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感到臉上有一陣涼意,發現自己已經爬到了最頂層的長廊門口.那裏空氣清冷,天空中朵朵雲朵,大片的白雲互相掩映,雲角破碎不堪,仿佛冬天河裏解凍的冰塊一般.一彎新月鑲嵌在雲層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塊環繞著的天艦.


    他低下頭,從連接兩座鍾樓的一排廊柱的柵欄當中向遠處眺望了一會,透過一片輕煙薄霧,隻看見巴黎成堆靜悄悄的屋頂,尖尖的,數也數不清,又擠又小,宛若夏夜海麵上蕩漾的水波.


    月亮撒下微弱的光,把天空和大地蒙上了一片灰色.


    這時教堂的大鍾響起了細微.嘶啞的聲音,子夜鍾聲響了.教士想到了當天中午,也是一樣的十二下鍾聲.他低聲自言自語道:啊!她現在大概僵硬了!


    突然,一陣風把他的燈吹滅了,差不多就在同時,他看見鍾樓對麵拐角處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團白色,女人形體,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女人身邊有一隻小山羊,跟著最後幾個鍾聲在咩咩地叫著.


    他鬥膽看過去,果真是她.


    她麵色蒼白,神情十分憂鬱.她的頭發和上午一樣披在肩頭上,可是脖子上沒有繩子,手也不再被綁著了.她自由了,但她已經死了.


    她穿著一身白衣服,頭上蓋著一塊白頭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來.那隻通靈的山羊跟著她.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僵石,沉重得要逃也逃不開.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如此而已.他就這樣一直退到樓梯口黑暗的拱頂下麵.一想到她或許也會走過來,嚇得渾身都涼了;假若她真的過來了,他準會嚇死的.


    她確實來到了樓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裏望了一望,但他好像並沒有看見教士,便走過去了.他仿佛覺得她比活著時更高些,透過她的白衣裙,他看見了月亮,還聽見了她的唿吸.


    待她走過去,他就起步下樓,腳步慢得與他見過的幽靈一樣,他覺得自己仿佛也就是一個幽靈.他魂飛魄散,汗毛倒豎,手中依然提著那盞滅掉的燈.就在他走下彎彎曲曲的樓梯時,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個聲音一邊笑,一邊重複地念道:有靈從我麵前經過,我聽見輕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第 九 卷 二 駝背.獨眼.跛腳


    本章字數:2722


    從中世紀到路易十二時代,法國每一個城市都有避難所.這些避難所好比是在淹沒城市的野蠻刑法和司法的汪洋大海中聳立在人類司法之上的島嶼.任何罪犯一踏進這避難所就得救了.在城郊,避難所與刑場一樣多.這是在濫用苦刑的同時濫用赦免,是竭力互相糾正的兩種壞東西.王室宮廷.王公府邸,尤其教堂,都擁有提供庇護的權利.有時需要增加人口,整個城市也暫時被充當避難所.1467年路易十一就將巴黎變成了避難所.


    一旦跨進避難所,罪犯就神聖不可侵犯了,不過,他得千萬小心不要再出去.隻要邁出聖地一步,他就會重新落入洪水之中.絞架.轉輪.吊刑杆在庇護所四周虎視眈眈,不停地窺視著他們的獵物,像鯊魚圍著船隻團團轉.常常看見一些犯人在隱修院裏,在宮殿樓梯上,在修道院的田園裏,在教堂的門廊下,就這樣一直待到白頭,這個意義上,避難所同樣是一個監獄.有時大理院不得不作出嚴正判決,強行進入庇護所,把犯人重新抓走,交給劊子手,不過,這種事情並不常見.大理院畏懼主教,所以,當這兩種身穿長袍的人發生衝突時,穿法袍的總鬥不過穿袈裟的,不過,有時候,比如在巴黎的劊子手小約翰的被謀殺案中,在謀害讓.瓦萊的殺人犯埃梅裏.盧梭的案子中,司法機關就越過教會,直接執行判決;可是,除非大理院作出判決,要不用武力強行侵入避難地就得遭殃!大家知道,法國元帥羅貝爾.德.克萊蒙和香帕尼的都統讓.德.夏隆的下場;雖然僅僅涉及一個可憐的殺人犯,即叫做佩林.馬克的貨幣兌換商的夥計,但是,兩個元帥打碎了聖梅裏的大門.那就罪惡滔天了.


