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王是個言而有信的人,這種明知是謊話的東西他不願意說,”黃石微微一笑:“許將軍也是這樣的毛病。”


    金求德則聳肩道:“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有這樣的敵人,不正是我們的幸運麽?”黃石哈哈大笑起來,道:“金兄弟還記得我們在遼東的大敵洪太麽?若是他在對麵,我有些事就不敢做了。”


    黃石找的理由是選舉在即,領地內正在發生劇變,一、兩年內都不太可能考慮反攻問題,金求德覺得這理由很勉強,而且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認為要是早知道北方會有變那根本不用放權。


    第三十三節 承諾


    金求德甚至認為應該把權力馬上收迴,現在順廷被北方大叛亂搞得焦頭爛額,對福建來說最危急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沒有必要再用實在的權利去賄賂商人和縉紳。根據金求德對黃石的了解,後者對虛名基本是不在乎的,而且借口這東西從來都不是難事,金求德打算給卿議員們扣上諸如辱罵老母、私通父妾等罪名抓起來。


    可是黃石不同意,告訴金求德他認為現在還態勢不明,萬一許平一會去順廷就砍瓜切菜般地把叛軍消滅了而閩粵這裏還沒有安撫好清洗必然導致的騷亂,那就太糟糕了。金求德聲稱他有完全的計劃,但黃石對此同樣表示懷疑,提醒之前新軍同闖營作戰的時候金求德也有類似的保證,但結果是新軍一路敗退。總而言之,黃石拒絕現在就搞什麽清洗,用權力來收買商人、縉紳仍然要再實行一段時間。


    “順王這封信來的很及時,”黃石告訴他的心腹們,自己打算同意和順廷議和:“不過我空口說話順王一定是不會信的,看許將軍這部署嘛,他對我也是小心提防的。其實我不但無心去打他們,而且我還願意賣給他們軍器和火藥。”


    雖然這段日子黃石常常能讓他的手下們驚奇,但是這次他們又一次被他的念頭所震撼,趙慢熊不反對暫時口頭答應和順廷互不侵犯——本來也不指望他們有多信,不過隻要有這個互不侵犯的名義在,對方就可能在兵力吃緊的時候心存幻想,把更多的主力部隊從浙江調迴北方——順廷在這裏留下的兵力越少,趙慢熊覺得突然襲擊的成功把握就更大。


    但是黃石顯然不僅僅打算隻是表麵同意、然後等待良機,而是在認真思考簽訂並且遵守一個這樣的協議,剛剛甚至說打算和順廷做軍火貿易,這就有些超乎趙慢熊的想象了。


    “以往我無論答應我敵人任何條約,都是以私人身份答應的,好吧,我承認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不過我不記得我曾以職位的名義答應過什麽事然後反悔的。”黃石的表白讓他的老部下們楞了一會兒,雖然明白黃石的字麵意思,但還是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麽,黃石也沒有進一步解釋這裏麵不同之處,這個時代皇帝的私人名譽和國家信用基本是一會事,下麵也是一樣,比如以前在遼東的時候,毛文龍還是東江總兵時他的信用就是東江鎮的信用,福建這裏老板的名聲和他的店號的商譽也是分不開的:“這次我給順王的,將不是我一貫給敵人的私人保證,而是會通過省卿院表決,然後以執政大臣的名義給他的、由國家發出的保證。”


    “這個李順會信麽?屬下覺得還不如大人給他一個私人保證更能取信於人,由什麽省卿院表決,一聽就是大人有推卸責任之意,為將來撕毀這個條約預留退路。”


    “我和趙兄弟你想的恰好相反,我倒是認為私人保證才是靠不住的東西,而以職位發出的保證則應該遵守。如果大家覺得國家簽條約就是為了撕毀的、毫無信用,那麽不但對外、而且對內我們都會收到懷疑,這對國家是有很大損害的。”


    雖然黃石說的慷慨激昂,但金求德認為這隻是因為黃石覺得自己食言了幾次後不太能夠取信於人,所以搬出另外一個名目來洗白,不過金求德憑著對黃石的了解,相信等好處足夠大時黃石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撕毀條約:“屬下附議趙兄,這個提議李順不會相信,大人可以對李順說您這次用您的赫赫戰功做擔保,一定遵守諾言。”


