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接過信撕開看起來,看完之後不動聲色,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交還給那位使者,把鎮東侯的來信收進懷中。使者離開後,營內的人都看著許平等他介紹信的內容,但許平卻繼續對部下們交代任務。


    “大將軍,信上說的什麽,是挑戰書麽?”李來亨第一個沉不住氣,張嘴問道。


    剛才許平一直在思量該如何對其他人講,這時他已經有了腹案,便口氣淡淡地說道:“明日我再告訴你們吧,侯爺的信有些古怪,我今天晚上好好想想。”


    “什麽古怪?不妨說出來一起參詳參詳。”李來亨仍然不願意放棄。


    但許平堅持不說,其他人也無可奈何,軍事會議一直到很晚才結束。


    部下們散去後,許平請來清治道士,每次大戰過後,許平不可能對部下們談起自己心裏中苦悶因為怕影響士氣、或是顯得自己軟弱。但這些話可以對清治說,這對許平來說也是一種派遣。


    “大師晚上可願意配在下出去一遊?”


    清治微笑著點點頭:“許將軍又在為殺人而苦惱麽?”


    “不是。”許平搖搖頭,神情嚴肅地說道:“今天晚上的出遊非常危險,對大師來說也有性命之憂。”許平從懷中掏出剛才那封信交給清治。


    看過信後,清治也顯得十分驚訝:“黃侯約許將軍私下一晤?”


    “是啊,指明要我孤身前往,”許平迴答道:“不過大師乃世外之人,我想黃侯不會介意的。”


    “性命之憂恐怕是對將軍而言吧?貧道一個世外之人,黃侯怎麽會殺我?”清治深深地看了許平一眼;“黃侯有萬夫不當之勇,許將軍雖然練過兩天劍術,但與黃侯麵對絕無生理。”


    許平沉默片刻,緩緩說道:“侯爺似乎料定我一定會去,大師你看信中根本就沒有詢問的意思,隻是約定了時間和地點。”


    “而許將軍果然要去麽?”


    “在新軍之中,從未有機會見過侯爺一麵,是在下最大的遺憾,”許平口氣中沒有絲毫的遲疑:“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乃是一個武夫,說不定那天就死了,我一定要去。”


    清治見許平把已經把佩劍係在身上,卻把手銃放在一邊:“許將軍不帶火器麽?黃侯雖然武功蓋世,畢竟還是血肉之軀啊。”


    “以侯爺的武藝。”許平嘿嘿一笑:“帶手銃也未必有用,何況侯爺活人無數,乃是萬家生佛,便是能有機會向侯爺開槍,我也不會做的。”許平略略一頓:“再說我殺了侯爺的兒子,便是侯爺殺我也沒有什麽說不過去的。”


    “貧道覺得從黃侯封信裏的口氣看,他絕無趁機殺許將軍之心,不過既然許將軍存著這樣的心,那有為何要讓貧道同行呢?”清治對許平非常的了解,他直截了當地問道:“許將軍讓貧道同行,是為了防備自己不是為了防備黃侯吧?”


    許平輕輕點頭:“是的,正如大師所說,多年來侯爺一直是在下的榜樣,我擔心侯爺會招安我,而我會把持不住做出對不起闖王的事情,有大師在可能會好一些吧。”


    “既然如此,貧道願意同行。”清治答應下來:“能有機會見見武曲星君,真是貧道的榮幸。”


    許平和清治離帳、上馬、出營。


    兩人一路舉火而行,一路上許平不停地抬頭看星星,到了約定地點後他環顧周圍,輕快地跳下馬:“早到了,還好沒讓侯爺等我。”


    兩人等了一會兒,看到一個火光由遠而近,來人舉著火把騎著馬一直走到許平麵前,俯首問道:“是許將軍嗎?”


    許平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道:“正是末將。”行完大禮後跳起身,靜候黃石下馬。


    來人緩緩翻身下馬,把火把插在旁邊的樹杈上,又將馬係好,迴過身問道:“這位是?”