    當時,避難所備受推崇,據傳聞說,它有時甚至推及動物.艾莫安講起一隻被達戈貝爾追趕的鹿,躲藏在聖德尼的墳墓旁,獵犬群立刻停了下來,在一旁狂吠不已.


    每座教堂通常有一個準備接納請求避難者的小屋.1407年,尼古拉.弗拉梅爾準備在屠宰場聖雅各教堂的拱頂上給他們建了一個房間,花費四利弗爾六索爾十六巴黎德尼埃.


    在巴黎聖母院,有一間小屋,這間小屋建在拱扶垛下側的頂樓上,正對著隱修院,在塔樓現今看門人的妻子開辟花園的地方,將它與巴比倫空中花園相比,就如同將萵苣比作棕櫚樹,將一個女門房比作為塞密拉米斯.


    卡齊莫多在塔樓和柱廊上狂亂而又得意地亂跑了一陣以後,將愛斯梅拉達放在了這間小屋裏.當他這樣不停奔跑的時候,姑娘至始至終沒有恢複知覺,半睡半醒,什麽也感覺不到,隻覺得象是升上了天空,在天上浮遊飛翔,有什麽東西將她帶離了大地.她不時聽到卡齊莫多的大笑聲和吵嚷聲在她耳邊迴響著.她半睜著眼睛,隱隱約約隻見下麵巴黎城密密麻麻的一片石板地和瓦片的屋頂,如同一幅紅藍相間的鑲嵌畫,頭頂上是卡齊莫多可怕而快活的臉.於是她的眼皮又閉上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完了,認為人們在她昏迷時已將她處死,以為主宰她命運的那畸形鬼魂重新抓住了她,將她帶走.她沒有勇氣看他,隻好聽天由命.


    可是,當蓬頭垢麵.氣喘籲籲的敲鍾人把她安頓在那間避難的小屋裏,當她感到他粗大的手輕輕解掉那擦傷她雙臂的繩索時,她當時心靈上所受到的震憾,就好比在黑夜裏抵岸的船,一下子驚醒了旅客似的.隨即她的思緒也被喚醒了,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她發現自己在聖母院,想起自己被人從劊子手的掌握中搶救出來;發現弗比斯還活著,卻不愛她了.但這兩個念頭,一個比另一個帶來更多的痛苦,一齊湧現在可憐女囚的腦海中,她轉身朝著站在她麵前並使她害怕的卡齊莫多,對他說:你為救我?


    他惶恐不安地看著她,好像努力猜測著她說些什麽.她重新問了一遍.於是,他無限憂傷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跑開了.


    她待在那裏沒有動,驚訝不已.


    過了一會,他帶著一個包袱迴來,將其扔到她的腳下.這是一些好心的婦女放在教堂門口給她穿的衣服.這時,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幾乎一絲不掛.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生命又複蘇了.


    卡齊莫多幾乎也受到這種羞怯的感染,立刻用大手遮住眼睛,重新走了出去,不過,這一次是慢吞吞的.


    她連忙穿上衣服.這是一件白色衣裙,帶有一塊白麵紗,是主宮醫院見習護士的衣服.


    她剛穿好衣服,就看見卡齊莫多走了迴來.他一隻胳膊挽著一隻籃子,一隻胳膊夾著一塊床墊.籃子裝著一瓶酒.麵包和一些食品.他將籃子放在地上,說道:吃吧.他在石板上鋪開床墊,說:睡吧.原來敲鍾人拿來的是他自己的飯菜和被褥.


