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大笑道:“孫兄弟真是發大財了。”


    “可是能用的沒有幾支,能修複的恐怕不超過一千兩百支,還不清楚最後到底能剩下幾支。”孫可望無奈地衝著許平苦笑一下,攤手道:“江北軍可不是新軍,他們根本不保養武器,從來不給槍擦油,刺刀被偷走賣掉。有一次我搶到了兩百支槍,沒有一支能夠修複,有的槍管都鏽出窟窿來了。”


    “還是不錯,至少西鋒營的裝備不用我撥給你了。”


    “如果南京向江北軍投入更多的裝備,如果他們撥給的速度夠快,我或許可以搶在它們生鏽或是被賣掉以前拿到手。也許我不但可以武裝我手下的西鋒營,還可以給開封提供裝備、糧草和軍餉。”孫可望看著許平,重申自己的看法;“所以我們要讓南京認為他們可以守住江北,讓他們把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過來。”


    許平讚同道:“在我們可以渡江拿下整個南直隸以前,我們不要把江北軍打跑。”


    “是的,”孫可望伸手指著地圖上的毫州,現在那裏由鬱董駐守:“毫州就和關外的寧遠一樣,隻要寧遠一天還在,明廷就不會死心放棄關外,就會做著靠它反攻北虜的白日大夢。而隻要毫州一天還在明軍手裏,南京就沒有人敢提出讓江北軍收縮到揚州,那麽每年就會有數百萬兩軍餉、無數的糧草輜重、數以萬計的兵員被源源運到我們眼前,供我們奪取,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一次次摧毀江北軍、消耗南直隸的元氣,而南京也永遠積蓄不起反攻的兵力。”


    “我作為闖營的大將軍,取消闖王攻入南直隸的命令。”許平正式向孫可望下達命令:“沒有我的命令,歸德府的闖軍不得占據任何一個南直隸縣城。孫兄弟盡管按你的想法去做,闖王那裏有我去說。”


    孫可望的臉上露出笑容,這是今天許平第一次從孫可望臉上見到笑意:“有大將軍主持,真是我闖軍的大幸。大將軍可知?有人反對繼續用糧食在開封換人,但我覺得既然大將軍已經定下這個約定,那出爾反爾對大將軍的名聲不利,所以我已經寫信給闖王告訴他我完全讚同,而且若是大將軍糧食不夠,我可以從歸德撥出必要的糧食,讓大將軍繼續換下去。”


    兩個人隨後談起西線戰事,越來越多的笑聲出現在他們的交談中,這給許平一種隱約的感覺,似乎孫可望和他之間的隔閡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似從來不曾有過一般。


    “闖王從商洛山出兵以來,一改之前的作戰風範,治軍練兵,和以往已經全然不同了。”孫可望評價道:“之前我們義軍雖然也號稱軍,實際不過是扶老攜幼的饑民烏合,遇到官兵便是一場屠戮而已,所以無論文官是否懂得兵事,隻要能帶著敢殺人、殺過人的邊兵趕到,便是摧枯拉朽一般。這孫傳廷以往對饑民大殺特殺,從未遇到過真正的戰陣,敢向天子許下大言,便是以為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正是如此,”許平讚同道:“此番河北軍一敗塗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楊文嶽雖然帶來了十萬大軍,但各路兵馬都不是新軍那種為野戰而準備的部隊,而是抽調直隸各處的守城官兵拚湊而成,這些兵馬若是守城還有些經驗,但一旦出城野戰,還沒打仗自己就心虛了,而且全無野外行軍、作戰的經驗,平時還不相統屬毫無信任默契。秦軍中的野戰部隊早被傅宗龍和汪喬年敗得精光,眼下恐怕隻有賀人龍的部下還算能夠野戰,可幾千人肯定不夠用,孫傳廷要想實現他的大話,必然要像楊文嶽一樣從甘陝各衛抽掉守城部隊拚湊出一支軍隊來。”


