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不懂“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道理,貿然稱王,隻換來了一群強敵。齊、趙那一邊壓力已經夠大,秦軍又來趁火打劫,再次陷入腹背受敵。


    鹹陽城門大開,黑旗之下,商鞅為大將、公子少官副之,率雄師五萬東進。


    魏國這邊,警報早已飛傳至河西,守臣告急文書一日三發。魏惠王連忙召集群臣,問如何禦秦。


    公子卬進言道:“商鞅昔日在魏時,與臣是朋友,臣曾向大王舉薦他,但大王未用,今日臣願領兵前往,先與他講和,如若不許,然後固守城池,再請援兵。”


    群臣都說這辦法可以。魏惠王就拜公子卬為大將,也率兵五萬來救西河,進屯吳城。吳城,是當初吳起在河西時所築的,修城的目的就是用以拒秦,堅固可守。


    秦軍到得河西邊境,把累累連營紮在了狼牙山下。


    秦、魏兩國的這一仗,大有可觀——


    無論是將,還是兵,都是棋逢對手。


    但是,魏國來的是名將,軍隊也是精銳之師。


    商鞅治國有方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領兵打仗,尤其是這種堂堂正正之陣,究竟能行否?內行的人為他捏了一把汗。


    但是,商鞅自變法以來,行事似乎就有天助。這次他又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要竅。


    商鞅與公子卬年歲相仿,誌趣相投。正如公子卬所說,商鞅的遊魏歲月,處處都有公子卬的影子!


    既然是舊相識,那就對不起了,今天我就是要“殺熟”。


    公子卬全然不知什麽樣的危險在等著他,隻按當初部署,先禮而後兵


    他正欲修書送往往秦營,勸商鞅罷兵,卻不料守城將士來報:“今有秦相國差人下書,現在城外。”公子卬命人把信使用繩子拽上來,啟開書信細讀:?


    鞅始與公子相得甚歡,不異骨肉;今各事其主,為兩國之將。何忍治兵,自相魚肉?鄙意欲與公子相約,各去兵車,釋甲胄,以衣冠之會,相見於玉泉山,樂飲而罷。免使兩國肝腦塗地,使千秋而下,稱吾兩人之交情,同於管、鮑,公子如肯俯從,幸示其期。?


    那公子卬也不想想商鞅在秦發跡靠的是什麽,竟相信友情可以戰勝利益,讀罷竟大喜,拍案道:“吾意正欲如此。”於是厚待使者,寫了一封迴信:?


    相國不忘夙昔之好,安秦、魏之民,明管、鮑之誼,此卬誌也。三日之內,惟相國示期,敢不聽命??


    商鞅吃準了公子卬會被打動,一見迴信,冷冷一笑:“吾計成矣。”


    於是又派人入城訂日期,說:“秦軍前營已撤,打發先迴,隻等我相國會過主帥,便拔寨盡行撤走。”來人還給公子卬捎來了商鞅送的旱藕、麝香,傳話說:“此二物為秦地所產。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誌舊情,永以為好。”


    公子卬在魏國位極人臣,平日感覺太好,見了商鞅這番表示,以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把敵人也給征服了,於是不疑有詐,寫了迴信答謝,定下相見日子。


    秦軍大營立刻中傳出軍令,由公子少官率領,前營先撤至狐岐山和白雀山,將士皆放假,打獵改善夥食。


    秦軍前營這一動,公子卬更是滿心歡喜:友誼不可以戰勝功利麽?眼下就是一例!


    到了約定的相會之日,一大早上,商鞅的使者就到了吳城城下,大聲吆喝:“相國先往玉泉山伺候,隨行不滿三百人。”


    公子卬聽了,抹不開麵皮帶著大隊人馬去,便也用車載了酒食,還有一個樂隊,乘車赴會。他所帶的隨從護衛,人數上與商鞅相當。


    三百人旗幟華麗,車馬轔轔,迤邐往玉泉山行去。


    那玉泉山,恰在狐岐山和白雀山兩山之間。這是什麽樣的險地,公子卬就敢昏頭昏腦地闖去?


    看來,人要是蠢,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相信了某些過時的廢話。


    春秋已是無義,到戰國更是禮崩樂壞,哪個成功者是以信而立?商鞅固然有“南門徙木”的優良誠信記錄,但那是為了哄本國老百姓守法的,而對敵方主帥,詐還詐不過來呢,要誠信又有何用?


    出發前,有一個名字叫“錯”的裨將,苦苦諫道:“秦乃夷狄,素無信義,請不要去。”


    公子卬說:“以往,我與鞅二人都在故相公叔痤手下做事,鞅廓然有大誌,大王不能用其材,我甚惜之。鞅欲去,我贈以百金,拿去賄賂秦臣景監,他才得見秦伯。鞅既受大恩,安肯欺於我?”