    埃及姑娘抬頭看他,想向他表示感謝,可是說不出一句話.這可憐的魔鬼確實可怕,她嚇得瑟瑟發抖,隻好低下了頭.


    這時,他對她說:我把您嚇著了.我很醜,是嗎?別看我,光聽我說話就行.白天您就待在這裏;夜裏您可以在整個教堂裏到處走.不過,無論白天或夜晚,你都別走出教堂.不然的話,你就完啦.人家會殺了你,而我,也會死去.


    她深受感動,抬起頭來想迴答他的話.他卻已經走了.她發現隻有自己獨自一人,思量著這個近乎妖怪的人這番奇特的話語,他的聲音是那麽沙啞卻又那麽溫和,她的心被打他動了.


    隨後,她細看了一下這間小屋.它差不多六尺見方,有一個小天窗和一扇門,開向平滑石板屋頂微傾的坡麵.屋簷上裝飾著一些動物頭像,似乎在她周圍探頭探腦,伸長脖子想透過天窗偷看一看她.在她那間小屋的屋頂邊上,她看見無數壁爐的頂端,全巴黎城家家戶戶的爐煙,在她眼前嫋嫋上升.這個撿來的孩子,被處以了死刑,慘遭不幸,沒有祖國,沒有住所,沒有家庭,對像這樣一個可憐的埃及姑娘來說,眼前的景觀是多麽淒涼啊!


    她想到自己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心如刀割.就在此刻,她感到有一個毛茸茸的,長滿胡須的腦袋悄悄鑽到她手裏,爬上膝蓋,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此刻一切使她感到恐懼),低頭一看,原來是可憐的山羊,那機靈的佳麗,在卡齊莫多驅散夏爾莫呂的刑警隊時跟著逃出來的,在她腳下蹭來蹭去已近一個小時,卻沒能得到主人的一眼顧盼.埃及姑娘連連吻它.她說:啊!佳麗,我竟把你忘了!你卻一直在想我啦!啊!你沒有負心啊!就在這時,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長期以來將眼淚堵在她心窩中的石頭拿掉了,她嚎啕大哭,隨著眼淚的流淌,她感到心中最辛酸.最悲切的苦楚隨著眼淚一道流走了.


    夜幕降臨,她發現夜是多麽美麗,月亮是多麽溫柔,她沿著教堂周圍高高的柱廊上走了一圈.她感到心情舒坦了一些,因為從這高處往下望去,大地顯得是多麽寧靜安祥啊!


    第 九 卷 三 耳  聾


    本章字數:1854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後發現夜裏睡了個好覺.這使她驚訝萬分,她已很久未睡過一次好覺了.一縷明媚的朝暉透過窗洞射進來,照到了她的臉上.在看見陽光的同時,她發現窗洞口有個東西嚇了她一跳,那是卡齊莫多的那張醜臉.她不情願地閉上了眼睛,不過沒有用;透過她的玫瑰色眼瞼,那個獨眼.侏儒.缺牙的醜麵孔,似乎一直浮現在她眼前.於是,她索性一直把眼睛閉著,她聽到一個粗嗓門極其溫和地說,別怕,我是您的人.我是來看您睡覺的.這不妨礙您吧,對嗎?您閉著眼睛,我在這兒看,這對您不會有影響吧?現在我要走了.你瞧,我在牆後頭,您可以睜開眼睛啦.


    還有比這些話更慘痛的,那就是說這話的聲調.埃及姑娘深受感動,睜眼一看,其實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向窗口,看見那可憐的駝背在牆角處縮成一團,姿態十分痛苦而順從.她拚命克製住對他的厭惡.過來吧.她輕輕地對他說.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動,卡齊莫多以為她在攆他走,於是站起來,跛著腳,低著頭慢慢地踱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充滿失望的目光.她喊道:過來嘛!他卻繼續往前走,於是她撲到小屋外,朝他跑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卡齊莫多感到被她輕輕地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顫.他重又抬起頭來,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她,看見她要把他拉到她身邊,整張臉孔頓時露出快樂和深情的光芒.她想讓他進屋去,可是他堅持不往裏走,說:不,不.貓頭鷹不進雲雀的巢.