    許平連忙答道:“這位是清治大師,末將的一位朋友,並非軍中同伴。”


    來人向清治問好,似乎已經看透許平打定注意讓此人旁聽,所以就沒有讓清治離開,而是靜靜地盯著許平看。


    見來人身材高大,隱約的火光映出一張五十歲上下的麵容,而且許平從這個人的臉上看到了黃子君的眼睛和鼻子,連忙又是一躬身:“侯爺,末將參上。”


    “許將軍……你是我的仇人,”黃石一聲歎息:“你殺了我的好友、兒子,無數的舊部。”


    許平感到自己無言以對,他從黃石的臉上看到了難以言喻的痛苦。


    “即使……”黃石又看看許平的麵容,搖頭道:“不過我捫心自問,這裏麵我犯的錯可能比這世上所有的人加起來都大,所以我向你,還有你的首領李自成提出一個建議,我保證你們的性命無憂,你們放下武器不要打了。”


    “侯爺是要招安麽?”許平感到勇氣和力量湧上胸膛,斷然搖頭道:“恕末將不能答應。”


    “我對許將軍並無惡意,”黃石雙手在身上輕拍兩下:“我沒有帶兵器來,許將軍可以相信我的誠意。我自知從來沒有重然諾的名氣,不止一次做過背信棄義的事,不過這次我以我父母祖先的名義向許將軍擔保,隻要你們不再打下去,我一定不會讓闖營中任何人受到傷害。”


    “侯爺您確實沒有守信的名氣,不過末將相信您每次毀約的時候,一定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而末將自問不會給您這樣的理由。”許平終於還是說出了那個轉折詞:“但末將不會接受招安,朝廷不可信不是原因,而是這個朝廷不應該再存在下去了,當今天子,欠天下人的血債,他已經不該繼續坐在寶座上了。”


    “我不是替明廷招安你們,”黃石聽許平說完後淡淡說道:“是我在招安你們。”


    許平被驚的後退了一步:“侯爺您說什麽?”


    “是我在招安你們,我要你們向我投降,而不是朝廷。”黃石口氣淡然,但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


    一直安靜旁聽的清治,也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驚唿。


    “如果你向我投降,”黃石繼續說道:“開封就不用再圍了,我一紙號令山嵐營就會倒戈把周王和高名衡抓起來,本來京師還有楊文嶽的河北軍駐守,幾個月前都被你消滅了,現在除了新軍已經什麽有實力的官兵都沒有了,拿下京師之後南方可以傳檄而定,再不用再打仗了,也不用再死人了。”


    麵對黃石赤裸裸的野心,許平感到自己已經快不能唿吸了,他退後一步手握劍柄,戒備道:“閣下真是鎮東侯嗎?”


    “許將軍來之前,應該已經仔細看過那封信了,上麵的筆跡應該還熟悉吧?”黃石冷冷地說道:“許將軍在教導隊念的書,上麵都有我的筆跡,想必許將軍一定熟記在心。”


    “那侯爺您怎麽能說出這種話!?”許平氣結於胸,大叫道:“侯爺您怎麽能背叛朝廷?”


    “你為什麽背叛朝廷?闖王為什麽可以背叛朝廷?”


    “闖王起兵之時,是一個百姓,而我——難道侯爺你忘記了,當時我已經天下通緝的欽犯,朝廷指名道姓地要拿我。”


    “所以隻有百姓和欽犯可以背叛朝廷,我就不行?”


    “不錯,我是亂臣賊子,是讓祖先蒙羞。”許平覺得黃石在強詞奪理,氣憤地嚷道:“可侯爺您是忠臣,您是嶽王再世,是天下的楷模榜樣。我卑鄙不足道,可闖王他們是受盡了欺壓的百姓,是起義兵為民請命!”


    “你以為,我知道的、看到的會不如你們多嗎?”黃石追問道:“既然你覺得我是天下的楷模榜樣,那我便不可以起義兵嗎?”


    許平沒有立刻說話,黃石耐心地等待著,片刻後許平深吸一口氣:“侯爺,平心而論,山東一戰我有沒有盡到職責?”


    “你盡到了責任,對得起我給你的軍餉和職務。”黃石毫不諱言:“十營新軍,盡忠職守而且活著迴來的,隻有你、吳忠和魏蘭度三個人。“


    “闖王本是一個農民,朝廷待他如何?”