    “我覺得李順不會信。”


    “總比那個什麽省卿院強吧。”為了增加突然襲擊的效果,金求德覺得總是要盡可能地增強說服力。


    “我當然不會空口白話了,”黃石指著攤在麵前桌子上的信,這些林丹汗和他北方同盟者的書信對黃石來說沒有什麽利用價值,至少現在沒有,但是對順軍就不同了:“我把這些當作見麵禮送給順王,以表達我的誠意。”


    “這未免太慷慨了。”趙慢熊立刻表示反對,林丹汗的信函上有的他的金印,其他的也有各自的印信,王啟年他們的甚至是親手寫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真假,如果順廷把這些信透露出去,北方同盟之間恐怕立刻會產生巨大的裂痕:“大人,屬下認為實力占優的是李順,不是插汗。”


    “當然是李順實力占優,所以插汗才會指望我出兵幫他拖住許將軍,插汗覺得現在的形勢類似戰國,李順就是那個想並吞天下的秦,而我們是需要合縱的諸國,這未免也看不起我了吧”


    “那麽大人為什麽要幫助李順呢?這個時候應該幫助北方同盟才是吧?剛才大人還說什麽要買些軍火給李順。”


    “不是賣些,是李順要多少我賣給他多少,準確地說是我會取消對北方的軍火禁令,商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賣東西給他,火藥、糧食,什麽都可以。”看到周圍部下越來越驚奇的目光,黃石搖搖頭:“我不打算突然襲擊順王,至少在他把北虜逐出關外前不打算這麽幹,我打算和他訂立盟約,不是向以往那樣什麽永結固好、中分天下之類,而是三年互不侵犯,不在劃定的邊界一百裏內修建堡壘或駐兵。我會向順王建議,若是他在兩年內就擊敗插汗,那麽三年後到期解除,如果兩年內戰爭沒有結束,那麽就自動延長一年到第四年結束,若是三年內沒有結束戰爭就再延長一年,以此類推。”


    “大人不但要幫李順,而且還要給他至少一年的喘息時間?”金求德終於聽明白了黃石的意思。


    “不知道金兄弟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民心定則難移’?”


    “當然聽說過,所以我們不能給李順安定民心的時間,不能讓百姓視其為君主,我們要趁早反攻浙江、南京,還有江北、中原,就是為了避免出現‘民心定則難移’的情況。”


    “金兄弟明白就好,而定民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同仇敵愾,有的時候為了安定人心沒有敵人也要製造一個出來,而現在李順已經有了現成的。金兄弟可以想一下,現在北方的百姓,是淪陷在山西、陝西的也好,還是河南、北京的也好,無論是縉紳、商賈、販夫還是農人,肯定都是惶惶不安,他們聽到許將軍迴師後肯定會長出一口氣,覺得有人保護或是盼望他去解救,這個時候如果突然聽說我們趁機突襲江南拖李順的後腿……都不用突襲江南,隻要我們提出個類似停戰換取浙江之類的提議,這些百姓都會覺得我們是他們的仇人,如果他們遭到個什麽不幸,很可能都會怪罪我們——若是閩粵那幫王八蛋不給吳王搗亂,如何、如何的……那麽等到我們北伐的時候,北方的百姓就不再會像現在這樣無所謂誰勝誰負,他們會視我們為仇敵,視李順為恩人,把李順看成是他們自己人,會有諸如‘我們大順在前麵浴血奮戰,這群王八蛋一直在後麵揀便宜,害得我們死了那麽多人,吃了那麽大的虧,現在還有臉出來打我們,想竊取天下。’等類似的想法,會有和我們作對的心思,對北方的百姓來說,這不再是我黃石和李自成的個人爭霸,而是他們自己人和敵人的爭鬥。這樣攻奪天下的話,我要多殺很多人來震懾住北方的百姓,遠比現在的阻力要大得多。”


    屋內的幾個人都閉嘴不言,黃石看著他們嚴肅的表情,又道:


    “當然,這是建立在我們即使拖李順的後腿,他們最終也把插汗打跑了的情況下,還有一種就是我們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拖李順的迴頭,猛攻他們在江南、湖廣的留守部隊,而且還大肆賣武器給插汗,甚至出人幫插汗訓練軍隊,讓他們去血拚許克勤,假他們的手把李順滅亡了,然後我們去和插汗爭天下。這樣做的代價就是,讓韃子占據河北甚至中原,讓半壁江山淪陷……”


    屋內其他的人表情顯得更嚴肅了,黃石輕聲問道:“我知道李順一年來給我們的壓力不小,聽說他們北返諸君難免會如釋重負,但以我對諸君的了解,我不認為你們會忍受這種事——出力去幫韃子,讓他們進占中原,讓他們在關內為所欲為。”


    張再弟首先叫道:“我們當然不能容忍!”


    其他幾個人也一一附和,金求德最後一個謝罪道:“大人恕罪,屬下糊塗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黃石統一了大家的意見後,進一步說道:“若是許將軍不迴師北方我本不必如此,可以舉起驅逐韃虜的大旗爭取北方甚至是天下的民心,但現在許將軍既然迴師,我們如果不出力幫韃子,就必須要幫李順!不但要幫,而且要大張旗鼓地幫,更不能在這個時候趁人之危去占領地,這樣北方的百姓會覺得我們也是自己人,甚至順王的軍隊和官兵都會感謝我們。這樣等將來和李順打起來的時候,百姓甚至順王的官兵,都會覺得這隻是一場王朝爭霸,是我和李自成的個人恩怨和他們無關。”


    “那林丹汗、還有薑鑲、王啟年他們的信怎麽迴呢?”見到黃石心意已決,趙慢熊問道;“大人莫怪,屬下覺得如果好言安撫,將來這些人多半還是會投我們,他們總不敢再投李順一次吧?大人既然遲早要和順王決一雌雄,總是要拉攏這些牆頭草的。”


    “當然,我不喜歡把想騎牆的人推到我敵人那邊去,尤其是不拉攏就得殺人的時候,不過王啟年、吉星輝他們,隻要不是窮途末路固然不會再次投降順王,也未必敢迴來投我,等他們真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也不會計較我是不是把他們給我的私信漏出去了。我打算迴信給他們,就說我不讚同他們此舉,名言我打算幫助順王所以就把他們的信給順王送去了,但若是他們迷途知返的話,我一定不會動他們一根寒毛,而且隻要他們能逃到我這邊,我也絕不會把他們當作人情送還給順王。若是他們立刻投降的話,不再和韃虜做同盟的話,我還會給他們個富家翁當——我估計他們不肯,尤其是手裏還有這麽多兵和底盤的時候,一定想討價還價多撈些東西。”


    “大人打算用什麽做保證麽?也是那個省卿院表決。”


    “這個就不必了,我就用我的赫赫戰功以私人名義給他們這個保證吧,”黃石笑道,看著周圍人臉上古怪的表情,他大笑起來:“他們要是不信也好,省得逃過來以後我還得費腦子是自己動手還是交給順王去處置他們。”


    ……


    被從浙江喊迴來以後,黃乃明一直悶悶不樂,父親沒有責怪過他打敗仗,倒是責怪他打了敗仗還想隱瞞,黃乃明解釋說他是想將功補過,而且趙慢熊等人也沒表示什麽反對意見。


    父親的表情顯得很失望,歎息了幾聲,說讓黃乃明他們兄弟自幼從軍是白忙活了,兩兄弟都輕易地被奉承話搞昏了頭:“以前還好一點,隻是我朋友們看在我的麵子上照顧你們,現在多少人視你為他們未來的主人,你居然奇怪他們為什麽不敢說會惹你生氣的話麽?”


