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襤褸破爛的。最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麵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氣候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


    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麵,隻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錦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範進?”範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範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迴了?”範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範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看。”範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範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麽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想道:“何不把範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誌。”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麵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麵試些甚麽?”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麵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隻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麽?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麽?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範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麵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匯齊,帶了進去。發山案來,範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讚揚了一迴。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馬,範進獨自送在三十裏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複命之後,在京專候。”範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範進立著,直望見門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迴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裏路,連夜迴來,拜見母親。


    家裏住著一間草屋,一扇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範進進學迴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隻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範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曆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麽德,使你中了個相公,所以帶瓶酒來賀你。”範進唯唯連聲,叫太太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棚下坐著。母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業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麵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麵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範進道:“嶽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迴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雨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醉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次日,範進少不得拜訪拜訪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個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頭,這些同案的人約範進去鄉試。範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隻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屁!’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過意不去,舍給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麵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賺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到錢把銀子,都給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得範進摸門不著。


    辭了丈人迴來,自己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刻迴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範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到集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範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了不到兩個時辰,隻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了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範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麽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隻得請一個鄰居去找他兒子。那鄰居飛奔到集上,到處找不到;直尋到集東頭,見範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範相公快些迴去!恭喜你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哩。”範進道是哄他,隻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範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人,叫你迴家去打報子哩。”範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隻雞去救命,為甚麽拿這話來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迴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迴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迴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範進三兩步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範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範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


    老太太慌了,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池塘裏,爬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得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麽‘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們且派兩個人跟定了範老爺。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款待了報子上的老爺們,再為商酌。”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範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隻因他歡喜得很,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隻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了這一驚,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範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迴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麵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了!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又打什麽要緊?隻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


    報錄的人道:“不要隻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必須這般樣,你沒法子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拗不過,隻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隻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個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麽?”一個嘴巴打過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第二下。範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姚駝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了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範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麽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迴家去打發報錄人。”眾鄰居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範進一麵自綰了頭發,一麵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一個人道:“胡老爺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老爺,還怕後半世靠不著麽?我時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麵的相貌。你們不知道,我小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看範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迴家。範舉人先走,胡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麵;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迴。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迴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


    範進見了母親,複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還不夠讓你賞人哩!”範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麵的管家,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道:“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範進迎了出去,隻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生,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範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範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隻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兄弟”範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


    張鄉紳將眼睛四麵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接著,在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小弟卻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看。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還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範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範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


    胡屠屍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範進即將銀子交給太太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銀子;順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給他道:“方才費老爺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爺拿了去。”屠戶把銀子置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伸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迴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爺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迴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如今結交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了用?他家裏的銀子,比皇帝家還多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迴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去給他用,隻怕姑老爺還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範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範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裾;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麽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省一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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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迴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本章字數:6221


    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家夥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於地。家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範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抬放床上,請了醫生來。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髒,不可治了!”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是如此說。範舉人越發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麵準備後事。挨到黃昏時候,老太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大門上掛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都用白紙糊了。合城紳衿,都來吊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盤,隻好在廚房裏,或女兒房裏,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到得二七過了,範舉人念舊,拿了幾兩銀子,給胡屠戶,托他仍舊到集上庵裏,請平日認識和尚攬頭,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念經,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升天。


    屠戶拿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裏□和尚家,恰好大寺裏僧官慧敏也在那裏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這庵裏起坐。□和尚請屠戶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範老爺得病在小庵裏;那日貧僧不在家,不曾候見,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我做個主人。”胡屠戶道:“正是,我也多謝他的膏藥;今日不在這裏?”□和尚道:“今日不曾來。”又問道:“範老爺那病隨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胡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那裏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


    胡屠戶道:“可不是麽!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那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的主顧張老爺、周老爺,也在那裏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隻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麽呢?’”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麵。就在胡老爹麵前,轉托僧官去約僧眾,並備香燭、紙馬、寫疏等事。胡屠戶吃過麵迴去。


    僧官接了銀子,正待走進城,走不到一裏多路,隻聽得後麵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麽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僧官忙迴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隻因城裏張大房裏想我屋後那一塊田,又不肯出價錢,我幾次迴斷了他;若到莊上來,他家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我在寺裏,他有人來尋我,隻迴他出門去了。”何美之道:“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隻火腿,吊在灶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罷。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什麽?”和尚被他說的口裏流涎,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隻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燙著。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挺著個肚子,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


    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太太撚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吃著,說起三五日內要往範府替老太太做齋。何美之太太說道:“範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隻有她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那時在這裏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屍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麵;你說那裏看人去!”


