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可別被那林氏裝模作樣的給騙了!”這次卻是段美人搶在了柳禦女之前,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叫了起來,“按著宮裏的規矩,良人每季可以分到的衣料,內司那邊早就送到梨雪庭了!那林氏分明就是有意陷害娘娘,這才故意不穿的,此事查個檔便知,妾身住的吹花閣離梨雪庭不遠,素絲姑娘親自送了兩處的衣料,妾身親眼所見,哪裏會有假?”


    柳禦女慢了一步,此刻便道:“娘娘請看這小菊,乃是林良人的宮女,穿的上襦也是八成新的呢,娘娘節儉,平常衣裙五六成新的,在後殿裏妾身也常見娘娘那麽穿著,那林氏是小菊的主子,慢說是在梨雪閣裏不該穿的比小菊還不如,昨兒個她可是離了長錦宮要往禦花園裏賞景的,既然是出門,等閑人哪有不揀了新衣穿的道理?”


    陳世婦這會終於尋到了機會接話,她鄭重點頭:“柳妹妹說的對極了,可見那林氏出門之前就是不懷好意,這才故意穿的破爛,分明就是存心去丟娘娘的臉,想在汙蔑娘娘之餘,還要栽贓娘娘委屈了她!這賤婢好沒良心!好狠毒的心腸!”


    眼看眾嬪都是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恨不得追到永巷裏去尋林氏的麻煩,牧碧微這才笑了一笑,和藹可親的道:“本宮知道你們大多是好的,即使本宮有什麽疏忽的地方,想來你們也能體諒……”


    “娘娘對妾等已經是體恤憐惜了,先不說娘娘還撫養著西平公主,公主殿下年幼,正是需要娘娘悉心陪伴的時候,咱們怎麽還能叫娘娘操心?”這話卻是要由長錦宮裏唯一的一位世婦來說的,是以沒人爭搶的情況下,陳世婦捏著帕子端端正正的說道,“就說娘娘自己,一麵要服侍陛下,一麵為長錦宮上下操勞,隻看娘娘入主長錦宮以來,除了那沒良心的林氏,誰身上不是出出進進一身光鮮,連胭脂花粉都比旁的宮裏要好上幾分!咱們若還要對娘娘說三道四,那當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真真是活該挨上五雷轟頂才是道理!”


    眾嬪都紛紛隨之賭咒發誓,將林氏唾罵得不成樣子。


    牧碧微嘴角的淡笑終於轉濃,卻仍舊堅持道:“雖然如此,但還是叫小菊來說一說林氏平素的日子如何,若是本宮有錯,也好叫本宮改之。”


    眾嬪聞言對望幾眼,心想牧碧微這口氣到底沒出完,這是要借小菊之口繼續宣揚林氏的無恥,並敲打她們呢,隻是她們見牧碧微真正堅持,也不敢再阻攔,都琢磨著一會小菊說起來自己怎麽變著法子聲討林氏好叫牧碧微高興了。


    第四十五章 所謂主位(下)


    小菊進殿後跪了半天,終於輪到她說話,先給牧碧微恭敬的叩了頭,這才口齒清晰的說了起來:“奴婢小菊,太寧元年入宮,經曹女史教導規矩,由內司分入長錦宮伺候,先前隻是粗使,太寧二年陛下冊封後宮,林良人入宮後,內司便指了奴婢到林良人身邊,一起的還有另外的小蘭、小梅和小竹。”


    她說到這裏,牧碧微閑閑一笑,漫不經心的道:“看來林良人卻是個雅人,梅蘭菊竹,連身邊宮人也透著雅致。”


    柳禦女立刻接話道:“娘娘這話卻是太抬舉那林氏了,妾身啊和林氏差不多時候進宮,她沒進宮前也不過是個小吏之女罷了,其祖母重男孫輕女孫,在閨閣裏的時候認的字怕還沒有妾身多呢!就是妾身也不過是略識幾個字,別說舞文弄墨,那些個句子裏頭稍幾個生字,妾身就要露醜了,她給身邊宮女起這樣的名字也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