    “而孫傳廷這幾年一直在獄中呆著,就是我剛才說的,他對我軍的實力一無所知,多半還以為我們還是那種十萬能被幾百、幾千官兵追殺的饑民,”孫可望哈哈大笑道:“他定會抽調邊軍各衛出來與闖王交戰,等他見到了闖王旗鼓嚴明的各營,定然會大吃一驚。”


    “然後便是一場大敗,”許平亦笑起來,崇禎天子聽不得喪氣話,隻要誰肯許下大話就信任誰,無論是他本人還是李定國,對西線的戰事都非常樂觀,看起來孫可望也是如此。


    “自古文武殊途,不是說文章做得好就會打仗的,當然,殺殺手無寸鐵的饑民誰都辦得到,可是昏君不能審時度勢,以為隻要曾經是饑民烏合就永遠是,這位孫總督也是一樣想法,如此焉能不敗?”孫可望不屑一顧地道:“洛陽那邊也就是這樣了,闖王自己足能應付,我們要考慮總歸是新軍。”


    第十二節 亂局


    “總督大人。”今天被召去拜見新任三邊總督時,賀人龍一開口仍是苦苦勸說孫傳庭收迴成命:“官兵新敗,而那李自成也絕對不是幾年前衣不蔽體、婦孺混雜的流民了,李賊手下親領的五營已經建立一年多了,我們萬萬不能倉促發兵啊。”


    賀人龍一直很遺憾汪喬年和傅宗龍被朝廷罷官免職,畢竟這兩個人好歹對現況都有些了解,但是崇禎天子每次一遇到失敗就換個會說話的人來,新官上任三把火,於是就是整旅東征,然後就是新的失敗。幾萬秦軍兄弟用鮮血給頭上監軍文臣換來的這一點點經驗,很快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因為更會說話的人被崇禎天子相中了,被派來監軍了,於是以前兄弟們的血都白流了,更新鮮的血會繼續被這些文官灑出去。


    “賀帥。”孫傳庭嗬嗬笑著,親熱地把賀人龍招唿著坐下。


    見狀賀人龍心中一喜,覺得事情有了轉機,之前他和這位三邊總督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主守的賀人龍每次說不上三句話就會和孫傳庭吵起來。


    “賀帥請看。”孫傳庭掏出一份已經寫好就送去京師的奏章,上麵盛讚了賀人龍的武功韜略,孫傳庭在賀人龍看奏章的時候拍著胸脯說:“兄弟我已經保舉賀帥提督甘陝軍務,等把闖賊一舉蕩平,給開封解圍,那便是封爵也是……”


    “一舉蕩平個屁!”不等孫傳庭說完,賀人龍就跳將起來,把手中的那封奏章揉成一團,怒氣衝衝地大喝一聲:“我們不被闖賊一舉蕩平,老子就隨你這個書生的姓!”在奏章裏孫傳庭聲明賀人龍也是力主出兵而且會為他統領十萬秦軍,賀人龍忍無可忍,兩手三下五除二把那奏章又扯開撕了個粉碎。雖然秦軍中也是大小相製、山頭林立,但賀人龍自問絕對無法用幾萬秦軍兄弟的性命為自己換前程,而且賀人龍還覺得自己手下有一支精兵,更是朝廷賴以抵禦闖軍於潼關之外的最後依靠,孫傳庭雖然糊塗,但不能不重視自己的意見:“現在發兵出關,那是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


    孫傳庭勃然變色,大怒道:“聖上明令要本官三月之內出關討賊,為開封周王解圍,本官幾次三番,與你苦口婆心反複曉諭,你這廝仍是一味拖延搪塞,它日聖上怪罪下來,到底該問罪於誰?”


