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 吳敬梓 著 ]


    正文 前言


    本章字數:1306


    中國的白話長篇小說,自《水滸》、《三國演義》等不朽巨著問世以後,在知識分子及市民階層中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以小說鋪陳曆史,演述英雄豪傑、才子佳人,成為明清二代普遍的文化現象,小說家的地位因此而得到奠定。但後世作品,除了不多幾部能與《水滸》、《三國》並駕齊驅外,大多數在反映社會的深度上或在人物的刻劃上沒有很令人滿意的成就。直到清代康、乾時,才出現了《紅樓夢》與《儒林外史》這兩部在小說史上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紅樓夢》把筆觸瞄準封建豪門大院;而《儒林外史》則把鋒芒射向社會,——寫秀才舉人、翰院名士、市井細民,而且是客觀的、寫實的,這在中國小說中是不多見的。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康、乾年間名人吳敬梓。吳敬梓(1701一1754),字敏軒,一字粒民,晚號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他出身於曆代顯宦之家,十八歲中秀才,乾隆元年(1735)安徽巡撫薦應博學鴻詞,他托病不就。生平除著有《儒林外史》外,尚有《文木山房集》。《儒林外史》所表現的正是吳敬梓親身所曆所聞,也寄托了他看重文行出處、鄙視功名富貴的高尚情操。


    《儒林外史》是一部諷刺小說,是一幅活生生的社會麵貌圖。正如惺園退士所說,它摹繪世故人情,真如鑄鼎象物,魃魅魍魎,畢現尺幅;而複以數賢人砥柱中流,振興世教。其寫君子也,如睹道貌,如聞格言;其寫小人也,窺其肺腑,描其聲態,畫圖所不能到者,筆乃足以達之”。臥鬧草堂刻本評說:“慎勿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由此可見,《儒林外史》以生動形象的筆墨,逼真地反映了社會。正因為如此,考據家們曾經把書中的人物一一與曆史上真人真事相比照,推斷出書中人物的藝術原形。還有人特地跑到茶館中去體驗現實,名之為“溫習《儒林外史》”。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了《儒林外史》的成功與偉大。


    由於吳敬梓具有高深的文學修養,又有豐富的社會閱曆,所以才能把那個時代寫深寫透。他把民間口語加以提煉,以樸素、幽默、本色的語言,寫科舉的腐朽黑暗,腐儒及假名士的庸俗可笑,貪官汙吏的刻薄可鄙,無不恰到好處,謔而不苛,不墮落暴露小說的惡趣之中。在藝術結構上,它沒有貫穿到底的人物,而是分階段地展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這種體製,對清晚期小說有很大影響,如《海上花列傳》、《官場現形記》等,均模擬《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的版本,現存最早的刻本是嘉慶八年(1803)臥閑草堂刊本。此後有清汪浦禮閣本、藝古堂本、蘇州群玉齋本、申報館排印本等。這次排印,是以臥閉草堂本為底本,依其它各本改正了個別錯字。


    洪江


    一九九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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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一迴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本章字數:7415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長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居住;七歲時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黹,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麵前來,說道:“兒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隻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隻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夥,當的當了,賣的賣了;隻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黹生活賺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隻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著,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給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隻在這一帶玩耍。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與你買點心吃。隻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迴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迴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迴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蔭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山上,青一塊,紫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裏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迴,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圖畫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正存想間,隻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條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條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麵,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麵把酒來斟。


    吃了一迴,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迴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鍾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


    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麵。前月初十搬家,大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乾鹿肉來贈予,這一盤就是了。這一迴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迴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吃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迴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迴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隻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才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乘一輛牛車載了母親,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裏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玩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隻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常和他親熱地邀在草堂裏坐著說話兒。一日,正和秦老坐著,隻見外邊走進一個人,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爺,所以時常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並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麽?”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吩咐要書二十四副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逕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並送來。”秦老在旁,再三慫恿。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隻得應諾了。迴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題了詩在上麵。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隻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危素受了禮物,隻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歎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然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麽?”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迴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迴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照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裏,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迴覆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麽?”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說的都是甚麽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下是不識怡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迴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什麽?”王冕道:“秦老爺,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幹木、泄柳的故事麽?我是不願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拿甚麽話去迴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迴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迴縣裏,不要說王相公不肯;隻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彼此爭論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親要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事,方才應諾去了,迴覆知縣。


    知縣心裏想道:“這小斯那裏害什麽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麵,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順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個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誌書上少不得稱讚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麽做不得?”