    眾嬪都爭先恐後的點頭。


    牧碧微笑了笑也沒多說什麽,隻聽著小菊繼續說下去:“良人性.子喜歡安靜,也不怎麽得寵,平常有什麽心事計較也不愛說出來,奴婢們伺候的時候也隻能猜著她的心思說話,若是猜錯了,良人也不罵人,就使奴婢們頂著水盆在榻前跪著,有時候跪一晚,有時候跪幾個時辰,端看良人心情而定。”


    說著不待人問,自己提了裙子露出小腿上的幾處淤傷來,上首牧碧微以袖掩麵,似極為不忍。


    這迴是段美人驚唿了一聲,道:“自己不說話,宮人猜測意思說錯了話,雖然該罰,可哪有為點子小時就罰人一跪幾個時辰的?還要頂上水?就算是林氏自己的宮女,可咱們長錦宮可不像那些個沒規矩的宮裏一樣,宣徽娘娘仁慈,咱們這些人自然不能與娘娘相比,可看著娘娘待素繡她們的好,也斷然沒有動不動這樣重罰的道理啊!”


    牧碧微就歎了口氣:“你們方才還要說本宮待你們好,是沒的挑的,如今聽小菊說了這話可曉得了罷?本宮……唉,這都是本宮不當心,想著宮女雖然是奴婢,可多年伺候下來總也有主仆情份下來了,不必本宮多嘴,你們自然不會太過虧待,再說小菊也好,林氏也罷,都是比本宮先進長錦宮的,本宮想啊,本宮雖然是主位,到底後來的,貿然關心你們怎麽對待奴婢,怕是反而叫你們多心……這主位卻是當真難做!”


    她連主位難做的話都說了出來,眾嬪自然又是一番惶恐的請罪,陳世婦拿帕子擦著眼角戚聲道:“娘娘可千萬別多心,咱們宮裏雖然出了個爛良心沒心肝的林氏,可咱們不敢說能夠報答娘娘什麽,卻總是感激娘娘這兩年來的維護之情的!”


    “說起來呢,也是因為西平公主年紀小,公主身子弱,你們也清楚,本宮前兩年一心撲在了公主身上,對你們也隻是偶爾過問幾句。”牧碧微吐了口氣,環視眾人,正色道,“林良人呢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到了本宮麵前,不論本宮怎麽平易近人,都是話也沒幾句的,本宮看著她那拘束的模樣也覺得可憐,想她這樣也是不痛快的,索性呢就少叫她過來了,也不曉得是不是這個緣故反而叫她誤會上了,不想卻連累到了小菊她們身上。”


    柳禦女忙道:“所謂不聲不響的是賊,林氏那模樣,不瞞娘娘,妾身平時就很看不過去了!也沒見人去欺負她,偏生每次站在那裏都仿佛是受了委屈一樣,一般的宮嬪,她那副樣子做給誰看呢?可見其心就是壞的,虧得陛下明鑒沒上她的當!”


    “林氏這心思的確狠毒,娘娘不常叫她到澄練殿,本是見她局促不安上不得台麵的樣子,怕她自己不好受,這一片體貼之情,林氏自己不領會,反而遷怒到了身邊宮女身上,也難怪她進宮以來不得寵,這樣的心思莫說伺候陛下了,就是尋常人家娶到這樣的新婦也真正是作了孽!”趙才人脆聲接話,麵現怒色。


    小菊又道:“自打宣徽娘娘執掌長錦宮以來,良人雖然失寵了,但內司因著娘娘的緣故,份例卻是不敢扣了,按著良人的份子良人原本過的也是不錯的,可良人卻將那些個東西都藏了起來不肯動,就連奴婢們也隻有每季外出穿的一身衣裙。”說著她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昨兒穿到今日的八成新上襦和半舊的羅裙,慚愧道,“奴婢這一季最好的衣裙就是這一套了,其他都是出不得門的。”


    眾嬪又是一番憐恤咒罵,這會連侍立的宮女都覺得林氏太過分了些,良人份例充足的情況下,要給身邊宮女些體麵其實不難,何況小菊她們這些宮女每季也自有衣料份子的,可看這模樣,恐怕連她們這些宮女的都被林良人克扣了下去……這樣的主子憑哪個宮人來說都要唾棄一口——實在是太失主子的身份!


