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燒起臉水,送進艙去,長隨們都到後艙來洗臉。候著他們洗完,也遞過一盆水與牛浦洗了。隻見兩個長隨打傘上岸去了,一個長隨取了一隻金華火腿在船邊上向著港裏洗。洗了一會,那兩個長隨買了一尾時魚、一隻燒鴨、一方肉,和些鮮筍、芹菜,一齊拿上船來。船家量米煮飯,幾個長隨過來收拾這幾樣肴撰,整洽停當,裝做四大盤,又燙了一壺酒,捧進艙去與那人吃早飯。吃過剩下的,四個長隨拿到船後板上,齊坐著吃了一會。吃畢,打抹船板幹淨,才是船家在煙篷底下取出一碟蘿卜幹和一碗飯與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雖略止了些,風卻不曾住。到響午時分,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一眼看見牛浦,問道:“這是甚麽人?”船家陪著笑臉說道:“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那人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牛浦得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後麵鑽進艙來,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舉手道:“船艙裏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麽,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川人。你姓甚麽?”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由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說完,便接著道:“你既讀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川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隻叫我做叔公罷了。”


    牛浦聽了這話,也覺愕然,因見他如此體麵,不敢違拗,因問道:“叔公此番到揚有甚麽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瞞你說,我八橋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那個不要我到他衙門裏去?我是懶出門。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也不是甚麽要緊的人,他圖我們與的官府多,有些聲勢,每年請我在這裏,送我幾百兩銀,留我代筆。代筆也隻是個名色,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家那個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宮住。你如今既認了我,我自有用的著你處。”當下向船家說:“把他的行李拿進艙來,船錢也在我這裏算。”船家道:“老爺又認著了一個本家,要多賞小的們幾個酒錢哩。”


    這日晚飯就在艙裏陪著牛玉圃吃。到夜風住,天已暗了。五更鼓已到儀征。進了黃泥灘,牛玉圃起來洗了臉,攜著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們在船上收拾飯費事,這裏有個大觀樓,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飯罷。”迴頭吩咐船上道:“你們自料理吃早飯,我們往大觀樓吃飯就來,不要人跟隨了。”說著,到了大觀樓,上得樓梯,隻見樓上先坐著一個戴方巾的人,那人見牛玉圃,嚇了一跳,說道:“原來是老弟!”牛玉圃道:“原來是老哥!”兩個平磕了頭。那人問:“此位是誰?”牛玉圃道:“這是舍侄孫。”向牛浦道:“你快過來叩見。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門裏共事的王義安老先生,快來叩見。”牛浦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橫頭。走堂的搬上飯來,一碗炒麵筋,一碗膾腐皮,三人吃著。牛玉圃道:“我和你還是那年在齊大老爺衙門裏相別,直到而今。”王義安道:“那個齊大老爺?”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門提督的了。”王義安道:“齊大老爺待我兩個人是沒的說的了!”


    正說得稠密,忽見樓梯上又走」二兩個戴方巾的秀才來:前麵一個穿一件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後麵一個穿一件元色直裰,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的,走了上來。兩個秀才一眼看見王義安,那穿繭綢的道:“這不是我們這裏豐家巷婊子家掌櫃的烏龜王義安?”那穿元色的道:“怎麽不是他?他怎麽敢戴了方巾在這裏胡鬧!”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兩個秀才越發威風。牛玉圃走上去扯勸,被兩個秀才啐了一口,說道:“你一個衣冠中人,同這烏龜坐著一桌子吃飯!你不知道罷了,既知道,還要來替他勸鬧,連你也該死了!還不快走,在這裏討沒臉!”牛王圃見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樓來,會了賬,急急走迴去了。這裏兩個秀才把烏龜打了個臭死。店裏人做好做歹,叫他認不是。兩個秀才總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後打的烏龜急了,在腰間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才罷了,放他下去。


    牛王圃同牛浦上了船,開到揚州,一直攏了子午宮下處,道士出來接著,安放行李,當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頂舊方中和一件藍綢直裰來,遞與牛浦,道:“今日要同往東家萬雪齋先生家,你穿了這個衣帽去。”當丁叫了兩乘轎子,兩人坐了,兩個長隨跟著,一個抱著氈包0一直來到河下。見一個大高門樓,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間夾著一個奶媽,坐著說閑話。轎子到了門首,兩人下轎走了進去,那朝奉都是認得的,說道:“牛老爺迴來了,請在書房坐。”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倪雲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後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杆。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有兩個小幺兒在那裏伺候,見兩個走親,揭開簾子讓了進去。舉眼一看,裏而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


    兩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萬雪齋方從裏麵走了出來,頭戴方中,手搖金扇,身穿澄鄉繭綢直裰,腳下朱履,出來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過牛浦來見,說道:“這是舍侄孫。見過了老先生!”三人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麵。又捧出一道茶來吃了。萬雪齋道:“玉翁為甚麽在京耽擱這許多時?”牛玉圃道:“隻為我的名聲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許多人來求,也有送鬥方來的,也有送扇子來的,也有送冊頁來的,都要我寫字、做詩,還有那分了題、限了韻來要求教的。晝日晝夜打發不清。才打發清了,國公府裏徐二公子不知怎樣就知道小弟到了,一迴兩迴打發管家來請,他那管家都是錦衣衛指揮,五品的前程,到我下處來了幾次,我隻得到他家盤桓了幾天。臨行再三不肯放,我說是雪翁有要緊事等著,才勉強辭了來。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詩稿是他親筆看的,”因在袖口裏拿出兩本詩來遞與萬雪齋。萬雪齋接詩在手,便問:“這一位令侄孫一向不曾會過,多少尊庚了?大號是甚麽?”牛浦答應不出來。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歲,年幼還不曾有號。”萬雪齋正要揭開詩本來看,隻見一個小廝飛跑進來稟道:“宋爺請到了。”萬雪齋起身道:“玉翁,本該奉陪,因第七個小妾有病,請醫家宋仁老來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暫且告過。你竟請在我這裏寬坐,用了飯,坐到晚去。”說罷,去了。