    此時此刻,她姿態優雅地蹲在她的床墊上,小山羊睡在她腳旁.兩人好一會兒一動不動,默默地對視著,他覺得她是那麽優美,她覺得他是那麽醜陋,她每時每刻在卡齊莫多身上發現更多醜陋之處.目光從羅圈腿慢慢移到駝背,從駝背慢慢移到了獨眼,她弄不懂一個如此醜陋不堪的人怎能生存於世.然而在這一切中間又包含著無窮悲傷和無比溫柔,她慢慢開始適應了.


    他首先打破了沉默.您是喊我迴來?


    她點點頭,說道:是的.


    他懂了她點頭的意思,咳!他說,好像要說又有些猶豫不決.可是......我耳聾呀.


    可憐的人!吉卜賽姑娘以一種善意的憐憫表情大聲說道.


    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沒發現我是聾子,是嗎?對,我耳聾.可我生來就是這樣.很可怕.不是嗎?而您呀,這麽漂亮!


    在這個不幸的人的聲調中,發現他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的深切,她聽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何況他也聽不見.他接著說下去:


    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像現在這樣醜陋.我拿自己與您相比,我很可憐我自己,我是一個多麽不幸的怪物呀!我大概像頭牲畜,您說對嗎?您是一滴露珠,一道陽光,一首鳥兒的歌!我呢,我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獸,一個比石子更堅硬.更遭人踐踏.更難看的醜八怪!


    說著,他笑了起來,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聲.他繼續說:是的,我是聾子.不過,您可以用動作和手勢跟我說話.我有一個主人就用這種方法跟我談話.還有,我從您的嘴唇翕動和您的眼神會就會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著說,告訴我您為什麽要救我.


    她說話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我明白了.他迴答道,您問我為什麽要救您.您忘了有天夜裏,有一個人想把您搶走,就在第二天,您卻在他們可恥的恥辱柱上幫了他.一滴水.一點憐憫,我就是獻出生命也報答不了啊!您把這個不幸的人忘了;而他,他可記得呢.


    她聽著,心裏深受感動.眼淚在敲鍾人的眼裏滾動,不過沒有讓它掉下來,好像吞下眼淚是一件榮譽攸關的事.


    聽我說,他深怕這眼淚流出來,繼續說道,我們那邊有很高的塔樓,一個人要是從那裏掉下去,還沒落到地上就完蛋了;隻要您樂意我從上麵跳下去,您一句話也不必說,丟個眼色就夠了.


    這時,他站起來.雖然吉卜賽姑娘自己是那樣不幸,這個古怪的人仍引起了她幾分同情.她打個手勢叫他留下來.


    不,不.他說.我不該待太久.您看著我,我一點都不自在.您不肯轉過頭去,那是出於憐憫.我去待在某個看得見您,而您看不見我的地方,那樣我會覺得更好些.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金屬小口哨,說:給,您需要我,要我來,不太害怕看到我時,您吹這個,我會聽到它的聲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就立即避開了.


    第 九 卷 四 陶土和水晶


    本章字數:7338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愛斯梅拉達的心靈漸漸地恢複了平靜.極度的痛苦就像極度的歡樂一樣,來勢猛烈但卻不持久.人心不會長時間地停留在一個極端上.那個吉卜賽姑娘受的苦太多,剩下的就隻有驚駭了.


    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產生了希望.她置身在社會之外,生活之外,她又隱隱約約地感到,再返迴社會.返迴生活,也許並非不可能的.她就像一個死人手裏保留著墳墓的鑰匙.


