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迴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本章字數:6796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卻隻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老爺!隻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盞燈裏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小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次早打發幾個家人、小斯,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吊孝;都留著吃酒飯,領了孝布迴去。


    趙氏有個兄弟趙老二在米店裏做生意,侄子趙老漢在銀匠店扯銀爐,這時也備了個祭禮來上門。僧道掛起長□,念經追薦;趙氏領著小兒子,早晚在柩前舉哀。夥計仆從,丫鬟奶娘,人人掛孝,內外一片都是白。看看鬧過頭七,王德、王仁,科舉迴來了,齊來吊孝,留著過了一日去。又過了三四日,嚴大老官也從省裏科舉了迴來。幾個兒子,都在這裏喪堂裏。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太太坐著,吩咐拿水來洗臉。早見二房裏一個奶媽,領著一個小斯,手裏捧著端盒和一個氈包,走進來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爺迴家了,但熱孝在身,不便過來拜見;這兩套衣服和這銀子,是二爺臨終時說好的,送給大老爹作個紀念。就請大老爹過去。


    嚴貢生打開看了,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整整齊齊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隨向太太封了八分銀子賞封,遞給奶媽,說道:“上覆二奶奶,多謝。我即刻就過來。”打發奶媽和小斯去了,將衣服和銀子收好,又細問太太,知道和兒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這是單留與大老官的。


    問畢,換了孝巾,係了一條白布腰至。走到那邊去,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穿著重孝,出來拜謝,又叫兒子向伯伯磕頭,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裏丟下了我們,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嚴貢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今有這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慮什麽?”趙氏多謝了,請在書房裏擺飯,請二位舅爺來陪。


    須臾,舅爺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今弟平日身體壯盛,怎麽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們至親的,也不曾當麵別一別,甚是慘然。”嚴貢生道:“豈但二位親翁,就是我們弟兄一場,臨危也不得見一麵。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國而忘家。’我們科場是朝廷大典,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於心無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將有大半年了?”嚴貢生道:“正是。因前任學台周老師舉了弟的優行,又替弟考出了貢;他有個本家在這省裏住,是做過應天巢縣的,所以到省去會會他。不想一見如故,就留著住了幾個月;又要同我結親,再三把第二個今愛許與二小兒子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麽?”嚴貢生道:“住在張靜齊家;他也是做過縣令的,是湯父母的世侄。因在湯父母衙門裏同席吃酒認得。周親家處,就是靜齋先生執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範的孝廉同來的?”嚴貢生道:“正是。”王仁遞個眼色與乃兄道:“大哥,可記得就是惹出迴子那一番事來的了?”王德冷笑了一聲。


    一會擺上酒來,吃著又談。王德道:“今歲湯父母不曾入廉?”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麽?因湯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時目,所以這次不曾來聘。今科十幾位廉官,都是少年進士,專取有才氣的文章。”嚴貢生道:“這倒不然,才氣也須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有才氣不成?就如我這周老師,即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則的老手。今科少不得還在這幾個人內中。”嚴貢生說此話,因他弟兄兩個,在周老師手裏都考的是二等;兩人聽這話,心裏明白,不講考校的事了。


    酒席將闌,又談到前日這一場官事,湯父母著實動怒,多虧今弟看的破,息下來了。嚴貢生道:“這是亡弟不濟。若是我在家,和湯父母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怒才,腿也砍折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隻是厚道些好。”嚴貢生把臉紅了一陣,又彼此勸了幾杯酒。


    奶媽抱著哥子出來道:“奶奶叫問大老爹,二爺幾時開喪?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塋裏可以葬得,還是要尋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爺商議。”嚴貢生道:“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到省裏去周府招親。你爺的事,托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迴來斟酌。”說罷。叫了擾,起身過去,二位也散了。


    過了幾日,大老爹果然帶著第二個兒子往省裏去了。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個是錢過北鬥,米爛成倉,奴仆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佑善人,那兒子出起天花來,發了一天熱;醫生來看,就說是個險症。藥裏用了犀角、黃連,幾日不能灌漿;把趙氏急得到處求神許願,都是無益。到七日上,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並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裏第五個侄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家私,如今把個正經主兒走了,這些家人小斯都沒個依靠,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迴來?隔壁第五個侄子才十二歲,立嗣過來,還怕我不會疼愛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迴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麽做不得主?”