    管家捧出四個小菜碟,兩雙碗筷來,抬桌子,擺飯,牛玉圃向牛浦道:“他們擺飯還有一會功夫,我和你且在那邊走走,那邊還有許多齊整房子好看。”當下領著牛浦走過了一個小橋,循著搪沿走,望見那邊高高低低許多樓閣。那塘沿略窄,一路栽著十幾棵柳樹,牛玉圃定著,迴頭過來向他說道:“方才主人向著你話,你怎麽不答應?”牛浦眼瞪瞪的望著牛玉圃的臉說——不覺一腳嗟了個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來扶,虧有柳樹攔著,拉了起來,鞋襪都濕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惱了,沉著臉道:“你原來是上不的台盤的人!”忙叫小廝氈包裏拿出一件衣裳來與他換了,先送他迴下處。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旁人閑話。說破財主行蹤;小子無良,弄得老生掃興。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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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三迴 發陰私詩人被打 歎老景寡婦尋夫


    本章字數:6450


    話說牛玉圃看見牛浦跌在水裏,不成模樣,叫小廝叫轎子先送他迴去。牛浦到了下處,惹了一肚子的氣,把嘴骨都著坐在那裏。坐了一會,尋了一雙幹鞋襪換了。道士來問可曾吃飯,又不好說是沒有,隻得說吃了,足足的饑了半天。牛玉圃在萬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迴來,上樓又把牛浦數說了一頓,牛浦不敢迴言,彼此住下。次日一天無事。


    第三日,萬家又有人來請,牛玉圃吩咐牛浦看著下處,自己坐橋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飯,道士道:“我要到舊城裏木蘭院一個師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裏坐著罷。”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頑頑。”當下鎖了門,同道士一直進了舊城,一個茶館內坐下。茶館裏送上一壺幹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來。吃著,道士問道:“牛相公,你這位令叔祖可是親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這裏,不見你相公來。”牛浦道:“也是路上遇著,敘起來聯宗的。我一向在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裏,那董老爺好不好客!記得我一初到他那裏時候,才送了帖子進去,他就連忙叫兩個差人出來請我的轎。我不曾坐轎,卻騎的是個驢,我要下驢,差人不肯,兩個人牽了我的驢頭,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閣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響。董老爺已是開了宅門,自己迎了出來,同我手攙著手,走了進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辭他迴來,他送我十七兩四錢五分細絲銀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著我騎上了驢,口裏說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罷了;若不得意,再來尋我。’這樣人真是難得,我如今還要到他那裏去。”道土道:“這位老爺果然就難得了。”


    牛浦道:“我這東家萬雪齋老爺,他是甚麽前程?將來幾時有官做?”道士鼻子裏笑了一聲,道,“萬家,隻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罷了!若說做官,隻怕紗帽滿天飛,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摭了他的去哩!”牛浦道:“這又奇了,他又不是倡優隸卒,為甚那紗帽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撾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麽?我說與你,你卻不可說出來。萬家他自小是我們這河下萬有旗程家的書僮,自小跟在書房伴讀。他主子程明卿見他聰明,到十八九歲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麽樣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們這裏鹽商人家,比如托一個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會官、拜客,每年幾百銀子辛俸,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發一個家人去打聽料理,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時侯,極其停當,每年聚幾兩銀子,先帶小貨。後來就弄窩子。不想他時運好,那幾年窩價陡長,他就尋了四五萬銀子,便贖了身出來,買了這所房子,自己行鹽,生意又好,就發起十幾萬來。萬有旗程家已經折了本錢,迴徽川去了,所以沒人說他這件事。去年萬家娶媳婦,他媳婦也是個翰休的女兒,萬家費了幾千兩銀子娶進來。那日大吹大打,執事燈籠就擺了半街,好不熱鬧!到第三日,親家要上門做朝,家裏就唱戲,擺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轎子抬了來,坐在他那廳房裏。萬家走了出來,就由不的自己跪著,作了幾個揖,當時兌了一萬兩銀子出來,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說著,木蘭院裏走出兩個道土來,把這道士約了去吃齋,道士告別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幾杯茶,走迴下處來。進了子午宮,隻見牛玉圃已經迴來,坐在樓底下。桌上擺著幾封大銀子,樓門還鎖著。牛王圃見牛浦進來,叫他快開了樓門,把銀子搬上樓去,抱怨牛浦道:“適才我叫看著下處,你為甚麽街上去胡撞!”午浦道:“適才我站在門口,遇見敝縣的二公在門口過,他見我就下了轎子,說道‘許久不見’,要拉到船上談談,故此去了一會。”牛玉圃見他會官,就不說他不是了。因問道:“你這位二公姓甚麽?”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牛玉圃道:“他們在官場中,自然是聞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說也認得萬雪齋先生。”牛玉圃道:“雪齋也是交滿天下的。”因指著這個銀子道:“這就是雪齋家拿來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醫生說是寒症,藥裏要用一個雪蝦蟆,在揚州出了幾百銀子也沒處買,聽見說蘇州還尋的出來,他拿三百兩銀子托我去買。我沒的功夫,已在他跟前舉薦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罷,還可以賺的幾兩銀子。”牛浦不敢違拗。