    她覺得那些長期糾纏著她的可怕景象慢慢離她而去.所有可怕的幽靈,皮埃拉.托特呂和雅克.夏爾莫呂,所有的人,甚至教士本人,都從她的腦海中漸漸淡去了.


    再則,弗比斯還活著,她深信不疑,因為她親眼看見過他.弗比斯的生命就是一切.一連串致命的打擊,使她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她在心靈中卻發現還有一樣東西.一種感情依然屹立著,那就是她對衛隊長的愛.愛就象一棵樹,自行生長,深深紮根於我們整個內心,常常給一顆荒蕪的心披上綠裝.


    無法解釋的是,這種激情愈盲目,則愈頑固.它自身毫無道理時,最為牢固了.


    愛斯梅拉達想到衛隊長,心中不無苦澀.毫無疑問,可怕的是他也會受騙,相信那件絕不可能的事,認為那個寧願為他舍棄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說到底,不應該過分責怪他:她豈不是承認她的罪行嗎?懦弱的女人,她豈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嗎?全部錯誤在於她自己.她就是讓人拔去手指也不該像那樣說話呀.總之如果能再見到弗比斯一麵,哪怕隻一分鍾,隻說一句話,隻丟一個眼神,就可以使他醒悟,使他迴心轉意.她對此毫不懷疑.然而許多奇怪的事情是,當眾請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場,同他在一起的還有那個姑娘,這一切把她攪得個糊裏糊塗.那姑娘大概是他的姐妹吧.這種解釋不合情理,她卻非常滿意,因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一直愛她,隻愛她一個人.他不是向她發過那麽多山盟海誓嗎?她那麽天真.沒有心眼,難道還要別的什麽東西嗎?再說在這個事件中,種種假象與其說不利於他倒不如說是不利於她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於是,她等待著,而且希望著.


    讓我們再來看一看教堂,這個從四麵八方包圍著她的大教堂,本身就是最靈驗的鎮靜劑.這座建築的莊嚴輪廓,姑娘周圍各種事物的宗教儀態,可以這麽說,從這座巨石的每個毛孔中滲透出來的虔誠和寧靜的思緒毫無知覺地在她身上發揮著作用.建築物也發出各種聲音,那麽慈祥.那樣莊嚴,慰藉著這個病弱的靈魂.主祭教士的單調歌聲,眾信徒給教士時而含含混混.時而響亮的應和,彩色玻璃窗和諧共鳴的顫動,就象是百隻小號迴響的管風琴聲,又仿佛大蜂房般嗡嗡直響的三座鍾樓,所有這一切宛如一個樂隊,其氣勢磅礴的音階活蹦亂跳,從人群到鍾樓,再從鍾樓到人群,不斷上上下下,麻痹了她的記憶,她的痛苦,她的想象.大鍾尤其使她感到陶醉癡迷.這些巨大的樂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注射了一種磁波.


    因此,每天早晨的朝陽發現她一天比一天唿吸更均勻,情緒更平靜,臉色也微有紅潤.隨著內心的創傷逐漸愈合,臉上重新煥發出優雅和俊美的神態,不過更為沉靜,更為安祥.她又恢複了過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樣的歡樂,噘著小嘴的嬌態,以及對小山羊的疼愛,那種她對唱歌的愛好,對貞潔的珍重.清早,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處的角落裏穿好衣服,擔心隔壁閣樓的什麽住戶會在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餘,埃及姑娘偶爾想到了卡齊莫多.這是她與人類.與活人之間的唯一聯係紐帶.唯一聯係.唯一交往.可憐的姑娘啊!她比卡齊莫多更和世界隔絕!對命運送給她的這位古怪朋友,她一點兒也不理解,常常埋怨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但是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慣這可憐的敲鍾人,他太醜了!


