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是泉州,不能浪費兵力。”試探攻擊的損失並不算大,許平也無意在此地用大批士兵的命去填,因為時間關係順軍依舊對明軍防禦不是很清楚,同樣因為這個原因許平也無法構建一個模擬陣地進行針對性訓練,於是他準備采用蒲觀水的作戰模式,首先炮擊然後出動部隊夜襲。明軍的指揮部淳化鎮外有一係列外圍據點,這些陣地增加了明軍防禦縱深,給明軍反應和增援機動的時間,同時還防止兵力過於稠密。許平覺得如此布置雖然有利,但如果能夠突襲明軍師指揮部那明軍就會群龍無首,還會喪失輜重儲備,這樣的攻擊若能成功的話順軍傷亡也會比較小,他計劃以兩個營近萬人對明軍外圍陣地發起多點攻擊,利用夜色給對方製造更多的麻煩——這種攻勢可以擾亂明軍的判斷,調動對明將的直屬和預備隊。防禦同樣不是靜態的,如果有地方形成突破的話,許平就能和敵人比較判斷、指揮和調遣能力。順軍方麵希望為消滅這支明軍付出兩千以內的損失,同時還希望繳獲足夠多的裝備讓他們能夠用來訓練和武裝新兵——各營教導隊都稱繳獲的明軍步槍很容易損壞,以前新兵在訓練時一個人損耗不了一支步槍,等新兵熟悉武器保養工作後,發給他的步槍就會是他在營中服役時的兵器,不過現在明軍的武器並沒有之前的那種質量。陳哲詢問過一些情況後向許平報告:這是因為齊國公大量使用商人參政,南明可能出現了嚴重的官商勾結導致武器質量滑坡。


    這段士氣許平一直用小股兵力進行多點試探的時候,唐德生也潛入外圍據點觀戰,雖然明軍的戰鬥經驗不如順軍,但是在工事的保護下他們擁有讓順軍付出重大代價的能力。今天唐德生觀察到順軍的滲透攻擊出現停頓,除了他意外還有很多觀察哨觀測到順軍開始構築炮壘、挖掘更多的交通壕。


    “這是他們要用大炮了。”唐德生知道這意味著順軍放棄了速戰速決的意圖,對方不是認為自己的防禦體係無法強攻下來,就是認為強攻需要的代價是不能容忍的,這同樣意味著憲法師把戰局拖向了持久戰局麵。之前唐德生學習防禦戰術時,最主要的戰例就是開封阻擊戰,而許平的教材裏詳細地講解了該如何挖掘戰壕、修築壘牆,形成戰壕和壘牆的互相掩護,以及該如何預判和反擊敵軍的進攻,甚至還有如何減少對方炮擊——包括用臼炮轟擊時的損害。唐德生和他手下的軍官們一絲不苟地按照著教材裏的思路進行布置,注意到順軍動用攻城炮的征兆後,憲法師馬上開始借鑒許平在開封阻擊戰中的經驗教訓。背後的步兵給刻意修成鋸齒狀的壕溝添加額外的遮蔽和壕內隔離時,唐德生用望遠鏡觀察著對麵順軍的動靜,輕聲自言自語道:“許將軍,我讀過您的每一篇文章。”


    順軍部署完畢後,在發起進攻的第一夜動用全部的臼炮同時猛烈炮擊五個明軍外圍據點,發射了數以百計的炮彈,在進行了對順軍來說空前的火力準備後,兩個營的順軍以突擊隊為先導發起攻擊,一直激戰到天明。


    天亮後許平接到報告,幾個時辰內順軍傷亡數百人,但還是一個據點也沒能突入。


    第九節 動搖


    這樣的戰果讓迫使許平承認失利,如果仗這樣打下去,順軍的損失是他所不能承受的。許平準備暫停繼續進攻,同時重新開始偵查試探,讓各營指揮官都靜下心來仔細繪畫明軍城防地圖。


    “一夜的外圍戰就損失了三百三十人,天啊,”看到戰果後反應最激烈的是周洞天,除了主力會戰外,這是自河南以來所有相持戰中從未有過的慘重傷亡,尤其這些損失的士兵還多是被神射和狙擊兩營派做突擊隊的骨幹士兵——雖然主力會戰一仗就是幾千的損失,但是主力會戰幾個月也沒有一次:“不到十天就能打光一個翼!”