    正吃得高興頭,聽得外麵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大青天白日調情!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說!這是我田主人。”眾人一頓罵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拿條草繩,和尚同婦人拴在一起;弄個貢子,穿心抬著,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海縣前一個關帝廟前戲台底下,和尚同婦人拴在一起,等候知縣出堂報狀。眾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範府。


    範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了。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則交給美之領了家去;一班流氓帶著,明日早堂發落。眾人慌了,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知縣準了,早堂帶進,罵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和尚同眾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


    僧官先去範府謝了。次日方帶領僧眾來鋪結壇場,掛佛像;兩邊十殿□君。吃了開經麵,打動鐃鈸叮當,念了一卷經,擺上早齋來。八眾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兩席。才吃著,長班報客到。


    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進來,原來是張周兩位鄉紳,烏紗帽,淺色圓領,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擁到靈前去了。內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方才進去的,就是張大房裏靜齋老爺,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候一聲才是。”僧官道:“也罷了!張家是甚麽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那裏是甚麽流氓,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好把屋後那一塊田賣給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後來縣裏老爺要打他莊戶,一般也慌了,腆著臉拿帖子去說,惹得縣主不喜歡。”又道:“他沒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裏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三房裏曾托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裏封大戶家,好不有錢。張家硬主張著許給方才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麽詩詞。前日替這裏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拿了給人看;說是錯了三個字。像這都是作孽!眼見得那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給個甚麽人?”說著,聽見靴底響,眾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


    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眾和尚吃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才散了。


    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範舉人出門謝了孝。一日,張靜齋來問候,還有話說,範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裏坐下,穿著喪服,頭戴麻巾,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裏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侄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隻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範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隻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台的銜,墓誌托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


    正算著,捧出茶來吃了。張靜齋又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現今高發之後,尚不曾到貴老師處問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風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約而行?一路上車舟之費,弟自當措辦,不須世先生費心。”範舉人道:“極承老先生厚愛,隻不知大禮上可行得?”張靜齋道:“禮有經,亦有權;想沒有甚麽行不得處。”範舉人又謝了。


    張靜齋約定日期,雇齊夫馬,帶了從人,取路往高要縣進發。於路上商量說:“此來一者見老師;二者,先太夫人墓誌,也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不一日,進了高要城;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二位不好進衙門,隻得在一個關帝廟裏坐下。那廟正修大殿,有縣裏工房在內監工;工房聽見縣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到裏麵客內坐著,擺九個茶盤來,工房坐在下席,執壺斟茶。吃了一迴,外麵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進了門,就叫把茶盤子撤了,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動問那一位是張老先生?那一位是範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賤姓嚴,舍下就在附近。去歲宗師案臨,幸叨歲薦,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舊?”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嚴貢生不勝欽敬。工房告過失陪,那邊去了。嚴家家人收拾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雞、鴨、糟魚、火腿之類。嚴貢生請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麽?”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世都是個緣份,真個勉強不來的!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全縣紳衿,公搭了一個彩棚,在十裏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梁,方麵,大耳,我心裏就曉得是一位愷悌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裏同接,老父母轎子裏兩隻眼睛隻看著小弟一個人。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問我:‘先生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疑心,隻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麽。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才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才下學迴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擱下工作,叫請小弟去了;換了兩遍茶,就像認識了幾十年的朋友一般。


    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為人率真,在鎮裏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曆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雖不大喜歡會客,卻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那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著實關切!”範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識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年之中,錢糧、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用手在桌上畫著,低聲說道:“像湯父母這個作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候,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