    當夜牛玉圃買了一隻雞和些酒替他餞行,在樓上吃著。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話正要向叔公說,是敝縣李二公說的。”牛玉圃道:“甚麽話?”牛浦道:“萬雪齋先生算同叔公是極好的了,但隻是筆墨相與,他家銀錢大事還不肯相托。李二公說,他生平有一個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隻要說同這個人相好,他就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發財,連我做侄孫的將來都有日子過。”牛王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個?”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麽不認的?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午浦帶著銀子,告辭叔公,上船往蘇州去了。


    次日,萬家又來請酒,牛玉圃坐橋子去。到了萬家,先有兩位鹽商坐在那裏:一個姓顧,一個姓汪。相見作過了揖,那兩個鹽商說都是親戚,不肯僭牛王圃的坐,讓牛玉圃坐在首席。吃過了茶,先講了些窩子長跌的話,抬上席來,兩位一桌。奉過酒,頭一碗上的冬蟲夏草,萬雪齋請諸位吃著,說道:“像這樣東西,也是外方來的,我們揚川城裏偏生多。一個雪蝦蟆,就偏生尋不出來!”顧鹽商道:“還不曾尋著麽?”萬雪齋道:“正是。揚州沒有,昨日才托王翁令侄孫到蘇州尋去了。”汪鹽商道:“這樣稀奇東西,蘇川也未必有,隻怕還要到我們徽州舊家人家尋去,或者尋出來。”萬雪齋道:“這話不錯,一切的東西是我們徽州出的好。”顧鹽商道:“不但東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們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問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麽?”萬雪齋聽了,臉就徘紅,一句也答不出來,牛玉圃道:“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還有書子與我,說不日就要到揚州,少不的要與雪翁敘一敘。”萬雪齋與的兩手冰冷,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顧鹽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我們今日且吃酒,那些舊話不必談他罷了。”當晚勉強終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迴到下處,幾天不見萬家來請。日日在樓上睡中覺,一覺醒來,長隨拿爿書子上來說道:“這是河下萬老爺家送來的,不等迴書去了。”牛玉圃拆開來看:


    刻下儀征王漢策舍親令堂太親母七十大壽,欲求先生做壽文一篇,並求大筆書寫,望即命駕往伊處。至囑!至囑!


    牛玉圃看了這話,便叫長隨叫了一隻草上飛,往儀征去。當晚上船,次早到醜壩上岸,在米店內問王漢策老爺家。米店人說道:“是做埠頭的王漢家?”也在法雲街朝東的一個新門樓子裏麵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進去,見三間敞廳,廳中間椅子上亮著一幅一幅的金字壽文。左邊窗子口一張長桌,一個秀才低著頭在那裏寫,見牛玉圃進廳,丟下筆,走了過來。牛玉圃見他穿著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就吃了一驚。那秀才認得牛玉圃,說道:“你就是大觀樓同烏龜一桌吃飯的,今日又來這裏做甚麽?”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鬧,王漢策從裏麵走出來,向那秀才道:“先生請坐,這個不與你相幹。”那秀才自在那邊坐了。


    王漢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問道:“尊駕就是號玉圃的麽?”牛王圃道:“正是。”王漢策道:“我這裏就是萬府下店。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自今以後,不敢勞尊了。”因向帳房裏秤出一兩銀子來遞與他,說道:“我也不留了,你請尊便罷!”牛玉圃大怒,說道:“我那希罕這一兩銀子!我自去和萬雪齋說!”把銀子摜在椅子上。王漢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強。我倒勸你不要到雪齋家去,雪齋也不能會!”牛玉圃氣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漢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進去。


    牛玉圃隻得帶著長隨,在醜壩尋一個飯店住下,口口聲聲隻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走堂的笑道:“萬雪齋老爺是極肯相與人的,除非你說出他程家那話頭來,才不尷尬。”說罷,走過去了。牛玉圃聽在耳朵裏,忙叫長隨去問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這般說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這個事。你必定說出來,他才惱的。”長隨把這個話迴複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罷了!我上了這小畜生的當了!”當下住了一夜。


    次日,叫船到蘇州去尋牛浦。上船之後,盤纏不足,長隨又辭去了兩個,隻剩兩個粗夯漢子跟著,一直來到蘇川,找在虎丘藥材行內。牛浦正坐在那裏,見牛玉圃到,迎了出來,說道:“叔公來了。”牛王圃道:“雪蝦蟆可曾有?”牛浦道:“還不曾有。”牛玉圃道:“近日鎮江有一個人家有了,快把銀子拿來同著買去。我的船就在閶門外。”當下押著他拿了銀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說出。走了幾天,到了龍袍洲地方,是個沒人煙的所在。是日,吃了早飯,牛玉圃圓睜兩眼,大怒道:“你可曉的我要打你哩?”牛浦嚇慌了道:“做孫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為甚麽要打我呢?”牛玉浦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當下不由分說,叫兩個夯漢把牛浦衣裳剝盡了,帽子鞋襪都不留,拿繩子捆起來,臭打了一頓,抬著往岸上一摜,他那一隻船就扯起篷來去了。