    這個損失讓周洞天激烈反對繼續強攻憲法師,他提議分兵繞過憲法師向南進軍,如果沿途明軍倒戈那麽就會有炮灰部隊和仆從部隊幫著主力來對付南明第六軍,如果憲法師衝出來阻止那當然更好不過。


    “派多少軍隊南下?”李來亨則反對這個意見,三萬明軍在應天府虎視眈眈,順軍根本不可能派出很大一股的分軍:“給分軍帶多少輜重?帶多少攻城大炮?派多少兵馬保護他們的糧道?如果南方的明軍不立刻投降而是打算守一守試試看,分軍怎麽辦?”


    大炮運輸比較困難,李來亨還擔心由於憲法師的抵抗,有些明軍會生出頑抗的念頭,要是南方的明軍萬一沒有望風而降而是學著憲法師的模樣掘壕固守將會是一場災難——這在順軍隻派出很小一支分軍的情況下是可能的。如果要攻打明軍堅守的城市,那麽順軍就必須派去更多的兵員和大炮,而在目前順軍眾多野戰營都修整的時候如此行動會造成很多麻煩;要是不派的話那更無法收拾,所有的明軍都會懷疑順軍攻堅的能力——當順軍主力被第六軍近距離黏住的時候他們的攻堅能力也確實值得懷疑。


    許平比較傾向李來亨的意見,如果順軍處於極大的危險中,他不介意冒險一擊,劣勢方總是要把水攪渾才能贏得更多的機會,但是現在處於劣勢的並不是順軍而是明軍,幾萬明軍被順軍緊緊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喪失了全部的機動力和進攻能力隻能挨打。要是這個時候許平又自己去製造混亂,萬一被明軍趁亂摸魚那就太不值得了。


    此外許平還有一個擔憂,安慶大捷後他估計明軍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畏懼和順軍野戰,許平認為金求德就算還沒有被打破膽也不會再有多少野戰的信心,對麵的賀飛虎其實也一樣,正是因為這種信心缺乏才讓許平能夠更安全地機動,給他帶來很大的戰場優勢——比如之前唐德生偷襲順軍小部隊,並不敢堅持很久而是一看陷入相持就急忙撤退,這同樣也是因為對野戰沒有信心而送給順軍方麵的優勢。


    既然野戰信心下降,那麽許平估計未來明軍的作戰策略就會向堅守陣地傾向,如同憲法師這般。而許平希望明軍團在一起的單位越大越好,顯然若是第六軍整個抱成一團遠比現在這樣分兵三處對順軍的機動力更有利。這同樣是一個信心問題,明軍對固守的信心越低,那麽他們的每個防禦集團就會變得更大,各個據點之間的距離就會變大,給順軍更多的機動空間、更安全的糧道和行軍,還有更多野戰機會。眼下若是順軍表現得對一個師的明軍無可奈何,那麽許平擔心下次遇到的就是明軍以團為單位展開固守。


    “我們要消滅憲法師,”許平否決了周洞天的提議,他覺得有必要徹底殲滅這個師,給明軍主力發出一個清晰的信號:任何一個師單獨行動都是極不安全的,即使充分預備也沒有用。而且也是對南直隸、浙江牆頭草的一種威懾,以徹底打消他們固守對抗順軍的念頭:“不過我當然不會再這樣魯莽的強攻,我們慢慢來吧。”


    在許平忙著偵查敵情、繪製地圖的時候,明軍也日夜不停地加固工事,壕溝和壘牆不斷被加固和改善,兩軍對峙了數日沒有爆發任何激烈的戰鬥。


    “唐德生的防守很牢固,每個方向都很堅強,”經過仔細偵查後,許平放棄了他早先全線進攻,然後尋找薄弱點突破直搗明軍指揮部的設想,雖然這種攻擊首腦的戰術是他的最愛,但許平在偵查五天後坦率地承認,他說尋找的防禦漏洞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需要發動犧牲巨大的火力偵察去尋覓。反正持久戰的局麵已經形成,許平不打算繼續冒險:“我看還是一個釘子、一個釘子地拔這些據點吧,免得欲速則不達。”


    放慢交戰速度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各營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修整,同時安排新兵從事一些工作:無論是站崗、放哨還是監視敵軍,新兵能夠在真正的戰場上和老兵並肩執行任務都很有好處。陳哲指出這就是種費效比很高的訓練模式,敵軍喪失大部分進攻能力後,順軍新兵在接受鍛煉時不會比在後方訓練危險很多。


