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向知府聽見摘印官來,忙將刑名、錢穀相公都請到眼前,說道:“諸位先生將房裏各樣稿案查點查點,務必要查細些,不可遺漏了事。”說罷開了宅門勿匆出去了。出去會見那二府,拿出一張牌票來看了,附耳低言了幾句,二府上轎去了,差官還在外侯著。向太守進來,親戚和鮑文卿一齊都迎著問。向知府道:“沒甚事,不相幹。是寧國府知府壞了,委我去摘印。”當下料理馬夫,連夜同差官往寧國去了。


    衙門裏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兒招女婿。忙了幾日,向知府迴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進來。鮑廷奎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吃過三遍茶,請進洞房裏和新娘交拜,不必細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裏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吃到。滿月之後,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奎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迴來。自此以後,鮑廷奎在衙門裏,隻如在雲端裏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廝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幾天。”鮑文卿領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裏巡場查號。安慶七學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奎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著出恭,走到察院土牆眼前,把上牆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奎看見,要采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讀書人,快歸號裏去做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上來,把那洞補好,把那個童生送進號去。


    考事已畢,發出案來,懷寧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侯選守備,發案過了幾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席相留,席擺在書房裏,叫鮑文卿同著出來坐坐占當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台府無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場裏,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麽弊竇。”此時季守備才曉得這人姓鮑。後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頗多君子之行。”因將他生平的好處說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裏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兒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間:“少爺尊號?”季守備道:“他號叫做葦蕭。”當下吃完了酒,鮑文卿辭了迴來,向向知府著實稱讚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將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慟哭。向太守倒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我將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若隻管哭時,惹得夫人心裏越發不好過了。”鮑文卿也吩咐兒子,叫不要隻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迴家去,又不敢說出來。恰好向大爺升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該跟隨大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大老爺迴南京去,丟下兒子跟著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兒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帶他去做甚麽!我如今就要進京陛見,我先送你迴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兩銀子,忠小廝捧著,拿到書房裏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裏一年多,並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裏著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與你,你拿迴家去置些產業,娶一房媳婦,養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鮑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當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做甚麽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才磕頭謝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隻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兒子跪在地下,灑淚告辭,向道台也揮淚和他分手。


    鮑文卿父子兩個,帶著銀子,一路來到南京,到家告訴渾家向大老爺這些恩德,舉家感激。鮑文卿扶著病出去尋人,把這銀子買了一所房子;兩副行頭,租與兩個戲班子穿著,剩下的家裏盤纏。又過了幾個月,鮑文卿的病漸漸重了,臥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渾家、兒子、女兒、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們:“同心同意,好好過日子,不必等我滿服,就娶一房媳婦進來要緊。”說罷,瞑目而逝。合家慟哭,料理後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間,開了幾日喪。四個總寓的戲子都來吊孝。鮑廷奎又尋陰陽先生尋了一塊地,擇個日子出殯,隻是沒人題銘旌。正在躊躇,隻見一個青衣人飛跑來了,問道:“這裏可是鮑老爹家?”鮑廷奎道:“便是。你是那裏來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大老爺來了,轎子已到了門前。”鮑廷奎慌忙換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門外去跪接。


    向道台下了轎,看見門上貼著白,問道:“你父親已是死了?”鮑廷奎哭著應道:“小的父親死了。”向道台道:“沒了幾時了?”鮑廷奎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見迴來,從這裏過,正要會會你父親,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鮑廷奎哭著跪辭,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著:“老友文卿!”慟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鮑廷奎的母親也出來拜謝了。向道台出到廳上,問道:“你父親幾時出殯?“鮑廷壟道:“擇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誰人題的銘旌?”鮑廷璽道:“小的和人商議,說銘旌上不好寫。”向道台道:“有甚麽不好寫!取紙筆過來。”當下鮑廷奎送上紙筆。向道台取筆在手,寫道:


    皇明義民鮑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喝進士出身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頓首拜題。


    寫完遞與他道:“你就照著這個送到亭彩店內去做。”又說道:“我明早就要開船了,還有些少助喪之費,今晚送來與你。”說罷,吃了一杯茶,上轎去了。鮑廷璽隨即跟到船上,叩謝過了太老爺迴來。晚上,向道台又打發一個管家,拿著一百兩銀子,送到鮑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迴船去了。


    這裏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銘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鮑老爹出殯,一直出到南門外。同行的人,都出來送殯,在南門外酒樓上擺了幾十桌齋。喪事已畢。


    過了半年有餘,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璽就請了在堂屋裏坐著,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大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麽風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著了?”老太道:“因為班子在城裏做戲,生意行得細,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內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裏鄉紳財主多,還賺的幾個大錢。”金次福道:“這樣,你老人家更要發財了。”當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璽,娶過來倒又可以發個大財。”鮑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兒?”金次福道:“這人是內橋胡家的女兒。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才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小,又沒兒女,所以娘家主張著嫁人。這王三胖丟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裏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鐲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采蓮,都跟著嫁了來。你若娶了他與廷璽,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極好的事。”一番話說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托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確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這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討迴信。”說罷,去了。鮑廷璽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托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人要了幾十個錢帶著,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來,在茶館裏吃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麽?他的故事長著哩!你買幾個燒餅來,等我吃飽了和你說。”歸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吃著,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說。”當下把燒餅吃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爺道:“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兒。偏頭死了,他跟著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幾分顏色,從十六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唿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複後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侯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呆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夭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兒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裏,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氣。這堂客有見識,預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裏,那些人在房裏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兒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兒子責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麽節?看這光景,兒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產業給你,另在一處。你守著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當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幾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為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隻說二十一歲。”


    歸姑爺道:“他手頭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約這幾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歸姑爺心裏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裏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那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幾個媒錢,你為甚麽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隻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爺填:“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討你的迴信。”當下付了茶錢。出門來,彼此散了。


    沈天孚迴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著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鄉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我方才聽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鄉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沈大腳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並不必說他家弄行頭。隻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裏又開著字號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麽?”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麽說去。”


    當下沈大腳吃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著出來問:“你是那裏來的?”沈大腳道:“這裏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麽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荷花道:“請在堂星裏坐。太太才起來,還不曾停當。”沈大腳說道:“我在堂屋裏坐怎的?我就進房裏去見太太。”當下揭開門簾進房,隻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采蓮在傍邊捧著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與他吃。看著太太兩隻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才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趁西才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麽話來說?”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將來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個甚麽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裏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萬貫家私。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家,久已說在我肚裏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膽來說。”王太太道:“這舉人是他家甚麽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製子,好不有力氣!”


