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啞口無言,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有官員向崇禎天子建議免去河南的賦稅,以便同闖營爭奪民心,而且在這些提議的官員看來,這是一件非常不錯的買賣:因為河南基本已經不向明廷納稅了,崇禎皇帝就算免去了河南的賦稅也不會影響朝廷收入。


    但崇禎皇帝仍然不同意,因為他擔心河南的叛亂可以在三年之內鎮壓下去,崇禎皇帝認為作為天子不僅要關心眼下,更要把目光放得長遠一些:如果河南的叛亂沒能持續三年、或是河南部分地區的叛亂在三年之內得到控製,那他就虧本了。在之前的曆次解圍行動中,崇禎皇帝也是急不可耐地抽簽選拔地方官,每次都早早做好對河南各府縣恢複征稅的準備。


    想到這些許平點點頭,正常的君王,無論是否真的愛民如子,至少會有點惻隱之心幫那些實在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把;獨夫民賊,就算舍不得民脂民膏,至少也會做些口惠而實不至的事情來裝點門麵;而崇禎皇帝還要等而下之,看起來隻要河南巡撫衙門這個招牌一天還在,他就舍不得放棄對河南征稅的權利——哪怕是幻覺中的。


    “就算昏君突然轉性了,猛然醒悟河南百姓應該賑濟了,”在許平打算離開的時候,李自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拿我們就隱姓埋名好了。”


    “隱姓埋名?”許平疑惑地看了李自成一眼,麵前這個獨眼大漢已經有了建立新朝的誌向,他會去隱姓埋名?


    “不然還能怎麽辦?昏君說到底也是天子,是皇上,我們是賊,如果天下人都能安居樂業,誰不會幫著官兵捉賊?”李自成倒很是看得開,他也很清楚若是朝廷政治清明,那闖營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的,甚至他本人都不會造反:“再說我造反不就圖能讓百姓們過上好日子麽?若是昏君能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那我們造反圖什麽呢?那他不就是明君了麽?”


    ……


    迴到營中後,許平和部下們討論李自成的解決辦法,圍繞在許平身邊的不少是教導隊出身的軍官,他們都很懷疑這種解散軍隊的辦法是不是自殺。


    “想自殺的話,還不如自己抹脖子,那樣會快些。”


    這就是陳哲對解散軍隊的評價,但既然他拿不出任何可行的方案,許平決定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命令參謀們準備保留的人員名單:保留全部的軍官,士官和老兵也要盡可能地留在營中,而普通士兵要做好工作,設法讓他們能在開春或是收獲後返迴軍中。至於軍屬,當然要留在營中,陳哲稱之為“人質”,許平不是很喜歡這個詞,但不得不承認他說得也有那麽點道理。


    這段時間來許平一直忙著指揮部下收攏難民,而衛士早就報告說是有一些打著明廷旗號的救援船前來黃泛區,這些救援船對附近的百姓縉紳宣布,他們是來打撈屍體,並且進行賑濟。正在征用附近的船隻。早在這些明廷船隊開來之前,附近的一些有錢的縉紳,就已經紛紛自發捐錢購買船隻,進行這類的善後工作。明廷的船隊開到後,便把這些自發的救援船隊一並征收起來。這個情報讓闖營的軍官感到有些緊張,他們覺得自己大營附近有一支明廷的船隊在活動,終歸是一種威脅,當即有人就建議許平出動軍隊,將其驅逐。


    但許平斷然否定了這個建議,他對部下說道:“明廷這支船隊,是為了將亡死的百姓打撈起來,使他們能夠入土為安,而不是葬身魚腹。這種善行我軍本來要去做,現在我們人手不足忙不過來,又怎麽能夠幹擾其他人去做這種事呢?”


    “既然是善行,我們就不該允許官兵去做。”這是周洞天的看法,目前闖營和明廷激烈爭奪民心,周參謀覺得不能給官兵在闖營控製區向百姓示好的機會。


    可許平仍然反對:“你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將來若是屍體腐爛,瘟疫橫行,附近的百姓會記得是闖營阻止明廷這麽做的。


    因此許平嚴禁自己的部下打擾這些明廷船隻,更不許搶奪他們船上裝著的賑濟糧。


    但盡管許平三令五申,可最後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些家人在大水中遇難的闖蕩士兵,看到明廷船上的旗幟之後,最終還是按捺不住襲擊了他們。今天當許平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那些襲擊民軍船隻的人,已經帶著俘虜返迴營中。勃然大怒的許平下令立刻將這些違反軍令的人抓來見他,這幾個領頭襲擊的闖營軍官被帶到許平麵前仍昂然不屈。


