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戰勝過許平吧?”楊懷祖想起鬱董一連串引人側目的戰績,有些疑惑地問道。


    “絕無可能!”以前黃石也認為許平可能是大意了,但現在他完全不這麽看:“就是許平領著一幫農民,鬱董也絕不是他對手,更不用說許平當時已經在按照我的辦法治軍了。鬱董當時肯定和許平有什麽秘密協議,所以許平放水給他了,嗯,很可能就是他把友軍出賣給了許平,所以換來了許平對他的優待。以後就更簡單了,許平很清楚鬱董的底細,所以對他毫不擔心,許平不去打他不是因為沒把握,而是太有把握了,他要對付對他有威脅的敵人而不是鬱董。”


    “竟然會是這樣?”楊懷祖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之所以沒有人知道,我估計是因為其一:鬱董自己不會說;其二:許平希望我們看不透鬱董,不清楚友軍的實力是很有害的,許平希望我們繼續犯錯。之前鬱董已經導致新軍兩次犯錯了,一次是在祀縣,一次就是你父親的這次。”


    “這廝!”楊懷祖輕聲罵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罵許平還是在罵鬱董,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所以說這次固然是多虧鬱董了,不過他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賭徒和投機份子,”黃石告誡楊懷祖:“我們以後不要太依靠這個人,但是這話不可外傳,他不是一點用沒有,而且別人會覺得我們不厚道,嫉賢妒能。”


    “是。”


    一會兒黃石要給江北軍慶功,今天追擊了李自成十幾裏地,黃石估計各路將領還是取得了不小的戰果,這對振奮江北軍的士氣有很大的好處,黃石一向奉行人盡其才的宗旨,所以該做的拉攏工作還是要做。


    “派一個使者化妝去追許平,”黃石對楊懷祖秘密下令道:“給他送一封信去。”


    “是。”


    “不問我打算幹什麽麽?”黃石笑著問道。


    “黃伯伯打算做什麽?”


    第二十節 政治


    “小侄正在想怎麽反對。”楊懷祖蹦出了一句,接著又是一句:“剛才黃伯伯不是說要去見許平麽?”


    “哈哈哈哈。”黃石大笑起來。


    “黃伯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麽?”楊懷祖湊近了一些。


    “你有什麽不放心的麽?”


    “當然,嗯……”楊懷祖想了想,沒有想出反對的理由,鎮東侯的武勇天下皆知:“該不放心的是許平才對,他一定不會來的。”在對話的過程中,楊懷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反對的思路,開始進行陳述:“第一,沒有重兵簇擁,許平是不會來的;第二,行刺這事可一不可再,許平會非常小心的;第三,黃伯伯什麽身份?怎麽好去刺殺一個賊人,這就好比……嗯,好比黃伯伯以侯爵之尊去和一個草民論交。”


    “哦。”一開始黃石還聽得笑吟吟的,等最後一個理由入耳後,他的笑意漸漸淡去,在這個時代他總是有一種孤獨感:“我不打算殺他,我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招安他和李闖。”


    在這種軍國大事上,楊懷祖自認為沒有發言權,於是就打算閉口不言。


    “你有什麽看法?”鎮東侯不打算放過這個後輩。


    楊懷祖沉思片刻,開口仍是複述長輩的議論:“侄兒曾聽金叔叔說,闖營主弱臣強,許平勝仗打得越多,他和李自成之間的矛盾就越厲害,可以挑撥離間,如果他們反目,或許有人會接受朝廷的招安。”


    “你認為他們會反目嗎?”鎮東侯仍步步緊逼,自第一次被任命為大都督以後,他發現別人就不願意在自己麵前說話了,無論是大都督府的什麽會議,一般人張口就要先吹捧一番黃石的高瞻遠矚、豐功偉績。在等級森嚴的大明,年齡也是其中的一種,年輕人不會隨便對年長者說“不”字,等他年長後也絕不會容忍年輕人對自己說一個“不”字。


    “不會。”在鎮東侯的堅持下,楊懷祖終於開口道:“李闖用兵並無多少值得稱道之處,與其說李闖強,不如說我們官兵太差了。”李自成的軍隊原本固然是武裝農民,但官兵其實也是一樣的性質,官兵相對闖軍的優勢不是素質而是裝備。