    一個蓬頭赤足的小使,走了進來,望著他道:“老爺,家裏請你迴去。”嚴貢生道:“迴去做甚麽?”小斯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裏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斯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斯又不肯去。張範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還是請迴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才說得一句,聽見鑼響,一齊立起身來說道:“迴衙了。”兩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貢生謝了擾,一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


    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範進”。自心裏沉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迴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迴他。”吩咐快請。二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範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範進的文章稱讚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範進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製丁憂。”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擁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


    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範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說:“世先生因遵製,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範進又不肯舉動。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的竹子的來,方才罷了。


    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會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裏,方才放心。因說道:“真是得罪的很。我這敝教,酒席沒有甚麽吃的,隻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隻是個牛羊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裏也都沒得吃。”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


    一個貼身的小斯,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向二位道:“外麵有個書辦要迴話,弟去一去就來。”去了一時,隻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裏。”迴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向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與你商量,就是斷牛肉的事。方才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父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吃,求我略鬆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裏給我。卻是受得受不得?”


    張靜齋道:“老世叔,這句話斷斷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隻知有皇上,那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一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範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麵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你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殺了。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父拿進,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麵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升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裏犯過幾次,總不改業;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過朱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取一麵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向後,尾向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才出得縣衙,那雞屁股裏唰喇的一聲,□出一泡稀屎來,從頭顱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兩邊看的人都笑。


    第二起,教將老師父帶上來,大罵一頓:“大膽狗奴才”重責三十板,取一麵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隻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眾。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嗚唿死了。眾迴子心裏不服,一時聚眾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隻因這一鬧,有分教:‘貢生興訟,潛蹤來到省城;鄉紳結親,謁貴直遊京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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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迴 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本章字數:7032


    話說眾迴子因湯知縣枷死了老師父,鬧將起來,將縣衙門圍的水泄不通,口口聲聲隻要揪出張靜齋來打死。知縣大驚,細細在衙門裏追問,才曉得是門子泄漏風聲;知縣道:“我再不對,到底是一縣之主,他敢對我怎樣!設或鬧了進來,看見張世兄,就有些開交不得了。如今須是設法先把張世兄弄出去,離了這個地方才好。”忙喚了幾個心腹的衙役進來商議;幸得衙門後身緊靠著北城,幾個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繩子把張、範二位係了出去。換了藍布衣服、草帽、草鞋,尋一條小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連夜找路迴省城了。


    這裏學師典史,俱出來安民,說了許多好話,眾迴子漸漸的散了。湯知縣把這情由,細細寫了個稟帖,稟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書檄了知縣。湯奉見了按察司,摘去紗帽,隻管磕頭;按察司道:“論起來,這件事你湯老爺也太輕率些;枷責就罷了,何必將牛肉堆在枷上?這成何刑法?但此刁風也不可長,我這裏少不得捉幾個為頭的,盡法處置。你且迴衙門去辦事,凡事須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湯知縣又磕頭道:“這事是卑職不是;蒙大老爺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後知過必改。但大老爺審斷明白了,這幾個為頭的人,還求大老爺發下卑縣發落,賞卑職一個臉麵。”按察司也應承了。知縣叩謝出來,迴到高要。


    過了些時,果然把五個為頭的迴子判成‘奸民挾製官府,依律枷責。’發來本縣發落。知縣看了來文,掛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搖大擺的出堂,將迴子發落了。正要退堂,見兩個人進來喊冤,知縣叫帶上來問。一個叫做王小二,是貢生嚴大位的緊鄰,去年三月內嚴貢生家一口才生下來的小豬,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迴嚴家。嚴家說,豬到人家,再尋迴來,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錢銀子,把小豬就賣給他。這一口豬,在王家已養到一百多斤,不想錯走到嚴家去,嚴家把豬關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嚴家討豬,嚴貢生說,豬本來是他的,要討豬,照時值估價,拿幾兩銀子來領了豬去。王大是個窮人,那有銀子,就同嚴家爭吵了幾句,被嚴貢生的幾個兒子,拿拴門的閂,杆麵的杖,打了一個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裏,所以小二來喊冤。