    牛浦被他摜的發昏,又慣倒在一個糞窖子眼前,滾一滾就要滾到糞窖子裏麵去,隻得忍氣吞聲,動也不敢動。過了半日,隻見江裏又來了一隻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個客人走上來糞窖子裏麵出恭,牛浦喊他救命。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樣人,被甚人剝了衣裳捆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蕪湖縣的一個秀才。因安東縣董老爺請我去做館,路上遇見強盜,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隻饒的一命在此。我是落難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驚道:“你果然是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裏去的麽?我就是安東縣人,我如今替你解了繩子。”看見他精赤條條,不像模樣,因說道:“相公且站著,我到船上取個衣帽鞋襪來與你穿著,好上船去。”當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雙鞋,一頂瓦楞帽,與他穿戴起來。說道:“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權戴著,到前熱鬧所在再買方巾罷。”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謝那客人。扶了起來,同到船裏,滿船客人聽了這話,都吃一驚,問:“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問:“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黃,就是安東縣人,家裏徽個小生意,是戲子行頭經紀。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們班裏人買些添的行頭,從這裏過,不想無意中救了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爺衙門裏去的,且同我到安東,在舍下住著,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門裏去。”牛浦深謝了,從這日就吃這客人的飯。


    此時天氣甚熱,牛浦被剝了衣服,在日頭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糞窖子裏熏蒸的熱氣,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來。那痢疾又是禁口痢,裏急後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隻得坐在船尾上,兩手抓著船板由他拉。拉到三四天,就像一個活鬼。身上打的又發疼,大腿在船沿坐成兩條溝。隻聽得艙內客人悄悄商議道:“這個人料想是不好了,如今還是趁他有口氣送上去,若死了,就費力了。”那位黃客人不肯。他拉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裏聞見一陣綠豆香。向船家道:“我想口綠豆湯吃。”滿船人都不肯。他說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無怨。”眾人沒奈何,隻得攏了岸,買些綠豆來煮了一碗湯,與他吃過。肚裏響了一陣,拉出一拋大屎,登時就好了,扒進艙來謝了眾人,睡下安息。養了兩天,漸漸複元。


    到了安東,先住在黃客人家。黃客人替他買了一頂方巾,添了件把衣報,一雙靴,穿著去拜董知縣。董知縣果然歡喜,當下留了酒飯,要留在衙門裏麵住。牛浦道:“晚生有個親戚在貴治,還是住在他那裏便意些。”董知縣道:“這也罷了。先生住在令親家,早晚常進來走走,我好請教。”牛浦辭了出來,黃客人見他果然同老爺相與,十分散重。牛浦三日兩日進衙門去走走,借著講詩為名,順便撞兩處木鍾,弄起幾個錢來。黃家又把第四個女兒招他做個女婿,在安東快活過日子。不想董知縣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個姓向的知縣,也是浙江人。交代時候,向知縣問董知縣可有甚麽事托他,董知縣道:“倒沒甚麽事,隻有個做詩的朋友住在貴治,叫做牛市衣,老寅台青目一二,足感盛情。”向知縣應諾了。董知縣上京去,午浦送在一百裏外,到第三日才迴家。渾家告訴他道:“昨日有個人來,說是你蕪湖長房舅舅,路過在這裏看你,我留他吃了個飯去了。他說下半年迴來,再來看你。”牛浦心裏疑惑:“並沒有這個舅舅,不知是那一個?且等他下半年來再處。”


    董知縣一路到了京師,在吏部投了文,次日過堂掣簽。這時馮琢庵已中了進士,散了部屬,寓處就在吏部門口不遠。董知縣先到他寓處來拜,馮主事迎著坐下,敘了寒溫,董知縣隻說得一句“貴友牛市衣在蕪湖甘露庵裏”,不曾說這一番交情,也不曾說到安東縣曾會著的一番話,隻見長班進來跪著稟道:“部裏大人升堂了。”董知縣連忙辭別了去,到部就掣了一個貴州知州的簽,匆匆束裝赴任去了,不曾再會馮主事。馮主事過了幾時,打發一個家人寄家書迴去,又拿出十兩銀子來,問那家人道:“你可認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認得。”馮主事道:“這是十兩銀子,你帶迴去送與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說他的丈夫現在羌湖甘露庵裏,寄個的信與他,不可有誤。這銀子說是我帶與牛奶奶盤纏的。”


    管家領了主命,迴家見了主母,辦理家務事畢,便走到一個僻巷內,一扇籬笆門關著。管家走到門口,隻見一個小兒開門出來,手裏拿了一個宵箕出去買米,管家向他說是京裏馮老爺差來的,小兒領他進去站在客座內,小兒就走進去了。又走了出來問道:“你有甚說話?”管家問那小兒道:“牛奶奶是你甚麽人?”那小兒道:“是大姑娘。”管家把這十兩銀子遞在他手裏,說道:“這銀子是我家老爺帶與牛奶奶盤纏的,說你家牛相公現在蕪湖甘露庵內,寄個的信與你,免得懸望。”小兒請他坐著,把銀子接了進去。管家看見中間懸著一軸稀破的古畫,兩邊貼了許多的鬥方,六張破丟不落的竹椅,天井裏一個土台子,台子上一架藤花,藤花旁邊就是籬笆門。坐了一會,隻見那小兒捧出一杯茶來,手裏又拿了一個包子,包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道:“我家大姑說:‘有勞你,這個送給你買茶吃。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爺,多謝,說的話我知道了。’”管家承謝過,去了。