    小菊又說了許多在梨雪庭時的委屈,中間不忘記帶上幾句牧碧微是如何的大方公正,偏偏林良人就是對牧碧微包藏禍心,因此竟主動與雲台宮聯係上了,謀害起了自己宮裏的主位。


    她每說一段,牧碧微閑閑插上一兩句,眾嬪自然也要有所表示,這麽半晌光景,林氏祖孫幾代都被眾人左一句右一句的扯了出來,從頭到腳都堆了幾層的罵聲。


    牧碧微看了看殿外天色,覺得時候也差不多了,便拿帕子輕按眼角,歎息一聲道:“如此說來,這林氏雖然背叛本宮,可到底也是因為本宮沒盡到主位之責,委屈她了。”


    柳禦女等人義憤填膺道:“娘娘就是這樣天生的一副慈悲心腸,那林氏才打量著娘娘好說話,知道她就算被戳穿了,娘娘也要念一念舊情,這才黑了心肝的謀害娘娘呢!換成了旁的主位,也不必提右昭儀當年曾當殿活活打死過陛下寵幸的宮人了,就是唐隆徽,早先的楚美人、肖良人,哪一個不是她害過的?如今的何光訓,雖然也不是個好的,可才進宮的時候也差點折在了唐隆徽手裏呢,雲台宮的宮人,要不是因為唐隆徽這兩年寵愛漸漸衰弱,為了好叫陛下還到雲台宮去,因此才鬆了鬆手,換做了娘娘進宮前兩年的時候,雲台宮那些宮人哪一個不是擺設?”


    段美人亦道:“娘娘對林氏可謂是仁至義盡,這小蹄子自己昏了頭做下糊塗事,如今怎麽還能夠怪娘娘?她也不想一想,同樣是失了寵的宮嬪,長信宮的範世婦、路禦女,哪一個位份不在她之上、當年的寵愛不勝過了她?就因為長信宮沒主位,當年範世婦是生生病死都沒人看的,雖然左昭儀在範世婦病倒後有所照拂,但也隻是照拂罷了,哪裏比得上有主位從旁看顧的可依?娘娘庇護咱們這些人兩年,咱們什麽都沒為娘娘做不說,竟還出了林氏這吃裏扒外的東西!娘娘若還要再說自己的不是,咱們簡直沒臉活了!”


    眾嬪對望幾眼,都是紛紛跪了下來求牧碧微收迴前言。


    見她們盛意拳拳,牧碧微又感慨了幾句,才道:“本宮曉得你們都是好的,林氏麽也不過是一時糊塗,雖然她害了本宮,可如今陛下已經罰了她,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本宮也不能為她說什麽,隻是永巷日子艱辛,你們若得暇也好歹看顧些罷。”


    眾嬪紛紛沒口子的讚牧碧微心善,又咒罵林氏天良喪盡,才會背叛這般好的主位,牧碧微命她們起了來,望著小菊目含戚色,歎道:“林氏是陛下親自處置的,陛下對本宮一片愛護維護之心,本宮雖然憐恤她,又豈能罔顧了陛下之意?”


    說到此處,也不等眾嬪接話,便話鋒一轉,道,“到底林氏也是長錦宮裏待過的,本宮想到她如今的情景心頭悲戚,也罷,林氏的事情本宮是管不上了,這小菊既然是林氏身邊人,念在她舊主的份上,本宮少不得也要照顧些……本宮這澄練殿裏本就缺了幾個份額未補,小菊你可願意留在這裏伺候?”