    “愛誰誰,總督大人您本就不該在天子麵前誇下海口,”賀人龍怒氣稍息,想到自己的軍餉還要靠此人美言,口氣便放緩了些:“他日若是皇上怪罪,末將一定據理力爭,保總督大人無事。”


    “來人!”孫傳庭突然一聲斷喝,帳外湧進來一群標營衛士,隨著孫傳庭一揮手就把賀人龍不由分說地拿下:“本官奉天子明令,你這廝不思報效國家反倒貪生怕死,本官豈能榮你。”


    在喝令把賀人龍拖出去殺頭的時候,便是孫傳庭的兩位幕僚都勸說道:“兵馬未動,先殺大將,大人三思啊。”


    “死了張屠戶,難道就得吃連毛豬了嗎?”想起這些天來在賀人龍這裏受的氣,孫傳庭仍恨恨不已。


    帳外,被拖去殺頭的賀人龍猶自大唿:“孫賊,我秦軍數十萬將士的性命、三省五千裏錦繡河山,就要葬送在你手裏了啊……”


    孫傳庭斬殺了堅決主守的秦軍大將賀人龍,向全軍顯示他有進無退的雄心,在秦軍中發動第三波動員,拚湊起十萬大軍再次出關進攻闖軍。現在,李自成正在洛陽等著迎戰從潼關來的秦軍,聽說賀人龍死後,李自成對周圍的人說道:“賀瘋子(賀人龍在闖營中的外號)與我們苦戰多年,雖有小敗,仍是秦軍中的頂梁柱,更是眼下唯一的大將。孫傳庭欲與我們交戰,初來乍到不忙著結交軍心,卻先動手殺了秦軍的主心骨。”


    “孫傳庭不但殺了賀人龍,因為擔心賀部造反,孫傳庭還解散了賀的舊部,一同被殺的親丁據說數以千計……”一個部將補充道。


    “到底死了多少人不好說,不過秦軍人心惶惶可見一斑,”李自成笑道:“賀瘋子既死,那取關中如拾芥爾。”


    ……


    消息傳到京師,鎮東侯長歎一聲,孫傳庭的軍事資本是以前曾經帶領邊軍屠殺過數以萬計的饑民,不過這個在李自成出商洛山前,又會有人帶著邊軍的時候做不到這一點麽?曆史正越來越接近鎮東侯所知的那條舊路:孫傳庭會一敗、再敗、三敗,丟盡明廷七省聯軍,乃至潼關以西。


    ……


    孫傳庭曾經對崇禎許下三個月剿滅闖軍的諾言,孫可望為此給他起了一個“三月平賊”的外號。秦軍的精華隨著傅宗龍和汪喬年的兩次大敗已經喪失過半,新任三邊總督孫傳庭為了拚湊兵力,仿效洪承疇的故伎,招募大批甘陝饑民加以武裝,然後就督促著他們來進攻闖軍。


    “三月平賊孫傳庭,這次顯然是來送死了。”孫可望一點也不擔心秦軍的進攻。


    “說不定闖王那裏已經打完了,報捷的使者都在路上了。”許平也不為西線的戰事感到絲毫的緊張:“等孫傳庭大敗以後,估計皇上又要換一個敢說大話,對戰事一無所知的人來指揮秦軍,然後再發起一次進攻。”


    “這倒未必,”孫可望臉上掛著冷笑:“當今的天子是三千年來少有的聖賢明君,每次遇到一個臣子向他發下豪言壯語,他就跑上前握著他們的手,大喊一聲‘神醫’,然後把手裏的一切都交給他,無怨無悔地支持他,直到事情徹底變成一團糟。再遇到另一個敢發宏願的臣子時,聖上就會重來一遍,不把他祖宗的家業徹底敗光是不會改悔的。我相信憑著三月平賊吹牛的本事,聖上絕對舍不得把他撤了,隻會讓他繼續胡搞下去。”


    “你忘了袁崇煥了麽?”