    牛奶奶接著這個銀子,心裏淒惶起來,說:“他恁大年紀,隻管在外頭,又沒個兒女,怎主是好?我不如趁著這幾兩銀子,走到蕪湖去尋他迴來,也是一場事。”主意已定,把這兩間破房子鎖了,交與鄰居看守,自己帶了侄子,搭船一路來到蕪湖。找到浮橋口甘露庵,兩扇門掩著,推開進去,韋馱菩薩麵前香爐燭台都沒有了。又走進去,大殿上槅子倒的七橫八豎,天井裏一個老道人坐著縫衣裳,問著他,隻打手勢,原來又啞又聾。問他這裏麵可有一個牛布衣,他拿手指著前頭一同屋裏。牛奶奶帶著侄子複身走出來,見韋馱菩薩旁邊一間屋,又沒有門,走了進去,屋裏停著一具大棺材,麵前放著一張三隻腿的桌子,歪在半邊。棺村上頭的魂幡也不見了,隻剩了一根棍,棺材貼頭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沒有瓦,雨淋下來,把字跡都剝落了,隻有“大明”兩字,第三字隻得一橫。牛奶奶走到這裏,不覺心驚肉顫,那寒毛根根都豎起來。又走進去問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搖兩搖,指著門外。他侄子道:“他說姑爺不曾死,又到別處去了。”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細問,人都說不聽見他死,一直問到吉祥寺郭鐵筆店裏,郭鐵筆道:“他麽?而今到安東董老爺任上去了。”牛奶奶此番得著實信,立意往安東去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錯中有錯,無端更起波瀾;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結。不知牛奶奶曾到安東去否,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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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四迴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本章字數:6193


    話說牛浦招贅在安東黃姓人家,黃家把門麵一帶三四間屋都與他住,他就把門口貼了一個帖,上寫道:“牛布衣代做詩文。”那日早上,正在家裏閑坐,隻聽得有人敲門,開門讓了進來,原來是蕪湖縣的一個舊鄰居。這人叫做石老鼠,是個有名的無賴,而今卻也老了。牛浦見是他來,嚇了一跳,隻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進去取茶。渾家在屏風後張見,迎著他告訴道:“這就是去年來的你長房舅舅,今日又來了。”牛浦道:“他那裏是我甚麽舅舅!”接了茶出來,遞與石老鼠吃。


    石老鼠道:“相公,我聽見你恭喜,又招了親在這裏,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幾年不曾會見老爹,而今在那裏發財?”石老鼠道:“我也隻在淮北、山東各處走走。而令打從你這裏過,路上盤纏用完了,特來拜望你,借幾兩銀子用。用。你千萬幫我一個襯!”牛浦道:“我雖則同老爹是個舊鄰居,卻從來不曾通過財帛;況且我又是客邊,借這親家住著,那裏來的幾兩銀子與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這小孩子就沒良心了,想著我當初揮金如土的時節,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見你在人家招了親,留你個臉麵,不好就說,你倒迴出這樣話來!”牛浦發了急道:“這是那裏來的話!你就揮金如土,我幾時看見你金子,幾時看見你的土!你一個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隻要‘在光水頭上鑽眼——騙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說嘴!想著你小時做的些醜事,瞞的別人,可瞞的過我?況且你停妻娶妻,在那裏騙了卜家女兒,在這裏又騙了黃家女兒,該當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幾兩銀子來,我就同你到安東縣去講!”牛浦跳起來道:“那個怕你!就同你到安東縣去!”


    當下兩人揪扭出了黃家門,一直來到縣門口,逼著縣裏兩個頭役,認得牛浦,慌忙上前勸住,問是甚麽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時不成人的亭說:騙了卜家女兒,到這裏又騙了黃家女兒,又冒名頂替,多少混帳事。牛浦道:“他是我們那裏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發老而無恥!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裏,他冒認是我舅舅,騙飯吃。今年又憑空走來問我要銀子,那有這樣無情無理的事!”幾個頭役道:“也罷,牛相公,他這人年紀老了,雖不是親戚,到底是你的一個舊鄰居,想是真正沒有盤費了。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你此時有錢也不服氣拿出來給他,我們眾人替你墊幾百文,送他去罷。”石老鼠還要爭。眾頭役道:“這裏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爺相與最好,你一個尊年人,不要過沒臉麵,吃了苦去!”石老鼠聽見這話,方才不敢多言了,接著幾百錢,謝了眾人自去。


    牛浦也謝了眾人迴家。才走得幾步,隻見家門口一個鄰居迎著來道:“牛相公,你到這裏說話。”當下拉到一個僻淨巷內,告訴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誰吵?”鄰居道:“你剛才出門,隨即二乘轎子,一擔行李,一個堂客來到,你家娘子接了進去。這堂客說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見麵,在那裏同你家黃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帶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聽了這話,就像提在冷水盆裏一般,自心裏明白:“自然是石老鼠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頭娘子賈氏撮弄的來鬧了!”也沒奈何,隻得硬著膽走了來家。到家門口,站住腳聽一聽,裏麵吵鬧的不是賈氏娘子聲音,是個浙江人。便敲門進去。和那婦人對了麵,彼此不認得。黃氏道:“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問道:“你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認不得你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這廝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掛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謀害死了,我怎肯同你開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見得便是我謀害你丈夫?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麽不是!我從蕪湖縣問到甘露庵,一路問來,說在安東。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須要還我丈夫!”當下哭喊起來,叫跟來的侄子將牛浦扭著。牛奶奶上了轎,一直喊到縣前去了,正值向知縣出門,就喊了冤。知縣叫補詞來。當下補了詞,出差拘齊了人,掛牌,第三日午堂聽審。