    當下定了主意,次早傳齊轎夫,不用全副執事,隻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鄉裏人聽見鑼聲,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隻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裏麵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裏牽牛出去飲水,尚未迴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裏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裏,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裏。”說畢,關著門進去了。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裏;請老爺龍駕到公館裏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後來。


    屋後橫七豎八條田埂,遠遠的一麵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裏多路,彼此叫唿,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裏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麽?他在二十裏路外王家集親家那裏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迴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迴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治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並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裏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麽要結交他?但他這一番迴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隻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曆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機遇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


    秦老又走迴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迴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迴去。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裏大站,七十裏小站,一逕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隻得租個小奄門麵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裏,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裏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斯,動不動大唿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裏;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裏,隻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麵黃饑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淹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隻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歎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裏做甚麽!”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舊迴家。入了浙江境,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迴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健康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一包柿餅,拿過去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


    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製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


    到了服闋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隻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都市,並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迴來,隻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裏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麵皮,三綹髭須,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裏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裏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下馬,屯在外邊,把馬都係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裏,分賓主施禮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麽?”吳王歎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迴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隻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統一,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個個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進城裏,迴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鈔來給你看。”王冕接過來看,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麵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餘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說著,天色晚了下來。


    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麵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隻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夥,各自歇息。


    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來作官。初時不在意裏,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並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


    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彩緞表裏,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麽?而今皇恩授他諮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裏人,隻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蛸滿室,蓬萵蔽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諮嗟歎息了一迴,仍舊捧詔迴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於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於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麵還有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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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迴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本章字數:6451


    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隻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裏來同議。


    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裏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禮,都還過了禮。申祥甫向發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麵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鈔錢,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隻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隻這一位荀老爺,三十晚裏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燒得滾熱,送與眾位吃。荀老爺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兩隻紅眼邊,一副鐵鍋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隻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裏,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爺,他就是老爺麵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爺,我聽說,他從年裏頭,就出差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爺請;李老爺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爺家大廳上。”說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裏,領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裏這幾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個做頭。像這荀老爺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情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都派了分子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


    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爺坐在首席,斟上茶來。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在這觀音庵裏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隻這申老爺的令郎,就是夏老爺的令婿;夏老爺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隻是這個先生,須要到城裏去請才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裏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裏師爺家迎了迴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騎著老爺棚子裏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和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後來將周先生請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裏還不大喜歡。後來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才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麵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總甲果然向周先生說了,每年酬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才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麵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迴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隻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那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稱為“小友”。就如女兒嫁人: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唿“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算到頭發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閑話休提。


    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隻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裏,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了兩張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筷,卻如風卷殘雲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麽不用肴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於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道:“隻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裏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筷聽他念詩。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長齋,胡須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


    周進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該罰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不該罰?但這個笑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聖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隻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隻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隻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裏。


    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討了茶來吃點心。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裏?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爺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紅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隻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


    荀老爺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隻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隻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什麽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僥幸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的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那時不知什麽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迴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裏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陪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


    晚間,學生迴去。把各家的見麵禮拆開來看:隻見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一起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的不得了。周進隻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導。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吃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到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株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迴,隻見蒙蒙的細兩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河上流處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席蓬,所以怕雨。將近河岸,隻見艙中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唿船家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


    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張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麵相陪。王舉人道:“你這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裏曾考過一個案道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作館,差是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認識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麵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別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隻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開廉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俺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迴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隻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周進隻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才上墳迴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迴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樣。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才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俺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麵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什麽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落在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不作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


    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台。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隨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安置後,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這個荀老爺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裏又向眾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隻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抄了些麵筋、豆腐幹,送在庵裏;又送了幾迴饅頭、叉燒包,就是這些原故了。”眾人都不歡喜。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麵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呆頭呆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隻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賣,差一個記帳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來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隻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請求行主人領著。


    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導:“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來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板擺得整整齊齊;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隻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


    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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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迴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


    本章字數:8304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隻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都慌了,隻道一時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餘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看號板,又是一頭撞了去;這迴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也勸不住。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麽?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為甚麽號淘痛哭?”周進也不聽見,隻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滾的眾人心裏都淒慘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在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


    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隻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隻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為甚麽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隻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


    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隻是那裏有一筆錢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麽不肯?隻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不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迴到行裏。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準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值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


    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個個喜歡,一齊迴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認識的,也來相認。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飯團之類,親自上門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爺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試三甲,授了部屬。


    荏苒三年,升了禦史,欽點廣東學道。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己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麵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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