    “那是平遼平到京師去了,昏君也保不住他了。你看看楊嗣昌口出狂言以後,隻要我們一天不打到京師去,聖上就不會把他撤了。”孫可望哈哈笑道:“大將軍,我們打個賭吧,隻要一天三月平賊不把我們平到京師去,聖上就一天不會撤了他的職。”


    “我不和你打這個賭,我的賭運一向不佳。”許平笑起來。


    河南的形勢非常好,闖軍的控製區越來越鞏固,在孫可望卓有成效的治理下,為闖軍提供了大量的物資和兵員。今年的降水顯著增加,新式農具和番薯、土豆都得到推廣,毫無疑問秋收後闖軍的倉庫會變得更加充盈。


    美中不足的是四川的戰事。


    “成都就是一個雞肋,重慶也是。”孫可望對四川戰局的不滿與日俱增。


    一開始,由於四川各州縣的百姓競相支援闖軍,明軍在四川的抵抗被闖軍連續瓦解。四川總兵秦良玉、曹英的聯軍首先被闖軍擊潰,闖軍攻破重慶後殺掉了瑞王。然後,川軍盡數雲集於成都,號稱二十萬大軍,遭到闖軍進攻後,三日成都即告破,川軍全軍覆滅,秦良玉奔川西,曹英、楊展奔川南,明廷的宗室成都王、太平王,四川巡撫龍文光,巡按都被殺。


    為了預防闖軍地盤的擴大,川軍隨即采用大規模屠殺百姓的方法,搶先破壞那些可能被闖軍占領的地區。在川軍大屠殺之後,四川境內的社會生產完全陷入停頓,大饑荒已經無可無避免。


    入川闖軍總指揮高一功請求闖王援助大批糧食給四川,而李自成也答應了高一功的這一請求,上萬闖軍不得不再次進入湖廣作戰,以打通產糧區到四川的交通線,並努力維持著這條生命線的暢通。


    “唯一沒有屠殺百姓的隻有楊展,現在也隻有川南楊展的治下還有糧食和定居的百姓,但高將軍卻無力進攻川南。”孫可望認為,成都的闖軍不太可能在短期內攻入川南,主要原因就是嚴重的軍糧不足。高一功竭盡全力地維持著從河南到四川的交通線,但這也僅僅是讓四川闖軍和闖軍治下的百姓不至於立刻餓死:“川西、川中現在已經是一片廢墟,恢複生產至少要一年的時間。而這期間,軍民的糧食都得從河南運去,軍糧都分給百姓吃了,這樣下去高將軍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進攻川南?”


    “闖王決心守土不失,也不能看著百姓活活餓死。”許平對四川的局勢同樣很不滿意。為了向高一功提供糧食,李自成已經下令從許平的軍中征集軍糧。許平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來:“難道孫兄弟有什麽好辦法不成?”


    “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會放棄四川,繞過川南,取道川西進入雲南。見到川軍的所作所為後,雲南百姓一定不肯再協助官兵抵抗我軍,這樣我軍就可以輕易的奪取雲南全省。等到來年收獲後,我們再從雲南反攻四川,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四川今年就會發生大饑荒。”


    “本來就是川軍做的孽,為什麽反倒要我們闖軍背上這個包袱?”孫可望不以為然地說道:“川南的楊展不是沒有搞大屠殺麽?正好讓饑民去他那裏過冬,順便也消耗他的軍糧。”


    許平長歎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麽,孫可望瞥了他一眼,道:“闖王就是心腸太軟了,我不反對救助饑民,不然我也不會建什麽童子營,但凡事都得量力而行。”


    “隻要糧食還能從河南運到四川……”


    孫可望哈哈笑起來,將許平的話打斷:“我真希望左良玉發威一次,截斷河南與四川的聯係,這樣高將軍就不得不考慮迴河南,或是幹脆南下雲南了。”


    三月底,西線的戰報傳來,秦軍不出意料地第三次慘敗於闖軍之手,孫傳庭逃迴潼關後上書崇禎天子,承認闖軍的現況和他的預料有所偏差,因此需要一年的時間來練兵,然後就可以完成他“三月平賊”的大業。崇禎對此予以鼓勵,讓戶部設法擠出錢糧供應陝西,同時對尚在明廷統治下的百姓加征賦稅,以應付越來越大的開支。