    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別人。想著一初到王府上,才滿了月,就替大女兒送親,送到孫鄉紳家。那孫鄉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著糖鬥、糖仙,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著鳳冠,穿著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著黃豆大珍珠的拖掛,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才露出嘴來吃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吃了一夜酒。第二日迴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綾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裏,把頭在地板上磕的撲通撲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裏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沈大腳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迴信。”當下包了幾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常迴去與娃娃吃。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骨肉分張,又遇著親兄弟。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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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七迴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本章字數:5678


    話說沈大腳問定了王太太的話,迴家向丈夫說了。次日,歸姑爺來討信,沈天孚如此這般告訴他說:“我家堂客過去,著實講了一番,這堂客已是千肯萬肯。但我說明了他家是沒有公婆的,不要叫鮑老大自己來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樣首飾來,仍舊叫我家堂客送與他,擇個日子就抬人便了。”


    歸姑爺聽了這話,迴家去告訴丈母說:“這堂客手裏有幾百兩銀子的話是真的,隻是性子不好些,會欺負丈夫。這是他兩口子的事,我們管他怎的。”鮑老太道:“這管他怎的!現今這小廝做頭做腦,也要娶個辣燥些的媳婦來製著他才好。”老太主張著要娶這堂客,隨即叫了鮑廷奎來,叫他去請沈天孚、金次福兩個人來為媒。鮑廷璽道:“我們小戶人家,隻是娶個窮人家女兒做媳婦好,這樣堂客,要了家來,恐怕淘氣。”被他媽一頓臭罵道:“倒運的奴才!沒福勻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窮人家的根子,開口就說要窮,將來少不的要窮斷你的筋!象他有許多箱籠,娶進來擺擺房也是熱鬧的。你這奴才知道甚麽!”罵的鮑廷璽不敢迴言,隻得央及歸姑爺同著去拜媒人,歸姑爺道:“像娘這樣費心,還不過他說個是,隻要揀精揀肥,我也犯不著要效他這個勞。”老太又把姑爺說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計較他。”姑爺方才肯同他去拜了兩個媒人。


    次日備了一席酒請媒。鮑廷璽有生意,領著班子出去做戲了,就是姑爺作陪客。老大家裏拿出四樣金首飾、四樣銀曹飾來,——還是他前頭王氏娘子的——交與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賺了他四樣,隻拿四樣首飾,叫沈大腳去下插定。那裏接了,擇定十月十日過門,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櫥和盆桶、錫器、兩張大床先搬了來。兩個丫頭坐轎子跟著,到了鮑家,看見老人,也不曉得是他家甚麽人,又不好問,隻得在房裏鋪設齊整,就在房裏坐著。明早,歸家大姑娘坐橋子來。這裏請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錢麻子的老婆兩個攙親。到晚上一乘轎子,四對燈籠火把,娶進門來。進房撒帳,說四言八句,拜花燭,吃交懷盞,不必細說。五更鼓出來拜堂,聽見說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氣,出來使性摜氣磕了幾個頭,也沒有茶,也沒有鞋。拜畢,就往房裏去了。丫頭一會出來要雨水煨茶與太太嗑,一會出來叫拿炭燒著了進去與太太添著燒速香,一會出來到櫥下叫櫥子蒸點心、做湯,拿進房來與太太吃。兩個丫頭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後的走,叫的太太一片聲響。鮑老大聽見道:“在我這裏叫甚麽太太!連奶奶也叫不的,隻好叫個相公娘罷了!”丫頭走進房去把這話對太太說了,太太就氣了個發昏。


    到第三日,鮑家請了許多的戲子的老婆來做朝。南京的風俗:但凡新媳婦進門,三天就要到廚下去收拾一樣菜,發個利市。這萊一定是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當下鮑家買了一尾魚,燒起鍋,請相公娘上鍋,玉太太不采,坐著不動。錢麻子的老婆走進房來道:“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婦,這些規矩是要還他的。”太太忍氣吞聲,脫了錦緞衣服,係上圍裙,走到廚下,把魚接在手內,拿刀刮了三四刮,拎著尾巴望滾湯鍋裏一摜。錢麻子老婆正站在鍋台傍邊看他收拾魚,被他這一摜,便濺了一臉的熱水,連一件二色金的緞衫子都弄濕了,唬了一跳,走過來道:“這是怎說!”忙取出一塊汗巾子來揩臉。王太太丟了刀,骨都著嚼,往房裏去了。當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來坐。


    到第四日,鮑廷奎領班子出去做夜戲,進房來穿衣服。王太太看見他這幾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並無紗帽,心裏疑惑他不象個舉人。這日見他戴帽子出去,問道:“這晚間你往那裏去?”鮑廷奎道:“我做生意去。”說著,就去了。太太心裏越發疑惑:“他做甚麽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號店裏算賬。”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迴來,太太問道:“你在字號店裏算賬,為甚麽算了這一夜?”鮑廷奎道:“甚麽字號店?我是戲班子裏管班的,領著戲子去做夜戲才迴來。”太太不聽見這一句話罷了,聽了這一句話,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後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鮑廷奎慌了,忙叫兩個丫頭拿薑湯灌了半日。灌醒過來,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發;一會又要扒到床頂上去,大聲哭著,唱起曲子來。原來氣成了一個失心瘋。唬的鮑老大同大姑娘都跑進來看,看了這般模樣,又好惱,又好笑。