    不過黃石並沒有過多地責備黃乃明,最後還是安慰他說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了,隻是要他吸取教訓。


    聽說黃石的打算後,黃乃明突然自告奮勇要親自去做這個使者,到北京替父親表達己方的誠意。這個念頭他首先和自己的兩個死黨——鮑元朗和施天羽提起,他們兩個都挺驚奇,不太明白黃乃明怎麽會突然想到要自處險地。


    第三十四節 期望


    “這個恐怕稱不上險地,”黃乃明指出自此他是帶著許多給李順的好處去的,而現在李順兩麵受敵,更不會找南方什麽麻煩:“何況,兩位兄弟不記得觸讋說趙太後了麽?”


    “人主之子,尚不能以無功之身,而守金玉之重。”施天羽讚同地點頭道:“黃兄所言極是。”


    “施兄忘了後半句,況人臣乎?我父親是人臣,而我是人臣之子,我寸功未立,依靠父萌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將來我何以自處?”黃乃明覺得如果自己去也能讓李順更相信南方的誠意,對促成南北和談也有益處,此外他還想找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北方的民生情況和對麵的武裝部隊。


    打定主意之後黃乃明就去見他父親,抵達時黃石正在和金求德議論支援北方的問題,黃乃明聽見金求德對黃石說道:


    “大人既然要做好人,那就應該當到底,直接送一批軍火和火藥給北方,這樣才能更好的籠絡人心,展現大人的寬闊胸懷,現在這樣還是要賣給李順,多半還會有人會覺得我們時在趁機占便宜,是發國難財。”


    “愛說什麽說什麽,那些知恩圖報的人明白我們賣他們軍火就是幫助他們,順王和許將軍都是這種明白人,而對於那些忘恩負義的家夥們來說,你無論怎麽幫他們都是包藏禍心,就是白送給他們軍火,他們也會說你有陰謀,是不安好心。”黃石覺得收不收錢效果都一樣,感激並不會因未收錢而減少,誹謗和汙蔑同樣不會因為不收錢而止歇:“所以我不搞什麽租借法案,想從我手裏拿東西就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再說難道閩粵很富裕嗎?現在都入不敷出了,就是我想白給,難道工人願意給順王做白工,廠主願意捐款給北方,白給他們可能有一天用來打我們的武器麽?”


    “這個大人也要和省卿院商量麽?”


    “當然了,我敢說省卿院一定會高票通過,停戰就意味著我們不用花這麽多錢養兵了,民練也可以迴去做工、種地了,而且恢複和北方的商貿大夫們也一定求之不得。”其實黃石已經私下和一些議員領袖討論過援助問題,如果北方願意花錢買,他們沒有太多反對意見,但是如果白送,幾乎沒有人同意。


    金求德走後,黃乃明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父親,金叔叔擔憂的不是沒有道理,停戰迴複商貿,可以讓我們的實力大大增加,孩兒可以想象,隻要李順同我們達成協議,北方的金銀就會大量湧入福建,讓我們實力急劇增強,將來很可能會有人覺得我們在趁人之危。”


    “不錯,我已經製定了一個練兵草案,就是要把練兵時間增加到十八個月,以後新兵隻有接受一年半訓練後,才能被送入部隊參加實戰,如果李順不朝我買東西,我都不知道去哪裏湊這麽一大筆錢。比如我還打算效法許平的辦法,提高士兵的肉用量,我打算把他們每日的肉用量定為十五到二十兩。”一兩大約是三十幾克,黃石給士兵的定額大概會控製在五百克到六百克:“許平隻是在剛入伍加大訓練運動量時這麽做,而我打算作為定例給每個士兵這個配給量,而且我打算讓士兵們自己去養豬養羊,這都需要錢。和李順和談會讓我的商業稅收增加,其他開支減少,所以我很需要把這和談辦成。但李順難道就不需要嗎?我與他和談後一定不會偷襲吞並他的部隊,他可以放心大膽的把軍隊調走去北方,可以完全不必擔心我製造摩擦讓他依然處於兩線作戰的境地,而且通過這一仗,他會消滅內部的隱患,大大增強自己的威信,他難道就不會從和談中收益麽?還是我剛才那句話,明眼人自然明白,而那些胡攪蠻纏的,你做得再好也沒用。”黃石笑道:“這錢一定得要,而且我拿得問心無愧。”