    知縣喝過一邊,帶那另一個上來問道:“你叫做甚麽名字?”那人是個五六十歲老者,稟道:“小人叫做黃夢統,在鄉下住。因去年九月上縣來交錢糧,一時短少,央中人向嚴鄉紳借二十兩銀子,每月三分錢,寫借約,送在嚴府。小的卻不曾拿他的銀子。走上街來,遇著個鄉裏的親眷,他說有幾兩銀子借與小的交個幾分數,再下鄉去設法,勸小的不要借嚴家的銀子。小的交完錢糧,就同親戚迴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這事來,問嚴府取迴借約,嚴鄉紳向小的要這幾個月的利息錢。小的說:‘並不曾借本,何得有利?’嚴鄉紳說,小的若當時拿迴借約,他可把銀子借與別人生利;因不曾取約,他將二十兩銀子也不能動,誤了大半年的利錢,該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說,情願買個蹄酒上門去取約;嚴鄉紳執意不肯,把小的驢兒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迴家,還不發出借據來。這樣含冤負屈的事,求大老爺做主!”


    知縣聽了,說道:“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裏間做些好事,隻管如此騙人,實在可惡!”便將兩張狀子都批準。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這話報知嚴貢生,嚴貢生慌了,自心裏想:“這兩件事都是實的,倘若審斷起來,體麵上不好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煙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縣準了狀子,發房,出了差,來到嚴家。嚴貢生已是不在家了,隻得去找著嚴二老官。二老官叫做嚴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兩人是同胞弟兄,卻在兩個宅裏住。這嚴致和是個監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萬銀子。嚴致和見差人來說此事,他是個膽小有錢的人,見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輕慢。隨即留差人吃了酒飯,拿兩千錢打發去了。忙打發小斯去請兩位舅爺來商議。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學府稟膳生員;一個叫王仁,是縣樂稟膳生員;都做著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聽見妹丈請,一齊走來。嚴致和忙把這件事從頭告訴一遍:“現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樣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說同湯公有交情的;怎麽這一點事就嚇走了?”嚴致和道:“這話也說不盡;隻是家兄而今兩腳站開,差人卻在我家裏吵鬧要人,我怎能丟了家裏的事,出外去尋他?他也不肯迴來。”王仁道:“各家門戶,這事究竟也不與你相幹。”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門裏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飯吃;他們做事,隻揀有頭發的抓,若說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緊了。如今有個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隻消請個人去把告狀的安撫住了,眾人遞個攔詞,便歇了。諒這也沒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們愚兄弟兩個去尋了王小二、黃夢統,到家替他分說開;把豬還給王家,再拿些銀子,給他醫那打壞了的腿;黃家那借約,查了還他。一天的事,都沒有了。”


    嚴致和道;“老舅說的也是,隻是我家嫂也是個糊塗的人,幾個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聽教訓。他怎肯把這豬和借約拿出來?”王德道:“妹丈,這話也說不得了。假如今嫂令侄拗著,你認晦氣,再拿出幾兩銀子,折個豬價,給了姓王的;黃家的借約,我們中間人立個字據給他,說尋出作廢紙無用。這事才得解決,才得耳根清淨。”當下商議已定,一切辦得妥當。嚴二老官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官司已了。


    過了幾日,料理了一席酒,請二位舅爺來致謝;兩個秀才,拿班作勢,在館裏又不肯來。嚴致和吩咐小斯去說;“奶奶這些時身體不舒服。今日一者請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爺們談談。”二位聽見這話,方才來。嚴致和即刻迎進廳上。吃過茶,叫小斯進去通知奶奶,丫鬟出來,請二位舅爺。


    進到房內,抬頭看見他妹子王氏,麵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還在那裏自己裝瓜子、剝粟子、辦圍碟。見他哥哥進來,放下手邊的事過來相見。奶媽抱著妾生的小兒子,年方三歲,帶著銀項圈,穿著紅衣服,來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個丫鬟來說:“趙新娘進來拜舅爺。”二位連忙道:“不勞罷!”坐下說了些家常話,又問妹子的病。總是虛弱,該多用補藥。