    正鬧著,沈大腳手裏拿著兩包點心,走到房裏來賀喜。才走進房,太太一眼看見,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馬子跟前,揭開馬子,抓了二把尿屎,抹了他一臉一嘴,沈大腳滿鼻子都塞滿了臭氣。眾人來扯開了。沈大腳走出堂屋裏,又被鮑老太指著臉罵了一頓,沈大腳沒情沒趣,隻得討些水洗了臉,悄悄的出了門,迴去了。


    這裏請了醫生來。醫生說:“這是一肚子的痰,正氣又虛,要用人參、琥珀。”每劑藥要五錢銀子。自此以後,一連害了兩年,把些衣服、首飾都花費完了,兩個丫頭也賣了。歸姑爺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議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沒中用,而今又弄了這個瘋女人來,在家鬧到這個田地,將來我們這房子和本錢,還不夠他吃人參、琥珀吃光了,這個如何來得?不如趁此時將他趕出去,離門離戶,我們才得幹淨,一家一計過日子。”鮑老太聽信了女兒、女婿的話,要把他兩日子趕出去。


    鮑廷璽慌了,去求鄰居王羽秋、張國重來說。張國重、王羽秋走過來說道:“老大,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時抱養他的;況且又幫著老爹做了這些年生意,如何趕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樣不孝,媳婦怎樣不賢,著實數說了一遍,說道:“我是斷斷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這裏,我隻好帶著女兒、女婿搬出去讓他!”當下兩人講不過老太,隻得說道:“就是老太要趕他出去,也分些本錢與他做生意。叫他兩口子光光的怎樣出去過日子?”老太道:“他當日來的時候,隻得頭上幾莖黃毛,身上還是光光的。而今我養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過兩迴親。況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補報我罷了,我還有甚麽貼他!”那兩人道:“雖如此說,恩從上流,還是你老人家照顧他些。”說來說去,說得老太轉了口,許給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去住。鮑廷璽接了銀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來,在王羽秋店後借一間屋居住。隻得這二十兩銀子,要團班子、弄行頭,是弄不起;要想做個別的小生意,又不在行;隻好坐吃山空。把這二十兩銀子吃的將光,太太的人參、琥珀藥也沒得吃了,病也不大發了,隻是在家坐著哭泣咒罵,非止一日。


    那一日鮑廷璽街上走走迴來,王羽秋迎著問道:“你當初有個令兄在蘇州麽?”鮑廷奎道:“我老爹隻得我一個兒子,並沒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鮑家的,是你那三牌樓倪家的。”鮑廷璽道:“倪家雖有幾個哥哥,聽見說,都是我老爹自小賣出去了,後來一總都不知個下落,卻也不曾聽見是在蘇州。”王羽秋道:“方才有個人,一路找來,找在隔壁鮑老大家,說:‘倪大太爺找倪六大爺的。’鮑老太不招應,那人就問在我這裏,我就想到你身上。你當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鮑廷奎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邊找去了。他少不得還找了迴來,你在我店裏坐了候著。”少頃,隻見那人又來找問。王羽秋道:“這便是倪六爺,你找他怎的?”鮑廷奎道:“你是那裏來的,是那個要找我?”那人在腰裏拿出一個紅紙帖子來,遞與鮑廷奎看。鮑廷奎接著,隻見上寫道:


    水西門鮑文卿老爹家過繼的兒子鮑廷奎,本名倪廷璽,乃父親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著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館裏來相會。要緊!要緊!


    鮑廷璽道:“這是了!一點也不錯!你是甚麽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爺的,叫作阿三。”鮑廷璽道:“大太爺在那裏?”阿三道:“大太爺現在蘇州撫院衙門裏做相公,每年一千兩銀子。而今現在大老爺公館裏。既是六太爺,就請同小的到公館裏和大太爺相會。”鮑廷奎喜從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橋撫院公館前。阿三道:“六太爺請到河底下茶館裏坐著。我去請大太爺來會。”一直去了。


    鮑廷璽自己坐著,坐了一會,隻見阿三跟了一個人進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有五十歲光景。那人走進茶館,阿三指道:“便是六大爺了。”鮑廷璽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鮑廷壟道:“你便是我大哥哥!”兩人抱頭大哭,哭了一場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從你過繼在鮑老爹家,我在京裏,全然不知道。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幕道,在各衙裏做館。在各省找尋那幾個弟兄,都不曾找的著。五年前,我同一位知縣到廣東赴任去,在三牌樓找著一個舊時老鄰居問,才曉得你過繼在鮑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說著,又哭起來。鮑廷壟道:“我而今鮑門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說完了。我這幾年,虧遭際了這位姬大人,賓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兩銀子。那幾年在山東,今年調在蘇州來做巡撫。這是故鄉了,我所以著緊來找賢弟。找著賢弟時,我把曆年節省的幾兩銀子,拿出來弄一所房子,將來把你嫂子也從京裏接到南京來,和兄弟一家一計的過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過弟媳的了。”鮑廷奎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樣過繼到鮑家,怎樣蒙鮑老爹恩養,怎樣在向大爺衙門裏招親。怎樣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這個女人,而今怎樣怎樣被鮑老太趕出來了,都說了一遍,倪廷珠道:“這個不妨。而今弟婦現在那裏?”鮑廷璽道:“現在鮑老爹隔壁一個人家借著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裏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當下會了茶錢,一同走到王羽秋店裏。王羽秋也見了禮。鮑廷璽請他在後麵。王太太拜見大伯,此時衣服首飾都沒有了,隻穿著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裏拿出四兩銀子來,送與弟婦做拜見禮。王太太看見有這一個體麵大伯,不覺憂愁減了一半,自己捧茶上來。鮑廷壟接著,送與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說道:“兄弟,我且暫迴公館裏去。我就迴來和你說話,你在家等著我。”說罷,去了。鮑廷壟在家和太太商議:“少刻大哥來,我們須備個酒飯候著。如今買一隻板鴨和幾斤肉,再買一尾魚來,托王羽秋老爹來收拾,做個四樣才好。”王大太說:“呸!你這死不見識麵的貨!他一個撫院衙門裏住著的人,他沒有見過板鴨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飯才來,他希罕你這樣東西吃?如今快秤三錢六分銀子,到果子店裏裝十六個細巧圍碟子來,打幾斤陳百花酒候著他,才是個道理!”鮑廷壟道:“太太說的是。”當下秤了銀子,把酒和碟子都備齊,捧了來家。