    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那裏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隻好我弟兄兩人合寫一信;他這裏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裏請了大先生迴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理大先生迴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不著摸頭;隻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信,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隻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裏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鬥子出來,才叫他領了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柄遮陽,遮陽上貼著:“即街縣正堂。”四鬥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滿街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裏伺候。”來富下來,上廚房裏,看見廚子在那裏辦席。新人房在樓上,隻見擺得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太陽偏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的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鬥子快傳吹打的!四鬥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銀子,又還扣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裏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鬥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偏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鬥子也不見迴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得緊。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裏卻是不亮;這裏又沒個吹打的,隻得這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連聲的,在黑天井裏唿喊,喊個不停。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周家裏麵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鬥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答答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迴,沒奈何,隻得把新人轎子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


    過了幾朝,叫來富和四鬥子去雇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約到高要付銀。一隻坐的是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迴避”的白粉底,四根門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服侍,一路無話。


    那日,將到高要縣,不過二三十裏路了,嚴貢生坐在船艙裏,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裏作惡心。吐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鬥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隻是要跌。嚴貢生口裏叫道:“不好!不好”。叫四鬥子快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鬥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接一聲的哼;四鬥子慌忙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


    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擱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把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進嘴裏來,嚴貢生隻裝不看見。


    少刻船靠了碼頭,嚴貢生叫來富快快的叫兩乘轎子來,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到家裏去;又叫些碼頭人工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麵看了一遭;問四鬥子道:“我的藥往那裏去了?”四鬥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才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吃了。”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得我這裏頭是些甚麽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不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做成的了,有甚麽東西?”


    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裏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裏不見了輪頭子,攮到賊肚裏!’隻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什麽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鬥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裏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


    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還以為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鬥子,四鬥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裏,他那裏耽得住?如今隻是求嚴老爺開開恩,高怡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腳夫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緊的問嚴老爺要酒錢喜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們不成?”眾人一齊逼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彎道:“既然你眾人說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嚴貢生迴家,忙領了兒子,和媳婦拜家堂又忙著請奶奶來一同拜受。他太太正在房裏抬東抬西,鬧的亂哄哄的,嚴貢生走來道:“你忙甚麽?”他太太道:“你難道不知道家裏房子太窄?總共隻得這一間上房;媳婦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讓給她住?”嚴貢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裏高房大廈的,不好住?”太太道:“他有房子,憑什麽給你的兒子住?”嚴貢生道:“他二房無子,不要立嗣的?”太太道:“這不成,他要過繼我們第五個哩!”嚴貢生道:“這都由他麽?他算是個甚麽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麽相幹?”他太太聽了這話,正摸不著頭腦。隻見趙氏遣人來說:“二奶奶聽見大老爺迴來,叫請大老爺說話,我們二位舅老爺也在那邊。”嚴貢生便走過來,見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頓;便叫過幾個管事的人來吩咐:“將正宅打掃出來,明日二相公同二娘來住。”趙氏聽得,還以為他把第二個兒子來過繼,便請舅爺說道:“哥哥,大爺方才怎樣說?媳婦過來,自然在後一層;我照常住在前麵,才好早晚照顧,怎倒叫我搬到那裏去?媳婦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廂房,天地世間,也沒有這個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隨他說著,自然有個商議。”說罷,走出去了。彼此說了兩句話,又吃了一□茶。王家小斯走來說:“同學的朋友等著作文會。”二位辭別去了。


    嚴貢生送了迴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將十幾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來,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隻認得他是父妾,他也沒有權利占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把東西搬過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唿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後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馬虎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送清完,先送給我逐一細看過,好交給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爺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此後若有一點欺隱,我把你們這些奴才,三十板一個,還要送到趙老爺衙門裏,追工本飯米哩!”眾人應諾下去,大老爺過那邊去了。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馬上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的人,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裏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


    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衙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遞進詞來,隨即批出‘仰族親處覆。’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裏。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裏,隻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隻好拿這話迴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本來見不得場麵,才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眼睛瞪了一眼,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裏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隻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理不睬,我們沒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樓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趺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那有這樣規矩?不要犯惱了我的性子,揪著頭發,臭打一頓,立刻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得半天雲裏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迴去。當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議寫覆呈,王德、王仁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不肯列名。嚴振先隻得混帳覆了幾句話,說:“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據的。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事實。聽候大老爺天斷。”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見了覆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個極長的批話,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隻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由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嚴貢生看了這批,那頭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幾丈;隨即寫呈到府裏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令高要縣查案。知縣查上案去,批了個“知詳繳”。嚴貢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狀;司批‘細故赴府縣控理。’嚴貢生沒法了,迴不得頭。想道:“周學道是親家一族,趕到京裏求了周學道在部裏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隻因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


    不知嚴貢生告狀得準否,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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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七迴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本章字數:6432


