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匡超人睡在樓上,聽見有客來拜,慌忙穿衣起來下樓。見一個人坐在樓下,頭戴吏巾,身穿無緞直裰,腳下蝦膜頭厚底皂靴,黃胡子,高顴骨,黃黑麵皮,一雙直眼。那人見匡超人下來,便問道:“此位是匡二相公麽?”匡超人道:“賤姓匡,請問尊客貴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見家兄書子,說你二相公來省。”匡超人道:“原來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禮,請到樓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賜顧,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見家兄的書信,極讚二相公為人聰明,又行過多少好事,著實可敬。”匡超人道:“小弟來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會見,歡喜之極。”


    說罷,自己下去拿茶,又托書店買了兩盤點心,拿。上樓來。潘三正在那裏看鬥方,看見點心到了,說道:“哎呀!這做甚麽?”接茶在手,指著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裏未,和這些人相與做甚麽?”匡超人問是怎的。潘三道:“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這姓景的開頭巾店,本來有兩千銀子的本錢,一頓詩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裏,手裏拿著一個刷子刷頭巾,口裏還哼的是‘清明時節雨紛紛’,把那買頭巾的和店鄰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錢,隻借這做詩為由,遇著人就借銀子,人聽見他都怕。那一個姓支的是鹽務裏一個巡商,我來家在衙門裏聽見說,不多幾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詩,被府裏二大爺一條鏈子鎖去,把巡商都革了,將來隻好窮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邊要做些有想頭的事,這樣人同他混纏做甚麽?”


    當下吃了兩個點心,便丟下,說道:“這點心吃他做甚麽,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飯。”叫匡超人鎖了門,同到街上司門口一個飯店裏。潘三叫切一隻整鴨,膾一賣海參雜膾,又是一大盤白肉,都拿上來。飯店裏見是潘三爺,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上好的極肥的切來,海參雜膾加味用作料。兩人先斟兩壺酒。酒罷用飯,剩下的就給了店裏人。出來也不算賬,隻吩咐得一聲:“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爺請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門,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罷,到我家去坐坐。”同著一直走到一個巷內、一帶青牆,兩扇半截板門,又是兩扇重門。進到廳上,一夥人在那裏圍著一張桌子賭錢,潘三罵道:“你這一班狗才,無事便在我這裏胡鬧!”眾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幾日了,送幾個頭錢來與老爹接風。”潘三道:“我那裏要你甚麽頭錢接風!”又道:“也罷,我有個朋友在此,你們弄出幾個錢來熱鬧熱鬧。”匡超人要同他施禮。他攔住道:“方才見過罷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著。”當下走了進去,拿出兩千錢來,向眾人說道:“兄弟們,這個是匡二相公的兩千錢,放與你們,今日打的頭錢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這裏坐著,看著這一個管子。這管子滿了,你就倒出來收了,讓他們再丟。”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著,他也在旁邊青。


    看了一會,外邊走進一個人來請潘三爺說話。潘三出去看時,原來是開賭場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見你,尋我怎的?”老六道:“請三爺在外邊說話。”潘三同他走了出來,一個僻靜茶室裏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發個小財,一徑來和三爺商議。”潘三問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錢塘縣衙門裏快手拿著一班光棍在茅家鋪**,奸的是樂清縣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一個使女,叫做荷花。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著了,來報了官。縣裏王太爺把光棍每人打幾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將這荷花解迴樂清去,我這鄉下有個財主姓胡,他看上了這個丫頭,商量若想個方法瞞的下這個丫頭來,情願出幾百銀子買他。這事可有個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個?”王老六道:“是黃球。”潘三道:“黃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兩個副差去的。”潘三道:“幾時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黃球可知道胡家這事?”王老六道:“怎麽不知道,他也想在這裏麵發幾個錢的財,隻是沒有方法。”潘三道:“這也不難,你去約黃球來當麵商議,”那人應諾去了。


    潘三獨自坐著吃茶,隻見又是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說道:“三老爹!我那裏不尋你,原來獨自坐在這裏吃茶!”潘三道:“你尋我做甚麽?”那人道:“這離城四十裏外,有個鄉裏人施美卿,賣弟媳婦與黃祥甫,銀子都兌了,弟媳婦要守節,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議著要搶,媒人說:‘我不認得你家弟媳婦,你須是說出個記認。’施美卿說:”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婦出來屋後抱柴,你明日眾人伏在那裏,遇著就搶罷了。’眾人依計而行,到第二日搶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婦不曾出來,是他乃眷抱柴,眾人就搶了去。隔著三四十裏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來要討他的老婆,這裏不肯。施美卿告了狀。如今那邊要訴,卻因講親的時節不曾寫個婚書,沒有憑據,而今要寫一個,鄉裏人不在行,來同老爹商議。還有這衙門裏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幾兩銀子送作使費。”潘三道:“這是甚麽要緊的事,也這般大驚小怪!你且坐著,我等黃頭說話哩。”


    須臾,王老六同黃球來到。黃球見了那人道:“原來郝老二也在這裏。”潘三道:“不相幹,他是說別的話。”因同黃球另在一張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黃球道:“方才這件事,三老爹是怎個施為?”潘三道:“他出多少銀子?”黃球道:“胡家說,隻要得這丫頭荷花,他連使費一總幹淨,出二百兩銀子。”潘三道:“你想賺他多少?”黃球道:“隻要三老爹把這事辦的妥當,我是好處多寡分幾兩銀子罷了,難道我還同你老人家爭?”潘三道:“既如此,罷了,我家現住著一位樂清縣的相公,他和樂清縣的大爺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張迴批來,隻說荷花已經解到,交與本人領去了。我這裏再托人向本縣弄出一個硃簽來,到路上將荷花趕迴,把與胡家。這個方法何如?”黃球道:“這好的很了。隻是事不宜遲,老爹就要去辦。”潘三道:“今日就有硃簽,你叫他把銀子作速取來。”黃球應諾,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當下兩人來家,賭錢的還不曾散。潘三看看賭完了,送了眾人出去,留下匡超人來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說話。”當下留在後麵樓上,起了一個婚書稿,叫匡超人寫了,把與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銀子來取。打發郝二去了。吃了晚飯,點起燈來,念著迴批,叫匡超人寫了。家裏有的是豆腐幹刻的假印,取來用上,又取出硃筆,叫匡超人寫了一個趕迴文書的硃簽。辦畢,拿出酒來對飲,向匡超人道:“像這都是有些想頭的事,也不枉費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纏甚麽!”是夜留他睡下。次早,兩處都送了銀子來,潘三收進去,隨即拿二十兩銀子遞與匡超人,叫他帶在寓處做盤費。匡超人歡喜接了,遇便人也帶些家去與哥添本錢。書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請他選。潘三一切事都帶著他分幾兩銀子,身上漸漸光鮮。果然聽了潘三的話,和那邊的名士來往稀少。