    到晚,果然一乘橋子,兩個“巡撫部院”的燈籠,阿三跟著,他哥來了。倪廷珠下了轎,進來說道:況弟,我這寓處沒有甚麽,隻帶的七十多兩銀子。”叫阿三在轎櫃裏拿出來,一包一包,交與鮑廷壟,道:“這個你且收著。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蘇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價銀或是二百兩、三百兩,都可以,你同弟婦搬進去住著。你就收拾到蘇州衙門裏來。我和姬大人說,把今年束修一千兩銀子都支了與你,拿到南京來做個本錢,或是買些房產過日。”當下鮑廷壟收了銀子,留著他哥吃酒。吃著,說一家父母兄弟分離苦楚的話,說著又哭,哭著又說。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鮑廷壟次日同王羽秋商議,叫了房牙子來,要當房子。自此,家門口人都曉的倪大老爺來找兄弟,現在撫院大老爺衙門裏;都稱唿鮑廷奎是倪六老爺,太太是不消說。又過了半個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橋施家巷,三間門麵,一路四進,是施禦史家的。施禦史不在家,著典與人住,價銀二百二十兩。成了議約,付押議銀二十兩,擇了日子搬進去再兌銀子。搬家那日,兩邊鄰居都送看盒,歸姑爺也來行人情,出分子。鮑廷奎請了兩日酒。又替太太贖了些頭麵、衣服。太太身子裏又有些啾啾卿卿的起來,隔幾日要請個醫生,要吃八分銀子的藥。那幾十兩銀子,漸漸要完了。


    鮑廷璽收拾要到蘇州尋他大哥去,上了蘇州船。那日風不順,船家蕩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儀征,舡住在黃泥灘,風更大,過不得江,鮑廷壟走上岸要買個茶點心吃。忽然遇見一個少年人,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綢直裰,腳下大紅鞋。那少年把鮑廷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問道:“你不是鮑姑老爺麽?”鮑廷奎驚道:“在下姓鮑,相公尊姓大名。怎樣這樣稱唿?”那少年道:“你可是安慶府向太爺衙門裏王老爹的女婿?”鮑廷奎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孫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麽?”鮑廷奎笑道:“這是怎麽說?且請相公到茶館坐坐。”當下兩人走進茶館,拿上茶來。儀征有的是肉包子,裝上一盤來吃著。鮑廷奎問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爺你認不得我?我在府裏考童生,看見你巡場,我就認得了。後來你家老爹還在我家吃過了酒。這些事,你難道都記不得了?”鮑廷壟道:“你原來是季老太爺府裏的季少爺。你卻因甚麽做了這門親?”季葦蕭道:“自從向太爺升任去後,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慶住著。後來我家嶽選了典史鄉安慶的鄉紳人家因他老人家為人盛德,所以同他來往起來,我家就結了這門親。”鮑廷奎道:“這也極好。你們太老爺在家好麽?”季葦蕭道:“先君見背,已三年多了。”鮑廷奎道:“姑爺,你卻為甚麽在這裏?”季葦蕭道:“我因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來看看年伯。姑老爺,你卻往那裏去?”鮑廷奎說:“我到蘇州去看一個親戚。”季葦蕭道:“幾時才得迴來?”鮑廷奎道:“大約也得二十多日。”季葦蕭道:“若迴來無事,到揚州來頑頑。若到揚州,隻在道門口門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處。我那時做東請姑老爺。”鮑廷奎道:“這個一定來奉侯。”說罷,彼此分別走了。


    鮑廷奎上了船,一直來到蘇州,才到閶門上岸,劈麵撞著跟他哥的小廝阿三。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無端聚會。畢竟阿三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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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八迴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本章字數:6265


    話說鮑廷璽走到閻門,遇見跟他哥的小廝阿三。阿三前走,後麵跟了一個閑漢,挑了一擔東西,是些三牲和些銀錠、紙馬之類。鮑廷璽道:“阿三,倪大太爺在衙門裏麽?你這些東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裏去?”阿三道:“六太爺來了!大太爺自從南京迴來,進了大老爺衙門,打發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迴說,太太已於前月去世。大太爺著了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幾日就歸天了。大太爺的靈樞現在城外厝著,小的便搬在飯店裏住。今日是大太爺頭七,小的送這三牲紙馬到墳上燒紙去。”鮑廷璽聽了這話,兩眼大睜著,話也說不出來,慌問道:“怎麽說?大太爺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爺去世了。”鮑廷璽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來。當下不進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擺下牲醴,澆奠了酒,焚起紙錢,哭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兄弟來遲一步,就不能再見大哥一麵!”說罷,又慟哭了一場。阿三勸了迴來,在飯店裏住下。


    次日,鮑廷璽將自己盤纏又買了一副牲醴、紙錢,去上了哥哥墳迴來,連連在飯店裏住了幾天,盤纏也用盡了,阿三也辭了他往別處去了。思量沒有主意,隻得把新做來的一件見撫院的綢直掇當了兩把銀子,且到揚州尋尋季姑爺再處。