    話說嚴貢生因立嗣興訟,府、縣都告輸了,司裏又不理,隻得飛奔到京,想冒認同學台的親戚,到部裏告伏。一直來到京師,周學道已升做國子監司業了。大著膽,竟寫一個“眷姻晚生”的帖,門上去投。長班傳進帖,周司業心裏疑惑,並沒有這個親戚。正在沉吟,長班又送進一個手本,光頭名字,沒有稱唿,上麵寫著“範進”,周司業知道是廣東拔取的,如今中了,來京會試,更叫快請進來。範進進來,口稱恩師,叩謝不已。周司業雙手扶起,讓他坐下,開口就問:“賢契同鄉,有個甚麽姓嚴的貢生麽?他方才拿姻家帖子來拜學生,長班問他,說是廣東人,學生則不曾有這門親戚。”範進道:“方才門人見過,他是高要縣人,同敝處周老先生是親戚,隻不知老師可是一家?”周司業道:“雖是同姓,卻不曾序過,這等看起來,不相幹了。”即傳長班進來吩咐道:“你去向那嚴貢主說,衙門有公事,不便請見,尊帖也帶了迴去罷。”長班應請迴去了。


    周司業然後與範舉人話舊道:“學生前科看廣東榜,知道賢契高發,滿望來京相晤,不想何以遲至今科?”範進把丁母憂的事說了一遍,周司業不勝歎息,說道:“賢契績學有素,雖然耽遲幾年,這次南宮一定入選。況學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當道大老麵前薦揚,人人都欲致之門下。你隻在寓靜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須缺少費用,學生這裏還可相幫。”範進道:“門生終身皆頂戴老師高厚栽培。”又說了許多話,留著吃了飯,相別去了。


    會試已畢,範進果然中了進士。授職部屬,考選禦史。數年之後,欽點山東學道,命下之日,範學道即來叩見周司業。周司業道:“山東雖是我故鄉,我卻也沒有甚事相煩。隻心裏記得訓蒙的時候,鄉下有個學生叫荀玫,那時才得七歲,這又過了十多年,想也長成人了。他是個務農的人家,不知可讀得成書,若是還在應考,賢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線之明,推情撥了他,也了我一番心願。”範進聽了,專記在心,去往山東到任。


    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臨兗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這件事忘懷了。直到第二日要發童生案,頭一晚才想起來,說道:“你看我辦的是甚麽事!老師托我漢上縣荀玫,我怎麽並不照應?大意極了!”慌忙先在生員等第卷子內一查,全然沒有。隨即在各幕客房裏把童生落卷取來,對著名字、坐號,一個一個的細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並不見有個荀玫的卷子。學道心裏煩悶道:“難道他不曾考?”又慮著:“若是有在裏麵,我查不到,將來怎樣見老師?還要細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罷。”一會同幕客們吃酒,心裏隻將這件事委決不下。眾幕賓也替疑猜不定。


    內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裏,到後典了三年學差迴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並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麽樣向老先生說的?”範學道是個老實人,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隻愁著眉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撥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一個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縣?何不在已取中入學的十幾卷內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學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幾卷取來對一對號簿,頭一卷就是荀玫。學道看罷,不覺喜逐顏開,一天愁都沒有了。


    次早發出案來,傳齊生童發落。先是生員。一等、二等、三等都發落過了;偉進四等來,汶上縣學四等第一名上來是梅玖,跪著閱過卷,學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業,怎麽荒謬到這樣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該考居極等,姑且從寬,取過戒飭來,照例責罰!”梅玖告道:“生員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塗,求大老爺格外開恩!”學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將他扯上凳去,照例責罰!”說著,學裏麵一個門鬥已將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爺!看生員的先生麵上開恩罷!”學道道:“你先生是那一個?”梅玖道:“現任國子監司業周蕢軒先生,諱進的,便是生員的業師。”範學道道:“你原來是我周老師的門生。也罷,權且免打。”門鬥把他放起來,上來跪下,學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師門下,更該用心讀書。象你做出這樣文章,豈不有玷門牆挑李?此後須要洗心改過,本道來科考時,訪知你若再如此,斷不能恕了!”喝道:“趕將出去!”


    傳進新進儒童來。到汶上縣,頭一名點著苟玫,人叢裏一個清秀少年上來接卷,學道問道:“你知方才這梅玖是同門麽?”荀玫不懂這句話,答應不出來。學道又道:“你可是周蕢軒老師的門生?”苟玫道:“這是童生開蒙的師父。學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師門下。因出京之時,老師吩咐來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經取在第一,似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師一番栽培,此後用心讀書,頗可上進。”苟玫跪下謝了。候眾人閱過卷,鼓吹送了出去,學道退堂掩門。