    “一年來,秦軍已經三次慘敗於我軍之手,這次的損失尤其慘重,宿將強兵虛擲一空。”許平手上有一份闖軍自己的捷報,上麵繳獲、俘虜的數字都極為驚人,即使秦軍從不曾有過前兩次大敗,也無法在遭到這樣的損失後仍安然無恙:“如果孫總督沒有一個能變出兵馬的聚寶盆的話,我想十年之內秦軍是不可能恢複元氣了。”


    “秦軍的世襲將門已經不存在了,孫傳庭已經啟用白廣恩等人為秦軍將領,並直接把白廣恩提拔為總兵,甚至為他向天子請尚方寶劍。”周洞天手裏拿著的是明廷的陝西塘報。孫傳庭正大批啟用像白廣恩這樣的義軍降將,足以說明秦軍再無可用之人:“天啊,用他們做秦軍將領,那還能指望秦軍的士氣嗎?他們還有與我軍一戰的勇氣嗎?”


    “此戰過後,秦軍的千總、把總已經損失殆盡,這比死幾個總兵更可怕。”餘深河已經喪失了繼續討論秦軍的興趣,懶得再去看其它的相關報告:“除非秦軍按照新軍模式重建,否則就如大人所說,需要十年時間才能讓新一代的將門子弟長大,他們是很難恢複元氣了。”


    “但這是不可能的,朝廷不可能讓新軍滲透到秦軍中,如果西北軍也統統換上教導隊訓練出來的官兵,那對朝廷來說遠比我軍更可怕。”許平把這些軍情扔在一邊,說起他最關心的話題:“新軍到底怎麽樣了?”


    “鎮東侯一直要求擴編新軍,秦軍第三次慘敗的消息傳入京師後,天子和內閣終於撐不住了,他們已經同意新軍擴編為十五個營,每營四千人。不算開封的山嵐營,現在京師和山東的新軍大約有三萬五千人,已經恢複了不少元氣,估計他們很快就會再次嚐試來給開封解圍。”


    ……


    “給開封解圍是大錯特錯!”


    京師,新軍參謀部內,金求德發出一聲大吼。他拍案叫道:“開封就好像錦州,每次我們好不容易積蓄起一點點力量,就要扔到這個無底洞裏麵去。我們不能再給開封解圍,至少在我們徹底解決山東問題前絕不能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這是朝廷的嚴令,朝廷打算讓楊文嶽的直隸軍和我們並肩作戰,一起去開封和許平打。開封是京師的屏障,也是山東的屏障。”


    “我寧可不要楊文嶽去,就算闖軍能拿下開封又能怎麽樣?如果他們渡河攻入直隸,那我們就迎頭痛擊;如果他們南下湖廣,我們再去收複開封時隻需要麵對一部分闖軍;唯一要擔心的是闖軍移師東進山東,切斷運河漕運。但第一我們還有海運;第二,切斷漕運從軍事上說沒有任何損害,隻是損害了朝中閣老們的孝敬;第三,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盡快收拾季退思,把呆在運河上的四個營釋放出來。”


    金求德咆哮一番後,轉頭看向一言不發的黃石:“大人,開封那裏許平已經經營了一年多,堡壘密布,守得是固若金湯,除非我們有絕對的優勢,否則最好不要在開封附近和他打。”


    “開封是中原最大、最繁華的城市,除了京師、南京以外,沒有幾座城市能比得上它,中原半數的官宦人家現在都逃進了開封,還帶著他們所有的積蓄。如果闖軍得到了開封,那他們就能從開封抄到數百萬兩白銀,闖軍會因此壯大很多的。”說話的人是楊致遠,今天他也抱病前來參加新軍的軍事會議。


    “那又怎麽樣?隻是一次性的錢財。”


    “朝廷一年的稅收是兩千萬兩,可是要用來養秦軍、養楚軍、養江北軍、養魯軍,我們新軍能得到不過一年上百萬兩而已;而闖軍如果得到這麽一大筆錢,他們可不會漂沒,也不會克扣軍餉的。我們必須設法和許平決戰,趁我們新軍還比他強大得多的時候。”楊致遠向黃石進言道:“大人,卑職越來越擔心新軍有一天會被闖軍壓下去。”