    小菊大喜過望,立刻叩了個頭欣喜萬分道:“奴婢願意,奴婢謝娘娘大恩!”


    眾嬪看到這裏,哪裏還不明白這裏頭的意思?都再讚了一遍牧碧微的仁義厚道,又說小菊有福氣,牧碧微當場給小菊改了名字叫做金蕊,金蕊是菊花別稱之一——雖然沒排進素字輩,可怎麽說也是牧碧微親自改的名,在場的人都知道牧碧微這樣公開且堂皇的把小菊,哦,如今是金蕊了,在林良人才被處置的次日就調到澄練殿,無非就是要警告她們、也是告訴六宮,下次再想這樣設計害她,且好生掂量掂量!


    包括柳禦女在內,這會嘴上頌讚著牧碧微的仁義慈悲,心裏卻是一陣陣的冷著——林良人在長錦宮的宮嬪裏,可以說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就是位份也是最低的,牧碧微執掌長錦宮這兩年來,給梨雪庭的東西向來沒有多過一份,這樣漫不經心的,誰能想到,林良人兩年默默無聞之下發難,卻不曉得自己身邊早早埋下了小菊這顆棋子等著推她一把入深淵?


    卻聽牧碧微命金蕊起來,賞了些東西,著她下去養傷,含笑問那些菊花珍品如何還不搬運上來,眾嬪知道,今兒這場算是過去了,可她們心裏又怎麽過得去?


    雖然不知道金蕊是幾時被收買的,但想到牧碧微對個早已無寵的良人都這樣防備,她們這些人,雖然寵愛無人能比牧碧微更盛,可到底有幾個也是有寵的,牧碧微卻又留了多少後手?


    這個從入主長錦宮以來始終一副笑臉迎人、滿口悲憫的主位,不聲不響之間,究竟在這長錦宮裏埋下了多少棋子?


    一時間,眾人都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第四十六章 探望


    又到命婦進宮的日子,一大早,牧碧微柔情蜜意的送走姬深,便忙忙的打發了阿善去接人,自己換了一身家常衣裙,又命挽裳抱了西平過來預備著。


    阿善還沒從甘泉宮迴來,素絲進來站了一站,見到西平在,就沒吭聲。


    牧碧微看到,便吩咐挽袂:“本宮記得玉桐昨兒寫的字很好,特特使人收在你房裏的,待會舅母等人過來,正好拿給她們瞧瞧,也好知道咱們的玉桐如今也能寫字了。”


    西平聽了,果然歡喜,叫道:“兒臣親自收的,兒臣去拿。”


    等挽袂把西平帶走,素絲才道:“娘娘,林氏沒了。”


    牧碧微看著她說這句話時一閃而過的惶恐,慢悠悠的問:“哪個林氏啊?”


    “迴娘娘,先前咱們宮的林良人,後來因著吃裏扒外,串通了雲台宮唐隆徽和嘉福宮樂美人謀害娘娘的那個。”素絲被她問的一凜,忙道。


    “可憐的人,前幾日聽說在舂米不是還好好的嗎?怎的就沒了?真真是旦夕禍福!”牧碧微漫不經心的道,“好歹是長錦宮出去的,告訴內司給口好點的棺材葬了罷。”


    “是!”素絲答應著去了,旁邊挽裳等她出去了,便輕輕笑道:“陳世婦她們的手腳倒還算利落。”


    牧碧微淡淡的笑了笑:“不利落的話,自然有利落的人在……聽說昨兒個焦世婦過來過?”


    “說是新繡了一件披帔進與娘娘。”挽裳含笑道,“當時陛下在,焦世婦就沒進殿,隻把東西留下就告辭了。”


    “唔。”牧碧微點了點頭,卻不多說了,這時候挽袂也帶了西平迴來,西平手裏小心翼翼的捧著幾張宣紙,猶如珍寶般放到了案上,期盼道:“母妃,舅母她們幾時來呀?”