    苟玫才走出來,恰好遇著梅玖還站在轅門外,苟玫忍不住問道:“梅先生,你幾時從過我們周先生讀書?”梅玖道:“你後生家那裏知道?想著我從先生時,你還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裏教書,教的都是縣門口房科家的館,後來下鄉來,你們上學,我已是進過了,所以你不曉得。先生最喜歡我的,說是我的文章有才氣,就是有些不合規矩,方才學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這話,可見會看文章的都是這個講究,一絲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學台何難把俺考在三等中間,隻是不得發落,不能見麵了,特地把我考在這名次,以便當堂發落,說出周先生的話,明賣個情。所以把你進個案首,也是為此。俺們做文章的人,幾事要看出人的細心,不可忽略過了。”兩人說著閑話,到了下處。次日送過宗師,雇牲口一同迴汶上縣薛家集。


    此時荀老爹已經沒了,隻有母親在堂。苟玫拜見母親,母親歡喜道:“自你爹去世,年歲不好,家裏田地漸漸也花黃了,而今得你進個學,將來可以教書過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著拐杖來賀喜,就同梅三相商議,集上約會分子,替苟玫賀學,湊了二三十吊錢。荀家管待眾人,就借這觀音庵裏擺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著。兩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禮。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掙了這一頂頭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麵上的事,廣積陰功。那咱你在這裏上學時還小哩,頭上紮著抓角兒。又指與二位道:“這裏不是周大老爺的長生牌?”二人看時,一張供桌,香爐、燭台,供著個金字牌位,上寫道:“賜進上出身廣東提學禦史,今升國子監司業周大老爺長生祿位。”左邊一行小字寫著:“公諱進,字蕢軒,邑人,”右邊一行小字:“薛家集裏人、觀音庵僧人同供奉。”兩人見是老師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幾拜。又同和尚走到後邊屋裏周先生當年設帳的所在,見兩扇門開著,臨了水次,那對過河灘塌了幾尺,這邊長出些來。看那三間屋,用蘆席隔著,而今不做學堂了。左邊一間,住著一個江西先生,門口貼著“江右陳和甫仙乩神數”。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門關著,隻有堂屋中間牆上還是周先生寫的聯對,紅紙都久已貼白了,上麵十個字是:“正身以俟時,守己而律物。”梅玖指著向和尚道:“還是周大老爺的親筆,你不該貼在這裏,拿些水噴了,揭下來,裱一裱收著才是。”和尚應諾,連忙用水揭下。弄了一會,申祥甫領著眾人到齊了,吃了一日酒方散。


    荀家把這幾十吊錢贖了幾票當,買了幾石米,剩下的留與荀玫做鄉試盤費。次年錄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於少年,到省試,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門裏領了杯、盤、衣帽、旗匾、盤程,匆匆進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名進士。


    明朝的體統。舉人報中了進士,即刻在下處擺起公座來升座,長班參堂磕頭。這日正磕著頭,外邊傳唿接帖,說:“同年同鄉王老爺來拜。”荀進士叫長班抬開公座,自己迎了出去。隻見王惠須發皓白,走進門,一把拉著手說道:“年長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尋常同年弟兄。”兩人平磕了頭,坐著,就說起昔年這一夢,“可見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將來‘同寅協恭’,多少事業都要同做。”苟玫自少也依稀記得聽見過這句話,隻是記不清了,今日聽他說來,方才明白,因講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鄉,諸事全望指教。”王進士道:“這下處是年長兄自己賃的?”荀進士道:“正是。”王進士道:“這甚窄,況且離朝綱又遠,這裏住著不便”不瞞年長兄說,弟還有一碗飯吃,京裏房子也是我自己買的,年長兄竟搬到我那裏去住,將來殿試,一切事都便宜些。”說罷,又坐了一會,去了。次日竟叫人來把荀進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處同住。傳臚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滿,一齊轉了員外。


    一日,兩位正在寓處閑坐,隻見長班傳進一個紅全帖夾,上寫“晚生陳禮頓首拜”。金帖裏麵夾著一個單帖,上寫著:“江西南昌縣陳禮,字和甫,素善仙乩神數,曾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內行道。”王員外道:“長兄,這人你認得麽?”荀員外道:“是有這個人。他請仙判的最妙,何不喚他進來請仙,問問功名的事?”忙叫:“請。”隻見那陳和甫走了進來,頭戴瓦楞帽,身穿繭綢直裰,腰係絲絛,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見了二位,躬身唱諾,說:“請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讓山人拜見。”二人再三謙讓,同他行了禮,讓他首位坐下。