    這一天,知縣坐堂,審的是三件。第一件,“為活殺父命事”,告狀的是個和尚。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見人家放的許多牛,內中有一條牛見這和尚,把兩眼睜睜的隻望著他。和尚覺得心動,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兩眼拋梭的淌下淚來。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頭來舐他的頭,舐著,那眼淚越發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親轉世,因向那人家哭著求告,施舍在庵裏供養著。不想被庵裏鄰居牽去殺了,所以來告狀,就帶施牛的這個人做幹證。向知縣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鄰居來問。鄰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這和尚牽了這個牛來賣與小的,小的買到手,就殺了。和尚昨日又來向小的說,這牛是他父親變的,要多賣幾兩銀子,前日銀子賣少了,要來找價,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來。小的聽見人說:‘這牛並不是他父親變的。這和尚積年剃了光頭,把鹽搽在頭上,走到放牛所在,見那極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頭來紙他的頭,牛但凡舐著鹽;就要淌出眼水來,他就說是他父親,到那人家哭著求施舍。施舍了來,就賣錢用,不是一道了。’這迴又拿這事告小的,求老爺做主!”向知縣叫那施牛的人問道:“這牛果然是你施與他家的,不曾要錢?”施牛的道:“小的白送與他,不曾要一個錢。”向知縣道:“輪迴之事本屬渺茫,那有這個道理?況既說父親轉世,不該又賣錢用。這禿奴可惡極了!”即丟下簽來,重責二十,趕了出去。


    第二件,“為毒殺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賴,告的是醫生陳安。向知縣叫上原告來問道:“他怎樣毒殺你哥子?”胡賴道:“小的哥子害病,請了醫生陳安來看。他用了一劑藥,小的哥子次日就發了跑躁,跳在水裏淹死了。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縣道:“平日有仇無仇?”胡賴道:“沒有仇。”向知縣叫上陳安來問道:“你替胡賴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麽湯頭?”陳安道:“他本來是個寒症,小的用的是荊防發散藥,藥內放了八分細辛。當時他家就有個親戚,是個團臉矮子,在傍多嘴,說是細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這句話?落後他哥過了三四日才跳在水裏死了,與小的甚麽相幹?青天老爺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藥藥性都查追了,也沒見那味藥是吃了該跳河的,這是那裏說起?醫生行著道,怎當得他這樣誣陷!求老爺做主!”向知縣道:“這果然也胡說極了。醫家有割股之心;況且你家有病人,原該看守好了,為甚麽放他出去跳河?與醫生何幹?這樣事也來告狀!”一齊趕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狀,“為謀殺夫命事”。向知縣叫上牛奶奶去問。牛奶奶悉把如此這般,從浙江尋到蕪湖,從蕪湖尋到安東:“他現掛著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問他要,問誰要?”向知縣道:“這也怎麽見得?”向知縣問牛浦道:“牛生員,你一向可認得這個人?”牛浦道:“生員豈但認不得這婦人,並認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員家要起丈夫來,真是天上飛下來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縣向牛奶奶道:“眼見得這牛生員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蹤跡。你到別處去尋訪你丈夫去罷。”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縣替他伸冤。纏的向知縣急了,說道:“也罷,我這裏差兩個衙役把這婦人解迴紹興。你到本地告狀去,我那裏管這樣無頭官事!牛生員,你也請迴去罷。”說罷,便退了堂。兩個解沒把牛奶奶解往紹興去了。


    自因這一件事,傳的上司知道,說向知縣相與做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都不問,要把向知縣訪聞參處。按察司具揭到院。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的侄兒,蔭襲出身做到按察司。這日叫幕客敘了揭帖稿,取來燈下自己細看:“為特參昏庸不職之縣令以肅官方事”,內開安東縣知縣向鼎許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燈燭影裏,隻見一個人雙膝跪下。崔按察舉眼一看,原來是他門下的一個戲子,叫做鮑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麽話,起來說。”鮑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見大老爺要參處的這位是安東縣向老爺,這位老爺小的也不曾認得,但自從七八歲學戲,在師父手裏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這老爺是個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個知縣,好不可憐!如今又要因這事參處了。況他這件事也還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爺免了他的參處罷?”按察司道:“不想你這一個人倒有愛惜才人的念頭。你倒有這個意思,難道我倒不肯?隻是如今免了他這一個革職,他卻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將這些緣故寫一個書子,把你送到他衙門裏去,叫他謝你幾百兩銀子,迴家做個本錢。”鮑文卿磕頭謝了。按察司吩咐書房小廝去向幕賓說:“這安東縣不要參了。”


    過了幾日,果然差一個衙役,拿著書子,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大驚,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與老爺施禮!”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裏的人,況且與我有恩,怎麽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鮑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係朝廷體統,小的斷然不敢。”立著垂手迴了幾句話,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托家裏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後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房裏有說有笑。


    次日,向知縣備了席,擺在書房裏,自己出來陪,斟酒來奉。他跪在地下,斷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縣沒奈何,隻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還上來謝賞。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向知縣見他說到這田地,不好強他,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稟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幾天,差人送他迴京。按察司聽見這些話,說他是個呆子,也就罷了。又過了幾時,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帶進京去。不想一進了京鄉按察司就病故了。鮑文卿在京沒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隻得收拾行李,迴南京來。