    “很不好,不造反就沒活路了。”黃石有問必答。


    “那麽朝廷待侯爺如何?”許平問道:“侯爺愛國愛民,我不能想像您也會有異心。”


    “在成為欽犯之前,我記得還有一段事……”黃石沒能把話說完,兩個人突然陷入一場尷尬的沉默。


    過了一會許平吞吞吐吐地說道:“末將當時沒有想反,但確實是抗命了,但根據侯爺您的軍法,我也不該成為欽犯和替罪羊。隻是山東一戰長青營被陷害了,原因我想您應該很清楚,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本打算歸隱山林的。”


    “你不經我的許可,擅自盜竊我的珍貴財產,我便是自行打殺了你,也是可以的吧?”因為清治在旁,黃石不願意明言女兒和許平的私情。


    “是的。”許平點點頭,這個時代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財產,婚前屬於父親,再加上封建社會的森嚴等級,黃石真的為此把許平打死估計也不會有事。許平爭辯道:“但這不應該禍及我的長官和同僚。”


    “所以你沒有什麽好埋怨的,你造反是想替別人報仇。”


    “是的,”許平感覺自己越來越處於下風,就又爭辯道:“可是侯爺您不會給他們主持公道的。”


    “哦,還要加上一個公道,所以許平你是想替別人報仇,外加反對一種不公平。”黃石見許平啞口無言,追問道:“是不是這樣?”


    “是。”許平沒說出一個“是”字,就感覺自己好像在往對方的陷阱裏踏進了一步。


    “我身居高位,看到的不公之事比你多的多,你想替同僚討還公道,而我想替天下百姓討還公道;你想替同僚報仇,我想替天下百姓報仇。”見許平又不吭聲了,黃石問道:“如果你說為了討個公道造反是對的,那我造反不但不出格,而且要比你合情合理得多,你說對嗎?”


    “話是沒錯……”許平承認自己講不過黃石,但他仍不肯認輸:“侯爺你是在強詞奪理,我口才不如侯爺,但理不一定在侯爺你那邊。”


    “你們投降我,我會請當今天子退位,我會赦免闖營全部的人,如果你還想當兵,軍中會有你的一個位置,闖王我也可以許他一個富家翁。”黃石不再繼續在前一個問題上糾纏,而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你覺得怎麽樣?”


    “末將能問一下,侯爺為什麽要提這個建議麽?”


    “因為我不想看著你手下的這支軍隊被摧毀,而且在我的設想裏,他們會有更重要的作用,內戰可以停止,天下可以恢複太平。”黃石再次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黃石的話裏好像視闖營如無物,聽到“摧毀”這兩個字後,許平感到有一陣怒氣湧上來,大聲說道:“侯爺,今日在河南戰場上一敗、再敗、三敗的,並不是闖軍。”


    “是的,但那是因為沒有我。”黃石輕笑一聲:“許將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種事,是不會出現在你我之間的。”


    “為什麽?”許平感到怒氣越來越濃。


    “因為你連我的一成本事都沒學到,你就算成倍的發揮,也還是到不了我的兩成,所以我很確信青出於藍這種事,是絕不會發生在你我之間的。”以黃石對許平的理解,這樣的姿態會給他造成最大的影響。


    果然,許平頓時感到迎麵一桶冷水潑將下來,將他才剛剛騰起的怒氣澆得幹幹淨淨。


    “我的事業,需要很多的年輕人,不是指年紀輕,而是敢想敢幹、敢於懷疑的人,那些一天到晚墨守成規的人對我用處不大。”黃石見許平垂頭喪氣,就再次提議道:“我願意放下你我之間的私怨,投降吧。”


    第二十二節 交易


    “我們不會投降的。”許平聽得又憤怒起來,雖然黃石聲名赫赫,但他立誌要建立一個能跳出治亂循環的國家,許平好不容易才和李自成達成了約定,更不用說他還很幸運地找到了兩個願意提供治國嚐試的人。


    “我沒有要你投降,我知道李自成待你不錯,我的建議是不妨由你去勸說他。”


    “闖王也很敬重侯爺您,但他敬重的是忠君愛國的鎮東侯,而不是一個亂臣賊子,”許平越說越是慷慨激昂:“侯爺武功固然蓋世,但如果但憑武功,那不過又是一個曹操而已,莫說闖王未必答應,就是我也絕不會去勸。再說,到底侯爺能不能摧毀闖軍,那還要在戰場上見個真章。”許平斷然說道:“侯爺不必再說了,我不會去勸闖王擁戴一個身為朝廷貴爵,卻一心謀朝篡位的人的。”


    “誰說我要當皇帝了?”黃石笑道:“如果我真想當皇帝,那麽我怎麽會隻許闖王一個富家翁,隻許你一個將軍職務?再說,如果我真想以武功奪天下,我又何必來找你,我建立一支對我忠心耿耿的軍隊不就得了?”