    不覺住了將及兩年。一日,潘三走來道:“二相公,好幾日不會,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超人鎖了樓門,同走上街。才走得幾步,隻見潘家一個小廝尋來了說:“有客在家裏等三爺說話。”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當下同他到家,請匡超人在裏間小客座裏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邊,潘三道:“李四哥,許久不見,一向在那裏?”李四道:“我一向在學道衙門前。今有一件事,迴來商議,怕三爺不在家,而今會著三爺,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麽事搗鬼話?同你共事,你是‘馬蹄刀瓢裏切菜,滴水也不漏’,總不肯放出錢來。”李四道:“這事是有錢的。”“潘三道:“你且說是甚麽事。”李四道:“目今宗師按臨紹興了,有個金東崖在部裏做了幾年衙門,掙起幾個錢來,而今想兒子進學。他兒子叫做金躍,卻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尋一個替身。這位學道的關防又嚴,須是想出一個新法子來,這事所以要和三爺商議。”潘三道:“他願出多少銀子?”李四道:“紹興的秀才,足足值一千兩一個。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兩。隻是眼下且難得這一個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樣裝一個何等樣的人進去?那替考的筆資多少?衙門裏使費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樣一個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兩銀子,你還想在這甲頭分一個分子,這事就不必講了。你隻好在他那邊得些謝禮,這裏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爺,就依你說也罷了。到底是怎個做法?”潘三道:“你總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門裏打點也在我,你隻叫他把五百兩銀子兌出來,封在當鋪裏,另外拿三十兩銀子給我做盤費,我總包他一個秀才。若不得進學,五百兩一絲也不動。可妥當麽?”李四道:“這沒的說了。”當下說定,約著日子來封銀子。


    潘三送了李四出去,迴來向匡超人說道:“二相公,這個事用的著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聽見的。用著我,隻好替考。但是我還是坐在外麵做了文章傳遞,還是竟進去替他考?若要進去替他考,我竟沒有這樣的膽子。”潘三道:“不訪,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銀子來,我少不得同你往紹興去。”當晚別了迴寓。


    過了幾日,潘三果然來搬了行李同行,過了錢塘江,一直來到紹興府,在學道門口尋了一個僻靜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帶了那童生來會一會。潘三打聽得宗師掛牌考會稽了,三更時分,帶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門口。拿出一頂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條紅搭包來,叫他除了方巾,脫了衣裳,就將這一套行頭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誤。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著衣帽去了。


    交過五鼓,學道三炮升堂,超人手執水火棍,跟了一班軍牢夜役,吆喝了進去,排班站在二門口。學道出來點名,點到童生金躍,匡超人遞個眼色與他,那童生是照會定了的,便不歸號,悄悄站在黑影裏。匡超人就退下幾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後,把帽子除下來與童生戴著,衣服也彼此換過來。那童生執了水火棍,站在那裏。匡超人捧卷歸號,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迴到下處,神鬼也不知覺。發案時候,這金躍高高進了。


    潘三同他迴家,拿二百兩銀子以為筆資。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這一注橫財,這就不要花費了,做些正經事。”匡超人道:“甚麽正經事?”潘三道:“你現今服也滿了,還不曾娶個親事。我有一個朋友,姓鄭,在撫院大人衙門裏。這鄭老爹是個忠厚不過的人,父子都當衙門。他有第三個女兒,托我替他做個媒,我一向也想著你,年貌也相當,一向因你沒錢,我就不曾認真的替你說;如今隻要你情願,我一說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財下禮的費用,我還另外幫你些。”匡超人道:“這是三哥極相愛的事,我有甚麽不情願?隻是現有這銀子在此,為甚又要你費錢?”潘三道:“你不曉得,你這丈人家淺房窄屋的,招進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銀子自己尋兩間房子,將來添一個人吃飯,又要生男育女,卻比不得在客邊了。我和你是一個人,再幫你幾兩銀子,分甚麽彼此?你將來發達了,愁為不著我的情也怎的?”匡超人著實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鄭老爹說,取了庚帖未,隻問匡超人要了十二兩銀子去換幾件首飾,做四件衣服,過了禮去,擇定十月十五日入贅。


    到了那日,潘三備了幾碗菜,請他來吃早飯。吃著,向他說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過去。這一席子酒,就算你請媒的了。”匡超人聽了也笑。吃過,叫匡超人洗了澡,裏裏外外都換了一身新衣服,頭上新方巾,腳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寶藍緞直裰與他穿上。吉時已到,叫兩乘橋子,兩人坐了。轎前一對燈籠,竟來入贅。鄭老爹家住在巡撫衙門傍一個小巷內,一間門麵,到底三間。那日新郎到門,那裏把門關了。潘三拿出二百錢來做開門錢,然後開了門。鄭老爹迎了出來,翁婿一見,才曉得就是那年迴去同船之人,這一番結親真是夙因。當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進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頭。鄭家設席管待,潘三吃了一會,辭別去了。鄭家把匡超人請進新房多見新娘端端正正,好個相貌,滿心歡喜。合瑟成親,不必細說。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來與他謝親。鄭家請了潘三來陪,吃了一日。


    荏苒滿月,鄭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書店左近典了四間屋,價銀四十兩,又買了些桌椅家夥之類,搬了進去。請請鄰居,買兩石米,所存的這項銀子,已是一空。還虧事事都是潘三幫襯,辦的便宜。又還虧書店尋著選了兩部文章,有幾兩選金,又有樣書,賣了些將就度日。到得一年有餘,生了一個女兒,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門首閑站,忽見一個青衣大帽的人一路問來,問到眼前,說道:“這裏可是樂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駕那裏來的?”那人道:“我是給事中李老爺差往浙江,有書帶與匡相公。”匡超人聽見這話,忙請那人進到客位坐下。取書出來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師因被參發審,審的參款都是虛請,依舊複任。未及數月,行取進京,授了給事中。這番寄書來約這門主進京,要照看他。匡超人留來人酒飯,寫了稟啟,說:“蒙老師唿喚,不日整理行裝,即來趨教。”打發去了,隨即接了他哥匡大的書子,說宗師按臨溫州,齊集的牌已到,叫他迴來應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渾家說了,一麵接丈母來做伴,他便收拾行裝,去應歲考。考過,宗師著實稱讚,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題了優行,貢人太學肄業,他歡喜謝了宗師。宗師起馬,送過,依舊迴省,和潘三商議,要迴樂清鄉裏去掛匾,豎旗杆,到織錦店裏織了三件補服:自己一件,母親一件,妻子一件。製備停當,又在各書店裏約了一個會。每店三兩,各家又另外送了賀禮。