    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裏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裏,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裏。城裏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台。城裏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裏,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蕭鼓,晝夜不絕。喊裏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餘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裏麵,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裏坐滿了吃茶的人。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並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淒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裏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裏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裏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官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妝該服,招接四方遊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這鮑文卿住在水西門。水西門與聚寶門相近,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其數。鮑文卿進了水西門,到家和妻子見了。他家本是幾代的戲行,如今仍舊做這戲行營業。他這戲行裏,淮清橋是三個總寓,一個老郎庵;水西門是一個總寓,一個老郎庵。總寓內都掛著一班一班的戲子牌,凡要定戲,先幾日要在牌上寫一個日子。鮑文卿卻是水西門總寓掛牌。他戲行規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齊上了庵,燒過香,坐在總寓那裏品出不是來,要打就打,要罰就罰,一個字也不敢拗的。還有洪武年間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幾個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裏,十幾個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這碑上的,子孫出來學戲,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幾歲年紀,就稱為“老道長”。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長說了,方才敢行。鮑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卻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裏笙蕭管笛、三弦琵琶,都查點了出來,也有斷了弦,也有壞了皮的,一總塵灰寸壅。他查出來放在那裏,到總寓傍邊茶館內去會會同行。才走進茶館,隻見一個人坐在那裏,頭戴高帽,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獨自坐在那裏吃茶。鮑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錢麻子。錢麻子見了他來,說道:“文卿,你從幾時迴來的?請坐吃茶。”鮑文卿道:“我方才遠遠看見你,隻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爺,錯走到我這裏來吃茶,原來就是你這老屁精!”當下坐了吃茶。錢麻子道:“文卿,你在京裏走了一迴,見過幾個做官的,迴家就拿翰林、科、道來嚇我了!”鮑文卿道:“兄弟,不是這樣說。像這衣服、靴子,不是我們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這樣衣裳,叫那讀書的人穿甚麽?”錢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講究了!南京這些鄉紳人家壽誕或是喜事,我們隻拿一副蠟燭去,他就要留我們坐著一桌吃飯。憑他甚麽大官,他也隻坐在下麵。若逼同席有幾個學裏酸子,我眼角裏還不曾看見他哩!”鮑文卿道:“兄弟,你說這樣不安本分的話,豈但來生還做戲子,連變驢變馬都是該的!”錢麻子笑著打了他一下。茶館裏拿上點心來吃。


    吃著,隻見外麵又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浩然巾,身穿醬色綢直裰,腳下粉底皂靴,手執龍頭拐杖,走了進來。錢麻子道:“黃老爹,到這裏來吃茶。”黃老爹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二位!到跟前才認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歲了,眼睛該花了。文卿,你幾時來的?”鮑文卿道:“到家不多幾日,還不曾來看老爹。日子好過的快,相別已十四年,記得我出門那日,還在國公府徐老爺裏麵,看著老爹妝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裏了?”黃老爹搖手道:“我久已不做戲子了。”坐下添點心來吃,向錢麻子道:“前日南門外張舉人家請我同你去下棋,你怎麽不到?”錢麻子道:“那日我班裏有生意。明日是鼓樓外薛鄉紳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戲,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壽。”鮑文卿道:“那個薛鄉紳?”黃老爹道:“他是做過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歲,朝廷請他做鄉飲大賓了。”鮑文卿道:“像老爹拄著拐杖,緩步細搖,依我說,這‘多次大賓’就該是老爹做:“又道:“錢兄弟,你看老爹這個體統,豈止像知府告老迴家,就是尚書、侍郎迴來,也不過像老爹這個排場罷了!”那老畜主不曉的這話是笑他,反忻忻得意。當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鮑文卿雖則因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卻還要尋幾個孩子起個小班子,因在城裏到處尋人說話。那日走到鼓樓坡上,遇著一個人,有分教:邂逅相逢。舊交更添氣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畢竟不知鮑文卿遇的是個甚麽人,月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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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五迴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


    本章字數:6168


    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才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胡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裏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鮑文卿趕上幾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麽?”那人道:“正是。”鮑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吃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鮑文卿道,“尊府在那裏?”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鮑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麽,”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鮑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行業。因家裏有幾件樂器壞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幾件樂器?”鮑文卿道:“隻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隻擾你一頓早飯,晚裏還迴來家。”鮑文卿道:“這就好了。隻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又道:”幾時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閑,後日來罷。”當下說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後日清晨,專候老爹。”倪老爹應諾去了。鮑文卿迴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淨了,搬出來擺在客座裏。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吃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迴,家裏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迴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裏沒個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丟著,明日再補罷。”倪老爹道:“為甚麽又要取擾?”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裏有些甚麽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長兄,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罷。”鮑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賣鴨子來吃酒,再爆肉片帶飯來。堂官應下去了。須臾,捧著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


    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歎一口氣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隻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驚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幾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兒,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麽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淒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與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訪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隻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而今隻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裏,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兒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裏流下淚來,說道:“這四個可憐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與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隻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


    鮑文卿著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倒有個商議,隻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倪老爹道:“長兄,你有甚麽話,隻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豈有此理。任憑你說甚麽,我怎肯怪你?”鮑文卿道:“我大膽說了罷。”倪老爹道:“你說,你說。”鮑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與人,若是賣到他州別府,就和那幾個相公一樣不見麵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隻得一個女兒,並不曾有兒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與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與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裏來,後來老爹事體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麽?”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兒子恩星照命,我有甚麽不肯?但是既過繼與你,累你撫養,我那裏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那裏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說罷,彼此又吃了一迴,會了賬。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迴家去了。鮑文卿迴來,把這話向乃眷說了一遍,乃眷也歡喜。次日,倪老爹清早來補樂器,會著鮑文卿,說:“昨日商議的話,我迴去和老妻說,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為定,擇個好日,就帶小兒來過繼便了。”鮑文卿大喜。自此兩人唿為親家。


    過了幾日,鮑家備一席酒請倪老爹,倪老爹帶了兒子來寫立過繼文書,憑著左鄰開絨線店張國重,右鄰開香蠟店王羽秋。兩個鄰居都到了。那文書上寫道:


    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將第六子倪廷璽,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願出繼與鮑文卿名下為義子,改名鮑廷璽。此後成人婚娶,俱係鮑文卿撫養,立嗣承襠,兩無異說。如有天年不測,各聽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


    都畫了押。鮑文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付與倪老爹去了。鮑文卿又謝了眾人。自此,兩家來往不絕。