    從這個道理上說,商鞅如要騙公子卬,確為不仁不義之至,但這隻是兩人關係,現在兩人關係是與兩國關係攪在一起的,那又大不同了。


    裨將錯見主帥迷糊,又再三勸諫,公子卬不聽,堅持要去會盟。


    商鞅在玉泉山下相迎,滿臉真誠笑容。


    公子卬見對方隨從既少,也無兵器,於是一百個心放下,欣然拜會老友。落座之後,兩人敘起昔日交情,都有不勝滄桑之感。講到當下兩國講和之意,商鞅更是誠懇,魏國方麵的隨從無不歡喜。


    各自的隨從都帶了酒席,主要的事談罷,就宣布開宴。


    公子卬是地主,先上魏國的酒席,並先敬商鞅酒。三敬三酬,樂隊也奏樂了三次。


    商鞅見喝得差不多了,就命撤了魏國筵席,另用本國酒饌。秦軍這邊兩個侍酒的,都是秦國有名的勇士,一個叫烏獲,能力舉千鈞;另一個叫任鄙,能手格虎豹。兩人伺候著主賓,樣子很怪異。因是軍前宴席,所以用了這麽兩個粗人敬酒,公子卬也不以為疑。


    商鞅一邊舉爵勸酒,一邊以目視左右。左右會意,馬上去山頂上放了一個信號,山下頓時殺聲響應,聲震峽穀。


    公子卬饒是愚蠢,也被這殺伐聲警醒,質問道:“殺聲何來?相國莫非要欺我否?”


    商鞅笑道:“暫欺一次,尚容告罪。”


    公子卬心慌,便欲逃走,卻被烏獲緊緊抱住,動彈不得。任鄙指揮左右,將公子卬綁住。秦軍副將公子少官率領軍士,將公子卬的車仗、隨從全部俘獲。


    商鞅吩咐把公子卬押上囚車,先送迴秦國報捷,卻把俘獲的隨行人員留下,解開了繩子,賜酒壓驚。


    商鞅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薩,放了他們是因為還有用。他命令魏國隨從仍用原來車仗,教他們道:“隻說主帥赴會迴來,賺開城門,另有重賞,如若不從,即時斬首。”


    那些魏國隨從被置於死地,忽然見有生路,如何不依?商鞅就叫烏獲假扮公子卬坐在車中,任鄙冒充護送使臣,另坐一車隨後。


    到了吳城,城上裨將錯認得隊伍是自家人,毫無防備,馬上開門。那兩員秦軍猛士跳下車來,一頓亂砸,將城門砸壞,關閉不得。


    魏軍有上前格鬥的,都被打倒。城外不遠處,商鞅親率大軍急速趕來,殺聲震天!


    城中軍民慌成一片,四處亂竄,商鞅大軍從從容容占了吳城。


    河西郡守聽說主帥公子卬被俘,料定河西難守,便棄城而遁。商鞅率軍渡過黃河,長驅而入,直逼魏國舊都安邑。


    魏惠王大懼,隻得派大夫龍賈做使者,到秦軍大營議和。


    商鞅等的就是這一天!經過討價還價,秦國拿到了絕大部分的河西之地。穆公的偉業暫時還沒達到,但獻公的偉業在商鞅手中,得以重振。


    魏國談判代表向秦軍獻上地圖,商鞅按圖接收了河西各地,班師迴國。


    大秦旗幟,幾十年後又飄揚在河西上空了!


    河西之地後來的蘇秦,對秦孝公與商鞅幾乎未動幹戈就取了河西,表示了高度的敬佩。他讚美說,這是“謀約不下席,言於尊俎之間,謀成於堂上”。


    一失,魏國西邊頓失屏障。魏惠王大忿,想起當年那個可憐巴巴的衛鞅就咬牙切齒,說:“寡人恨不用公叔痤之言也。”


    魏惠王覺得安邑離秦地太近,不安全,於是正式遷都大梁,連同全部百姓都移走。自此,魏國也稱為梁國,魏惠王也叫做梁惠王了。


    可憐那被俘的公子卬,最後的結局是“陷於秦,不知所終”。


    公子卬是魏惠王的同父異母弟弟,文武兼備的一代名將,史籍上說他“性豪率,善屬文,七歲能誦詩書,有古君子之風”。


    正是這“古君子之風”害了他,據說他後來被迫降了秦。


    此後七年,有自稱公子卬者,向魏國投了一封密信。魏惠王見信而泣,命大夫龍賈帶兵出河西,去把這位不知真假的弟弟接迴來。結果遭遇秦軍,龍賈敗死。


    不管商鞅是怎麽勝的,總之是大勝魏國。魏國自此一役,終結了它居於列國之首的地位,開始走下坡路。


    商鞅的個人功業,也因此役達於極致。


    十數年來,在他的治理下,秦國威名赫赫。史載“天子致伯”、“諸侯畢賀”,也就是周天子打發使者送祭肉來給秦孝公,封秦孝公為“方伯”(一方諸侯的首領),中原的諸侯國也紛紛向秦國道賀。