    許平剛開口大聲怒喝,那個軍官就迎著許平的目光說道:“大人,請您先聽聽俘虜是怎麽說的,再責備卑職不遲。”


    那個軍官手一揮,幾個闖營士兵就把他們抓住的明軍帶了過來。被俘的明軍中為首一人顯然是個宦官,見到許平時,這個人渾身直打哆嗦,不等許平發問就連忙辯解道:“大王,這不幹小人的事,此乃皇爺的旨意。”


    第三十二節 末世


    太監的話引起一片嗤聲,滿腹狐疑的許平把目光投向那個偷襲明軍的部下,後者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他已經從這個宦官口中得知崇禎皇帝的秘旨。


    再三詢問過為首者的口供後,黯然無語的許平揮揮手下令把這些俘虜盡數帶下去。


    不久後許平的衛士報告,那些被俘的官兵才被帶出許平的大營,就被闖軍打死了。長久以來許平一直嚴禁殺俘,來報告的衛兵本以為許平會因為有人違反軍紀而勃然大怒,不想許平隻是輕聲嗯了一聲,並沒有做任何表示就迴房睡覺。


    第二天一早,陳哲又為此事和許平爭論起來。


    “我的部下都是多年來為我出生入死的,我不能因為他們殺了幾個該殺的人就處罰他們。”許平覺得士兵們一點沒殺錯,這種類似盜墓的行徑放在那裏都是死罪,雖然有皇帝的聖旨,但這邊是叛軍對不對?


    “這些人確實該殺,但應該由大人來下這個令,而不該放縱下麵的人擅自行動。”陳哲仍然認為這是一起嚴重的違紀事件,會讓士兵們蔑視軍紀的權威,陳哲考慮的也不是這群人該不該死,而是如何處死他們的問題。


    “我們闖營本來就是由一群這樣的人組成的,”許平嘿了一聲:“那些敬國法如天憲的人,也不會跟著我們造反。”至於許平和陳哲這樣的原本新軍軍官,更是一貫視權威如糞土。


    “但現在不同了,”陳哲反駁道:“現在我們要靠權威來維持軍紀,保持軍心了。”


    “所以陳兄弟認為新軍之前的做派就對了麽?”許平反問道:“陳兄弟現在覺得新軍對我們的打壓是情有可原了麽?”


    “當時我隻是一個初出道的小軍官,我當然覺得他們做得不對,在闖營裏雖然不同了,我已經坐在昔日那些討厭我的人的位置上,但他們仍然做得不對。”陳哲一點兒也沒有被許平的反問難住,好像他已經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新軍的所作所為導致他們戰敗了,武人最大的錯就是打了敗仗,隻要不打敗仗那他們做什麽都是對的。”


    “哦?”


    “大將軍和儒生呆的時間太長了,我們武人不用考慮那麽多,對我們來說對錯就是看能不能打贏,大將軍不要想做得是不是足夠好,隻要想——做得比新軍好就夠了。”隨著地位的不斷提高,陳哲的立場也在漸漸改變,不過他的底線就是——再怎麽樣也得比新軍強。至於對許平這個人,現在陳哲也讚同餘深河和周洞天對他的判斷——那就是他沒有作為一個諸侯的自覺。


    “這事我不想和你爭了,但我不會處罰那些士兵。”許平認為此次違反軍規隻是個偶然事件,其實就是陳哲也沒有覺得此事太嚴重,他隻是想讓許平防微杜漸,消除一些可能造成不利影響的苗頭。但這件事讓許平下定了決心,就是解散大部分的軍隊,讓他們去民間設法過冬:“我相信闖王說的話,那就是無論我們需要多少兵員,昏君都會替我們送來的。”


    今天許平已經表示不必對遣散部分軍隊的決定進行保密,而他本人會親自就此事向他多年來的忠誠部下進行訓話。


    大營周圍沒有絲毫歡聲笑語,以往的軍事訓練都停下來了,無論士兵還是百姓,不是默默地幫著自己的親屬修建簡易的毛棚,就是沉默地或站或蹲在那裏。許平走上營帳旁臨時搭建的將台,見到他後,闖營的士兵和百姓紛紛停下手裏的工作,把目光投向站在高處的許平。