    比如燧發步槍已經越來越普及,各地軍隊都急於裝備這種新式武器,不少明軍將領都願意花錢從南方購買。以前還偷偷摸摸的福建、廣東軍火商,現在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大肆製造武器,比如江北軍中,現在就擁有很多燧發步槍。但是以黃石所見,效果非常不好,大部分江北軍士兵都是抓來的壯丁,之前沒有進行過任何步槍訓練,而且在軍營中也沒有受到過合適的訓練。結果,一旦真在戰場上遇到火槍射擊,士兵們就會變得張皇失措。


    而李自成的軍隊相對經驗更豐富一些——他手下的將領更清楚該如何應付這種混亂,老兵也更多一些。而一旦引入新式的訓練手段,那麽就是十倍於敵。官兵這種武裝農民不會是許平的對手。


    “但李闖和其他各路寇首不同,如張獻忠、羅汝才,詐降反複、毫無信義,隻有李闖寧可藏身荒山,也絕不接受招安。以前他被追得窮途末路,身邊剩不到百人的時候,都不肯靠詐降喘息一番,現在他手下這麽多兵馬,怎麽可能會真心投降?他是鐵了心要造大明的反。”


    “說的不錯。”


    “至於許平,我父親曾經私下說,他固然是對不起新軍,但新軍對不起他在先。”楊懷祖觀察著鎮東侯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是也不是?”


    “你父親說新軍對不起他麽?”黃石問道:“何以見得?”


    “我父親私下說過:山東一戰,許平救了很多人,數以千計的官兵因為他而得以活命,他對這些新軍官兵有恩……”


    “戰場上馳援不算救命,這是軍官的職責,我給許平的軍餉是將軍而不是士兵,增援友軍是他的責任。”鎮東侯打斷了楊懷祖的陳述。


    “可是其他人……”


    “那是他們不對,但許平盡力救援友軍是本份。”


    “既然黃伯伯這麽說,那就是了,”楊懷祖道:“但先父說,無論如何許平都不該叛出新軍,這是他對不起黃伯伯的栽培。”


    “他什麽時候叛出新軍了?”


    楊懷祖嘴巴張開一下子無法合攏,半晌才結結巴巴地提問,臉上還帶著驚愕不解的表情:“難道……難道……”


    “許平去李闖那裏不是我安排的。”


    “哦——”楊懷祖長出一口大氣,臉色恢複了正常:“那黃伯伯說——”


    “是新軍剝奪了他的軍官身份在先,把他開除出了新軍,然後他以白身投奔李闖去了。”鎮東侯說道:“你看,並沒有化解不開的恩怨,不就是奪職是不是合理的問題麽?”


    “可是,可是,他背叛了朝廷啊,而且……”


    “是的,他是背叛了朝廷,這是他和朝廷的恩怨,剩下的我和他的私怨,我願意諒解他。”如果身邊是楊致遠而不是楊致遠的兒子,鎮東侯就會說得更露骨一些,不過現在他隻是道:“而且我敢說,如果許平肯接受招安,朝廷是絕不會計較的。”


    “黃伯伯,侄兒不是很能領悟您的意思。”


    “哈哈,不錯,這說明你用心想了,不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鎮東侯的多年熏陶下,楊致遠已經被培養成了一個大反賊;楊夫人是熊廷弼的女兒,在外人麵前或許不會說大明朝廷什麽,但心中其實怨恨滿腹。鎮東侯估計楊懷祖在這種家庭長大,腦後多半也有反骨:“江南有個夏生,寫了本書叫社會合約述批注,你看過沒有?”


    “看過,在夏批本出來前,先父就把那個無名氏寫的原版給侄兒看過,還讓侄兒每讀一章都要寫心得,先父要過目的。”


    “很好。”鎮東侯感覺這聽上去就像是小學生的家庭作業:“自暴秦以後,春秋戰國的士風漸漸消失不見,無論是當下還是士人懷念的漢唐兩宋,士大夫在天子麵前,首先把自己妾婦化。”


    “妾婦化?”