    接下來順軍就隻有在精心準備後才會發動進攻,而且每次都絕對隻針對一個外圍據點,每次進攻前許平都會盡可能挖掘戰壕接近明軍據點,集中火炮進行長久的射擊,然後出動兩營以上的兵力攻擊一個隻有幾百、上千人的明軍據點。


    在接下裏的一個月裏,順軍隻發動了四次攻擊,但每次都一次性拔掉唐德生的一個外圍據點,四次攻擊後憲法師的最外圍陣地被打入好幾個缺口,明軍傷亡超過一千人,而每次都在絕對優勢下才發動攻擊的順軍隻損失了不過數百人,除了時間被大大拖長以外,現在的進攻效率與第一次不可同日而語。


    “沒有反擊的防禦終歸還是不完整的防禦,”許平感到勝利的天平正不斷地向自己傾斜,他現在站在剛奪取的前明軍陣地中,已經可以看到淳化鎮的明軍核心堡壘。開戰以來一萬五千明軍始終被順軍緊密包圍,他們一舉一動都被四周的順軍收入眼底,每個陣地外不遠處都被順軍控製並產生牽製效果,明軍的機動力和反擊能力從始至終就一直很低,這給順軍以從容調集優勢兵力、兵器攻擊一點的能力:“等到明軍全部被逼進淳化鎮後,我們的臼炮就能沉重地打擊他們的士氣,殺傷他們的士兵。”


    當夜,順軍再次向一個薄弱據點發起攻擊擊,順軍再次拿下了唐德生手中的一個村子,李來亨發現對麵的明軍似乎有些猶豫,他注意到明軍進行了一次集結似乎有反擊的跡象,但李來亨等了一夜,最終他對麵的明軍還是放棄了奪迴陣地的努力,集結的明軍最終還是散開沒有衝出淳化鎮。


    天明後李來亨看到前衛營的教導隊把新兵帶到明軍炮兵火力邊緣進行操練,軍官們把號令喊得震天響,讓新兵組成方陣,在明軍的視野裏大模大樣地往複列隊走,然後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地變換隊形。


    這並不是李來亨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和之前一樣明軍向著順軍開了幾炮,但遙遠的距離讓炮彈的準頭很差,而且見識過這番場麵的順軍新兵並沒有如同第一次聽到炮聲時那般慌亂,李來亨看到前衛營的新兵方陣依舊井然有序,新兵們揮舞著手臂,以類似閱兵的隊形繼續在明軍眼前走來走去。


    “今天真熱啊,”李來亨看了一會兒,隨著太陽漸漸升上半空,初夏的大地明晃晃地讓人感覺快睜不開眼了。一夜沒睡的李來亨雖然有些困了,但是汗水很快就浸透了身上厚實的武裝服,李來亨想了想,帶著衛士走到陣地後方的溪流裏,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一猛子紮到水中。


    痛快地洗了一澡後,李來亨從清涼的溪水中戀戀不舍地爬了出來,他去睡覺前下令不在崗的官兵可以分批到溪水裏去過癮。


    堅守在壕溝和壘牆上的明軍士兵望著遠處在水裏嬉鬧的人影,一個個都把嘴閉得緊緊的。汗水從李洪的額頭上流下來,為了防備順軍的偷襲,三十五團的士兵輪流進入壕溝值班,蚊蟲在壕溝裏飛舞著,一刻不停地在李洪耳邊嗡嗡著,這種殺不光、趕不盡的小蟲子日夜不休地騷擾著壕溝中的明軍士兵們。


    李洪嫉妒地看著那些模糊的人影,在他所在位置的不遠處也有一條小溪流過,從明軍和順軍陣地間穿過。李洪擦了一下從眉間流到眼角的汗水,幻想著也能衝進水裏痛快一場,但幻想結束後,依舊呆在壕溝裏李洪卻覺得全身上下變得更癢了。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遠處的順軍士兵結束了他們的操練,李洪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地解散,挪動到樹蔭下去休息,有的時候李洪還能看到遠處的順軍士兵就在射程外不遠處玩球;有幾個晚上還能看到順軍那邊的篝火,聞到從遠處飄過來的烤兔肉的香氣。