    “我知道,”許平舉起雙臂,向周圍的兵民們高聲喊著:“我知道你們其中很多人始終期盼著招安,你們都認為天子是聖賢的,他隻是一時受到了奸臣的蒙蔽,而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大明的天子會幡然悔悟,會排斥小人和奸臣,為你們伸冤,而我們闖營也終將獲得招安,朝不保夕的日子會結束,戰爭也會結束,大家可以迴去過和平的生活。這種想法並不是隻有你們才有,即使是我本人,也希望有一天能夠脫下這身戎裝,重新過上太平的日子,即使是你們的長官,他們也渴望能解甲歸田。不管你們相信不相信,我也不願意的打仗,也希望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可是這一切都是幻想,你們失去了很多親人,家園被夷為平地,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被淹沒在水中。明皇是不會憐惜我們的,是不會懂得我們的苦難的。”


    許平停頓了一會兒,台下的兵民仍是一片沉寂:


    “我已經不再對昏君抱有任何幻想,隻有推翻明廷一途,舍此再沒有第二條路能讓我好好活下去。以往我嚴厲處罰逃兵,但是今天我決定解除這條軍紀,任何人——任何相信明皇大發慈悲,會免除河南的賦稅,會派來清官,會體察你們的苦難,會讓你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會招安並且守信的人,可以離開我的軍隊!”


    許平向聽眾們坦言他根本無法保證大家都能在這個冬天得到溫飽,所以大部分士兵都必須要暫時離開闖營,靠分散到各村來渡過這個寒冬。


    “開春後,或是麥收後,根據明廷的舉動,我會決定什麽時候需要重新召集大家。這次我召集大家不是為了抗糧、抗稅,不是為了驅趕貪官也不是為了向昏君喊冤。無法下定決心做一個賊子的人,不必再迴到我的旗下,我不但不會生氣,反倒會敬重他們的氣節。”之前很多闖營的士兵——不是全部但是有相當一部分士兵包括許平的嫡係部下在內始終認為,造反是發出聲音的一種方法,而造反鬧騰出的動靜越大,皇上就越有可能聽見。就好像水滸故事裏那樣,造反的最終目的是讓受到蒙蔽的皇帝醒悟,是造貪官汙吏的反而不是造皇帝天子的犯,所以很多人從內心裏仍不認為自己是崇禎皇帝的賊子,而是幫大明天子擺脫亂臣蒙蔽的赤子。


    “明年我召集大家隻有一個目的,崇禎老兒的所作所為讓他的祖先蒙羞,他已經不配君臨天下了。任何決心做一個大明的亂臣賊子的人,都是我許平的親兄弟,讓我們一起直搗京師,焚毀明皇的宮殿,為天下的死難者討還公道。”


    ……


    “很好,大將軍總算把我們想做的事情坦白給了士兵們。”許平的演說結束後,陳哲顯得挺高興,長期以來雖然闖營的高官們始終琢磨著造反建立新朝,但下麵士兵們說的最多的還是清君側。一度陳哲甚至建議許平把這個口號堅持下去,之前他反對歸德宣示的理由之一就是太旗幟鮮明地造大明的反會讓部分士兵動搖猶豫,曆史上比較成功的造反都是一直清君側清下去,要是目標倒了就另外找一個繼續清,直到造反成功。不過崇禎發死人財的事情曝光後,連陳哲這種保守份子都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不必繼續掩飾闖營的雄心壯誌:“日後闖王封茅裂土,我也想分一杯羹啊。”


    這話聽得許平略略皺眉,自從孫可望提出這些想法後,就不太謹慎地把它泄露了出去,許平雖然也和部下們露過口風,但他並不願意和部下們公開討論這個問題:“慎言。”


    “大將軍是怕闖王聽了不開心麽?”陳哲顯得十分無所謂:“闖王還要靠我們打天下呢,他不會說什麽的。”


    “那之後呢?”