    正要擇日迴家,那日景蘭江走來候候,就邀在酒店裏吃酒。吃酒中間,匡超人告訴他這些話,景蘭江著實羨了一迴。落後講到潘三身上來,景蘭江道:“你不曉得麽?”匡超人道:“甚麽事?我不曉得。”景蘭江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監裏。”匡超人大驚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間才會著他,怎麽就拿了?”景蘭江道:“千真萬確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個舍親在縣裏當刑房,令早是舍親小生日,我在那裏祝壽,滿座的人都講這話,我所以聽見。竟是撫台訪牌下來,縣尊刻不敢緩,三更天出差去拿,還恐怕他走了,將前後門都圍起來,登時拿到。縣尊也不曾問甚麽,隻把訪的款單摜了下來:把與他看。他看了也沒的辯,隻朝上磕了幾個頭,就送在監裏去了。才走得幾步,到了堂口,縣尊叫差人迴來,吩咐寄內號,同大盜在一處。這人此後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親家去看看款單。”匡超人道:“這個好極,費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訪的是些甚麽事。”當下兩人會了賬,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蔣,家裏還有些客坐著,見兩人來,請在書房坐下,問其來意。景蘭江說:”這敝友要借縣裏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單看看。”刑房拿出款單來,這單就粘在訪牌上。那訪牌上寫道:


    訪得潘自業(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門隱占身體,把持官府,包攬詞訟,廣放私債,毒害良民,無所不為,如此惡棍,豈可一刻容留於光天化日之下!為此,牌仰該縣,即將本犯拿獲,嚴審究報,以便按“律治罪。毋違。火速!火速!


    那款單上開著十幾款:一、包攬欺隱錢糧若幹兩;一、私和人命幾案;一、短截本縣印文及私動硃筆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幹顆;一、拐帶人口幾案:一、重利剝民,威逼平人身死幾案,一、勾串提學衙門,買囑槍手dk幾案;……不能細述。匡超人不看便罷,看了這款單,不覺颼的一聲,魂從頂門出去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師生有情意,再締絲蘿;朋友各分張,難言蘭臭。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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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迴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本章字數:5655


    話說匡超人看了款單,登時麵如土色,真是“分開兩扇頂門骨,無數涼冰澆下來”。口裏說不出,自心下想道:“這些事,也有兩件是我在裏麵的;倘若審了,根究起來,如何了得!”當下同景蘭江別了刑房,迴到街上,景蘭江作別去了。匡超人到家,躊躇了一夜,不曾睡覺。娘子問他怎的,他不好真說,隻說:“我如今貢了,要到京裏去做官,你獨自在這裏住著不便,隻好把你送到樂清家裏去。你在我母親眼前,我便往京裏去做官,做的興頭,再來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罷了,我自在這裏,接了我媽來做伴。你叫我到鄉裏去,我那裏住得慣?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裏,日逐有幾個活錢;我去之後,你日食從何而來?老爹那邊也是艱難日子,他那有閑錢養活女兒?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裏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誥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體麵,不如還是家去好。現今這房子轉的出四十兩銀子,我拿幾兩添著進京,剩下的你帶去,放在我哥店裏,你每日支用。我家那裏東西又賤,雞、魚、肉、鴨,日日有的,有甚麽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鄉,他終日來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鬧了幾次。他不管娘子肯與不肯,竟托書店裏人把房子轉了,拿了銀子迴來,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請了丈人、丈母來勸。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鄭老爹見女婿就要做官,責備女兒不知好歹,著實教訓了一頓。女兒拗不過,方才允了。叫一隻船,把些家夥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寫字與他哥p說將本錢添在店裏,逐日支銷。擇個日子動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別父母,上船去了。


    匡超人也收拾行李來到京師見李給諫,給諫大喜。問著他又補了廩,以優行貢入大學,益發喜極。向他說道:“賢契,目今朝廷考取教習,學生料理,包管賢契可以取中。你且將行李搬在我寓處來盤桓幾日。”匡超人應諾,搬了行李來。又過了幾時,給諫問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師是位大人,在他麵前說出丈人是撫院的差,恐惹他看輕了笑,隻得答道:“還不曾。”給諫道:“恁大年紀,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漢‘漂梅之侯’了。但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個老成管家來到書房裏向匡超人說道:“家老爺拜上匡爺。因昨日談及匡爺還不曾恭喜娶過夫人,家老爺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爺夫人自小撫養大的,今年十九歲,才貌出眾,現在署中,家老爺意欲招匡爺為甥婿。一切恭喜費用俱是家老爺備辦,不消匡爺費心。所以著小的來向匡爺叩喜。”匡超人聽見這話,嚇了一跳,思量要迴他說已經娶過的,前日卻說過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礙。又轉一念道:“戲文上說的蔡狀元招贅牛相府,傳為佳話,這有何妨!”即便應允了。


    給諫大喜,進去和夫人說下,擇了吉日,張燈結彩,倒賠數百金裝奩,把外甥女嫁與匡超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紗帽圓領,金帶皂靴,先拜了給諫公夫婦,一派細樂,引進洞房。揭去方中,見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標致,嫁裝又齊整,匡超人此時恍若親見瑤宮仙子、月下媒娥,那魂靈都飄在九霄雲外去了。自此,珠圍翠繞,燕爾新婚,享了幾個月的天福。


    不想教習考取,要迴本省地方取結。匡超人沒奈何,含著一包眼淚,隻得別過了辛小姐,迴浙江來,一進杭州城,先到他原舊丈人鄭老爹家來。進了鄭家門,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鄭老爹兩眼哭得通紅,對麵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裏邊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超人嚇癡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間:“哥幾時來的?老爹家為甚事這樣哭?”匡大道:“你且搬進行李來,洗臉吃茶,慢慢和你說。”匡超人洗了臉,走進去見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著一場數說:“總是你這天災人禍的,把我一個嬌滴滴的女兒生生的送死了!”匡超人此時才曉得鄭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來問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後,弟婦到了家裏,為人最好,母親也甚歡喜。那想他省裏人,過不慣我們鄉下的日子。況且你嫂子們在鄉下做的事,弟婦是一樣也做不來,又沒有個白白坐著,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裏著急,吐起血來。靠大娘的身子還好,倒反照顧他,他更不過意。一日兩,兩日三,鄉裏又沒個好醫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鄭老爹、鄭太太聽見了哭。”