    黃乃明不再多說什麽,而是表明來意,他原本擔心黃石會反對自己冒險去出使順廷,不了黃石琢磨了片刻後就點頭道:“可以,而且在停戰結束前你都可以呆在北京,這樣順廷會對我更放心些,更早、更及時地把更多的軍隊調迴北方去,這樣北方的戰亂也能早日平息,北方的百姓也能少受點苦。”


    說完之後,黃石似乎是覺得自己這麽對兒子說話顯得有點沒心沒肺,便安慰黃乃明道:“明兒你知道我是不打算讓大明中興的,將來我不在了,這些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嘛,你受點苦是應當的,是不會吃虧的。”


    “是,父親,孩兒也希望為國效勞。”


    “你能這麽想最好,農人要耕地、工人要做工、商賈要經營,他們都要掙自己的口糧,隻有你不需要,你是從這個國家中得到好處最多的人,你理應為這個國家做出最大的貢獻。”黃石顯得十分高興,教導了黃乃明幾句後,又說道:“其實我不但這次願意幫助李順,以後也不打算把順王和許將軍逼到死胡同,很出乎我的意料,他們居然還沒有開始劫富濟貧,這讓我高看了他們兩個一眼。”


    “父親就為這個高看他們一眼嗎?”


    “還有就是順王停收新監,太監製度是我所知的最野蠻和殘暴的製度,千年來,無恥的文人一批批前赴後繼地歌頌這個皇帝的仁德、那個皇帝的慈悲,但是我一直認為他們都是冷血的野蠻人。順王又一次廢除了太監製度……”雖然聽到黃石說了個“又”字,但是黃乃明以為李自成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完全沒有想到黃石是想起了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雖然我猜順王的繼承者——如果大順能不被滅的話,多半還是會恢複太監製度而不會用順王那個不知所雲的女官製度,但是既然又我在,那這個野蠻的製度就絕不會被另一個更黑暗的朝代恢複了。”


    “此外許將軍居然沒有放棄北京而是迴師了,這讓我吃驚不小,我相信這裏麵肯定是許將軍再起影響,憑我對順王的了解他改不了一身的流寇習氣,缺少一種這種硬抗的堅韌勁,而這股堅韌是成大事者必不可少的……”


    “等一下,父親,”黃乃明發現黃石又扯遠了,連忙問道:“父親還沒有說為什麽會因為他們不劫富濟貧高看他們一眼呢。”


    “是這樣的,自古以來,我們的皇帝從來都把子民視為待宰的豬羊,而那些趁亂而起的梟雄,更是鐵石心腸從來沒把自己的同胞當人看待過,但不幸的是,曆史上往往隻有這種人才能奪取天下,像順王這樣的厚道人,多半都是給為王前驅的命。自古以來,隻有那些最卑鄙無恥的惡棍,才能擊敗其他在卑鄙陰險和寡廉鮮恥方麵稍遜他一籌的群雄,奪到金鑾殿的那把椅子坐,被後世稱為太祖。”黃石和黃乃明、黃希文這些子女私下說話時,言論從來都是離經叛道得令人咂舌,這世上恐怕也就是這幾個兒女能夠聽到黃石大發厥詞時做得到麵不改色心不跳。


    “昨天我已經說過,自古民心定則難移,而安定民心最快、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一個敵人,有敵人最好,沒有敵人也要製造一個敵人出來。這種製造敵人的手段同樣有高下之分,一種是找外麵的異族,指稱他們是我們中華的敵人;另一種更加簡單,就是指稱我們一批同胞國人是中華的敵人。而且這還是一種推卸責任的好辦法,就好比東林君子,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先帝,這樣他們的罪責就洗脫幹淨了。殺富濟貧就是這樣,皇帝可以指著一批人,對百姓們說道,你們之所以活得不好,就是因為他們這些人有罪,把他們都宰了你們就可以過上好日子。把這些富人製造成敵人然後殺光,用他們的血來安慰不滿的百姓,用他們的財富來度過國家的難關,如果將來有問題就再找一批人出來當敵人,比如餓死了很多人什麽的,那一定是有宵小在搞破壞,告訴百姓你們吃苦都是因為他們,你們去把這些敵人都殺光就好了。”