    “為了之後,我們更要大聲地說,如果闖王不反對就是默認了,”陳哲無所顧忌地說道,


    他認為若是闖營中大部分人都有這個願望,李自成最終也不得不滿足,而且若是這個念頭成為大家共同的誌向和奮鬥目標的話,也能給李自成更大的壓力:“孫將軍說的對,我們的仇家太多了,手裏不能沒有兵權,不然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


    京師,


    金求德正和趙慢熊議論著朝廷對侯洵的處置,鎮東侯本人強烈要求把侯洵正法:“既然大人已經成為元帥了,那侯洵的用處確實不大了。反正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大人的走狗,想必他本人更不敢提背著朝廷幹的那些事,就是殺了他對大人的名聲也不會有什麽壞影響。”


    “大人現在的權位還不是很穩,”趙慢熊也覺得侯洵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不過他一直信奉多個朋友多條路,而且記得鎮東侯本人也總是這個態度,所以不太明白為什麽鎮東侯在侯洵問題上這麽堅決:“這次重開大都督府,皇上對大人忌憚得很,掣肘太多了。”


    “我猜——”金求德認為就算有些掣肘,總歸還是把兵權抓在手裏了,侯洵這個幾乎無用的工具還不如用去換聲望:“反正朝廷也不會真的把侯洵怎麽樣,天下人看到的是大人在仗義執言,而皇上一如既往地寵信奸佞。”


    “嗯,或許吧。”趙慢熊也不認為朝廷真的會如何難為侯洵,畢竟現在開封解圍了,周王得救了,而且闖營對京師的威脅也被擊退了:“不過皇上趁機大發死人財,大人其實什麽都不必做了,就算不仗義執言,難道天下人就會發自內心地擁戴一個盜墓竊屍的皇帝不成?”


    “這個,曹操似乎也做過。”


    “沒錯,可曹操從來都因此被人所不齒,曹操會打仗,能打勝仗,咱們的皇上可沒這本事吧?”趙慢熊微微一笑:“二十幾年前,我覺得你挑選的路是一條多半走不通的死路,十七年前,雖然我承認立刻造反時機不對,但總覺得如果想走下去,立刻造反大概是唯一的途徑。真是沒想到啊,皇上居然能在短短十幾年裏,就能把這麽一片大好河山敗壞到如此地步。”


    “所以大人還是高瞻遠矚,”金求德現在越反思鎮東侯當年放棄兵權的舉動越覺得不可思議,照目前的情況演變下去,很快大明就要自己分崩離析了,而金求德二十年前以為需要一個巨大的動蕩才能讓看上去堅如磐石的大明快速解體:“如果,我是說如果崇禎皇帝真的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不用如果,”趙慢熊說道:“我看十有八九了。”


    “這是一個多麽不可思議的末代君王啊,”金求德大聲感歎道:“皇上登基的時候,天下還沒有什麽大動蕩,和曆朝晚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二百萬軍兵官吏效忠擁戴,兩京一十三省,沒有割據、督撫朝廷一言便可以興廢,莫要說曆朝的末代帝王,就唐中、宋高,若是能有皇上登基時的基業,恐怕睡夢中都會笑醒過來。”


    “是啊,胡馬在長城之外,地方的稅源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截留,官吏的選拔任命之權盡在禦前,皇上登基的時候,放在前朝簡直就是極盛之世。”趙慢熊想起自從崇禎登基以來的變遷,也是一陣陣的感慨,眼下吏治已經混亂不堪、天下烽煙四起、士民對朝廷絕望:“居然短短二十年,這大明就要垮了?”


    金求德曾以為如果要顛覆大明,隻有進行一場類似安史之亂的叛亂,既然沒有這種前驅,那麽金求德就原計劃讓鎮東侯來扮演這個角色——畢竟曆史上安祿山也不是沒有機會。在金求德的印象裏,從來沒有哪個朝廷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從頂峰跌落到瀕臨崩潰,崇禎天子帶領大明用短短二十年就走完了曆朝要花上一百多年才能走完的路,老天爺,這崩潰速度快得甚至連把軍閥實力派造就出來的時間都沒有:“咱這皇上恐怕也就隋煬帝能和他比比了。”


    “隋煬帝?”趙慢熊悠悠地說道:“隋煬帝至少還挖了大運河,雖然天下大亂,至少他還辦成了件事,何況那個時候年紀大一點的人可都還記得這天下不是姓楊的。而當今天子,他到底幹過什麽值得一提的事情呢,以致海內鼎沸、民不聊生?”