    他扔在地上給她的那隻口哨,她未曾撿起來.這並不妨礙卡齊莫多開頭幾天不時地重新出現在她麵前.他給她送來食物籃子或水時,她盡可能克製自己,不至於因為過分的厭惡而背過身去,可是隻要稍微流露出一點點這種厭惡的情緒,但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有一迴,就在她撫摸著佳麗的時候,他突然出現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樣親密無間融洽和睦,他待在那裏思索了片刻.最後他晃著又大又醜的腦袋說:我的不幸,為我還太像人了.我情願完全是頭畜牲,就像這山羊一樣.


    她朝他抬起詫異的大眼睛.


    他看了看她的目光,道:啊!我很清楚為什麽.說著,就走開了.


    又有一次,他出現在小屋門前(他從未進去過).這時愛斯梅拉達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謠曲.她不懂歌詞的意思,但歌的旋律仍在她的耳邊迴響,在她很小的時候,吉卜賽女人總哼這曲子哄她睡覺.她在哼這支歌的當兒,突然看到那張突然出現的醜陋的臉孔,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種驚恐的動作,陡然停住不唱了.不幸的敲鍾人一下子跪在門檻上,帶著懇求的神態合著他那粗糙的大手,十分痛苦地說:啊!我懇求您,接著唱下去,不要趕我走.她不願傷他的心,戰戰兢兢地繼續哼她的謠曲.這時,她的恐懼慢慢消失了,隨著她哼的憂傷而緩慢的曲調,她暈暈乎乎的,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著,雙手合十,象是在祈禱,全神貫注,屏住唿吸,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吉卜賽姑娘的明眸皓齒.他好像從她的眼睛裏在聽著她唱的歌.


    還有一迴,他來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費勁地說出.我有話想要跟您說.她打手勢告訴他自己在聽著.於是,他歎息起來,嘴唇微開,霎那間似乎要說話了,緊接著卻看了看她,搖了搖頭,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腦門,使埃及姑娘如墜入雲霧.


    牆上刻著許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別喜歡其中的一個.他好像經常跟他交換兄弟般友愛的目光.有一迴,埃及姑娘聽到他對它說:啊!為什麽我就不跟你一樣是塊石頭呢!


    終於有一天清晨,愛斯梅拉達徑直走到屋頂邊上,從圓形聖約翰教堂的尖頂上方俯視廣場.卡齊莫多也在那裏,在她身後.他就主動地這樣站在那裏,以便盡可能給那姑娘減輕看見他的驚嚇.突然,吉卜賽姑娘打了個寒噤,一滴淚珠和一絲快樂的光芒同時在她眼中閃爍,她跪在屋頂邊緣,焦急地朝廣場伸出雙手喊道:弗比斯!快來吧!來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跟我說句話,隻說一句話!弗比斯!弗比斯!她的臉孔,她的聲音,她的姿勢,整個人的表情叫人看了萬箭穿心,就像海上遇難的人,看見遠方駛過一隻大船,焦急地向它發出求救的信號.


    卡齊莫多探頭朝廣場一看,發現她這樣深情而狂亂所祈求的對象原來是個年輕人,一個全身閃亮著盔甲.飾物的英俊騎士,他正從廣場盡頭經過,勒馬轉了半圈,舉起羽冠向一個在陽台上微笑著的美貌女子致敬.但是,騎士並沒有聽到不幸的姑娘的唿喊,他離得太遠了.


    可是,可憐的聾子他卻聽見了.他深深歎息了一聲,連胸膛都氣鼓鼓的.他轉過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淚都強咽下去,心胸都快被填滿了;他用兩隻痙攣的拳頭狠擊腦袋.當他縮迴手時,發現每隻手掌裏都有一把紅棕色的頭發.


    埃及少女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齒地低聲說:該死!那個無賴!隻要外表漂亮就行了!


    這時她依然跪著,非常激動地大聲叫道:啊!瞧他下馬了!他快到那房子裏去!弗比斯!他聽不見我的喊聲!弗比斯!那個女人壞死了,與我同時跟他說話!弗比斯!弗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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