    牧碧微伸指點一點她額,含著笑道:“善姑姑親自去接她們了,等她們給你皇祖母覲見過了就迴過來。”


    沈太君和徐氏究竟是正經的命婦,自從牧碧微晉封宣徽後,她們進宮探望,高太後倒也會見上一見,雖然多半是不冷不熱的說上幾句,到底不似那些出身寒微的妃嬪娘家人一樣隻能在甘泉宮外行禮,忒沒麵子。


    隻是高太後究竟對牧碧微的印象不很好,所以即使這樣的日子,也不要牧碧微過去——太後這樣不掩飾自己的心意,牧碧微也樂得輕鬆。


    使人拿上石榴來,與西平一起剝著逗她說幾句童言趣語,一個石榴剝了大半,終於外頭傳來人聲,守在門口的素帛轉進來道:“是老太君和少夫人來了。”


    “祖母進宮了?”牧碧微吃了一驚,兩年前,她才進宮的時候,還隻是青衣,沒資格讓娘家人進宮探望,求了姬深一次,方得了一個機會,自從那次後,沈太君到底年紀大了,也就鮮少進宮,每每都是告了病,牧碧微和繼母徐氏一向麵和心不和,後來小何氏過了門,每次都由小何氏進宮,先到澄練殿來說一說牧家的事情,再到定興殿去探望她的姐姐何光訓——如此自然也在定興殿留飯,牧碧微既得了家中消息,又不必太敷衍這個嫂子,而何氏呢卻可以得著更多與妹妹相處的時間,卻是兩家裏都皆大歡喜。


    沈太君最近一次進宮,還是聖駕到溫泉山避暑前的一次,那時候蔣遙才致仕,牧齊被召迴鄴都,朝中風起雲湧,沈太君擔憂牧齊,這才進宮向孫女打探姬深的心意。


    如今怎麽又來了?牧碧微並非不想見到祖母,卻擔憂是否家中又出了什麽事?或者朝局對牧齊不利?


    雖然聶元生提醒過她,小何氏這次進宮的打算,但牧碧微覺得何家想再讓人進宮的打算,小何氏未必會與自己商議,她該說的人是何氏才對。


    “祖母!”牧碧微思索的這點時候,阿善已經親自扶著沈太君進來了,沈太君當年因牧齊和牧碧川一起下獄,受到的打擊極大,又因為愧疚於將孫女送進宮,而長孫也沒娶名門閨秀,這兩年來心情一直不太好,即使有了曾孫後稍稍舒緩了些心頭抑鬱,但究竟看著比從前蒼老了許多。


    如今沈太君發絲之中已見有一半都是銀白的了,挽了倭墮髻,隨意插了兩支赤金釵,簪著一朵秋香色絹花,麵上淡施脂粉,到底顯出幾分好氣色來,穿了琥珀色對襟寬袖上襦,暗藍繡蝠紋羅裙,氣質文靜而優雅,卻是牧碧微的年少俏麗也比不上的。


    牧碧微年幼的時候曾經很羨慕過沈太君這樣的氣質,隻是雖然她也算沈太君親自教養長大的,究竟被外祖家和阿善的影響太深,將沈家代代相傳的禮儀學了個形似,那種世家望族刻在骨子裏的優雅貞靜卻隻能騙騙外行。


    她親自走下榻來扶了沈太君上座,沈太君雖然不是頭次看她這樣做,到底還是說了句:“這不合規矩。”


    牧碧微不在意的說道:“這兒也沒外人,再說,陛下向來不拘禮,就是陛下在這兒見到也沒什麽。”


