色蒼白,可是有什麽不足之症?”我心裏煩著被他這樣打量,又無計可脫身,隻得迴道:“之前感染了風寒,一直吃藥,想是還未痊愈。”


    他恍然道:“原來如此。”又看了我半天,連連頷首微笑,想是非常滿意。轉身對父親說:“今時不比往日,小姐身子嬌貴,裴大人可要仔細了。”我並未聽懂他這話裏的意思,隻見父親笑得合不攏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斜眼往左右亂瞟,希圖能看到二哥的身影,可是直轉的我眼仁疼也沒見他在哪裏。那大人清了清嗓子,又正一正衣冠,突然鄭重其事道:“聖上口諭,裴氏上前聽旨。”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隻傻傻的杵在當下。父親慌得一把拉扯我跪下,那大人念誦道:“皇帝諭:西京裴氏,恪恭婉順,秉靡顏膩理之姿,呈沅茝灃蘭之態。危如累卵之時,將伯助孤。今賜其佩玉一枚,以表孤未曾忘也,欽此!”


    那大人念完,笑眯眯望著我道:“裴小姐,接旨吧!”我咬著下嘴唇,想不出皇帝下這道口諭給我用意何在。接旨謝恩後,一個內監捧著香楠木紫金合扣九龍匣上來,那大人打開匣子,取出一塊玉佩,雙手拿持著,用十萬萬分恭敬的神情遞給我道:“小姐可要保重金軀玉體,來日前途自當不可限量。”


    我囁嚅著應了,微微扭頭,雪花漫天,隻見二哥站在廳外門旁,神色無盡蒼涼。


    第二十四章 恍兮惚兮


    那是一塊通透光澤的湖水綠碧璽瓜形佩,瓜身凸雕出層層翠葉和亭亭枝蔓。玉佩頂部有穿孔,係著一條明黃絲線,絲線上部又有鳥形翡翠結珠,結珠上下各有一組米珠。


    那大人宣旨完畢就由父親請著吃茶,我站起身,捧著那塊玉佩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那大人用茶蓋輕輕刮著浮在水上的茶葉,看似不經意道:“聽說府上還有一位身帶吉兆的孩子,不妨也叫出來讓咱家見識見識。”父親一旁笑著說:“哪裏還有別人?也是她了。”


    “果真如此?”那大人笑著一手晃悠畫了個蘭花指道:“坊間傳說小姐有塊胎記,極似火焰,渾然天成,正是東秦的好兆頭。不是咱家奉承你,生下這麽一個金尊玉貴的孩子,又知書達理又吉兆天成,你這小老兒也太好命了。”父親又是笑又是命人準備宴席,我看著他們二人眉開眼笑的樣子實在難受,便借故找個由頭退了出來。


    一出門便朝兩邊看去,二哥早沒了蹤影。我心裏暗自喟歎,本來就愁腸百結顧忌重重,現在又出來個皇帝,莫名其妙的橫插一杠,更是讓我與他罅隙暗生了。


    我無精打采往迴走,不許旁人跟著,也沒理會風大雪急。心裏虛虛渺渺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走了半截子路,才發現一點雪花也沒往身上飄。這可奇了,我詫異的抬頭,一張熟悉的臉龐引入眼簾。


    二哥雙唇緊抿,麵無表情。他原本氣質就極似堅玉,現在好似又凝結了千年寒霜,讓我隻覺心中寒涼不容喘息。印象中他永遠隻會用一雙深邃眼睛看人,我也千百次的在心裏祈望這雙眼睛能多看我幾眼,可是今天,他隻看著前方的路,連正眼也不瞧我。


    越走越覺得步子艱澀,我頓住腳步,忍住喉頭哽咽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他迴的到快,就是語氣裏透著冷冽:“走總歸是要走的,但不是今日。你若是凍病了,這罪過誰來背著?宮裏要是怪罪下來,闔府誰受得起?”我聽著他綿裏藏針的話,隻覺心頭一股熱辣辣的氣浪湧上喉頭,說話便帶了哭腔:“別說凍病了,就算凍死了也是我自己扛著,絕不連帶著別人一寸指甲!”


    他聽見我聲音不對,又放緩了聲調道:“說是不連帶著別人,怎麽出來還強著不讓丫頭們跟著?你以為在冰水裏打過滾,以後就再也不怕風霜了嗎?眼見快十六了,出了閣也這麽任性胡鬧著?”


    我聽他說,便知道他聽完宣昭必定是藏在了某個隱蔽處,直等到我出來橫衝直撞,才又跟了來。明白他這番話是掏心窩子的關心,但最後聽到“出閣”兩字,也不知道觸動了那根神經,再沒忍住,當下便委屈的抽噎起來。


    這一傷心哽咽收不住口,二哥手足無措,想勸慰又無從說起,急的在我身邊打轉,又防我沾上雨雪,舉著傘繞來繞去。我索性狠狠的哭了一會子,直到氣息慢慢平和,才抽出絲帕拭淚。


    二哥見我不哭了,歎息道:“不過是白說說罷了,也值得你這麽哭。”我本來吹了風身上就有些不舒服,剛才那麽一哭更是難受,隻默默不說話。二哥又說:“你收好了那塊玉佩,可是皇上賜給你的,別迷迷糊糊弄丟了。”我聽不得這句,一把拽出那玉佩的穗子,舉手就朝遠處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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