    “但立刻進攻開封,我們的軍力絕不占優勢。”


    “我同意先打山東,但我反對拖得太久。”楊致遠沉吟著說道:“最好不要拖到七月。雖然許平莫名其妙的供應開封糧食讓開封沒有立刻陷落,但我很懷疑開封能不能堅持到七月。如果闖軍得到了開封的財富,又得到了今歲河南的收獲的糧食,那就未必是四、五萬新軍能夠對付的了。”


    新軍參謀部內陷入長時間的沉寂。


    金求德再次向黃石說道:“大人,我們再做一次努力,想辦法讓朝廷同意由您帶兵,然後立刻出兵山東,爭取五月結果了季退思,六月移師河南與許平決戰。”


    第十三節 前路


    “或許孫督師可以為我們分擔一些壓力。”有參謀提出建議,因為孫傳庭一口咬定他一定能做到三月平賊——雖然不是現在而是練兵一年之後,但崇禎天子仍然非常欣賞這種勇氣,提升他為督師,表示對孫傳庭的無限信任和鼓勵。


    “孫督師表示很希望能夠把楊總督派給他去做助力,”新軍的參謀提出的建議是:不妨支持朝廷中的這種主張,讓楊文嶽帶著河北軍去與孫傳庭合流,這樣闖營西麵的軍事壓力就會劇增,這樣對開封繼續堅持下去是有利的,對新軍也有很大好處:第一,西麵軍事壓力的增加會讓新軍在東麵有更多的行動自由;第二,不需要一天到晚繼續麵對出兵的催促,朝廷的注意力會更多地集中到潼關一線去。


    金求德讚同這個意見,在他看來河北軍留下對新軍也是毫無幫助,還不如到西麵去說不定還能起點策應作用,目前朝廷還打算催促楚軍北上給開封解圍,左良玉表示七月前難以行動。金求德認為楚軍不太敢自己去,如果七月真的是自行前往開封,那左良玉多半會逃跑,就是不跑也不過是送菜給許平,不過若是新軍能夠主動配合楚軍的這次攻勢,那麽幾十萬楚軍還是能分擔不少闖軍的注意力。所以他極力勸說鎮東侯支持孫傳庭的意見,把各路兵馬調去潼關從西麵夾擊開封,這樣朝廷的注意力至少不會總集中在東線上。


    “我們趁機攻打山東吧,侯爺。”金求德已經擬定好了掃蕩東江軍的初步計劃,之前他一直擔心甚至可能等不到新軍出兵開封就已經陷落,讓許平能夠有餘力去支援季退思幹擾新軍行動:“許平莫名其妙地供應糧食給開封,這樣山嵐營就能長期堅持下去。單純的遊擊不可怕,單純的正麵交戰也不過是一決雌雄而已,可如果正麵交戰和遊擊結合起來那就很讓人頭疼了,我們不能給季退思和許平在山東合流的機會。”


    鎮東侯沒有立刻答應下來,在在座的所有人裏,隻有他一個人清楚地知道這樣是把明廷往死路上推。在鎮東侯的印象裏,孫傳庭會這次大敗後練兵一年,然後再次出關攻打李自成,下次除了秦軍外,崇禎天子還會讓楊文嶽的河北軍去協助他,甚至從晉軍、魯軍、川軍中抽調精銳以及汴軍的殘餘,統統派遣給孫傳庭以支持他的“三月平賊”行動。北方七省聯軍二十萬人,是明廷最後的家底和崇禎天子手裏最後的賭本,先是孫傳庭一路殺良冒功,大肆吹噓形勢大好;然後是忘記仔細安排糧草運輸導致出現絕糧自行潰散的風險;再後是核心精銳和標營還沒見到李自成主力就被闖軍偏師擊敗;在這最危急的時刻,孫傳庭搶在手下各省總兵前和楊文嶽拋棄督師印信、旗幟臨陣脫逃竄迴潼關。北方七省明軍還有數十萬從北方征發來的民夫被李自成一網打盡,著名的開封功臣、射瞎李自成一隻眼的河南總兵陳永福,就是因為孫督師棄軍潛逃而崩潰炸營,在一片混亂中這位宿將一箭未發就於亂軍中被李自成生擒活捉。