    “對,注意是妾,獻媚爭寵,手段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鎮東侯覺得這是一種對自己人格的自我矮化:“然後又會用這種要求去要求更低等級的屬下,要求他們從一而終,即使被冷落了也不能紅杏出牆,而要在空房內等待丈夫的臨幸,甚至不能哀怨,至死方休。如果一個寡婦守節而死,官府會給她一個牌坊;如果一個士人在冷落中鬱鬱而終,我們也會稱讚他的鬆梅之誌;反之,我們會把他們罵成淫婦。就是這樣,千年以來,對待士人有如姬妾。”


    “黃伯伯的意思是應該用合約,對嗎?”多虧楊致遠把社會合約述當作給兒子的家庭作業,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楊懷祖可以和鎮東侯討論交流:“小侄還是很難領悟您的意思。”


    “我中華的各家,儒家、法家、墨家、縱橫家等等,全是發源於先秦,當時有才能之士,國家要虛相、上卿之位以待,自暴秦焚書坑儒,興法家征誅之術,漢皇也是以霸王道禦天下,好像我們就再也沒有先秦那樣的成就了。”黃石知道楊懷祖不太能理解自己,在封建社會中很少有人會認為鉗製反帝王的思想有什麽錯:“到了兩宋嘛,天子對不喜歡的文人,流放、驅逐竟然都會被歌頌為品德高尚、厚道。唉,就是妾婦化啊,丈夫把不討他喜歡的小妾打入空房,而且還要求她不能心存怨恨。視人為姬妾玩物,卻要對方行慷慨任俠之舉,何其難也。”


    “可惜朝廷不用黃伯伯為首輔,”楊懷祖說道:“不然定能興利除弊。”


    “知易行難,”作為一個曾經的現代人,黃石很清楚世襲門閥製度是政治製度中最腐朽的一種,不過看看自己身邊,也全是子弟:“如果我能做的好,許平和他的手下還會站在我的身後而不是麵前。”


    “那是新軍中流弊太多了。”


    “你在學鬱董嗎?”黃石輕笑了一聲。


    “我怎麽會學他?”楊懷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驚訝。


    “剛才他就強調別人的不是,想給我找台階。”這些年來,無論黃石做什麽,總是會有人出來稱頌他的正確無比,而任何失誤都是別人的錯,他倒是感覺自己泥足深陷。


    一些心裏話是無法和楊懷祖說的,對方根本無法想像黃石見識過的國家和政治製度,他在心裏想道:“當年在長生島,我自己的封建特權就是一切特權的源頭,在我放棄了那些特權後,官兵百姓才做到幾乎平等。現在,我的特權比那個時候要大得多,而我已經無法放棄了。”黃石看了看身邊的楊懷祖,想到其他依賴自己提攜照顧的子弟:“絕對的權利造成絕對的腐敗,這世上隻有我有這樣的認識,可是我還是受到了腐蝕。就好像新軍,我總是忍不住偏心,如果不是出了許平,說不定我還會容忍下去,如果不是不改變就會失敗,說不定我就湊活下去了……”


    ……


    帶著第五步兵翼離開戰場後,許平見到李自成已經紮下了營帳,這裏離江北軍的大營並不算很遠,不過為了安定軍心、收攏潰兵也隻好冒險——這裏不是闖營的本土,士兵們多半不認識迴家的路,如果脫離軍隊很可能就會損失掉。


    進到營中見到驚魂未定的老營眾將,李自成看到許平後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今天多虧了許兄弟了。”


    此番李自成進攻中都,一共帶來了三萬多老營,除去在山東損失以及駐守和掉隊的一些,今天上戰場時還有兩萬多,十幾路跑下來就丟了快六千,李自成已經派出大批探馬,豎起旗幟讓還活著的士兵趕來這裏迴合。


    “曹大王、季大王呢?”許平環顧營中,這兩股最大的同盟勢力領導人都不在。


    “早逃沒影了,”劉宗敏罵道:“雞腿逃得最早,曹操都是騎兵逃的快,把我們扔下頂缸。”


    “大王,這中都是沒法打了。”許平知道經此一役,闖營的士氣會受到極大削弱,而新軍隨時可能抵達:“大王,我們迴師開封,攻下開封後差不多就到封凍季節了,到時候我們直取京師。”


    雖然江北軍在自己的地盤上有一戰的可能,但許平不認為他們會去增援京師,不但江北軍不會去,就是晉軍、秦軍也絕不會出動,這樣就是以闖營全軍對新軍殘餘,許平覺得還是有新相當勝算的,至少比打持久戰用河南一隅和大明拚比國力劃算。


    牛金星一臉的無奈,但也表示讚同,如果不是許平的實力太強,他本也不想在山東、南京耗費時日。牛金星的造反理論就是盡快把水攪渾,攻下京師讓朝廷威信掃地,然後諸侯並起可以各個擊破,雖然這樣也有給人做嫁衣的可能,但若不這樣危險更大,總會有有才能的人出現,靠著朝廷的資源組建起自己的嫡係部隊,那才真是成了為王前驅——現在牛金星最擔心的鎮東侯,幸好許平幾次打敗了他的新軍,讓對方沒能獲得謀朝篡位的威望和軍事實力。


    正說話間,營外報告羅汝才找來了。


    李自成一臉的不快,但在羅汝才進來前牛金星咳嗽了一聲,李自成看了他一眼,在臉上堆出關切的表情,向羅汝才問候道:“曹大王平安就好。”


    “他奶奶的,雞腿這個孫子!”羅汝才進營後,端起衛兵遞給他的水就飲起來:“這王八蛋逃跑也不說一聲,我縱橫中原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麽不仗義的家夥!”