    以前閑暇之餘李洪也和同袍們有類似的活動,但這些自從被圍後就都絕跡了,四周的黑暗中隱藏著隨時可能衝過來的敵人,全師都執行著嚴格的燈火管製,更不用說什麽娛樂,既沒有這麽大的活動空間也不可能有這個心情。還有野味和魚,李洪吞了口口水,現在城內連新鮮的蔬菜和蘑菇都不多了。


    換班的時間終於到了,李洪迴到淳化鎮中,路兩旁到處是百無聊賴的明軍同袍,被圍以來鎮內的明軍士兵就這樣一天天坐著,等待著順軍的進攻。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空等,除了一開始,後來順軍每次進攻範圍都很小,每次都啃明軍一點點陣地就停手。李洪和他所在的三十五團被圍以來一直在等待,準備用手中的武器狠狠打擊敵人,把敵人的攻擊擊退,但是他手中的武器很少有用武之地,雖然每一天都呆在戰壕或壘牆後戒備,但敵人卻總也不肯進攻。


    走進營地裏,李洪一頭倒在自己的鋪位上,緊張、無聊、還有戰壕裏的悶熱讓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一直休息到太陽下山,李洪才起身考慮去吃點什麽,以備晚上可能發生的戰事——雖然今夜不是他值班,但是戰爭隨時可能發生,軍官在訓練的時候就說過要抓緊時間吃飯,因為萬一發生激戰很可能好多個時辰都吃不上飯。李洪一邊準備吃飯,一邊準備再好好地保養一遍自己的武器,檢查一遍裝備。


    並不是每個士兵都想李洪這麽想,有些士兵已經開始偏離訓練時的要求,嚷嚷著順軍今夜絕對不會來進攻,辛苦地重複各項戒備是在做無用功——絕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對的。


    按照規定完成了今日的例行戰前檢查後,李洪突然聽到了一陣哀嚎由遠而近,從營門前經過,然後又向著遠方而去。這聲音一下子把李洪的胃口打消不少,這並不是因為那個倒黴的傷員的唿喊聲,這種聲音雖然不多但是李洪還是聽過幾次的,讓他不能忘懷的是距離自己這個軍營不遠處的傷兵營。


    被圍以來,傷兵和病號不斷增多,師部就在淳化鎮中心修建了一個看護營,隨著被圍日久,這個營的麵積也在慢慢地擴大。上次李洪曾經從那個看護營前經過一次,雖然僅僅是一瞥,他仍看到裏麵密密麻麻的傷兵們。傷兵們沒有辦法被轉運到後方,隻能擠在空間越來越緊張的看護營裏,隨著氣溫越來越高,大批的蒼蠅整天在傷兵營周圍亂轉,傷兵們也開始冷漠到懶得去揮手趕開圍著他們繃帶盤旋的蟲子們。每天清早,被替換下來的繃帶還會被堆在鎮中心焚燒,李洪覺得遲早有一天全鎮都要被籠罩在這種惡臭中。


    幾天後,氣溫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順軍這幾天一直沒有進攻,明軍士兵們緊張的情緒也與日俱增,一直到七天後順軍依舊沒有發起進攻。今天晚上值班的時候李洪感覺自己的神經已經繃緊得快要斷掉了——為什麽他們還沒有發起進攻?這麽久了他們早該再打了!


    這幾天來對麵的篝火變得越來越多,順軍士兵越來越肆無忌憚了,而上峰交代的命令仍是少安毋躁,絕對不許私自出擊。


    黑夜裏騰起一團火光,李洪精神一振,但很快又變得失望。


    順軍依舊沒有發起進攻,這是例行的炮擊淳化鎮行動,現在每天夜裏順軍都會向淳化鎮進行幾次設計,大約是每隔一個時辰開幾炮。李洪和他的同伴們被這種無聊的炮擊吵得難以入睡,現在順軍這種騷擾炮擊被明軍士兵稱為打更。


    “媽的,又開始打更了。”


    李洪聽到背後傳來一聲低低的罵聲,他的夥伴語氣裏滿是懊惱和怒氣。緊張的士兵很難入睡,而更容易被驚醒,今天晚上更是熱得難以容忍,太陽落山後的陣地上就像是蒸籠裏一般。


    炮彈落在淳化城中,有一枚估計打中了什麽東西發出陣響動,在寂靜的黑夜中這聲音顯得特別刺耳而且傳得很遠,看起來順軍很滿意這枚炮彈的效果,很快這次打更就停止了,淳化城外的陣地上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那幫狗崽子,躲在遠處唿唿大睡,天天到老子頭上來打更!”