    不錯,孫傳庭確實是在潼關為崇禎天子盡忠了,不過前麵的戰績不提,以幾萬人守衛潼關,然後被遠道而來的、人數比自己還要少的敵軍一天就擊潰本方並攻下了潼關……這防禦部署得未免也太……除了哥舒翰,鎮東侯還真記不得什麽正麵短期靠正麵強攻拿下潼關的例子。


    鎮東侯很清楚:如果支持孫傳庭推遲到一年後開展的三月平賊行動,那麽就是在明朝的死亡判決通知書上簽下了名字。北方還可以用來防守的兵力,會被集中到潼關用於進攻,而這些兵力被李自成殲滅後,明廷在北方的統治事實上已經結束——北方已經沒有可以用來保衛各大城市的力量。


    而如果反對這個計劃的話,鎮東侯知道自己是有這個影響力的,那未來的軍事走向就會變得與他記憶中的迥人不同。因為有了許平而如虎添翼的李自成,會更加自如地縱橫在中原大地上,但是無論向西還是向北,陝西和山西都仍有固守城市的力量和信心,北方的軍事實力不會被徹底摧毀,新軍可能夠迫使闖軍無法集中兵力進行長時間的征服作戰。隻要不能如鎮東侯所在的曆史中那般,李自成通過幾場決戰一勞永逸地毀滅北方明軍,那麽陷於四戰之地的闖營,還是可能被被限製於河南一地的,四麵八方的戰略圍攻形勢讓闖營不能接受任何戰敗,一次大的失敗就意味著根據地崩潰,軍隊遭到難以恢複的損失。


    鎮東侯的曆史上李自成沒有遇到挫敗,但這裏不同,即使有許平幫助他,闖營也很難永遠不打敗仗。隻要鎮東侯全力反對孫傳庭的計劃,隻要北方明軍堅定不移地防守讓闖軍需要花時間和資源去攻取,隻要明廷仍將資源撥給新軍,讓它能一次次重建,那即使失敗也沒有什麽可怕的——隻要是新軍負責進攻,那即使取勝闖營也會得不償失,河南的資源遲早被耗盡。隻要鎮東侯利用他的曆史知識,幫助明廷糾正失誤,那相對闖營明廷仍然具有絕對的戰略優勢。


    “好吧,”鎮東侯點點頭:“孫督師久經戰陣……雖然以往是對一些流民,但終歸是見過沙場的人物,我相信這次的小挫會讓他更謹慎穩重……最最不濟,潼關仍然是天下雄關,自古欲取潼關,隻有走晉地抄起後,正麵強攻是不可能有勝算的,所以算孫督師孟浪些,也是立於不敗之地。”鎮東侯向部下們保證:“我明日會麵見天子,全力支持孫督師東西夾攻、三月平賊的計劃。”


    離開新軍參謀司,鎮東侯坐上自己的馬車返迴京城。現在環繞在京城外的軍隊,除了京營和新軍外,還有剛剛從戰場上退迴來的河北軍,這些士兵中有眼尖的注意到了鎮東侯的車駕馬隊,高唿著同伴一起向這隊人馬湧來。


    聽到外麵傳來的歡唿聲後,鎮東侯伸手將卷起的車簾輕輕放下,這麽多年來,對百姓和士兵們的擁戴之情他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每一個人都把鎮東侯視為嶽王第二,大明的擎天之柱、定海神針,即使是對他功勳名望身懷疑慮的閣臣們,隻要聽到是鎮東侯的言論,就會認真對待——有一點是不會改變的,那就是大家都對鎮東侯的忠心沒有絲毫的懷疑,即使是當今天子,也曾私下對鎮東侯表示歉意,並道出他的苦衷:並非懷疑鎮東侯本人的忠誠,而是擔心他手下有人假借他的旗號行事,以致君臣之誼不保。


    車窗外的衷心祝福聲仍滾滾而來,明天,向朝廷肯定孫傳庭的計劃後,鎮東侯估計自己的肯定說不定也會傳到軍中,不,不是說不定,朝廷一定會用自己的肯定言論來鼓舞軍心。


    “黃候福祿安康!”