    匡超人聽見了這些話,上不住落下幾點淚來,便問:“後事是怎樣辦的?”匡大道:”弟婦一倒了頭,家裏一個錢也沒有,我店裏是騰不出來,就算騰出些須來,也不濟事。無計奈何,隻得把預備著娘的衣衾棺木都把與他用了。”匡超人道:“這也罷了。”匡大道:”裝殮了,家裏又沒處停,隻得權厝在廟後,等你迴來下土。你如今來得正好,作速收拾收拾,同我迴去。”匡超人道:“還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還有幾兩銀子,大哥拿迴去,在你弟婦厝基上替他多添兩層厚磚,砌的堅固些,也還過得幾年。方才老爹說的,他是個誥命夫人,到家請會畫的替他追個像,把鳳冠補服畫起來,逢時遇節,供在家裏,叫小女兒燒香,他的魂靈也歡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與娘的那件補服,若本家親戚們家請酒,叫娘也穿起來,顯得與眾人不同。哥將來在家,也要叫人稱唿‘老爺’,凡事立起體統來,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將來有了地方,少不得連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榮華的。”匡大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眼花繚亂,渾身都酥了,一總都依他說。晚間,鄭家備了個酒,吃過,同在鄭家住下。次日上街買些東西。匡超人將幾十兩銀子遞與他哥。


    又過了三四日,景蘭江同著刑房的蔣書辦找了來說話,見鄭家房子淺。要邀到茶室裏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氣不同,雖不說,意思不肯到茶室,景蘭江揣知其意,說道:“匡先生在此取結赴任,恐不便到茶室裏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風,我們而今竟到酒樓上去坐罷,還冠冕些。”當下邀二人上了酒樓,斟上酒來,景蘭江問道:“先生,你這教習的官,可是就有得選的麽?”匡超人道:“怎麽不選?象我們這正途出身,考的是內廷教習,每日教的多是勳戚人家子弟,”景蘭江道:“也和平常教書一般的麽?”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們在裏麵也和衙門一般:公座、硃墨、筆、硯,擺的停當。我早上進去,升了公座,那學生們送書上來,我隻把那日子用硃筆一點,他就下去了。學生都是蔭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來就是督、撫、提、鎮,都在我跟前磕頭。像這國子監的祭酒,是我的老師,他就是現任中堂的兒子,中堂是太老師。前日太老師有病,滿朝問安的官都不見,單隻請我進去,坐在床沿上,談了一會出來。”


    蔣刑房等他說完了,慢慢提起來,說:“潘三哥在監裏,前日再三和我說,聽見尊駕迴來了,意思要會一會,敘敘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個豪傑,他不曾遇事時,會著我們,到酒店裏坐坐,鴨子是一定兩隻,還有許多羊肉、豬肉、雞、魚,像這店裏錢數一賣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該竟到監裏去看他一看,隻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諸生的時候,既替朝廷辦事,就要照依著朝廷的賞罰,若到這樣地方去看人,便是賞罰不明了。”蔣刑房道:“這本城的官並不是你先生做著,你隻算去看看朋友,有甚麽賞罰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這話我不該說,因是知己麵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訪拿他的。如今倒反走進監去看他,難道說朝廷處分的他不是?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況且我在這裏取結,院裏、司裏都知道的,如今設若走一走,傳的上邊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場之玷。這個如何行得!可好費你蔣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僥幸,這迴去就得個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載,那時帶幾百銀子來幫襯他,倒不值甚麽。”兩人見他說得如此,大約沒得辯他,吃完酒,各自散訖。蔣刑房自到監裏迴複潘三去了。


    匡超人取定了結,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時先包了一隻淌板船的頭艙,包到揚州,在斷河頭上船。上得船來,中艙先坐著兩個人:一個老年的,繭綢直裰,絲絛朱履;一個中年的,寶藍直裰,粉底皂靴,都戴著方巾。匡超人見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問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賤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聽見景蘭江說過的,便道:“久仰。”又問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馮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貴,往京師會試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進京麽?”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邊蕪湖縣地方尋訪幾個朋友,因與馮先生相好,偶爾同船,隻到揚州,弟就告別,另上南京船,走長江去了。先生仙鄉貴姓?今在那裏去的?”匡超人說了姓名。馮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選家。尊選有好幾部弟都是見過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夠了。自從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書、行書、名家的稿子,還有《四書講韋》、《五經講書》、《古文選本》——家裏有個賬,共是九十五本。弟選的文章,每一迴出,書店定要賣掉一萬部,山東、山西、河南、陝西、北直的客人,都爭著買,隻愁買不到手;還有個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經翻刻過三副板。不瞞二位先生說,此五省讀書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午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誤矣!所謂‘先儒’者,乃已經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唿?”匡超人紅著臉道:“不然!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牛布衣見他如此說,也不和他辯。馮琢庵又問道:“操選政的還有一位馬純上,選手何如?”匡超人道:“這也是弟的好友。這馬純兄理法有餘,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選本總以行為主,若是不行,書店就要賠本,惟有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有的!”彼此談著。過了數日,不覺已到揚州。馮琢庵、匡超人換了淮安船到玉家營起旱,進京去了。