    說罷,前廳擺下酒席,讓了出去上席;敘些閑話,又提起嚴致中的話來。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筆,怎會補起稟來的?”王德道:“這是三十年前的話。那時宗師都是禦史出身,本是個員吏出身,知道什麽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家一杯酒。想起還是前年出貢豎旗杆,在他家裏擾過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時我不曾去。他為出了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裏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過兩個月在家吵一迴,成甚麽模樣!”


    嚴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當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稀爛。上頓吃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家裏梨花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罷,說:“隻管講這些混話,誤了我們吃酒。快取骰盆來!”


    當下取骰子送與大舅爺:“我們行狀元令。兩位舅爺,一人行一個狀元令,每人中一迴狀元,吃一大杯。”兩位就中了幾迴狀元,吃了十幾杯。卻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嚴監生一迴狀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盡鼓,跌跌撞撞,扶了迴去。


    自此以後,王氏的病,漸漸的重起來;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總不見效。看看臥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他病勢不好,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著哭泣,哭了幾迴。


    那一夜道:“我而今隻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壽數,那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麽。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隻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裏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王氏聽了,也不答應。趙氏含著眼淚,逐日煨藥煨粥,寸步不離。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家的那裏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裏,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聽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間,趙氏又哭著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話說了。嚴致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嚴致和就叫人極早去請了舅爺來,看了藥方,商量再請名醫。說罷,讓進房內坐著,嚴致和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道:“老舅可親自問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語了;把手指著孩子,點了一點頭。兩位舅爺看了,把臉木喪著,不吭一聲。


    須臾,讓到書房裏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吃罷,又請到一間密屋裏,嚴致和說起王氏病重,掉下淚來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內助;如今丟了我,怎生是好!前日還向我說,嶽父嶽母的墳,要修理。他自己積的一點東西,留給二位老舅作個紀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開了一張廚,拿出兩封銀子來,每位一百兩,遞給二位老舅:“休嫌輕意。”二位雙手來接。嚴致和又道:“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裏備齊,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紀念。”交待完畢,仍舊出來坐著。外麵有人來訪,嚴致和陪客去了。迴來見兩位舅爺哭得眼皮紅紅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這裏說,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謂王門有幸;方才這一番話,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沒有這樣道理,還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這一位如夫人,關係你家三代;舍妹歿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嚴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話。”兩位道:“有我兩人作主。但這事須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隻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戚都請來,趁舍妹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嚴致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二位喜形於色去了。


    過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嚴家來,寫了幾十副帖子,遍請諸親六眷。擇個吉期,親眷都到齊了,隻有隔壁大老爹家五個親侄子,一個也不到。


    眾人吃過早飯,先到王氏床麵前寫立王氏遺囑,兩位舅爺王於據、王於依都畫了字。嚴監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紅稠;趙氏穿著大紅,戴了赤金冠子,兩人雙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於依廣有才學,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懇切。告過祖宗,轉了下來。兩位舅爺叫丫鬟在房裏請出兩位舅奶奶來。夫妻四個,齊鋪鋪請妹丈、妹子轉在大邊,磕下頭去,以敘姊妹之禮;眾親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婦、丫鬟使女,黑壓壓的幾十個人,都來向主人、主母磕頭。趙氏又獨自走進房內,拜王氏做姊姊,那時王氏已發昏去了。


    行禮已畢,大聽、二廳、書房、內堂屋男客與女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時分,嚴監生正在大聽陪著客。奶媽慌忙的走了出來說道:“奶奶斷氣了!”嚴監生哭著走了進去;隻見趙氏扶著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眾人且扶著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灌了下去。灌醒了時,披頭散發,滿地打滾,哭得天昏地暗,連嚴監生也無可奈何。