    看黃乃明聽得入神,黃石加重語氣說道:“治國是很辛苦的事,尤其是不依靠製造敵人的辦法來治國的時候,你需要有一顆愛民的心,有知錯悔改之心,在意識到自己能力不足的時候,有為國為民而放棄手中的權利、讓更賢能的人來取代你的覺悟。而製造敵人則很簡單,隻要你有一顆冷酷的心,對同胞的鮮血和苦難視若無睹就可以了。國家要想發達,需要讓勤勞的人能夠富裕,讓不勞而獲的人付出代價,你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但你每一分努力都會讓我們的國家得到迴報,讓我們的同胞和人民生活得更幸福,這當然是一條很艱辛的路;而另一條則不然,你可以一遇到問題就殺一批替罪羊,人生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而中國人很多,你可以一輩子高枕無憂,你兒子和孫子靠這個辦法混過去同樣一點問題也沒有,正常情況下這時已經有新的豪富出現,但這些人已經動不了了,他們是達官貴人的子孫和官員,他們會變得越來越貪得無厭,侵吞農夫賴以棲身的土地,奪取市井小民販賣瓜果的錢,漸漸會富者連阡接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沒有活路的百姓越來越多,世風日下、盜匪蜂起,直至白晝鬧市、殺人奪財,這時就有新的大亂在醞釀。”


    “父親是在說商賈和縉紳,是在說土地兼並麽?”黃乃明聽到過很多讀書人在說大明之所以出問題,就是因為土地兼並。


    “是的,殺一批商賈、縉紳,剝奪他們的財產,這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情,容易得都不需要動什麽腦子去想,可是勤勞的人難道不應該比其他人更富裕麽?為什麽土地會無節製的兼並,為什麽那些大地主可以不納稅,為什麽很多不勞而獲的人可以成為巨富,而勤勞的人卻要窮苦?這些都是需要花費心血去解決的問題,遠不如把富有的人指認為敵人,然後消滅他們那樣省事。”黃石看黃乃明還有點不明所以的模樣,就舉例道:“比如我們根據一個人擁有的財富來把他們劃分為中國的敵人和非敵人、有罪和無罪,假如這個標準是一頭豬的話,一個人有一頭豬就是罪人和敵人,他的豬死了他就是無罪和非敵人,那麽到底有罪的是豬還是這個人?中國的敵人是這頭豬還是這頭豬的主人?”


    黃乃明大笑起來。


    “如果說一頭豬太少,豬要多到一個人養不過來需要雇人來幫他養時才是有罪的,那我覺得有罪的還是豬啊,如果這群豬更聽話一些,讓主人不必雇人來幫忙,那他就不是罪人和中國的敵人了。土地的問題也是一樣,總而言之,這套理論的必然推論就是土地和牲口、以及一切其他的財富都是中國的敵人。”


    “父親說笑了。”黃乃明止不住地笑。


    “前一種治國的道路很辛苦,你需要有耐心、忍得住寂寞,有時候你可能會恨一個人入骨,但是仍不能去動手傷他一根寒毛,你可能會明知一個人含冤待雪,但你隻能將他辜負;而後一種則很容易,自古文人無骨,你可以像豢養倡優一樣地養著一群,也可以用焚書坑儒累對付那些不肯被收買的,結果大部分人都會妥協。少數的硬骨頭給他們扣上一個辱罵老母、私通父妾的罪名,讓他們遺臭萬年的死去,你豢養的文人會稱讚你的功績,就算你的倒行逆施害死了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文人會替你辯護這是國富民強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文人真的是無骨啊,”黃石又感歎了一聲:“隻要狠狠收拾了那幾個屈指可數的硬骨頭,剩下的最多、最多就是敢借古諷今地說幾句怪話,而且你隻要一瞪眼,他們就嚇得立刻把書拿迴去刪刪改改,打算裝作從來沒有寫過。”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別走後一條路,”黃石最後說道:“你一定要走的花,那還是選擇外人吧,不要拿自己同胞當祭品。”