    荀員外道:“向日道兄在敝鄉觀音庵時,弟卻無緣,不曾會見。”陳禮躬身道:“那日晚生曉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純陽老祖師降壇,乩上寫著這日午時三刻有一位貴人來到,那時老先生尚不曾高發,天機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預先迴避了。”王員外道:“道兄請仙之法,是何人傳授?還是專請純陽祖師,還是各位仙人都可啟請?”陳禮道,“各位仙人都可請,就是帝王、師相、聖賢、豪傑,都可啟請。不瞞二位老先生說,晚生數十年以來,並不在江湖上行道,總在王爺府裏和諸部院大老爺衙門交往。切記先帝弘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劉大老爺家扶乩。劉大老爺因李夢陽老爺參張國舅的事下獄,請仙問其吉兇,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來,批了‘七日來複’四個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爺果然奉旨出獄,隻罰了三個月的俸。後來李老爺又約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動,後來忽然大動起來,寫了一首詩,後來兩句說道:‘夢到江南省宗廟,不知誰是舊京人?’那些看的老爺都不知道是誰,隻有李老爺懂得詩詞,連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問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飛的寫了幾個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眾人都嚇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說是帝王、聖賢都是請得來的。”王員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們終身官爵的事可斷得出來?”陳禮道:“怎麽斷不出來?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夭,都從乩上判下來,無不奇驗。”兩位見他說得熱鬧,便道:“我兩人要請教,問一問升遷的事。”那陳禮道:“老爺請焚起香來。”二位道:“且慢,侯吃過便飯。”


    當下留著吃了皈,叫長班到他下處把沙盤、乩筆都取了來,擺下。陳禮道:“二位老爺自己默祝。”二位祝罷,將乩筆安好。陳禮又自己拜了,燒了一道降壇的符,便請二位老爺兩邊扶著乩筆,又念了一遍咒語,燒了一道啟請的符,隻見那乩漸漸動起來了。那陳禮叫長班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跪獻上去,那乩筆先畫了幾個圈子,便不動了。陳禮又焚了一道符,叫眾人都息靜。長班、家人站在外邊去了。又過了一頓飯時,那乩扶得動了,寫出四個大字。“王公聽判。”王員外慌忙丟了亂筆,下來拜了四拜,問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問罷又去扶乩。那乩旋轉如飛,寫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關聖帝君是也。”陳禮嚇得在下麵磕頭如搗蒜,說道:“今日二位老爺心誠,請得夫子降壇,這是輕易不得的事!總是二位老爺大福。須要十分誠敬,若有些須怠慢,山人就擔戴不起!”二位也覺悚然,毛發皆豎,丟著乩筆,下來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陳禮道:“且住。沙盤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語多,寫不下,且拿一副紙筆來,侍山人在傍記下同看。”於是拿了一副紙筆,遞與陳禮在傍抄寫,兩位仍舊扶著。那乩運筆如飛,寫道:


    羨爾功名夏後,一枝高折鮮紅。大江煙浪杳無蹤,兩日黃堂坐擁。


    隻道驊騮開道,原來天府狡龍。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盞醇醪心痛!寫畢,又判出五個大字:“調寄《西江月》。”三個人都不解其意。王員外道:“隻有頭一句明白。‘功名夏後’是‘夏後氏五十而貢’,我恰是五十歲登科的,這句驗了。此下的話全然不解。”陳禮道:“夫子是從不誤人的,老爺收著,後日必有神驗。況這詩上說:‘天府狡龍’,想是老爺升任直到宰相之職。”王員外被他說破,也覺得心裏歡喜。


    說罷,荀員外下來拜了,求夫子判斷。那乩筆半日不動,求的急了,運筆判下一個“服”,字。陳禮把沙攤平了求判,又判了一個“服”字。一連平了三迴沙,判了三個“服”字,再不動了。陳禮道:“想是夫子龍駕已經迴天,不可再褻讀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將乩筆、香爐、沙盤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宮府封了五錢銀子,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升通政司範大人家。陳山人拜謝去了。


    到晚,長班進來說:“荀老爺家有人到。”隻見荀家家人掛著一身的孝,飛跑進來,磕了頭,跪著稟道:“家裏老太太已於前月二十一日歸天。”荀員外聽了這話哭倒在地。王員外扶了半日,救醒轉來,就要到堂上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這事巨再商議。現今考選科、道在即,你我的資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報明了丁憂家去,再遲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將這事瞞下,候考選過了再處。”荀員外道:“年老先生極是相愛之意,但這件事恐瞞不下。”王員外道:“快吩咐來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換了,這事不許通知外麵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天話。


    次日清早,請了吏部掌案的金東崖來商議。金東崖道:“做官的人匿喪的事是行不得的,隻可說是能員,要留部在任守製,這個不妨。但須是大人們保舉,我們無從用力。若是發來部議,我自然效勞,是不消說了。”兩位重托了金東崖去。到晚,荀員外自換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業、範通政兩位老師,求個保舉,兩位都說:“可以酌量而行。”