    這倪廷璽改名鮑廷璽,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兒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營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幾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後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幾場,依舊叫兒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後,鮑廷璽著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隻疼的是女兒、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兒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幾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裏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著鮑廷璽出門,隻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紹大爺,你幾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鮑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吃。吃著,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大該在這年把正七十歲,想是過來定戲的?你家大老爺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為此。老爺吩咐要定二十本戲。鮑師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過去。”鮑文卿道:“我家現有一個小班,自然該去伺候。隻不知要幾時動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動身。”說罷,邵管家叫跟騾的人把行李搬了進來,騾子打發迴去。邵管家在被套內取出一封銀子來遞與鮑文卿,道:“這是五十兩定銀,鮑師父,你且收了,其餘的,領班子過去再付。”文卿收了銀子,當晚整治酒席,大盤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買東西,買了四五天,雇頭口先過江去了。鮑文卿也就收拾,帶著鮑廷璽領了班子,到天長杜府去做戲。做了四十多天迴來,足足賺了一百幾十兩銀子。父子兩個,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盡。那一班十幾個小戲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賞他一件棉襖,一雙鞋襪。各家父母知道,也著實感恩,又來謝了鮑文卿。鮑文卿仍舊領了班子在南京城裏做戲。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戲,五更天散了戲,戲子和箱都先進城來了,他父子兩個在上河澡堂子裏洗了一個澡,吃了些茶點心,慢慢走迴來,到了家門口,鮑文卿道:“我們不必攏家了。內橋有個人家,定了明日的戲,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銀子秤來。”當下鮑廷璽跟著,兩個人走到坊口,隻見對麵來了一把黃傘,兩對紅黑帽,一柄遮陽,一頂大轎。知道是外府官過,父子兩個站在房簷下看,讓那傘和紅黑帽過去了。遮陽到了跟前,上寫著“安慶府正堂”。鮑文卿正仰臉看著遮陽,轎子已到。那轎子裏麵的官看見鮑文卿,吃了一驚。鮑文卿迴過臉來看那官時,原來便是安東縣向老爺,他原來升了。轎子才過去,那官叫跟轎的青衣人到轎前說了幾句話,那青衣人飛跑到鮑文卿眼前問道:“太老爺問你可是鮑師父麽?”鮑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爺可是做過安東縣升了來的?”那人道:“是。太爺公館在貢院門口張家河房裏,請鮑師父在那裏去相會。”說罷,飛跑趕著轎子去了。


    鮑文卿領著兒子走到貢院前香蠟店裏,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迴寓了,把手本遞與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稟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門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著。”鮑文卿同兒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會,裏麵打發小廝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裏。”慌忙傳進手本去。隻聽得裏麵道:“快請。”鮑文卿叫兒子在外麵侯著,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挾住,說道:“老友,你若隻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與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別後,不覺已是十餘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卻也白了許多。”鮑文卿立起來道:“大老爺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請坐下,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才升到這裏。你自從崔大人死後,迴家來做些什麽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迴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誰?”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兒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向知府道:“為甚麽不進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廝領了鮑廷璽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幾歲了?”鮑廷璽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向知府道:“好個氣質,像正經人家的兒女。”叫他坐在他父親傍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麽?”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裏記賬。”向知府道:“這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裏吃了飯,我迴來還有話替你說。”說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


    鮑文卿同兒子走到管家們房裏,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看見王老爹的兒子小王已經長到三十多歲,滿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極其歡喜鮑廷璽,拿出一個大紅緞子訂金線的鈔袋來,裏頭裝著一錠銀子,送與他。鮑廷璽作揖謝了,坐著說些閑話,吃過了飯。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迴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裏,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迴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因叫小廝在房裏取出一到銀子來遞與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著。我去之後,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與人領著,你在半個月內,同令郎到我衙門裏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鮑文卿接著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內,領了兒子到太老爺衙門裏來請安。”當下又留他吃了酒。鮑文卿同兒子迴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裏去送了向太爺的行,迴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托與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著。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幾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與衙門裏各位管家。


    又過了幾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隻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內坐著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裏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裏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肉請他吃著。晚上候別的客人睡著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隻求大爺批一個‘準’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裏詳上來,隻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大爺在我們大老爺眼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裏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麽?隻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與你。”鮑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裏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我怎肯瞞著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尋情。若是準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裏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壞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幾句說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慶,宅門上投進手本去。向知府叫將他父子兩人行李搬在書房裏麵住,每日同自己親戚一桌吃飯,又拿出許多綢和布來,替他父子兩個裏裏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來書房坐著,問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過親事麽?”鮑文卿道:“小的是窮人,這件事還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話,若說出來,恐怕得罪你。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個心願。”鮑文卿道:“太老爺有甚麽話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總管姓王的,他有一個小女兒,生得甚是乖巧,老妻著實疼愛他,帶在房裏,梳頭、裹腳都是老妻親手打扮。今年十六歲了,和你令郎是同年。這姓王的在我家已經三代,我把投身紙都查了賞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兒子小王,我又替他買了一個部裏書辦名字,五年考滿,便選一個典史雜職。你若不棄嫌,便把這令郎招給他做個女婿。將來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這個你可肯麽?”鮑文卿道:“太老爺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盡,隻是小的兒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說了,他極歡喜你令郎的。這事不要你費一個錢,你隻明日拿一個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帳、被褥、衣服、首飾、酒席之費,都是我備辦齊了,替他兩口子完成好事,你隻做個現成公公罷了。”鮑文卿跪下謝太老爺。向知府雙手扶起來,說道:“這是甚麽要緊的事?將來我還要為你的情哩。”


    次日鮑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迴拜了。到晚上三更時分,忽然撫院一個差官,一匹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轎子,一直走上堂來,叫請向太爺出來。滿衙門的人都慌了,說道:“不好了,來摘印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不知這來的官果然摘印與否,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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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六迴 向觀察升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本章字數:6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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