    當下搭船,一直來到揚州,往道門口去問季葦蕭的下處。門簿上寫著“寓在興教寺”。忙找到興教寺,和尚道:“季相公麽?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親,你到那裏去尋。”鮑廷璽一直找到尤家,見那家門口掛著彩子。三間敞廳,坐了一敞廳的客。正中書案上,點著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著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著硃箋紙的對聯,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葦蕭戴著新方巾,穿著銀紅綢直裰,在那裏陪客,見了鮑廷璽進來,嚇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請他坐下,說道:“姑老爺才從蘇州迴來的?”鮑廷璽道:“正是。恰又遇著姑爺恭喜,我來吃喜酒。”座上的客問:“此位尊姓?”季葦蕭代答道:“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內的姑爺,是小弟的姑丈人。”眾人道:“原來是姑太爺。失敬!失敬!”鮑廷璽問:“各位大爺尊姓?”季葦蕭指著上首席坐的兩位道:“這位是辛東之先生,這位是金寓劉先生,二位是揚州大名士。作詩的從古也沒有這好的,又且書法絕妙,天下沒有第三個。”


    說罷,擺上飯來。二位先生首席,鮑廷璽三席,還有幾個人,都是尤家親戚,坐了一桌子。吃過了飯,那些親戚們同季葦蕭裏麵料理事去了。鮑廷璽坐著,同那兩位先生攀談。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呆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旗馮家,他有十幾萬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為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後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裏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廝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廝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的字是在京師王爺府裏品過價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產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價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那小廝迴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與我。我把對聯遞與他。他,他兩把把對聯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摜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


    正說著,季葦蕭走了出來,笑說道:“你們在這裏講鹽呆子的故事?我近日聽見說,揚州是‘六精’。”辛東之道:“是‘五精’罷了,那裏‘六精’?”季葦蕭道:“是‘六精’的狠!我說與你聽!他轎裏是坐的債精,抬轎的是牛精,跟轎的是屁精,看門的是謊精,家裏藏著的是妖精,這是‘五精’了。而今時作,這些鹽商頭上戴的是方巾,中間定是一個水晶結子,合起來是‘六精’。”說罷,一齊笑了。捧上麵來吃。四人吃著,鮑廷璽問道:“我聽見說,鹽務裏這些有錢的,到麵店裏,八分一碗的麵,隻呷一口湯,就拿下去賞與轎夫吃。這話可是有的麽?”辛先生道:“怎麽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裏當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裏泡了一碗鍋巴吃了,才到麵店去的。”


    當下說著笑話,天色晚了下來,裏麵吹打著,引季葦蕭進了洞房。眾人上席吃酒,吃罷各散。鮑廷璽仍舊到鈔關飯店裏住了一夜。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璽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麵的姑奶奶不曾聽見怎的,你怎麽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著對聯與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隻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鮑廷璽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那裏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隻怕還要在這裏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幾時迴南京去?”鮑廷璽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著,來到這裏,而今並沒有盤纏迴南京。”季葦蕭道:“這個容易,我如今送幾錢銀子與姑老爺做盤費,還要托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


    正說著,隻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裏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著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號霞土,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鐫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著喜事來奉訪。”季葦蕭問了二位的下處,說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聽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幾時迴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那兩位先生道:“這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將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別去了。鮑廷璽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與那一位朋友?”季羊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裏不得迴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迴家,”鮑廷璽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爺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後日起身去罷。”鮑廷璽應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璽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尊字?”那人道:“賤字穆庵,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於趙王家裏。因返舍走走,在這裏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謁。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季葦蕭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獻醜,真是弄斧班門了。”說罷,吃了茶,打恭上轎而去。恰好鮑廷璽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爺到南京,千萬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迴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住!”說畢,送了出來。


    鮑廷璽拿著這幾錢銀子,搭了船,迴到南京。進了家門,把這些苦處告訴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罵了一頓。施禦史又來催他兌房價,他沒銀子兌,隻得把房子退還施家,這二十兩押議的銀子做了幹罰。沒處存身,太太隻得在內橋娘家胡姓借了一間房子,搬進去住著。住了幾日,鮑廷璽拿著書子尋到狀元境,尋著了季恬逸。季活逸接書看了,請他吃了一壺茶,說道:“有勞鮑老爹。這些話我都知道了。”鮑廷璽別過自去了。


    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裏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晚裏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寬。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慌了;又沒有盤纏迴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裏出神。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隻見外麵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性季。”那人道:“情問先生,這裏可有選文章的名士麽?”季恬逸道:“多的很!衛體善、隨岑庵、馬純上、蘧駝夫、匡超人,我都認的,還有前日同我在這裏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個?”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與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複姓諸葛,盯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季恬逸請他坐在那裏,自己走上街來,心裏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裏,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那裏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裏。”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隻望著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著那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吃吃再處。”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隻見一個人,押著一擔行李進城。他舉眼看時,認得是安慶的蕭金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著,說道:“金兄,你幾時未的?”蕭金鉉道:“原來是恬兄,你可同葦蕭在一處?”季恬逸道:“葦蕭久已到揚州去了。我如今在一個地方。你來的恰好,如今有一樁大生意作成你,你卻不可忘了我!”蕭金鉉道:“甚麽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隻同著我走,包你有幾天快活日子過!”蕭金鉉聽了,同他一齊來到狀元境刻字店。


    隻見那姓諸葛的正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望,季恬逸高聲道:“諸葛先生,我替你約了一位大名士來!”那人走了出來,迎進刻字店裏,作了揖,把蕭金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內。三人同到茶館裏,敘禮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複姓諸葛,名佑,字天申。”蕭金鉉道:“小弟姓蕭,名鼎,字金鉉。”季恬逸就把方才諸葛天申有幾百銀子要選文章的話說了。諸葛天申道:“這選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請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驥尾。今得見蕭先生,如魚之得水了!”蕭金鉉道:“隻恐小弟菲材,不堪勝任。”季恬逸道:“兩位都不必謙,彼此久仰,今日一見如故。諸葛先生且做個東,請蕭先生吃個下馬飯,把這話細細商議。”諸葛天申道:“這話有理,客邊隻好假館坐坐。”