    牛布衣獨自搭江船過了南京,來到蕪湖,尋在浮橋口一個小庵內作寓。這庵叫做甘露庵,門麵三間:中間供著一尊韋馱菩薩;左邊一間鎖著,堆些柴草;右邊一間做走路。進去一個人院落,六殿三間,殿後兩間房,一間是本庵一個老和尚自己住著,一間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間出去尋訪朋友,晚間點了一盞燈,吟哦些甚麽詩詞之類。老和尚見他孤蹤,時常煨了茶送在他房裏,陪著說話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風明月的時節,便同他在前麵天井裏談說古今的事務,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請醫生來,一連吃了幾十帖藥,總不見效。那日,牛布衣請老和尚進房來坐在床沿上,說道:“我離家一千餘裏,客居在此,多蒙老師父照顧,不想而今得了這個拙病,眼見得不濟事了。家中並無兒女,隻有一個妻子,年紀還不上四十歲;前日和我同來的一個朋友,又進京會試去了;而今老師父就是至親骨肉一般。我這床頭箱內,有六兩銀子,我若死去,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還有幾件粗布衣服,拿去變賣了,請幾眾師父替我念一卷經,超度我升天。棺柩便尋那裏一塊空地把我寄放著,材頭上寫‘大明布衣午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燒化了,倘得遇著個故鄉親戚,把我的喪帶迴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師父的!”老和尚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紛紛的落了下來,說道:“居士,你但放心,說兇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掙起來,朝著床裏麵席子下拿出兩本書來,遞與老和尚,道:“這兩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詩,雖沒有甚麽好,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麵,我舍不得湮沒了,也交與老師父。有幸遇著個後來的才人替我流傳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雙手接了,見他一絲兩氣,甚不過意,連忙到自己房裏,煎了些龍眼蓮子湯,拿到床前,扶起來與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強呷了兩口湯,仍舊麵朝床裏睡下。挨到晚上,痰響了一陣,喘息一迴,嗚唿哀哉,斷氣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場。


    此時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氣尚熱。老和尚忙取銀子去買了一具棺木來,拿衣服替他換上,央了幾個庵鄰,七手八腳,在房裏入殮,百忙裏,老和尚還走到自己房裏,披了袈裟,拿了手擊子,到他柩前來念“往生咒”。裝殮停當,老和尚想:“那裏去尋空地?不如就把這間堆柴的屋騰出來與他停柩。”和鄰居說了。脫去袈裟,同鄰居把柴搬到大天井裏堆著,將這屋安放了靈樞。取一張桌子,供奉香爐、燭台、魂旛;俱各停當。老和尚伏著靈桌又哭了一場。將眾人安在大天井裏坐著,烹起幾壺茶來吃著。老和尚煮了一頓粥,打了一二十斤酒,買些麵筋、豆腐幹、青菜之類到庵,央及一個鄰居燒鍋。老和尚自己安排停當,先捧到午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幾拜,便拿到後邊與眾人打散。老和尚道:“午先生是個異鄉人,今日迴首在這裏,一些甚麽也沒有,貧僧一個人,支持不來。阿彌陀佛,卻是起動眾位施主來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備個甚麽肴撰,隻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與列位坐坐。列位隻當是做好事罷了,休嫌怠慢。”眾人道:“我們都是煙火鄰居,遇著這樣大事,理該效勞。卻又還破費老師父,不當人子。我們眾人心裏都不安,老師父怎的反說這話?”


    當下眾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訖。過了幾日,老和尚果然請了吉祥寺八眾僧人,來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懺”。自此之後,老和尚每日早晚課誦,開門關門,一定到午布衣柩前添些香,灑幾點眼淚。


    那日定更時分,老和尚晚課已畢,正要關門,隻見一個十六八歲的小廝,右手拿著一木經卷,左手拿著一本書,進門來坐在韋馱腳下,映著琉璃燈便念。老和尚不好問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關門睡下。次日這時候,他又來念。一連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見他進了門,上前問道:“小檀越,你是誰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貧僧這庵裏來讀書,這是甚麽緣故?”那小廝作了一個揖,叫聲“老師父”,又手不離方寸,說出姓名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誌者事竟成;無意整家園,創業者成難守。畢竟這個廝姓甚名誰,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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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一迴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本章字數:6024


    話說牛浦郎在甘露庵裏讀書,老和尚問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個揖,說道:“老師父,我姓牛,舍下就在這前街上住,因當初在浦口外婆家長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隻有個家祖,年紀七十多歲,開個小香蠟店,胡亂度日,每日叫我拿這經去討些賒賬。我打從學堂門口過,聽見念書的聲音好聽,因在店裏偷了錢,買這本書來念,卻是吵鬧老師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說的,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上進的事。但這裏地下冷,又琉璃燈不甚明亮,我這殿上有張桌子,又有個燈掛兒,你何不就著那裏去念,也覺得爽快些。”浦郎謝了老和尚,跟了進來,果然一張方桌,上麵一個油燈掛,甚是幽靜。浦郎在這邊廂讀書,老和尚在那邊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聽見他念書,走過來問道:“小檀越,我隻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文章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浦郎道:“我們經紀人家,那裏還想甚麽應考上進,隻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老和尚見他出語不俗,便問道:”你看這詩,講的來麽?”浦郎道:“講不來的也多,若有一兩句講的來,不由的心裏覺得歡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歡喜,再念幾時我把兩本詩與你看,包你更歡喜哩。”浦郎道:“老師父有甚麽詩?何不與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幾時看。”


    又過了些時,老和尚下鄉到人家去念經,有幾日不迴來,把房門鎖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裏疑猜:“老師父有甚麽詩,卻不肯就與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細算來,“三討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門掇開,走了進去。見桌上擺著一座香爐,一個燈盞,一串念珠,桌上放著些廢殘的經典,翻了一交,那有個甚麽詩?浦郎疑惑道:“難道老師父哄我?”又尋到床上,尋著一個枕箱,一把銅鎖鎖著,浦郎把鎖撬開,見裏麵重重包裹,兩本錦麵線裝的書,上寫“牛布衣詩稿”。浦郎喜道:“這個是了!”慌忙拿了出來,把枕箱鎖好,走出房來,房門依舊關上,將這兩本書拿到燈下一看,不覺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來。是何緣故?他平日讀的詩是唐詩,文理深奧,他不甚懂;這個是時人的待,他看著就有五六分解的來,故此歡喜。又見那題目上都寫著:“星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遊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餘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相國、督學、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馬、明府,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唿,可見隻要會做兩句詩,並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因想:“他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詩上隻寫了牛布衣,並不曾有個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著他的號,刻起兩方圖書來印在上麵,這兩本詩可不算了我的了!我從今就號做牛布衣!”當晚迴家盤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裏偷了幾十個錢,走到吉祥寺門口一個刻圖書的郭鐵筆店裏櫃外,和郭鐵筆拱一拱手,坐下說道:“要費先生的心,刻兩方圖書。”郭鐵筆遞過一張紙來道:“請寫尊銜。”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個“郎”字,寫道:“一方陰文圖書,刻‘牛浦之印’;一方陽文,刻“布衣’二字。”郭鐵筆接在手內,將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說道:“先生便是牛布衣麽?”浦郎答道:“布衣是賤字。”郭鐵筆慌忙爬出櫃台來重新作揖,請坐,奉過茶來,說道:“久已聞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會人,相交的都是貴官長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鐫上獻醜,筆資也不敢領。此處也有幾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貴寓拜訪。”浦郎恐他走到庵裏,看出爻象,隻得順口答道:“極承先生見愛。但目今也因鄰郡一位當事約去做詩,還有幾時耽擱,隻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駕,索性迴來相聚罷。圖書也是小弟明早來領。”郭鐵筆應諾了,浦郎次日付了圖書,印在上麵,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裏念詩。