    第九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


    第一節 導遊


    “父親放心,孩兒一定不負您所望。”黃乃明聽得熱血沸騰,立刻應道。


    黃石點點頭,在心裏暗道了一句:“不過我還是更希望你能學會別去掌權。”


    看到父親掏出一張紙奮筆疾書,黃乃明本以為黃石是要交代他一些去北方後的注意事項,不料黃石寫完後開始誦讀時,黃乃明卻發現全是提醒他不應錯過的旅遊景點。


    “西安是一定要去的,”黃石念完山西後的那張後,又開始寫陝西需要去遊玩的地方,這次他一邊寫一邊講解道:“驪山得名,因為其遠觀好似一匹馬,傳說是女媧娘娘的坐騎,你去可以看看周王烽火戲諸侯的故址,這山下還有始皇陵,嗯,本來還有個捉蔣亭,不過現在沒有你見不到了。”


    黃乃明嚇了一跳:“始皇陵,不是被項王拆了麽?”


    “沒拆完。”黃石記得兵馬俑的導遊說過,項羽把俑的青銅兵器都拿走了,也放了把火,但是破壞得不嚴重。


    “父親您怎麽知道的?”


    “我猜的,我猜驪山那麽雄麗,秦始皇一定會把墓地修在旁邊,而且一定非常非常大,項羽沒本事拆光。”黃石擺手到:“算了,驪山本身就很壯觀,反正我也是瞎猜,從來沒有人找到過秦始皇的墓地,不用指望你能找到了。”


    黃乃明知道父親就好個信口開河,雖然絕大部分他所謂的猜被證明是對的,但也有少量被問到證據時就采用類似的借口搪塞,黃乃明已經習以為常所以沒有繼續追究。


    “西安的鍾鼓樓很壯觀,我很喜歡,此外就是南門後的碑林,建於元祐二年,非常不錯,一定要去……”


    “父親,”黃乃明聽了很久,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父親囉嗦:“此番孩兒北去,父親沒有什麽要緊的事交待麽?”


    “我這不是在交待嘛,此番許將軍破北虜必也,你不妨隨他走走,等你到了西安南門旁的這個碑林……哦,我記不清當地人是這麽稱唿它了。”其實黃石是不確定是不是從一開始碑林就有這個名字:“你隻要問孔廟何在就找到,進去之後你幫我找一塊唐朝記載大秦景教在中土流傳的石碑,找到後幫我做一張拓片帶迴來。”


    “這是什麽東西?這個碑林裏有很多石碑嗎?”


    “當然很多,有一千七百多塊石碑……哦,可能我記錯了,但幾百總是有的了。”黃石告訴黃乃明他又和耶穌會的神父們打賭了:“這次的賭博甚至驚動了他們的教宗,耶穌會的人自認為是最早一批來到我們中國傳教的人,我說不是,一千年前天主教就傳入中國而且曾經廣為傳播,他們不信。”


    “耶穌會的大師們又和父親打賭了嗎?他們還沒輸夠啊?”黃乃明知道耶穌會和黃石就他們歐洲的曆史、甚至他們教會的曆史同打賭過好幾次,一開始是不屑、然後是賭氣地想翻盤,但是耶穌會從來沒有贏過:“這次父親和他們賭什麽?”


    “我賭幾張油畫,還有一些石雕,都是他們教宗的東西,而我若是輸了,我會把澎湖送給耶穌會。”


    “父親,”黃乃明的臉色大變:“用澎湖那寸土寸金的地方和他們賭油畫和石雕?”


    “所以他們的教宗都驚動了,所以他們才會不知死活地又和我賭博。”黃石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們專門迴羅馬去查了過去一千年前的宗卷,確認沒有派神父來過中國後才和我打賭的,要我在三年之內拿出證據證明有,所以我需要你去碑林給我拓片。”


    “這個大秦……”黃乃明記得父親告訴過他,所謂的大秦就是羅馬。


    “就是羅馬。”黃石再次教了兒子一遍。


    “這個景教?”


    “就是天主教。”


    “父親確信有這麽一塊碑?是唐朝時的,在那個碑林裏?”


    “確信,我上次去看過這塊碑,旁邊寫的清清楚楚,是天啟五年在西安西麵出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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