    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吃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著他刻。”蕭金鉉道:“要僻地方,隻有南門外報恩寺裏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吃了飯,竟到那裏尋寓所。”當下吃完幾壺酒,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盡力吃了一飽。下樓會賬,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門。那南門熱鬧轟轟,真是車如遊龍,馬如流水!三人擠了半日,才擠了出來,望著報恩寺,走了進去。季恬逸道:“我們就在這門口尋下處罷。”蕭金鉉道:“不好,還要再向裏麵些去,方才僻靜。”


    當下又走了許多路,走過老退居,到一個和尚家,敲門進去。小和尚開了門,問做什麽事,說是來尋下處的,小和尚引了進去。當家的老和尚出來見,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繭綢僧衣,手裏拿著數珠,鋪眉蒙眼的走了出來,打個問訊,請諸位坐下,問了姓名、地方,三人說要尋一個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現任老爺常來做寓的。三位施主請自看,聽憑揀那一處。”三人走進裏麵,看了三間房子,又出來同和尚坐著,請教每月房錢多少。和尚一口價定要三兩一月。講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讓。諸葛天申已是出二兩四了,和尚隻是不點頭,一會又罵小和尚:“不掃地!明日下浮橋施禦史老爺來這裏擺酒,看見成什麽模樣!”蕭金鉉見他可厭,向季恬逸說道:“下處是好,隻是買東西遠些。”老和尚呆著臉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買辦和廚子是一個人做,就住不的了。須要廚子是一個人,在廚下收拾著;買辦又是一個人,伺候著買東西:才趕的來。”蕭金鉉笑道:“將來我們在這裏住,豈但買辦廚子是用兩個人,還要牽一頭禿驢與那買東西的人騎著來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罵的白瞪著眼,三人便起身道:“我們且告辭,再來商議罷。”和尚送出來。


    又走了二裏路,到一個僧官家敲門,僧官迎了出來,一臉都是笑,請三位廳上坐,便煨出新鮮茶來,擺上九個茶盤,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過來與三位吃。三位講到租寓處的話,僧官笑道:“這個何妨,聽憑三位老爺,喜歡那裏,就請了行李來。”三人請問房錢。僧官說:“這個何必計較?三位老爺來住,請也請不至,隨便見惠些須香資,僧人那裏好爭論?”蕭金鉉見他出語不俗,便道:“在老師父這裏打攪,每月送銀二金,休嫌輕意。”僧官連忙應承了。當下兩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進城去發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掃房間,鋪設床鋪桌椅家夥,又換了茶來,陪二位談。到晚,行李發了來,僧官告別進去了。蕭金鉉叫諸葛天申先秤出二兩銀子來,用封袋封了,貼了簽子,送與僧官,僧官又出來謝過。三人點起燈來,打點夜消。諸葛天申稱出錢把銀子,托季恬逸出去買酒菜。季活逸出去了一會,帶著一個走堂的,捧著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裏人,認不的香腸,說道:“這是什麽東西?好象豬鳥。”蕭金鉉道:“你隻吃罷了,不要問他。”諸葛天申吃著,說道:“這就是臘肉!”蕭金鉉道:“你又來了!臘肉有個皮長在一轉的?這是豬肚內的小腸!”諸葛天甲又不認的海蟄,說道:“這迸脆的是甚麽東西?倒好吃。再買些迸脆的來吃吃。”蕭、季二位又吃了一迴,當晚吃完了酒,打點各自歇息。季恬逸沒有行李,蕭金鉉勻出一條褥子來,給他在腳頭蓋著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進來說道,“昨日三位老爺駕到,貧僧今日備個腐飯,屈三位坐坐,就在我們這寺裏各處頑頑。”三人說了“不當”。僧官邀請到那邊樓底下坐著,辦出四大盤來吃早飯。吃過,同三位出來閑步,說道:“我們就到三藏禪林裏頑頑罷。”當下走進三藏禪林。頭一進是極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額:“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過兩間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階級欄杆,走上一個樓去,隻道是沒有地方了,僧宮又把樓背後開了兩扇門,叫三人進去看,那知還有一片平地,在極高的所在,四處都望著。內中又有參天的大木,幾萬竿竹子,那鳳吹的到處颼颼的響;中間便是唐玄奘法師的衣缽塔。頑了一會,僧官又邀到家裏,晚上九個盤子吃酒。吃酒中間,僧宮說道:“貧僧到了僧官任,還不曾請客。後日家裏擺酒唱戲,請三位老爺看戲,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們一定奉賀。”當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請的客,從應天府尹的衙門人到縣衙門的人,約有五六十。客還未到,廚子、看茶的老早的來了,戲子也發了箱來了。僧宮正在三人房裏閑談,忽見道人走來說:“師公,那人又來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平地風波,天女下維摩之室;空堂宴集,雞群來皎鶴之翔。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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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九迴 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納姬