    又過了兩三日,都迴複了來,說:“宮小,與奪情之例不合。這奪情須是宰輔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宮在邊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員外是個閑曹,不便保舉奪情。”荀員外隻得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你此番喪葬需費,你又是個寒士,如伺支持得來?況我看見你不喜裏這煩劇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罷,我也告一個假,同你迴去,喪葬之費數百金,也在我家裏替你應用,這事才好。”荀員外道:“我是該的了,為何因我又誤了年老先生的考選?”王員外道:“考選還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擔誤,我這告假,多則半年,少隻三個月,還趕的著。”


    當下荀員外拗不過,隻得聽他告了假,一同來家,替太夫人治喪。一連開了七日吊,司、道、府、縣,都來吊紙。此時哄動薛家集,百十裏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來看荀老爺家的喪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兒子申文卿襲了丈人夏總甲的缺,拿手本來磕頭,看門效力。整整鬧了兩個月,喪事已畢。王員外共借了上千兩的銀子與荀家,作辭迴京。荀員外送出境外,謝了又謝。王員外一路無話,到京才開了假,早見長班領著一個報錄的人進來叩喜。不因這一報,有分教:貞臣良佐,忽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速逃之客。未知所報王員外是何喜事,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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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八迴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本章字數:6334


    話說王員外才到京銷假,早見長班領報錄人進來叩喜,王員外問是何喜事?報錄人叩過頭,呈上報單,上寫道:“江撫王一本,為要地需才事;南昌知府員缺,此乃沿江重地,需才能幹練之員;特本請旨,於部屬內揀選一員。奉旨:南昌府知府員缺,著工部員外王惠補授。欽此。”王員外賞了報喜人酒飯,謝過恩,整理行裝,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興府人,由進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經出了衙門,印務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屬都稟見過了,便是蘧太守來拜。王惠也迴拜過了,為這交接事的,彼此參商著,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來稟說:“太爺年老多病,耳朵聽話又不甚明白;交接的事,本該自己來領王太爺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發少爺過來,當麵相懇。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爺擔代。”王惠應諾了,衙門裏整治酒飯,候蘧公子;直到早飯過後,一乘小轎,一副紅全帖,上寫‘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開了宅門,叫請少爺進來。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舉動不群。彼此施了禮,讓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豐采;今日卻聞得略有些貴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勞煩;兼之兩耳重聽,多承老先生掛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大年紀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歲。”王太守道:“一向總隨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居君做縣令時,晚生尚幼。相隨敝門伯範老先生,在山東督學幕中讀書,也幫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內無人辦事,這數年總在這裏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說:‘宦海風波,實難久戀。’況做秀才的時候,原有幾畝薄產,可供濃厚的粥;先人敝廬,可蔽風雨;就是琴樽□幾,藥攔花榭,都也有幾處,可消遣。所以在風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而今卻可償宿願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問子’看老世台這等襟懷高曠,尊大人所以得暢然掛冠。”笑著說道:“將來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賢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隻願家君早歸田裏,得以菽水承歡,這是人生至樂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說著,換了三遍茶,寬去大衣服,坐下。


    說到交接一事,王太守著實為難;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過費清心。家君在此數年,布衣蔬食,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曆年所積俸餘,約有二千餘金。如此地倉穀、馬匹、雜項之類,有什麽缺少不夠處,悉將此項送與老先生任填補。家君知道老先生數任京官,官囊清苦,決不有累。”王太守見他說得大方爽快,滿心歡喜。


    須臾,擺上酒來,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問道:“地方人情,可還有甚麽出產?詞訟裏可也略有些甚麽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餘,巧詐不足;若說地方出產及詞訟之事,家君在此,準的詞訟甚少,若非綱常倫紀大事,其餘戶婚田土,都批到縣裏去,務在安定聚會,與民休息。至於處處利藪,也絕不耐煩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隻問著晚生,便是‘問道於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話,而今也不甚準了!”當下酒過數巡,蘧公子見他問的都是些鄙陋的話,因又說起:“家君在這裏無他好處,隻落得個訟簡刑清;所以這些幕賓先生在衙門裏,都也吟嘯自若。曾記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說道:‘聞得貴付衙門裏有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蘧公子道:“是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王太守大笑道:“這三樣聲息,卻也有趣的緊。”蘧公子道:“將來老先生一番振作,隻怕要換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蘧公子道:“是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王太守並不知這話是譏誚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要替朝廷辦事,隻怕也不得不如此認真。”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飲,彼此傳杯換盞,直吃到日西時分,將交接的事當麵言明,王太守許定出了結,辭別去了。過了幾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項銀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結;蘧太守帶著公子家眷,裝了半船行李書畫,迴嘉興去了。王太守送到城外迴來,果然聽了蘧公子的話,釘了一把頭號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餘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頭號板子,把兩根板子拿到內衙上秤,較了一輕一重,寫了暗號在上麵,出來坐堂之時,吩咐叫用大板,早隸若取那輕的,就知他得了錢了,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隸。這些衙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全城的人,無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睡夢裏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訪聞,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做到兩年,各處薦了。適值江西寧王反亂,各路戒嚴,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贛道,催趲軍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書,星夜赴南贛到任;到任未久,即出門查台站,大車駟馬,一路曉行夜宿。