    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裏。那日午後,沒有生意,間壁開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過來,坐著說閑話。牛老爹店裏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燙了一壺,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幹、大頭菜,擺在櫃台上,兩人吃著。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罷了:生意這幾年也還興,你令孫長成人了,著實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將來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訴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兒子媳婦都亡化了,丟下這個孽障種子,還不曾娶得一個孫媳婦,今年已十八歲了。每日叫他出門付賒賬,付到三更半夜不來家,說著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這廝知識開了,在外沒脊骨鑽狗洞,淘淥壞了身子,將來我這幾根老骨頭,卻是叫何人送終?”說著,不覺淒惶起來。


    卜老道:“這也不甚難擺劃的事,假如你焦他沒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個孫媳婦,一家一計過日子,這也前後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這小生意,日用還糊不過來,那得這一項銀子做這一件亭?”卜老沉吟道:“如令倒有一頭親事,不知你可情願?若情願時,一個錢也不消費得。”牛老道:“卻是那裏有這一頭親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個小女嫁在運槽賈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經商,遺下一個外甥女,是我領來養在家裏,倒大令孫一歲,今年十九歲了,你若不棄嫌,就把與你做個孫媳婦,你我愛親做親,我不爭你的財禮,你也不爭我的妝奩,隻要做幾件布草衣服。況且一牆之隔,打開一個門就攙了過來,行人錢都可以省得的。”牛老聽罷,大喜道:“極承老哥相愛,明日就央媒到府上來求。”卜老道,“這個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和你這些客套做甚麽,如今主親也是我,媒人也是我,隻費得你兩個帖子。我那裏把庚帖送過來,你請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就把這事完成了。”牛老聽罷,忙斟了一杯酒送過來,出席作了一個揖。當下說定了,卜老過去。


    到晚,牛浦迴來,祖父把卜老爹這些好意告訴了一番。牛浦不敢違拗,次早寫了兩副紅全帖:一副拜卜老為媒,一副拜姓賈的小親家。那邊收了,發過庚帖來。牛老請陰陽徐先生擇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過門。牛老把囤下來的幾石糧食變賣了,做了一件綠布棉襖、紅布棉裙子、青布上蓋、紫布褲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換了四樣首飾,三日前送了過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櫃台上去睡。他家隻得一間半房子:半間安著櫃台,一間做客座,客座後半間就是新房。當日牛老讓出床來,就同午浦把新做的帳子、被褥鋪疊起來。又勻出一張小桌子,端了進來,改在後簷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著亮放鏡子梳頭。房裏停當,把後麵天井內搭了個蘆席的廈子做廚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錢與牛浦出去買東西。隻見那邊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鏡子、燈台、茶壺,和一套盆桶,兩個枕頭,叫他大兒子卜誠做一擔挑了來,挑進門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裏著實不安,請他坐下,忙走到櫃裏麵,一個罐內倒出兩塊橘餅和些蜜餞天茄。斟了一杯茶,雙手遞與卜誠,說道:“卻是有勞的緊了,使我老漢坐立不安。”卜誠道:“老伯快不要如此,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說罷,坐下吃茶。


    隻見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淨襪,從外麵走了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人,手裏提著幾大塊肉,兩個雞,一大尾魚,和些閩筍、芹菜之類,他自己手裏捧著油鹽作料,走了進來。牛老道:“這是你舅丈人,快過來見禮,”午浦丟下手裏東西,向卜誠作揖下跪,起來數錢打發那拿東西的人,自捧著作料,送到廚下去了。隨後卜家第二個兒子卜信,端了一個箱子,內裏盛的是新娘子的針線鞋麵;又一個大捧盤,十杯高果子茶,送了過來,以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著吃茶,牛浦也拜見過了,卜家弟兄兩個坐了一迴,拜辭去了。牛老自到廚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裏拿了一對長枝的紅蠟燭點在房裏,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鄰居家兩位奶奶把新娘子攙了過來,在房裏拜了花燭。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裏,與新人和攙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內擺了一張桌子,點起蠟燭來,杯箸安排停當,請得卜家父子三位來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滿滿斟上一杯,捧在手裏,請卜老轉上,說道:“這一門親。蒙老哥親家相愛,我做兄弟的知感不盡!卻是窮人家,不能備個好席麵,隻得這一杯水酒,又還要屈了二位舅爺的坐。凡事總是海涵了罷。”說著,深深作下揖去,卜老還了禮。午老又要麥卜誠、卜信的席,兩人再三辭了,作揖坐下。


    牛老道:“實是不成個酒饌,至親麵上,休要笑話。隻是還有一說,我家別的沒有,茶葉和炭還有些須,如今煨一壺好茶,留親家坐著談談,到五更天,讓兩口兒出來磕個頭,也盡我兄弟一點窮心。”卜老道:“親家,外甥女年紀幼,不知個禮體,他父親又不在跟前,一些陪嫁的東西也沒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說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談談哩,為甚麽要去!”當下卜誠、卜信吃了酒先迴家去,卜老坐到五更天。兩口兒打扮出來,先請牛老在上,磕下頭去。牛老道:“孫兒,我不容易看養你到而今。而今多虧了你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親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從今日起,就把店裏的事,即交付與你,一切買、賣、賒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張。我也老了,累不起了,隻好坐在店裏幫你照顧,你隻當尋個老夥計罷了。孫媳婦是好的,隻願你們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磕了頭起來請卜老爹轉上受禮,兩人磕下頭去。卜老道:“我外孫女兒有甚不到處,姑爺,你指點他。敬重上人,不要違拗夫主的言,家下沒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著急。”兩禮罷,說著,扶了起來。牛老又留親家吃早飯,卜老不肯,辭別去了。自此,牛家嫡親三口兒度日。