    本章字數:6101


    話說僧宮正在蕭金鉉三人房裏閑坐,道人慌忙來報:“那個人又來了。”僧官就別了三位,同道人出去,問道人:“可又是龍三那奴才?”道人道:“怎麽不是?他這一迴來的把戲更出奇!老爺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樓底下,看茶的正在門口煽著爐子。僧官走進去,隻見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副烏黑的臉,兩隻黃眼睛珠,一嘴胡子,頭戴一頂紙剪的鳳冠,身穿藍布女褂,白布單裙,腳底下大腳花鞋,坐在那裏。兩個轎夫站在天井裏要錢。那人見了僧官,笑容可掬,說道:“老爺,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絕早就來替你當家。你且把轎錢替我打發去著。”僧官愁著眉道:“龍老三,你又來做甚麽?這是個甚麽樣子!”慌忙把轎錢打發了去,又道:“尤老三,你還不把那些衣服脫了!人看著怪模怪樣!”龍三道:“老爺,你好沒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鳳冠與我戴,不做大紅補服與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個紙鳳冠,不怕人笑也罷了,你還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龍老三,頑是頑,笑是笑。雖則我今日不曾請你,你要上門怪我,也隻該好好走來,為甚麽妝這個樣子?”龍三道:“老爺,你又說錯了。‘夫妻無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認不是罷了。是我不曾請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脫了這些衣服,坐著吃酒,不要妝瘋做癡,惹人家笑話!”龍三道:“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隻該坐在房裏,替你裝圍碟、剝果子,當家料理,那有個坐在廳上的?惹的人說你家沒內外。”說著,就往房裏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裏去了。僧官跟到房裏說道:“龍老三,這喇夥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麵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龍三道:“老爺,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僧官急得亂跳。他在房裏坐的安安穩穩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來與太太吃。”


    僧官急得走進走出。恰走出房門,遇著蕭金鉉三位走來,僧官攔不住,三人走進房。季恬逸道:“噫!那裏來的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來說道:“三位老爺請坐。”僧官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三個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飛跑進來說道:“府裏尤太爺到了,”僧官隻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兩個書辦進來作揖,坐下吃茶,聽見隔壁房裏有人說話,就要走進去,僧宮又攔不住。二人走進房,見了這個人,嚇了一跳道:“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當下四五個人一齊笑起來。僧官急得沒法,說道:“諸位太爺,他是個喇子,他屢次來騙我。”尤書辦笑道:“他姓甚麽?”僧官道:“他叫做龍老三。”郭書辦道:“龍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爺的喜事,你怎麽到這裏胡鬧?快些把這衣服都脫了,到別處去!”尤三道:“大爺,這是我們私情事,不要你管。”尤書辦道:“這又胡說了!你不過是想騙他,也不是這個騙法!”蕭金鉉道:“我們大家拿出幾錢銀子來舍了這畜生去罷!免得在這裏鬧的不成模樣。”那龍三那裏肯去。


    大家正講著,道人又走進來說道:“司裏董太爺同一位金太爺已經進來了。”說著,董書辦同金東崖走進房來。東崖認得龍三,一見就問道:“你是龍三!你這狗頭,在京裏拐了我幾十兩銀子走了,怎麽今日又在這裏妝這個模樣!分明是騙人,其實可惡!”叫跟的小子:“把他的鳳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趕了出去!”龍三見是金東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鳳冠,脫了衣服,說道:“小的在這裏伺候。”金東崖道:“那個要你伺候!你不過是騙這裏老爺,改日我勸他賞你些銀子,作個小本錢,倒可以。你若是這樣胡鬧,我即刻送到縣裏處你!”龍三見了這一番,才不敢鬧,謝了金東崖,出去了。僧官才把眾位拉到樓底下,從新作揖奉坐,向金東崖謝了又謝。


    看茶的捧上茶來吃了。郭書辦道:“金太爺一向在府上,幾時到江南來的?”金東崖道:“我因近來賠累的事不成話說,所以決意返舍。到家,小兒僥幸進了一個學,不想反惹上一場是非。雖然‘真的假不得’,卻也丟了幾兩銀子。在家無聊,因運司荀老先生是京師舊交,特到揚州來望他一望,承他情薦在匣上,送了幾百兩銀子。”董書辦道:“金太爺,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東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書辦道:“荀大人因貪贓拿問了。就是這三四日的事。”金東崖道:“原來如此。可見‘旦夕禍福’!”郭書辦道:“尊寓而今在那裏?”董書辦道:“太爺已是買了房子,在利涉橋河房。”眾人道:“改日再來拜訪。”金東崖又問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說了。金東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經書,容日請教。”


    當下陸陸續續到了幾十位客,落後來了三個戴方巾的和一個道士,走了進來,眾人都不認得。內中一個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見教?”那人袖子裏拿出一封書子來,說道:“季葦兄多致意。”季恬逸接著,拆開同蕭金鉉、諸葛天申看了,才曉得是辛東之、金寓劉、郭鐵筆、來霞士,便道:“請坐。”四人見這裏有事,就要告辭。僧宮拉著他道:“四位遠來,請也請不至,便桌坐坐。”斷然不放了去,四人隻得坐下。金東崖就問起荀大人的事來:“可是真的?”郭鐵筆道:“是我們下船那日拿問的。”當下唱戲,吃酒。吃到天色將晚,辛東之同金寓劉趕進城,在東花園庵裏歇去。這坐客都散了,郭鐵筆同來道士在諸葛天申下處住了一夜。次日,來道士到神樂觀尋他的師兄去了,郭鐵筆在報恩寺門口租了一間房,開圖書店。


    季恬逸這三個人在寺門口聚升樓起了一個經拆,每日賒米買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錢銀子。文章已經選定,叫了七八個刻字匠來刻,又賒了百十桶紙來,準備刷印。到四五個月後,諸葛天申那二百多兩銀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舊在店裏賒著吃。那日,季恬逸和蕭金鉉在寺裏閑走,季恬逸道:“諸葛先生的錢也有限了,倒欠下這些債,將來這個書不知行與不行,這事怎處?”蕭金鉉道:“這原是他情願的事,又沒有那個強他。他用完了銀子,他自然家去再討,管他怎的?”正說著,諸葛天申也走來了,兩人不言語了。


    三個同步了一會,一齊迴寓,卻迎著一乘轎子,兩擔行李,三個人跟著進寺裏來。那轎揭開簾子,轎裏坐著一個戴方巾的少年,諸葛天申依稀有些認得。那轎來的快,如飛的就過去了。諸葛天申道:“這轎子裏的人,我有些認得他。”因趕上幾步,扯著他跟的人,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那人道:“是天長杜十七老爺,”諸葛天申迴來,同兩人睃著那轎和行李一直進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諸葛天申向兩人道:“方才這進去的是天長杜宗伯的令孫。我認得他,是我們那邊的名土,不知他來做甚麽?我明日去會他。”