    那日到了一個地方,落在公館,公館是個舊人家一所大房子。走進去舉頭一看,正廳上懸著一塊匾,匾上貼著紅紙,上麵四個大字是‘驊騮開道。’王道台看見,吃了一驚;到廳升座,屬員衙役,參見過了,掩門用飯。忽見一陣大風,把那片紅紙吹在地下,裏麵現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是‘天府金龍’。王道台心裏不勝駭異,才曉得關聖帝君判斷的話,直到今日才驗。那所判‘兩日黃堂’便是南昌府的個‘昌’字。可見萬事分定。一宿無話,查畢公事迴衙。


    次年,寧王統兵破了南贛官軍;百姓開了城門,抱頭鼠竄,四散亂走。王道台也抵擋不住,叫了一隻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寧王百十隻艨艟戰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萬火把,照見小船,叫一聲:“拿!”幾十個兵卒跳上船來,走進中艙,把王道台反綁了手,捉上大船;那些從人船家,殺的殺了,還有怕殺的,跳在水裏死了。王道台嚇得擻抖抖的顫,燈燭影裏,望見寧王坐在上麵,不敢抬頭。寧王見了,慌走下來,親手替他解了縛,叫取衣裳穿了,說道:“孤家是奉太後密旨,起兵誅君側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員,降順了孤家,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顫抖抖的叩頭道:“情願降順。”寧王道:“既然願降,待孤家親賜一杯酒。”此時王道台被縛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飲而盡,心便不疼了,又磕頭謝了。王爺即賞與江西按察使之職,自此隨在寧王軍中。聽見左右的人說,寧王在玉牒中是第八個王子,方才悟了關聖帝君所判‘琴瑟琵琶。’頭上是八個王,竟無一句不驗了。


    寧王鬧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陣殺敗,束手就擒;那些偽君,殺的殺,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門,並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隻取了一個枕箱,裏麵幾本書和幾兩銀子,換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擇路,趕了幾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烏鎮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點心,王惠也拿了幾個錢上岸。那點心店裏都坐滿了,隻有一個少年獨自據了一桌;王惠見那少年,彷佛有些認得,卻想不起。開店的道:“客人,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王惠便去坐在對席,少年立起身來,同他坐下。


    王惠忍不住問道:“請教客人貴處?”那少年道:“嘉興。”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過南昌太守,可與足下一家?”那少年驚道:“便是家祖,老客人何以見問?”王惠道:“原來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孫,失敬了!”那少年道:“卻是不曾拜問貴姓仙鄉?”王惠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寶舟在那裏?”蘧公子道?“就在岸邊。”當下會了帳,兩人相攜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當日在南昌相會的少爺,台諱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孫道:“這便是先君。”王惠驚道:“原來便是尊翁,難怪麵貌相似,卻如何這般稱唿?難道已仙逝了麽?”蘧公子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組,次年即不幸先君見背。”王惠聽罷,流下淚來說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誼,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貴庚多少了?”蘧公孫道:“虛度十七歲。到底不曾請教貴姓仙鄉?”王惠道:“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麽?”蘧公孫道:“他們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後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孫大驚道:“聞得老先生已榮升南贛道,如何改裝獨自到此?”王惠道:“隻為寧王反叛,弟便掛印而逃;卻為圍城之中,不曾取出盤費。”蘧公孫道:“如今卻將何往?”王惠道:“窮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把降順寧王的話說了出來。


    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隻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椿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給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延,隻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迴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隻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拿來交給世兄,我輕身便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待,彼此酒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另覓了船隻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發出家為僧去了。