    背後的夥伴抱怨聲更響了,這迫使李洪不得不迴頭對他低聲喝道:“住嘴,你會害死我們的。”


    “哪裏會有人來,他們都在家睡覺呢!”同伴不滿地抗辯道,壕溝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誰也不知道有沒有順軍的突擊隊正借著夜色向明軍陣地上摸來,並剛剛因為李洪同伴的叫聲而確定了目標。


    同伴抗辯了一句後也沉默下來,他沒有繼續睡覺而是靠到李洪身邊,兩個人一起睜大眼睛,竭力在黑暗中搜索著順軍突擊隊的身影。


    很久過去了,兩個人什麽也沒有發現。


    “我就說了他們都在睡覺呢。”同伴低聲抱怨著,縮迴身體又去睡覺了。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


    轟隆!


    天上再次炸開紅光,李洪仍保持著戒備的姿態——順軍又開始打更了。


    ……


    第二天,在熬過了酷熱的一夜後,淳化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剛剛從崗位上退下來的李洪高舉著雙手,興奮地仰頭向天,聽任雨水衝洗著他的麵龐。第十二師的士兵紛紛衝到露天處,飛快地把身上發臭、發酸的軍服脫下,當做搓澡巾一般地用力擦拭著肩膀和脊梁。


    當雨水在鎮中匯集成流時,李洪看到一個同伴把席子、被褥和擺在的木板一起拖出來丟進水裏,高聲叫嚷著要和臭蟲們算算總賬。


    ……


    大雨持續了整整兩天一夜,李洪感覺這場雨好像把被圍以來形成的戾氣徹底洗去,他的同伴們也都有類似的感覺,好像整個憲法師的不滿和怨氣都被衝刷得幹幹淨淨。


    這種好心情李洪一直保持到雲開霧散,太陽再次升上中空為止——潮濕的壕溝中蚊子密得都快像是一層薄霧了;沒到小腿的爛泥被陽光一照,頓時升起滾滾的水汽,才在壕溝裏盯了半個班,李洪感覺自己就要昏過去了;還有被水衝進來的老鼠,它們翻著白肚子躺在壕溝底部,很快就發出陣陣惡臭。


    “保持警惕!”巡視戰壕的軍官不時地發出警告聲,師部要下麵嚴密監視順軍動靜的同時抓緊時間清理壕溝,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防備順軍偷襲。


    “我敢說,那幫家夥現在都在樹蔭下乘涼呢!”李洪的同伴一邊挖著爛泥,一邊低聲咒罵道:“我現在真恨不得衝出去和他們拚了!我寧可被一槍打死也不想再呆在這條破溝裏了。”


    對麵的順軍陣地上,仍是一片寂靜。


    ……


    “昨夜有十七名敵軍士兵溜過來向我軍投降,通過詢問末將認為鎮內至今沒有任何瘟疫爆發的跡象。”周洞天向許平報告道,憲法師雖然失去了一些外圍陣地,但是依舊擁有一萬三千名以上的明軍士兵,唐德生咬緊牙關說什麽也不出來反擊,雖然這讓順軍輕鬆很多,但是這麽龐大的兵力盤踞在這麽一個小鎮周圍,許平想不出任何可以輕易攻下的辦法來。


    而憲法師的衛生工作也進行得不錯,雖然長期被圍但是他們依舊保證每個士兵每天都能有一塊酸菜或是果子,傷兵的廢棄物和陣亡者的屍體也被很好地處理,從投降的明軍敘述看來,憲法師除了士氣下降外依舊戰力完整,是一根絕不可能輕易啃下來的硬骨頭。


    從南方傳來的消息說南明緊急拚湊了一個新師奔赴浙江,第十三師吸收了大量的散兵,因為北伐軍潰散的各師普遍建製崩壞看起來不是一兩個月能恢複狀態的,所以製憲會議沒有給這些師補充軍官和士兵(也沒有這麽多的官兵),而是把大量逃迴來的士兵編入已經搭好軍官架子的公仆師中。上個月這個師急急忙忙地離開江西,匆匆趕到浙江境內。許平估計這個師會被用來穩定一下浙江的明軍地方部隊,由於有它的存在許平更不會立刻分軍南下,等消滅憲法師後他會帶主力南下,許平不認為明軍靠一個鎮就能阻礙自己。