    許平楞了一楞,他本以為黃石來勸自己有這方麵的原因,但仔細一想確實於理不通,如果對方有絕對的把握摧毀闖軍,沒有必要收買——收買隻會是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是合理的。


    “那誰當皇帝?”許平將信將疑地問道:“難道侯爺要擁立某個王爺嗎?”


    一瞬間,許平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不錯,以鎮東侯的忠誠,他怎麽可能謀反:“我一定是誤解侯爺了,侯爺心目中已經有了人選,一定是個賢能的王爺,而侯爺打算讓昏君退位,大赦天下。”


    這個念頭一起,許平頓時有些猶豫了,若真能這樣的話,天下結束戰亂,黃石輔佐新君,隻是李自成會不會答應,朝廷會不會守信還是一個問題。


    “為什麽一定要有人當皇帝呢?”


    黃石的話把就像是一個炸彈在耳邊炸開,許平一時間覺得有點頭暈:“侯爺你說什麽?”


    “我說為什麽中國一定要有皇帝呢?”黃石帶著有趣的眼神看著許平,觀察著他的反應:“推翻了一個昏君,然後再擁戴一個新的,這有意思麽?”


    如果說剛才是一個炸彈,現在就像是有一百個炸彈同時再耳邊炸開,許平感到天旋地轉:“怎麽可以沒有皇帝?”


    “為什麽不可以沒有皇帝?”


    “自古就有皇帝,沒有皇帝就會天下大亂啊。”許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就是在夢中似乎也不曾有過這樣荒謬的事情。


    “皇帝不是自古就有的,是暴秦之君自封的。”黃石似乎對自己造成的效果感到很滿意,哈哈大笑起來:“許將軍,總有一天,當中國人聽到皇帝這兩個字的時候,會深惡痛絕,會恨之入骨,當那天到來的時候,許將軍你的理想就實現了。”


    “我的理想?”許平越發感到自己追不上黃石跳躍性的話語:“我的什麽理想?”


    “結束治亂循環啊,難道這不是許將軍你的理想麽?”黃石饒有興致地品味著許平在火光下變換著的表情:“許將軍,我猜歸德宣言應該是出自你的手吧?寫的很好,以你的見識,不,以我之外的人的見識,這就算是很不錯了。”


    “侯爺您……”許平很想說黃石太狂妄了,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對方就像是把自己的心思都猜透了一般。


    “你是想說我太狂妄了麽?如果你把這兩個字說出口,我會更喜歡你一些,這個時代最膽大的年輕人也不過如此啊。”黃石接下來的話又讓許平一驚:“夏完淳應該在你的營中吧。”


    “不在!”許平心中更加驚駭,不過他咬緊牙關:“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那許將軍的反應未免也太快一點了,我話才出口你就知道從未見過這個人,許將軍沒聽說過一句話麽?叫‘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許將軍你三敗我的新軍,要是我還不把你了解得清清楚楚,那我未免也太無能了。”黃石鼓勵性地說道:“得知歸德宣示後,我就派人去江南請夏生去京師和我一晤,結果他家人稱他出去遊曆了。放心吧,我沒有對朝廷說過,我要是想告密的話,早就可以做了也不用來問許將軍。”


    許平歎了口氣,沒有繼續反駁而是默認。


    “夏生想用純粹的儒家來治國,他認為這樣就可以、或者說可能結束中華大地上三百年一次的亂世,”黃石微微搖頭:“想得很好,但是不可能。隻要中國還有皇帝,這就是南柯一夢。”


    “中國怎麽可以沒有皇帝?”許平第三次聽到這句話後,仍如同前兩次一般的震動。


    “我來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村子,村裏有老又少,大家各自種田耕作,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悲歡離合,村子裏有孤寡老人需要照顧,村邊的河流需要治理,所以村子裏湊份子錢,有錢的人家多出一些錢,青壯多的人家多出一些力,以應付各種需要。但這錢該怎麽花?這治水該如何進行?需要有一個村長來管,放大到我們中華,就是我們的三代賢王,他們因為經營得好,被百姓擁戴為王,領導百姓抵禦外辱、開拓耕地、治理水患。”


    說到這裏黃石停頓了一下:“許將軍,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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