    蘧公孫迴到嘉興,見了祖父,說起路上遇見王太守的話,蘧太守大驚道:“他是降順了寧王的!”公孫道:“這卻不曾說明。隻說是掛印逃走,並不曾帶得一點盤纏。”蘧太守道:“他雖犯罪朝廷,卻與我是個故交,何不就將你討來的銀子送他作盤費?”公孫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孫道:“隻取得二百兩銀子,盡數送給他了。”蘧太守不勝歡喜道:“你真可謂汝父之肖子!”就當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訴了一遍。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了一番,進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說道:“王太守枕箱內還有幾本書。”取出來送與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還沒有緊,隻內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詩話有一百多紙,就是青邱親筆繕寫,甚是精工。蘧太守道:“這本書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數十年來,多少才人,求見一麵不能;天下並沒有第二本,你今無心得了此書,真乃天幸。須是收藏好了,不可輕易被人看見。”蘧公孫聽了,心裏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將他繕寫成數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來,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麵,下麵寫‘嘉興蘧來旬先夫氏補輯。’刻畢,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說,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鬥方同眾名士贈答。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婁府兩位少老爺到了。”蘧太守叫公孫:“你婁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請進來。”公孫領命,慌出去迎。這二位乃是婁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餘年,甍逝之後,賜了祭葬,□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長子現任通政司大堂;這位三公子,諱□,字玉亭,是個孝廉;四公子諱瓚,字瑟亭,在監讀書;是蘧太守親手扶起,叫公孫過來拜見了表叔,請坐奉茶。二位婁公子道:“自拜別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載;小侄們在京,聞知姑丈掛冠歸裏,無人不佩服高見。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須鬢皓然,可見有司官是勞苦的。”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故了,越覺得胸懷冰冷。仔細想來,隻怕還是做官的報應。”婁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誰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長成人,侍奉姑丈膝下,還可借此自寬。”婁四公子道:“便是小侄們聞了表兄訃音,思量總角交好,不想中路分離,臨終也不能一別,同三兄悲痛過深,幾乎發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終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況,也還覺得高興麽?”二位道:“通政使是個清淡衙門,家兄在那裏浮沈著,不曾有甚麽建議;卻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們在京師覺得無聊,商議不如返舍為是。”坐了一會,換了衣服。二位又進去拜見了表嫂;公孫陪奉出來,請在書房裏。麵前一個小花圃,琴樽□幾,竹石禽魚,蕭然可愛。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來陪坐;擺出飯來,用過飯,烹茗清談,說起江西寧王反叛的話:“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建了這件大功,除了這番大難。”婁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為難得!”四公子道:“據小侄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隻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寧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敗論人,固然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四公子不敢再說了。


    那知這兩位公子,因科名失勢,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以致一肚牢騷不平,常說:“自從永樂篡位之後,明朝就不成個天下!”每到酒酣耳熱,更要發這一種議論;婁通政也是聽不過,恐怕惹出事來,所以勸他迴浙江。當下又談了一迴閑話,兩位問道:“表侄親業,近年造就如何?卻還不曾恭喜,畢過姻事?”蘧太守道:“不瞞二位賢侄說,我隻這一個孫子,自小嬌養慣了;我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也不見有甚麽學問,一味裝模作樣,動不動就是打罵。人家請先生的,開口就說要嚴;老夫姑息的緊,所以不曾讓他去拜師就學。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讀些經史;自你表兄去後,我心裏更加憐惜他,已替他捐了個監生,學業也不曾十分講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就好了。”二位公子道:“這個便是姑丈高見。俗語說得好:‘與其出一個傷耗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德的通儒。’這個見解對的很!”蘧太守便叫公孫把平日做的詩,取幾首來與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稱讚不已。


    一連留住盤桓了四五日,二位辭別要行,蘧太守設酒席餞別;席間說起公孫姻事:“這裏大戶人家,也有求著來說的;我是個窮官,怕他們爭行財下禮,所以拖延著。賢侄在湖州,若是老親舊戚人家,為我留意,貧窮些也不妨。”二位應諾了,當日席終。


    次日,叫了船隻,先發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孫親送上船,自己出來廳上作別;說到:“老夫因至親在此數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賢侄迴府,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說我蘧佑,年邁龍鍾,不能親自再來拜謁墓道了!”兩公子聽了,肅然起敬,拜別了姑丈。蘧太守拉著手送出大門。公孫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時,拜別了表叔,看著開了船,方才迴來。兩公子坐著一隻小船,蕭然行李,仍是寒若樸素;看見兩岸桑蔭稠密,禽鳥飛鳴,不到半裏多路,便是小港,裏邊撐出船來,賣些菱藕。兩弟兄在船內道:“我們幾年京華塵土中,那得見這樣幽雅景色?宋人詞說得好:‘算計隻有歸來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鎮上,見桑蔭裏射出燈火來,直到河裏。兩公子叫道:“船家泊下船。此處有人家,上麵買些酒來,消此良夜,就在這裏宿了罷。”船家應諾,泊了船。兩弟兄憑舷痛飲,談說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飯,兩兄弟上岸閑步,隻見屋角走過一個人來,見了二位,低頭便拜下去,說道:“婁少老爺,認得小人麽?”隻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結多少碩彥名儒;相符開筵,常聚些布衣韋帶。’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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