    管家都在廳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殮,隻有兩個舅奶奶在房裏,乘著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裏。嚴監生慌忙叫奶媽抱起兒子來。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時衣衾棺槨,都是現成的;入過了殮,天才亮了。靈柩停在第二層中堂內,眾人進來參了靈,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兩個。第三日成服,趙氏定要披麻帶孝,兩位舅爺斷然不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們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隻帶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議禮已定。報喪出去。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不必細說。


    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於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兩石、醃冬菜每家也是兩石,火腿每家四隻,雞鴨小菜不算。不覺到了除夕,嚴監生拜過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嚴監生同趙氏對坐,奶媽帶著兒子坐在底下。吃了幾□酒,嚴監生掉下淚來,指著一張櫥裏,向趙氏說道:“昨日典□內送來三百兩利錢,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日送來,我就交給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裏用。今年又送這銀子來,可憐就沒人接了!”


    趙氏道:“你也別說大娘的銀子沒用處,我是看見的;想起一年到頭,逢時遇節,庵裏師姑送盒子,賣花婆換珠翠,彈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離門,那一個不受他的恩惠?況他又心慈,見那些窮親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給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給人穿;這些根子,夠做甚麽?再有些也完了!倒是兩位舅爺,從來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這銀子也不必用掉,到過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幾迴好事。剩下來的銀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舉年,就是送給兩位舅爺做盤程,也是該的。”嚴監生聽著他說。桌子底下一個貓就趴在他腿上。嚴監生一腳踢開了,那貓嚇的跑到房內去,跳上床頭。隻聽得一聲大響,床頭上掉下一個東西來,把地板上的酒壇子都打碎了。拿燭去看,原來那瘟貓,把床頂上的板,跳蹋了一塊,上麵掉下一個大竹簍子來;靠近看,隻見一地黑棗子拌在酒裏,蔑簍橫放著。兩個人才扳過來,棗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紙包;打開看時,共五百兩銀子。嚴監生歎道:“我說他的銀子那裏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曆年積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而今他往那裏去了!”一迴哭著,叫人掃了地。把那乾棗子裝了一盤,同趙氏放在靈前桌上;伏著靈床前,又哭了一場。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節,在家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顛倒,恍惚不寧。過了燈節後,就叫心口疼痛。初時撐著,每晚算賬,直算到三更鼓。後來就漸漸飲食少進,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銀子吃人參。趙氏勸他道:“你心裏不自在,這家務事就丟開了罷。”他說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托那個?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隻吃兩碗粥湯,臥床不起。等到天氣和暖,又勉強進些飲食,掙起來家前屋後走走;挨過長夏,立秋以來,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莊的仆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裏隻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過藥,聽著蕭蕭落葉打得窗子響,自覺得心裏虛怯,長歎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裏麵睡下。趙氏從房外同兩位舅爺進來問病,就辭別了到省城裏鄉試去。嚴監生叫丫鬟扶起來,勉強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幾日不曾看妹丈,原來又瘦了些,喜得精神還好。”嚴監生忙請他坐下,說了些恭喜的話,留在房裏吃點心。講到除夕晚裏這一番話,便叫趙氏拿出幾封銀子來,指著趙氏說道:“這倒是他的意思,說姊姊留下來的一點東西,送給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盤費。我這病勢沉重,將來二位迴府,不知可否會得著!我死之後,二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裏的氣!”兩位接了銀子,每位懷裏帶著兩封;謝了又謝,又說了許多安慰寬心的話,作別去了。


    自此嚴監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無起色。諸親六眷,都來問候,五個侄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到中秋以後,醫生都不下藥了;把管莊的家人,都從鄉裏叫了來,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晚間擠了一屋子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裏,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接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裏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大侄子上前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麵?”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那裏,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溜圓,把頭又狠狠的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婦抱著兒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聽了這話,兩眼閉著搖頭。那手隻是指著不動。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近上前道:“老爺!別人都說的不相幹,隻有我曉得你的意思!”隻因這一句話,有分教:‘爭田奪產,又從骨肉起戈矛;繼嗣延宗,齊向官司進詞訟。’


    不知趙氏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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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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