    自從冊了宣徽以來,敢說她行事不合規矩的,除了太後也隻有沈太君了,每次聽見沈太君這麽說,牧碧微便很慶幸自己幸虧沒被沈太君教導成一個模範的世家女,不然,看一看宮裏那些出身高貴、或者所高太後所中意的妃嬪過的多麽不如意,就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場。


    高太後就是一個典型的世家之女,她對後妃的要求,其實和沈太君對孫婦的要求都是一個路子,隻不過身份使然,也有性格使然,沈太君遠不及高太後在這點上的執著與強勢,就譬如沈太君對於第一個兒婦閔氏的出身和為人處事其實也不是非常滿意,但閔氏過門後,沈太君還是很快的交出了管家權,盡心指導,竭力幫扶——這兩位母親,挑選兒婦的本意自然是好的,賢德大氣又出身優渥的女子,無論是作為一國皇後還是一府主母,才有足夠的資本與氣度。


    問題是姬深一點也不喜歡世家所謂的端莊賢淑!他嚐嘲笑漢時著名的賢妃班婕妤:“此婦甚愚,帝邀其同輦,即有心抬舉,既不識抬舉,自有他人登之,與帝同輦。”


    ——實際上在聽說姬深對班婕妤的這番評價前,牧碧微就從他那不喜人拒恩的性.子上揣測了幾分,對於姬深這不在乎禮儀的性情,牧碧微卻很滿意,她雖然在沈太君的教導下不怵那些繁瑣的禮儀,但也樂得輕鬆些。


    幾乎是強按沈太君坐下了,牧碧微才轉頭看了眼跟在沈太君身後進殿的婦人,小何氏比牧碧微其實還要小兩歲,但因為已經生育了一子的緣故,比起兩年前在定興殿裏的初見,眉宇間卻是添上了幾分成熟的風韻。


    許是因著再次有孕的緣故,小何氏看起來比幾個月前胖了些,但她生得甚美,這發胖也不很過分,望去隻覺得珠圓玉潤,絲毫不覺臃腫。


    她穿了豆綠交領錦繡襦衫,係著牙色留仙裙,發挽驚鴻髻,鬢邊步搖珠串垂落,發中金翠閃爍,牧碧微卻是一眼看見了她頭上珠翠裏一支不起眼的青金石簪子,眼中掠過一絲複雜,抬手抓住了小何氏的手臂,阻止她繼續行禮,溫言道:“大嫂一路辛苦,都是自家人,何必還要多禮?更別說大嫂如今又有了身子。”


    “這是應該的。”小何氏比起兩年前因愛慕夫婿,對小姑迫不及待的討好,如今到底也添了幾分沉穩之色,但聽牧碧微這麽說,眼角眉梢立刻舒展開來,整個人都仿佛踱上了一層光輝,依舊可以看出她因這句話的欣慰。


    牧碧微見她這樣,心裏卻莫名的升起了一抹愧疚,憑心而論,這個長嫂除了出身低了些外委實沒什麽可挑剔的——小何氏對牧碧川當真是愛到了極點,這兩年因為位份和寵愛的緣故,牧碧微的消息來源也廣了許多,除了聶元生外,卓衡、阿善出宮探親,迴來少不得要尋機會說上幾句——整個鄴都都知道牧家孫婦對牧碧川那叫一個千依百順、愛到了骨子裏。


    自然,為人新婦,最緊要的還是為夫家延續子嗣,小何氏過門一年就誕下曾長孫牧嶸,雖然因著牧嶸年紀尚小,如今不過滿周,牧碧微心疼侄子,擔心年紀太小帶進宮來不妥,打算過兩年再讓小何氏帶他進宮給自己看,而小何氏如今又有了身子——因著愛慕牧碧川的緣故,小何氏對沈太君極為孝順,與徐氏走得不近,可場麵上也過得去的很,聽說還與牧碧城關係不錯……


    就是牧碧川聽來對這個妻子也是極滿意的。


    然而牧碧微到底因著何氏的緣故對她親熱不起來——兩年前西極行宮,若不是有聶元生,她和阿善可是早就死在了何氏的連環毒計之下了!