    包圍憲法師一個多月了,各營的教導隊訓練了大批新兵,各營從數目上都已恢複元氣,李自成還給江南派來了一萬援軍——這些北方籍的士兵會比南直隸的士兵更可靠一些。軍力的不斷增長讓許平心情不錯,他覺得目前的天氣不適合大規模軍事行動,圍城部隊除了保持警戒所需的兵力外,大部分都在後方休息避暑,不時嚇唬明軍一下讓他們繼續保持高度戒備狀態


    “反正也耽誤這麽久了,也不在乎再多耽誤幾天,”:明軍的逃兵與日俱增,人的恐懼來自未知,既然大部分人都知道投降許平也不會沒命,明軍一些士兵就不想在淳化受罪下去了,剛才周洞天報告的時候許平就打算好好利用此點:“繼續消磨南明第十二鎮的士氣吧,能少死兵總是好的,現在天這麽熱也不是打仗的好時候,我想再磨一、兩個月這個鎮就會好打得多,那時候秋天到了正好南下。”


    第十節 待機


    憲法師徹底內外隔絕已經一個月以上,從唐德生和他的參謀直到最底層的士兵,沒有人知道外麵到底怎麽樣,他們也不知道援兵有沒有向這裏開來,或是後方有沒有展開營救解圍計劃。


    在唐德生的指揮部裏,他手下的團長和參謀們之間又爆發了一場激烈爭吵,三十五團堅決主張發起猛烈反擊,收複前一段丟失的外圍陣地;另外兩個團態度曖昧,而參謀們則堅決反對,因為直到現在為止順軍並未露出明顯破綻,而且反擊失敗會造成很大的傷亡,反擊就是成功,那也不過是拖延時日,順軍依舊能得而複失的陣地再次搶走。


    參謀們指出本來外圍陣地的目的就是拖延時日,現在目的達到了就不必非搶迴來不可,被圍的憲法師還是應該以保存實力、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等待解圍為作戰目的。


    唐德生能夠體會他三個團長的不安情緒,他們更關心一些軍隊的狀況而現在官兵的士氣日益低落,每天軍隊都在挨打但是罕有還擊的機會。這種挨打不是大問題,因為順軍為了節約命令發動的進攻非常無力,照這個勢頭下去憲法師還能堅守很久、很久,但是士氣確實是個大問題。


    三十五團指出目前順軍出現了麻痹大意的症狀,他們的攻擊頻率變得更長,一線上的順軍士兵似乎也變少了,明軍的三個團長和唐得生都是軍校的同學,他們指出這似乎是許平以前所說的反擊機會——敵人認為勝券在握。說不定能夠一舉突破順軍的陣地給敵人後方造成某些打擊,就算做不到沉重打擊敵人,奪迴來一些陣地也對士氣有好處,這樣就是犧牲一些官兵也值得了。


    請戰唿聲隨著時間推移變得越來越響亮,三十六團的團長幾天後也明確要求出戰,他報告他手下的士兵開始厭倦在戰壕裏受折磨,尤其每天都被迫觀看對麵的順軍像在和平地區一般地操練、活動,三十五團和三十六團的兩位指揮官都認為士兵們的士氣變化有利有弊,大家胸中都憋著一股勁,如果善加利用對進攻作戰也很有益。


    同時兩位團長都警告說,如果繼續這樣拖延不定,現在士兵胸中那股本可能轉化為鬥誌的怒氣,很快就要化作悲觀絕望了。


    唐德生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參謀們都認為此刻發起反擊是不明智的,被圍的明軍需要節約兵力、繃帶和藥品,參謀們認為目前戰局從傷亡數字上看還不錯,士氣是唯一的問題,他們極力建議唐德生多做鼓舞工作,依舊堅持不戰坐等順軍來攻——隨著明軍變得越來越密集,順軍想集中兵力一次啃下一塊明軍陣地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參謀們覺得防禦戰還是更有利一些。


    隻是唐德生已經想不出什麽新的鼓舞軍心的辦法了,而對麵的順軍正在展開宣傳攻勢,上次那場大雨後許平派人一天到晚地向著明軍陣地喊話:告訴明軍士兵他們那些投降過去的同袍都得到了很好的優待,他們在發誓後也被釋放迴家。