    午浦自從娶親,好些時不曾到庵裏去。那日出討賒賬,順路往庵裏走走,才到浮橋口,看見庵門外拴著五六匹馬,馬上都有行李,馬牌子跟著。走近前去,看韋馱殿西邊凳上坐著三四個人,頭戴大氈帽,身穿綢絹衣服,左手拿著馬鞭子,右手拈著須子,腳下尖頭粉底皂靴,蹺得高高的坐在那裏。牛浦不敢進去,老和尚在裏麵一眼張見,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麽這些時不來?我正要等你說話哩,快些進來!”牛浦見他叫,大著膽走了進去,見和尚已經將行李收拾停當,恰待起身,因吃了一驚道:“老師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裏去?”老和尚道:“這外麵坐的幾個人,是京裏九門提督齊大人那裏差來的。齊大人當時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發人來請我到京裏報國寺去做方丈。我本不願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裏,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這個便,到京尋著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迴去,也了我這一番心願。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迴來。”


    午浦正要問話,那幾個人走進來說道:“今日天色甚早,還趕得幾十裏路,請老師父快上馬,休誤了我們走道兒。”說著,將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擁上馬。那幾個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來,隻向老和尚說得一聲:“前途保重!”那一群馬,潑刺刺的如飛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見老和尚,方才迴來,自己查點一查點東西,把老和尚鎖房門的鎖開了,取了下來,出門反鎖了庵門,迴家歇宿。次日又到庵裏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無人對證,何不就認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張白紙,寫下五個大字道:“牛布衣寓內。”自此,每日來走走。


    又過了一個月,他祖父牛老兒坐在店裏閑著,把賬盤一盤,見欠賬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賣不上幾十文錢,又都是柴米上支銷去了,合共算起、本錢已是十去其七。這店漸漸的撐不住了,氣的眼睜睜說不出話來。到晚,牛浦迴家,問著他,總歸不出一個清賬,口裏隻管“之乎者也”,胡支扯葉。牛老氣成一病,七十歲的人,元氣衰了,又沒有藥物補養,病不過十日,壽數己盡,歸天去了。牛浦夫妻兩口,放聲大哭起來。卜老聽了,慌忙走過來,見屍首停在門上,叫著:“老哥!”眼淚如雨的哭了一場。哭罷,見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語不得。說道:“這時節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兒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淚,謝了卜老。當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裏賒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許多的布,叫裁縫趕著做起衣裳來,當晚入殮。次早,雇了八個腳子,抬往祖墳安葬。卜老又還替他請了陰陽徐先生,自己騎驢子同陰陽下去點了穴。看著親家入土,又哭了一場,同陰陽生迴來。留著牛浦在墳上過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項的人來要錢,卜老都許著。直到牛浦迴家,歸一歸店裏本錢,隻抵得棺材店五兩銀子,其餘布店、裁縫、腳子的錢,都沒處出。無計奈何,隻得把自己住的間半房子典與浮橋上抽閘板的閘牌子,得典價十五兩。除還清了賬,還剩四兩多銀子,卜老叫他留著些,到開年清明,替老爹成墳。牛浦兩口子沒處住,卜老把自己家裏出了一間房子,叫他兩口兒搬來住下,把那房子交與閘牌子去了。那日搬來,卜老還辦了幾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裏坐了一會,隻是想著死的親家,就要便便咽咽的哭。


    不覺已是除夕,卜老一家過年,兒子媳婦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幾斤炭,叫牛浦在房裏生起火來,又送了一桌酒萊,叫他除夕在房裏立起牌位來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墳上燒紙錢去,又說道:“你到墳上去,向老爹說:我年紀老了,這天氣冷,我不能親自來替親家拜年。”說著,又哭了。牛浦應諾了去。卜老直到初三才出來賀節,在人家吃了幾杯酒和些萊,打從浮橋口過,見那閘牌子家換了新春聯,貼的花花綠綠的,不由的一陣心酸,流出許多眼淚來。要家去,忽然遇著侄女婿一把拉了家去。侄女兒打扮著出來拜年。拜過了,留在房裏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團子來,吃了兩個,已經不吃了,侄女兒苦勸著,又吃了兩個。迴來一路迎著風,就覺得有些不好。到晚頭疼發熱,就睡倒了。請了醫生來看,有說是著了氣,氣裹了痰的,也有說該發散的,也有說該用溫中的,也有說老年人該用補藥的,紛紛不一。卜誠、卜信慌了,終日看著。牛浦一早一晚的進房來問安。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見窗眼裏鑽進兩個人來,走到床前,手裏拿了一張紙,遞與他看。問別人,都說不曾看見有甚麽人。卜老爹接紙在手,看見一張花邊批文,上寫著許多人的名字,都用硃筆點了,一單共有三十四五個人。頭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親家的名字。未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禮。再要問那人時,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見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結交官府,致令親戚難依;遨遊仕途,幸遇宗誼可靠,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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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二迴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


    本章字數:6550


    話說卜老爹睡在床上,親自看見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兩個兒子、媳婦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幾句遺言,又把方才看見勾批的話說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兩個兒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來穿上。穿著衣服,他口裏自言自語道:“且喜我和我親家是一票,他是頭一個,我是未一個,他已是去得遠了,我要趕上他去。”說著,把身子一掙,一頭倒在枕頭上,兩個兒子都扯不住,忙看時,已沒了氣了。後事都是現成的,少不得修齋理七,報喪開吊,都是牛浦陪客。


    這牛浦也就有幾個念書的人和他相與,乘著人亂,也夾七夾八的來往。初時卜家也還覺得新色,後來見來的迴數多了,一個生意人家,隻見這些“之乎者也”的人來講呆話,覺得可厭,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裏,庵門鎖著,開了門,隻見一張帖子掉在地下,上麵許多字,是從門縫裏送進來的。拾起一看,上麵寫道:


    小弟董瑛,在京師會試,於馮琢庵年兄處得讀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識荊。奉訪尊寓不值,不勝悵悵!明早幸駕少留片刻,以便趨教。至禱!至禱!