    第三十三節 說服


    金求德嘲諷地搖搖頭:“據說——皇上很是簡樸,不好奢華。”


    “無功便是過,哪怕就是一個知縣的椅子,坐在上麵都是無功便是過,不然擺個木雕豈不是更簡樸,何況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稱不上無過吧……再說簡樸……”趙慢熊一直覺得鎮東侯那才叫簡樸,平時所費從未超過侯府俸祿,日子過得也不錯。從來不講排場,諾大一個侯府裏的仆人兩隻手就能數過來,平日送的賀禮從未超過十兩銀子。這件事有不少人不滿——覺得鎮東侯對兄弟們太寒酸慳吝,不過趙慢熊覺得挺好,每次鎮東侯慶生時,他也隻迴不到十兩銀子的賀儀:反正鎮東侯從不賀壽,不會請我吃飯也不會送貴重東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價值成百上千兩銀子的東西……我傻麽?


    而崇禎天子雖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聽說舍不得燒炭取暖、江湖傳聞連皇後都要幫著給龍袍打補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顏麵的事情崇禎天子可以一點兒也不省錢,每年光是給皇宮換燈籠就要花幾十萬兩銀子,鎮東侯私下對趙慢熊說過:不用其他,隻要把逢年過節換燈籠一項裁了,崇禎天子一家就是吃飽喝足穿暖也還綽綽有餘:“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嘍。”


    金求德就是對鎮東侯所為有些不滿的人之一,他承認鎮東侯韜光養晦沒錯,但從來不設宴隻會讓朝廷覺得你是在故意韜光養晦,而且日子過得那麽寒酸更會讓朝廷有戒心……好吧,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朝廷歸根到底還是拿鎮東侯沒辦法,但問題是鎮東侯對賀儀一向是照單全收、一概不還……好吧,這也罷了,大都督府第一次關閉前多數人送東西有所圖,關閉後送禮的人不圖他還,但鎮東侯成為練兵總理後,好像也沒有太多還這份人情的意思,這就未免讓人有些齒冷。


    金求德聽趙慢熊說過,這是鎮東侯的策略,他更喜歡那些靠俸祿就能維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認為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趙慢熊這樣什麽都不管,否則不是自己去找禮而是禮來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點東西不收,底下的人就會覺得差事沒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問像鎮東侯這種拿人也不手軟、吃人也不嘴軟的本事自己學不會。而且這種作風已經造成了很多不利影響,比如:“現在的問題是怎麽去和老兄弟們說?”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鎮東侯隻帶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鎮東侯要他盡力說服所有的人,對此金求德感到頗為棘手:“賀寶刀這家夥我看就絕對說服不了。”


    ……


    金求德和趙慢熊私下猜測的時候,鎮東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談。


    “無論大人到底對侯督師有什麽不滿,”和在山東不同,賀寶刀對侯洵的觀感大為改觀:“闖營的兇焰開始消退了,他們再也無力威脅京師了。”


    “頂多一年罷了。”鎮東侯沒有賀寶刀那麽樂觀,隨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後,我們就可以將十二營新軍練成,大人就可以親率六萬大軍出征。”賀寶刀認為有這樣強大的軍隊追隨在鎮東侯左右,一切都會不成問題。


    “皇上……”鎮東侯斟酌著詞語,考慮著談話對象的忍受力:“這次開封撈費,聽說皇上知道而且首肯了。”


    “或許有什麽小人……”賀寶刀的語氣裏充滿著不確定。


    “或許沒有。”鎮東侯打斷了賀寶刀的話,現在不是二十幾年前崇禎剛即位的時候了,他現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他應該有健全的心智,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


    “好吧,”賀寶刀沒有硬著頭皮撐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聵已極。”


    鎮東侯並不是第一次從賀寶刀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根據他的經驗,賀寶刀還會有下文,而且經過多年的鍛煉後,經驗越來越豐富的賀寶刀這下文也會來得越來越快。


    “可著這個時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時候……”不出鎮東侯所料,賀寶刀的下文迅速地跟上了,上次鎮東侯記得他至少還歎息了幾分鍾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鎮東侯開始走神,他的思緒裏不知道怎麽一下子想起了這兩句話,這讓他又迴想起不久前和楊懷祖的那番對話:“還真是很不錯的比喻,看來我並不是第一個意識到中國的士大夫在君王麵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婦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識到了,隻是,他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麽錯。”


    根據鎮東侯以往的經驗,賀寶刀會講忠臣孝子,在君王父親犯錯時隻會流著眼淚勸他們迴頭,而不是因此不聞不問或是離家出走。


    “……大人,屬下敢問,如果您的先尊做錯了什麽事,您會怎麽做呢?屬下確實不知,但以屬下而言,若是先父違反了朝廷律令,屬下絕不敢說:‘父親,您做錯了。’、或是裝沒看見,或是砌詞狡辯,而是會把朝廷的律令念給先父聽,希望他老人家能夠自行察覺,如果沒有的話,屬下就會一言不發地跪在他老人家門外……”