    次日,諸葛天申去拜,那裏迴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見那杜公孫來迴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氣漸暖,杜公孫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走了進來。三人近前一看,麵如傅粉,眼若點漆,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一數二的才子。進來與三人相見,作揖讓坐。杜公孫問了兩位的姓名、籍貫,自己又說道:“小弟賤名倩,賤字慎卿。”說過,又向諸葛天申道:“天申兄,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又早半載有餘了。”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歲申學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縣詩賦,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這是一時應酬之作,何足掛齒!況且那日小弟小恙,進場以藥物自隨,草草塞責而已。”蕭金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謝風流,各郡無不欽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會,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時名宿,小弟正要請教,何得如此倒說!”


    當下坐著,吃了一杯茶,一同進到房裏。見滿桌堆著都是選的刻本文章,紅筆對的樣,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邊。忽然翻出一首詩來,便是蕭金鉉前日在烏龍潭春遊之作,杜慎卿看了,點一點頭道:“詩句是清新的。”便問道:“這是蕭先生大筆?”蕭金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見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詩以氣體為主,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豈非加意做出來的?但上一句詩,隻要添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詩,下麵又強對了一句,便覺索然了。”幾句話把蕭金鉉說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談詩,若與我家葦蕭相見,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葦蕭是同宗麽?我也曾見過他的詩,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會,杜慎卿辭別了去。


    次日,杜慎卿寫個說帖來道:“小寓牡丹盛開,薄治懷茗,屈三兄到寓一談。”三人忙換了衣裳,到那裏去。隻見寓處先坐著一個人,三人進來,同那人作揖讓坐。杜慎卿道:“這位鮑朋友是我們自己人,他不僭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帶信來的鮑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這位老爹就是葦蕭的姑嶽。”因問:“老爹在這裏為甚麽?”鮑廷璽大笑道:“季相公,你原來不曉得,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我父子兩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爺到了,我怎敢不來問安?”杜慎卿道:“不必說這閑話,且叫人拿上酒來。”


    當下鮑廷璽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了,隻是江南鰣魚、櫻、筍,下酒之物,與先生們揮麈清談。”當下擺上來,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子。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來。杜慎卿極大的酒量,不甚吃菜,當下舉箸讓眾人吃萊,他隻揀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傳杯換盞,吃到午後,杜慎卿叫取點心來,便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眾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隻吃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蕭金鉉道:“今日對名花,聚良朋,不可無詩。我們即席分韻,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這是而今詩社裏的故套,小第看來,覺得雅的這樣俗,還是清談為妙。”說著,把眼看了鮑廷璽一眼。鮑廷璽笑道:“還是門下效勞。”便走進房去,拿出一隻笛子來,去了錦套,坐在席上,鳴鳴咽咽,將笛子吹著;一個小小子走到鮑廷璽身邊站著,拍著手,唱李太白《清平調》。真乃穿雲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細聽。杜慎卿又自飲了幾杯。


    吃到月上時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精神,又有一樹大繡球,好像一堆白雪。三個人不覺的手舞足蹈起來,杜慎卿也頹然醉了。隻見老和尚慢慢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個錦盒子,打開來,裏麵拿出一串祁門小炮仗,口裏說道:“貧僧來替老爺醒酒。”就在席上點著,嗶嗶卟卟響起來。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來,把腳不住,告辭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鮑師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爺出去,你迴來在我這裏住。”鮑廷璽拿著燭台,送了三位出來,關門進去。


    三人迴到下處,恍惚如在夢中。次日,賣紙的客人來要錢,這裏沒有,吵鬧了一迴。隨即就是聚升樓來討酒賬,諸葛天申稱了兩把銀子給他收著再算。三人商議要迴杜慎卿的席,算計寓處不能備辦,隻得拉他到聚升樓坐坐。又過了一兩日,天氣甚好,三人在寓處吃了早點心,走到杜慎卿那裏去。走進門,隻見一個大腳婆娘,同他家一個大小子坐在一個板凳上說話。那小子見是三位,便站起來。季恬逸拉著他問道:“這是甚麽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腳。”季後逸道:“他來做甚麽?”那小子道:“有些別的事。”三人心裏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問。走進去,隻見杜慎卿正在廊下閑步,見三人來,請進坐下,小小子拿茶來吃了。諸葛天申道:“今日天氣甚好,我們來約先生寺外頑頑。”杜慎卿帶著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來,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樓酒館裏。杜慎卿不能推辭,隻得坐下。季恬逸見他不吃大葷,點了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膾,拿上酒來。吃了兩杯酒,眾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強吃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眾人不好意思。因天氣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飯來。杜慎卿拿茶來泡了一碗飯,吃了一會,還吃不完,遞與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當下三人把那酒和飯都吃完了,下樓會賬。


    蕭金鉉道:“慎卿兄,我們還到雨花台崗兒上走走。”杜慎卿道:“這最有趣。”一同步上崗子,在各廟宇裏,見方、景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頂上,望著城內萬家煙火,那長江如一條白練,琉璃塔金碧輝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裏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諸葛天申見遠遠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迴來坐下說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處’。”杜慎卿道:“列位先生,這‘夷十族’的話是沒有的。漢法最重,‘夷三族’是父黨、母黨、妻黨。這方正學所說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孫、曾、元,隻是一族,母黨、妻黨還不曾及,那裏誅的到門生上?況且永樂皇帝也不如此慘毒。本朝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信著建文軟弱,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了!”蕭金鉉道:“先生,據你說,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無當。天下多少大事,講那皋門、雉門怎麽?這人朝服斬於市,不為冤枉的。”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隻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迴來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當下下了崗子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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