    “黃候子孫滿堂!”


    沒有什麽新鮮的東西,已經很多年了,鎮東侯沒有聽到過新鮮的賀詞,不過百姓和底層的士兵們,仍會一如既往地祝福於他。兩側這些向鎮東侯車駕唿喊的河北軍士兵,在接受軍餉和裝備後,會被抽調精銳由楊文嶽帶領前去協同孫傳庭作戰。很多人將再沒有機會踏上故鄉的土地,再沒有機會和家人重逢。


    鎮東侯心裏同樣想到了這些,大概是從二十年前開始吧,他開始感覺預知曆史不再是一種天賜的禮物,而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詛咒。


    “許平,”鎮東侯忍不住想起了這個他從來沒有機會見上一麵的年輕人,現在鎮東侯對這個人已經很了解了,當鎮東侯看到許平在山東的經曆時,他想起了自己去遼陽做細作的時候:“不過我不需要人用刀逼著;”當鎮東侯搞到許平和賀寶刀大概的交談內容後,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皇太極時的場麵:“不過我絕不會喊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至於許平對條例大刀闊斧的改革,從新軍到闖軍,鎮東侯記得自己初上長生島時對明軍封建慣例的態度:“既然不對,那還等什麽?”以前鎮東侯認為許平雖然有和自己類似的憐憫之心,但卻沒有自己的野心:“大丈夫不恥於胯下之辱,而恥辱不能名揚天下。”直到河南搞出歸德新政:“孫可望那個家夥絕對沒有這般見識,肯定是許平這個意外帶來的變化。”還有對開封的糧食政策,讓鎮東侯感覺許平並非沒有類似自己這般的野心,把中國變得更好的野心,而是沒有受到自己這種詛咒,因為不能預知曆史而可以不必昧著良心去做一些事:“若不是我身上有著這樣的詛咒,我看到山東的事情後也絕不會再與這個黑暗的明廷同流合汙。”


    車窗外河北兵的祝願聲還在傳來,而鎮東侯的心思已經不在他們身上了,明日要對皇上和閣老說的話他已經擬好腹稿,一定能說服朝廷盡快集合北方全部精銳,以及明廷最後的人力、財力資源,把它們交在孫傳庭手中,投入幾乎必敗的河南戰場。


    “咒詛,我現在已經快甘之如飴了。”鎮東侯不禁又想起了歸德新政,他猜背後多半有夏完淳的影子,當然他沒有把這個猜測透露過給任何人:“我帶來的政治思想引發的改革,得到了我帶來的軍隊的刺刀的保護……然後與我作對。”讓自己帶來的新思想深入人心,讓自己帶來的軍事體製生根發芽,統統成為中國的一部分而不是曇花一現,這正是穿越者的理想,不過現在最符合穿越者利益的舉動確實設法毀滅自己的理想:“雖然你們在與我作對,不過我可不想與你們作對啊,至少,不想把你們趕盡殺絕。”


    ……


    開封正第三次大規模用人換糧食。


    “城內數十萬,上百萬人,雖然每次幾千人看起來能換不少糧食,但實際仍是杯水車薪,開封府也不願意交換太多,隻要能夠城內食用、不發生大規模恐慌就好,不然今天他們換得越多,將來他們的罪過就越大。”許平對剛剛從西線趕迴來的李自成介紹起目前的形勢,開封城雖然同意交換,但官府的邸報上對此視若無睹:“河南巡撫衙門仍保有幻想,指望有朝一日朝廷能給開封解圍,他們仍想把這一切盡可能遮掩過去,或者說是小小的、不得已的權宜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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