    雖然小何氏不計較何海之死——問題是何海死在雪藍關,固然與守關的牧齊沒能及時察覺到柔然探子潛入有極大的關係,到底不是牧家殺的,也並非牧家有意害他!


    可何氏卻是打從心眼裏要害死牧碧微。


    牧碧微從小嬌生慣養,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何況那時候兩家婚事都成定局,連原本極為反感牧家聘小何氏的牧碧微都悻悻的罷了手,在這種情況下何氏還要毒殺牧碧微,並企圖借此將整個牧家甚至閔家都拖下水……誰知道她以後還會不會再來一次?


    就算何氏現在想通了……以牧碧微的性情,叫她就這麽忍了,那是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的!


    牧碧微待小何氏受寵若驚的坐了,看了眼她手邊的茶水,立刻皺起眉,嗬斥上茶的素帛:“茶裏怎麽加了菊花?速速去換了!”


    素帛一怔,但還是很快道:“是!”


    卻是沈太君和小何氏聽著露出奇怪的神色,沈太君輕咳了一聲,道:“二娘,你知道寶娘的身子了?”


    牧碧微淡淡一笑:“大嫂又有了身子是件大喜事,孫女自然也要關心關心。”她並不忌諱叫沈太君知道除了她們進宮帶話來,自己還有旁的辦法打探家中消息,這樣傳了出去,前朝多少有些顧忌不說,徐氏也不能不乖巧些。


    迴答了沈太君的話,牧碧微便含笑看向了西平公主,西平公主上前給沈太君並小何氏行家禮,沈太君忙側身還了半禮,口中嗔牧碧微:“怎能叫公主如此?”


    小何氏自也不敢全受,牧碧微招手把行完禮的西平叫到身邊摟了,不以為然道:“祖母什麽都好,就是太拘禮了些,玉桐如今叫我一聲母妃,自然也是你們的晚輩,又不是大典上,私下裏一家人親親熱熱的見才好,又何必講究那些君君臣臣的?”


    沈太君一來對孫女有愧,二來她就這麽一個孫女,以她的為人,打小也是慣著縱著的,不然也不會看著阿善教唆牧碧微敵視繼母而隻是勸戒卻沒強硬的幹涉。


    這會被牧碧微頂撞了,也不生氣,隻是憐愛的看了眼西平:“公主殿下一直身子弱,如今看著倒是比幾個月前好多了,想來宮中有禦醫一路看著養護究竟不同,隻盼望接下來越來越好才是。”


    “這是自然的。”牧碧微信心十足道,她仿佛想起了什麽極為欣慰又好笑的事情,麵上現出一絲古怪的笑,“西平前幾天還能夠舉起裝滿了水果的銀盆了呢,喏,就是那邊那麽大的。”


    沈太君順著她視線看去,頓時皺起眉,輕斥道:“好端端的你叫她拿那個做什麽?小孩子家家的別扭了手腕?”


    卻聽西平嘟起嘴,猶自忿忿道:“誰叫她欺負母妃!”


    第四十七章 家務事


    沈太君聽了這話,心頭一跳,忙問:“二娘……”


    牧碧微掩嘴笑著道:“祖母放心,孫女可沒吃什麽虧——不過是祈年殿那孫氏出身卑賤不會教導,太後壽辰那日,新泰公主竟當眾向孫女無禮,虧得玉桐見到,一氣之下……嗯,此事對外當然另有說法,總之孫女和玉桐都沒吃虧就是。”


    看她說話時麵含得意,沈太君也不禁減了幾分擔心,隻是到底皺著眉,勸道:“孫氏雖然出身卑賤,但如今貴為右昭儀不說,聞說她也是極得上意的,你究竟還隻是宣徽,所謂上下有別,何況進了宮,從前出身也不過是說個嘴罷了,萬事還是以忍為上,免得徒生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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