    看畢,知道是訪那個牛布衣的。但見帖子上有“渴欲識荊”的話,是不曾會過,“何不就認作牛布衣和他相會?”又想道:“他說在京會試,定然是一位老爺,且叫他竟到卜家來會我,嚇他一嚇卜家弟兄兩個,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裏取紙筆寫了一個帖子,說道:


    牛布衣近日館於舍親卜宅,尊客過問,可至浮橋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寫畢,帶了出來,鎖好了門,貼在門上。迴家向卜誠、卜信說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爺來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們不好輕慢。如今要借重大爺,明日早晨把客座裏收拾幹淨了,還要惜重二爺,捧出兩杯茶來。這都是大家臉上有光輝的事,須幫襯一幫襯。”卜家弟兄兩個聽見有官來拜,也覺得喜出望外,一齊應諾了。


    第二日清早,卜誠起來,掃了客堂裏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簷下;取六張椅子,對麵放著,叫渾家生起炭爐子,煨出一壺茶來;尋了一個捧盤、兩個茶杯、兩張茶匙,又剝了四個圓眼,一杯裏放兩個,伺候停當。直到早飯時候,一個青衣人手持紅帖,一路問了來,道:“這裏可有一位牟相公?董老爺來拜。”卜誠道:“在這裏。”接了帖,飛跑進來說。迎了出去,見轎子已落在門首。董孝廉下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淺藍色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三絡須,白淨麵皮,約有三十多歲光景。進來行了禮,分賓主坐下。董孝廉先開口道:“久仰大名,又讀佳作,想慕之極!隻疑先生老師宿學,原來還這般青年多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亂筆墨,蒙老先生同馮琢翁過獎,抑愧實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兩杯茶,從上麵走下來,送與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間。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價村野之人,不知禮體,老先生休要見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計論。”卜信聽見這話,頭膊子都飛紅了,接了茶盤,骨都著嘴進去。牛浦又問道:“老先生此番駕往何處?”董孝廉道:弟已授職縣令,今發來應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兩次奉訪。今既已接教過,今晚即要開船赴蘇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誼也不曾盡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們文章氣誼,何必拘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請教。”說罷,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說道:“晚生即刻就來船上奉送。”董孝廉道:“這倒也不敢勞了,隻怕弟一出去,船就要開,不得奉候。”當下打躬作別,午浦送到門外,上轎去了。


    牛浦送了迴來,卜信氣得臉通紅,迎著他一頓數說道:“牛姑爺,我至不濟,也是你的舅丈人,長親!你叫我捧茶去,這是沒奈何,也罷了。怎麽當著董老爺臊我?這是那裏來的話!”午浦道:“但凡官府來拜,規矩是該換三遍茶,你隻送了一遍,就不見了。我不說你也罷了,你還來問我這些話,這也可笑!”卜誠道:“姑爺,不是這樣說,雖則我家老二捧茶,不該從上頭往下走,你也不該就在董老爺眼前灑出來。不惹的董老爺笑?”牛浦道:”董老爺看見了你這兩個灰撲撲的人,也就夠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錯了才笑?”卜信道:“我們生意人家,也不要這老爺們來走動,沒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說一個大膽的話,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個老爺走進這屋裏來。”卜誠道:“沒的扯淡!就算你相與老爺,你到底不是個老爺!”牛浦道:“憑你向那個說去!還是坐著同老爺打躬作揖的好,還是捧茶給老爺吃,走錯路,惹老爺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惡心!我家也不希罕這樣老爺!”牛浦道:“不希罕麽?明日向董老爺說:拿帖子送到羌湖縣,先打一頓板子!”兩個人一齊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養活你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你到縣裏去講講,看是打那個的板子?”牛浦道:“那個怕你!就和你去!”


    當下兩人把牛浦扯著,扯到縣門口,知縣才發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著郭鐵筆走來,問其所以,卜誠道:“郭先生,自古‘一鬥米養個恩人,一石米養個仇人’,這是我們養他的不是了!”郭鐵筆也著實說牛浦的不是,道:“尊串長幼,自然之理。這話卻行不得!但至親間見官,也不雅相,”當下扯到茶館裏,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誠道:“牛姑爺,倒也不是這樣說,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裏人口多,我弟兄兩個,招攬不來,難得當著郭先生在此,我們把這話說一說。外甥女少不的是我們養著,牛姑爺也該自己做出一個主意來,隻管不尷不尬住著,也不是事。”牛浦道:“你為這話麽?這話倒容易,我從今日就搬了行李出來,自己過日,不纏擾你們就是了。”當下吃完茶。勸開這一場鬧,三人又謝郭鐵筆。郭鐵筆別過去了。


    卜誠、卜信迴家。牛浦賭氣,來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裏來住。沒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鐃、鈸、叮當都當了,閑著無事,去望望郭鐵筆,鐵筆不在店裏,櫃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縉紳》賣。牛浦揭開一看,看見淮安府安東縣新補的知縣董瑛,字彥芳,浙江仁和人。說道:“是了!我們不尋他去?”忙走到庵裏,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爐、一架磐,拿去當了二兩多銀子,也不到卜家告說,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順風,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礬,要搭揚州船,來到一個飯店裏,店主人說道:“今日頭船已經開了,沒有船,隻好住一夜,明日午後上船。”


    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門,見江沿上係著一隻大船,問店主人道:“這隻船可開的?”店主人笑道:“這隻船你怎上的起?要等個大老官來包了才走哩!”說罷,走了進來。走堂的拿了一雙筷子,兩個小菜碟,又是一碟臘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豆腐幹,一碗湯,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牛浦問:“這菜和飯是怎算?”走堂的道:“飯是二厘一碗,葷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這菜和飯都吃了,又走出店門,隻見江沿上歇著一乘矯,三擔行李,四個長隨。那轎裏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夾綢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紙扇,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一雙刺猥眼,兩個鸛骨腮。那人走出橋來,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揚州鹽院太老爺那裏去說話的,你們小心伺候,我到揚州,另外賞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縣重處!”船家唯唯連聲,搭扶手,請上了船。船家都幫著搬行李。


    正搬得熱鬧,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著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搖手叫他不要則聲,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牛浦見他們眾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長隨在艙裏拿出“兩淮公務”的燈籠夾掛在艙口。叫船家把爐挑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茶,送進艙去。天色已黑,點起燈籠來,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爐子上頓酒,料理停當,都摔到中艙裏,點起一隻紅蠟燭來。牛浦偷眼在板縫裏張那人時,對了蠟燭,桌上擺著四盤菜,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接著一本書,在那裏點頭細看。看了一迴,拿進飯去吃了。少頃,吹燈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東北風緊,三更時分,瀟瀟颯颯的下起細雨,那煙篷蘆席上漏下水來,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著。到五更天,隻聽得艙裏叫道:”船家,為甚麽不開船?”船家道:“這大呆的頂頭風,前頭就是黃天蕩,昨晚一號幾十隻船都灣在這裏,那一個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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