    跟隨羅汝才之後,有陸續有些闖營大小勢力的首領帶著殘兵敗將趕來李自成這裏,但左等右等,始終沒有得到季退思的消息。


    “季大王可能是先迴河南去了。”許平向李自成告辭道:“末將先迴去整頓營務了。”


    等眾將紛紛離去,營內又剩下李自成和牛金星兩人後,後者對李自成問道:“大王,許平的事到底想怎麽辦?”


    “許兄弟又沒有異心,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李自成立刻答道:“再說我要是奪了他的兵權,其他人會怎麽看我?”


    “這怎麽能叫奪他的兵權?”牛金星斷然反駁:“李過是大王的侄子,李來亨是大王的侄孫,大王把他們調迴自己帳下聽令,有什麽不妥麽?”


    “既然你知道他們是我的至親,那他們在許平手下又有什麽不妥?”


    “今日一戰看得很明白了,光有武器是沒用的,”牛金星也為李自成的老營購買了一批裝備,但是他們的表現就比第五步兵翼差得太多了:“必須得加上黃候的練兵之法。”


    “這個許兄弟從來不保密,直接問他去便是了。”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說的不錯,但是他不想去問,攻下開封後進攻京師勢在必行,如果風頭又都被許平的部下搶走那就難辦了:“大王,那許平和孫可望他們密謀,打算架空大王為周天子一事又當何說?”


    “首先這是傳言,其次,便是周天子,他們不就是圖個封王麽?現在崇禎老兒還好好地在紫禁城呆著呢,說這個太早吧?”


    “他們可不隻是想封王,是想封矛裂土,而且不止他們兩個人想。”


    “頂多再加一個李定國。”


    “不止!”牛金星搖頭道:“遠遠不止,他們想瓜分天下,想讓他們的部將和他們一起瓜分。”


    “你有證據麽?”


    “有!”牛金星沉聲答道:“我有證人,大王想不想見一見,親口問問?”


    ……


    同時鎮東侯也已經迴到江北軍的大營,各路將領報上的斬首數以萬計,有些搶功沒有搶到的將領,索性帶著軍隊洗劫了周圍的村莊,把婦女擄掠為軍妓,老人、孩子和男人一起殺了報功。


    鎮東侯對此心知肚明,但是他裝作不知並表示會根據他們的戰績決定賞賜,再報給京師司禮監披紅。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打發走了歡天喜地的江北軍諸將,鎮東侯準備提筆寫奏章,他知道這上麵的數字後,是不知多少百姓血淋淋的屍骨:用來取悅朝廷,用來獲得功勳,用來完成和江北軍的交易。


    “我曾經想過,如果崇禎比曆史上做的好的話,我就算了。或許封建帝製還會在中國延續一段,但我知道遲早有一天它會被百姓推翻,或許在這個宇宙中不需要流血的大革命就實現。可是亂世還是到來了,而我造反的話還會有更多的百姓死亡。”


    “這麽多人死,不能也不應該是為了一個新的封建集團出現,哪怕是我的親信子弟。新軍他們就能搞成這樣,如果讓他們在國家中充當要職那還了得?”黃石覺得和許平的會麵變得更緊迫了,他需要和許平做一個交易——政治交易。


    第二十一節 勸降


    以李自成的大營為中心,闖軍各部形成連營,許平把自己的營地設在最東的位置上,正在他詢問巡夜部署時,有人報告營外有官兵的使者求見。


    “官兵派使者來幹什麽?”胡辰問道:“難道是黃候派來的麽?”


    “十有八九,”李來亨輕聲哼了一聲:“估計是挑戰書,黃候當我們是傻子麽?還會迎戰?”


    許平讓衛兵把使者請進來,對方一身普通的明軍裝束,進門口就雙手奉上一封信:“大都督大人閣下,書付闖營的許壯士。”


    “把它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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