    “所以如果皇上錯了,我們也應該跪在紫禁城外,流著淚勸他悔悟。”鎮東侯在心裏替賀寶刀補上了後麵的話,以前不知道為什麽,鎮東侯總是不喜歡看蜀山劍俠傳之類的仙俠小說,後來才漸漸明白了一點,或許是因為裏麵犯錯的徒弟總是要在師傅的山門外一跪就是好幾天,刮風下雨不能停還要真心悔恨吧:“雖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師,但是我連寒暑假作業都是臨開學抄的,上課走神、說話、寫小條,被罰抄十遍都滿腹怨恨——讓我在門外一跪就是一星期還要真心流淚悔過……怪不得從來沒有仙人來度化我呢。”


    每當陷入這種鎮東侯完全反對但是無法抽身的話題中時,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神遊舍外,反正該對方走了,鎮東侯的這一步很有威脅,“手筋,手筋!”鎮東侯在心裏得意地叫道,滿意地看到賀寶刀在苦苦思考:“有個問題很有意思,同樣身受封建社會的森嚴等級之中,越是底層的中國百姓,卻似乎奴性越小,而本應成為社會棟梁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開闊的視野,見識過更多的民間疾苦,當往往一個個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許是他們離皇帝太近了?”鎮東侯在心裏這樣推測著:“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會犯錯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沒錯、知縣有錯;鬧得再大些就是皇帝愛民、知府殘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撫昏聵。百姓總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絕不會犯錯這個他們深信不疑的信條,而官太大了,離主子太近的奴才就隻好選擇堅決維護信條了……”


    一時間鎮東侯也想不清這裏麵的道理,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可是迴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沒聽清賀寶刀中間說了什麽,但是他終於說到了重點:“大人應該去勸皇上,所謂文死諫、武死戰,但在大人這個位置上,諫言也是應該的了。”


    “嗯。”鎮東侯輕輕點點頭——文死諫、武死戰,說得好!對皇帝不問是非、不問善惡,唯死一途,我們的文化裏充滿了這種對皇權的妾婦化,這是我們文化的缺陷麽?


    “也不是,”鎮東侯迅速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克x林頓當年也在電視裏痛哭流涕,向著全美國百姓哭訴說他隻是犯了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求大家寬恕他。看來對著權利來源痛哭是一種人類的本能,作為外人看起來固然覺得不妥,但權利來源和享用者會覺得裏所應當吧。”鎮東侯想起那個被破門出教的德國國王,雖然事實證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過他確實能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般的在教皇門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們隻好真心實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無罪被罰跪幾天幾夜都能真心實意地流淚,果然和我這種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國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國王,在仙俠世界叫師徒、在現代社會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鎮東侯突然意識到自己又在神遊太虛了,他連忙把注意力拉迴來去看棋盤……


    “什麽手巾,簡直就是洗腳布。”賀寶刀的應對讓鎮東侯感到劇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罵著自己的上一步,餘光仍注意到賀寶刀那認真的目光。這注視讓鎮東侯感到無法狠下心,口中無意識地做出應答的同時,鎮東侯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不能用未來的標準來評判這些人,不能把國家軍隊私人化,如果用未來的標準,毛帥還有我都是該死的叛國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標準來評判這些人,朕即國家,用古代的標準我還是該死的叛國者。在不同的場合,必須用兩種不同的標準評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寬容其他人……”


    ……


    “金求德怎麽樣?”李雲睿向趙慢熊問道,今天他在趙慢熊的書房裏等了對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見到剛和金求德密議返迴的主人。


    “絕對是大人的人。”趙慢熊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輕鬆,這些日子裏他和金求德討論了很多行動細節。


    “也就是說,直衛仍然緊緊握在大人手中嘍?”李雲睿的表情十分嚴肅,這個問題事關鎮東侯留在京師安全與否,更關係著鎮東侯後續的行動。


    “是的,金求德對大人死心塌地。”趙慢熊掃了一眼李雲睿,問道:“今天你來找我何事?”


    “發現一批可能私通闖營的人。”李雲睿從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單交給趙慢熊,上麵列著密密麻麻的人名、他們的職務和履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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