    秦孝公為嘉獎商鞅之功,封商鞅為列侯,把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作為商鞅的食邑(向商鞅納稅),號為商君——後世稱衛鞅為商鞅,就是因此而來。


    這個封賞,使得商鞅落入了一個曆史悖謬。商鞅本是以強公權、削分封起家的,到頭來,他本人倒成了一方領主。也就是他恰恰成了自己要反對的那一類人。


    這個悖謬,在不久的將來就將使他陷入絕境。


    不過此時的商鞅,渾然不覺,謝恩後迴到府第,對家臣說:“我不過是衛國宗室的一個支庶,挾滿腹謀略歸秦,為秦改革治國之道,立致富強。今又奪得魏地七百裏。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誌,可謂極矣。”?


    然而,自古高處不勝寒。況且商鞅這樣一個客卿,在秦國毫無根基,完全是因秦孝公的器重與信任,才獲得如此之成功。那麽他的榮辱,也就與秦孝公的狀況密切相關。


    這不單是“封建社會”才有的人際關係,這種依附式、授權式的人際關係學,是千秋萬代都會有的。


    商鞅,現在已經是危乎高哉了!


    他的成功,潛在著對他本人的極大不利。他在變法期間,對秦國的宗室管束極嚴,到了“日繩秦之貴公子”(每天都要約束秦國宗室)的地步,以至“宗室貴戚多怨望者”。這就基本上把秦國的上層給得罪光了。


    那麽下層老百姓是否可以成為他的靠山呢?不能!且不說小民究竟有多少力量,悲劇性就在於,商鞅變法也使小民心生怨恨。從種種記載看,商鞅既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個目的論者,為人刻薄寡恩,為了推行變法絕對不講溫情。他的新法中,設有連坐之法,相當嚴厲,據說增加了鑿頂、抽肋、鑊烹之刑。


    酷刑固然是西周以來的習慣法,但在戰國時期已漸漸淡化,到了商鞅這裏重新加強,百姓焉能不怨?


    除了秦孝公,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屏障了。


    這處境,就相當險惡。


    他是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子的呢?


    司馬遷說商鞅是“天資刻薄之人”,劉向《新序》裏也說商鞅“內刻刀鋸之刑,外深鐵鉞之誅”,也就是說,他加強了周朝肉刑的嚴酷性。據說商鞅在渭河邊對觸犯新法的人行刑,一天內就殺了700人,“渭水盡赤,號哭之聲動於天地”,他絲毫不存憐憫。


    後世對商鞅的記載,也許有誇張的地方,但所有資料中,均不見商鞅有什麽私敵,因此可以斷言,他對秦宗室的壓製,完全是出於公義。


    至於“刻薄寡恩”,估計是由於他信仰法家理論的緣故。人,或者民,在法家理論中基本是沒有什麽位置的,無非是被驅使的羔羊。法家是目的論者,為了富國強兵,百姓就出讓一些自由吧。百姓的感受,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因此,新法實施後,“秦民皆言其便”和“秦民皆怨望”是可能並存的。什麽樣的話,看在什麽場合說而已。


    有一位老世族叫做趙良,身份大概是嬴姓中的趙氏一族,曾經去見商鞅。


    商鞅問他:“請你說說我之治秦,與五羖大夫哪個更高明?”


    趙良說:“五羖大夫相秦六、七年,三置晉君,並國二十一,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五羖大夫做相國,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幹戈,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乃五羖大夫之德也。而您呢,您能見到秦王,是通過嬖人(宦官)景監,名就不大正。您相秦也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築宮殿,乃麵子工程也。刑黥太子之師傅,以峻刑殘傷百姓,是積怨畜禍也。您還南麵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這詩來看,你這麽做,怕是要折壽。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您可要小心。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您做的這幾件事,都不得人心。你出門,後車十數,從車載甲,高頭大馬做您的車駕,持矛拿戟者隨車小跑。這些東西,假如少了一樣,您就不出門。《尚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您已經危若朝露了,還想延年益壽乎?您何不歸還十五城,在郊區灌園種菜,勸君上尊崇隱居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獎有功,尊有德,您也許可以稍稍安全一點。您要是貪商、於之富,獨斷秦國之教化,積百姓之怨,君上一旦不立朝(上不了班了),秦國想收拾掉您的,人數還能少嗎?您的敗亡,可翹足而待哩。”


    也不知這趙良是何方神聖,這一大篇聲討詞,居然沒引得商鞅大怒而動刑罰,隻是一個“弗從”(不采納),就算完了。


    但是趙良所說的,後來全都應驗了。現代有學者說他是代表貴族利益集團去說服商鞅的,這當然也有可能。但我估計,這篇慷慨陳詞,大抵也是司馬遷先生的文學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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