    從昨天開始,許平派出的人又向明軍士兵喊話,說他們投降後可以痛快地洗一場澡,換上幹淨的衣服迴鄉。這幾天來每夜逃走的士兵都有二、三十人,順軍對明軍方麵的困難了解得更清楚,蠱惑也變得更有利。如果聽之任之下去的話,唐德生覺得遲早會有大批的士兵開小差,因此突襲順軍振奮一下士氣似乎是個越來越有誘惑力的選擇。


    ……


    遼王除了送來一批彈藥外,還把《遼東人民觀察家》的主筆易成派來南方。現在南京城內雲集著大量報紙的記者(主要是南方),他們打探著消息,交流著彼此手中或真或假的各種謠言和小道消息,再把這些消息整理後送迴南明治下各省。


    在遼王的建議下,許平為投降的南明士兵舉行隆重的送還儀式,最近他一次性釋放了上百名南軍士兵,還邀請很多南明記者到場觀看,易成寫文章說明這意味著困守在淳化的唐德生已經喪盡軍心,現在是靠殘酷的軍法逼迫士兵繼續一場毫無希望的戰爭。


    對這種宣傳許平本人本來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但後來考慮到如果宣傳得力,那將來明軍同自己對壘時就會沒有多少堅持的勇氣,因此就對易成的工作予以配合。


    “無論是齊公還是我,都反複強調沒有反擊的防禦是不完整的防禦,我相信唐德生肯定不會不清楚這一點。現在南明第十二鎮的逃兵與日俱增,我猜他快忍不住要衝出來打一仗了。”在許平的指揮部裏,他對部下做出這樣的判斷,順軍每日在淳化前耀武揚威,肆無忌憚地讓新兵招搖過市,而且還夜以繼日地號召明軍士兵投降。從這些天開小差的明軍俘虜口中,順軍也了解到淳化明軍士兵變得越來越沉不住氣,軍中這種浮躁的氣氛肯定會影響到他們的指揮官,許平估計對方一定迫切希望靠一場勝利的反擊來提升士氣,哪怕是再小的勝利也好:“唐德生如果再端坐下去就是自取滅亡,我不認為他會坐以待斃,所以打出來是早晚的事情,我們要繼續加大壓力,迫使他離開堅固陣地殺出來。”


    ……


    淳化鎮內,


    “為了一月二兩的銀子,老子就要呆在這個鬼地方發黴嗎?”


    李洪同營的士兵發出不滿的抱怨,這話還得到了一片低聲的讚同。


    “孬種!”但也有人忍不住反駁道:“當兵就是要拚命的,你早該想到這個,就根本不該來當兵。”


    “老子不是孬種,”那個士兵像是被紮到般地跳了起來,怒氣衝衝地反駁道:“老子不怕死,但是不想這樣窩窩囊囊地死,要是今天上麵說殺出去,老子衝頭一個!”


    三十五團的低級軍官對士兵們的怨言已經開始裝聽不見,他們同樣也紛紛向上峰要求出戰,對麵的順軍日子過得太愜意了,看著就讓人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師部的決心看起來依舊不可動搖,唐德生堅持要坐等順軍來進攻,突圍更是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沒有人迴來救我們的。”又有一個士兵咕噥著:“十一師的家夥們就在龍潭,他們每天吃著江魚,在江邊避暑,日子過得快活著呢,他們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圍在這裏,兩個月一動也不動。”


    “順軍也不會來打我們的,他們會看著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病倒,被拖進看護營裏等死,然後被埋在這個鬼地方。他們才沒有那麽蠢會跑來吃槍的,他們會躲在樹蔭底下,一邊吃著烤肉,一邊看我們挖壕溝然後哈哈大笑。”


    士兵們的抱怨聲越來越大。


    “我們得殺出去,我們手裏有槍,死在戰場上至少也能落個痛快不是嗎?”


    聽著身邊同伴們的議論,李洪不知不覺地也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武器,近兩個月被圍的日子好像比之前一生都要漫長,而且還看不到盡頭。


    “我們一萬多條好漢,難道就和老鼠一樣被困死嗎?”


    “我們萬眾一心,怎麽會殺不出去?”


    士兵們發了很久的牢騷,有的人說得厭煩了,就竄到隔壁的軍營去抱怨。夕陽西下,一個軍官走進營來,說得興起的士兵們雖然大部分閉上了嘴,但仍有幾個還在小聲地嘀咕著,軍官充耳不聞地喊了幾個名字,讓他們去鎮外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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