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陷在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


    在合唱之外,同時有另外一種聲音,在主祭壇的梯級上哼著那支悲哀的獻歌:


    誰聽我的話並深信派我來的人,誰就能永生,不是來受審判,並且死而複生.


    幾位老人隱沒在黑暗中,為這個美麗的生靈在遠處歌唱,為這個洋溢著青春和活力,被春天的溫暖空氣撫愛,被燦爛陽光照耀著的生靈歌唱,這就是追思彌撒.


    人們肅穆地靜聽著.


    不幸的姑娘魂不守舍,仿佛她的目光和思想都消失在教堂黑暗的深處.她那蒼白的嘴唇在翕動,好象在祈禱.劊子手的隸役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車時,聽到她低聲反複念著:弗比斯.


    她的雙手被鬆了綁,從囚車上下來,身旁跟著她的是山羊;山羊也鬆了綁,感到自由了,歡快地咩咩叫著.他們讓她赤著腳,在堅硬的石板上一直走到大門的石階下.她脖子上的粗繩子一直拖到背後,活似一條蛇跟在她身後.


    這時,教堂裏的合唱停止了,一個碩大的金十字架和一排蠟燭在暗影中搖曳起來,聽得見身著雜色服裝的教堂侍衛們槍戟的響聲.一陣子後,一長列穿無袖長袍的教士和穿祭披的副祭唱著讚美詩,莊嚴地朝著犯人走來,在她及眾人跟前排起了隊.可是她的目光停在緊靠手執十字架的人後麵那個領頭的教士身上.她不禁打了個寒噤,低聲說道:哎呀!又是他!這個教士!


    他果真是副主教.他的左邊是副領唱人,右邊是手執指揮杖的領唱人.副主教則朝前走著,頭向後仰,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轉睛,高唱著:


    我從地下的深處唿喊,你就俯聽我的聲音.


    你將我投下的深淵,就是海的深處.大水環繞我.


    副主教穿著胸前繡著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現在尖拱形大門廊外麵的陽光下.這時,他麵色煞白,人群中不止一個人還認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個,本來跪在唱詩班墓石上,現在站起身到墳墓門口迎接那個將死去的女人,帶她到陰間裏去.


    她呢,也是麵色煞白,宛若石像.有人把一支點燃的黃色大蠟燭放在她手上,她差不多沒有發現.她沒有聽書記官用尖聲宣讀那要命的悔罪書.別人要她迴答阿門,她便木然地跟著迴答阿門.當她看到那個教士示意要看守人走開,一個人自朝她走過來的時候,她才恢複了一點生氣和力量.


    因此,她感到血液在頭腦中翻騰,已麻木.冰冷的靈魂中殘存的一點義憤又重新燃燒起來.


    副主教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她身處絕境之中,仍然發現,他眼中閃爍著淫欲.嫉妒和渴望的目光,正掃視著她的**.爾後,他又高聲問道:姑娘,您請求上帝寬恕您的錯誤和失足嗎?他又湊到她耳邊加上一句(旁觀者以為他在聽她最後的懺悔):你需要我嗎?我還能救你!


    她瞪著他說道:滾開,惡魔!不然的話,我就要告發你.


    他惡狠狠地笑了一笑,誰也不會相信的,你隻會在罪行外再加上一個誹謗罪!趕快迴答!你要不要我?


    你將我的弗比斯怎麽樣了?


    他死了.教士說.


    正好在這時候,倒黴的副主教機械地抬起頭,看到在廣場的另一邊,貢德洛裏埃府邸的陽台上,隊長正站在百合花的身旁.副主教搖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額頭上,又望了一會,低低罵了一句,整個臉劇烈地抽搐了起來.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任何人也別想再得到你.


    於是,他把手放在埃及姑娘頭上,用陰深深的聲音說道:現在去吧,罪惡的靈魂,願上帝憐憫你!這是人們通常用來結束這一淒慘儀式的可怕慣用語勿,這也是教士給劊子手的暗號.


    所有民眾都跪了下來.


    主啊,請寬恕我.仍舊站在大門尖拱下的神甫們念道.


    主啊,請寬恕我.群眾跟著念了一遍,嗡嗡聲掠過他們頭頂,好象是洶湧波濤的拍擊聲.


    阿門.副主教說道.


    他轉過身背朝著女囚,腦袋耷拉在胸前,雙手合十,走進了教士們的行列,過了一會,連同十字架.蠟燭和僧衣,一塊消失在教堂那陰暗的拱頂下麵.他那響亮的嗓音逐漸被淹沒在這絕望的詩句的合唱聲中:


    你的波浪洪濤,都漫過我身!就在此時,教堂侍衛手中的矛戟鐵柄的斷斷續續的碰擊著,在本堂的柱廊間漸漸低微了下去,好像鍾錘似的,敲響了女囚的喪鍾.


    此時,聖母院的每道大門仍然開著,可以看見空無一人的教堂裏,陰森森的,沒有蠟燭,也沒有聲音.


    女囚仍舊待在原處,一動不動,等候處置.一個執棒的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爾莫呂老爺,他在整個這段時間內都在研究大門上的浮雕,有人說那代表著阿伯拉罕的獻祭,也有的說那代表煉金術的實驗,天使代表太陽,柴捆代表火,阿伯拉罕代表實驗者.


    花了老大的勁才將他從凝望靜思中拔了出來,他終於轉過身子,向兩個黃衣人打了一個手勢,劊子手的兩個隸役馬上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雙手再捆起來.


    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車,在走向她生命的終點站時,想必也對生命仍然帶著幾分眷念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吧,她抬起通紅.幹澀的眼睛望著天空,望著太陽,望著把天空零零落落裁成四邊形和三角形的白雲,爾後她又低下頭,望著房屋.大地.人群......在黃衣人來綁她雙手的當兒,她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一聲快樂的叫喊.她就在那邊,在那個陽台上,她瞥見了,是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她生命的另一個影子!教士撒了謊!法官撒了謊!正是他,她絲毫無法懷疑,他就在那兒,英俊,瀟灑,神采奕奕,穿著那身鮮豔的軍服,頭上佩著翎毛,腰上佩著寶劍!


    弗比斯!她高興而心痛地叫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向他伸出因愛情和狂喜而顫抖的雙臂,可是雙臂被綁住了.


    此時,她看到隊長皺了皺眉頭,一個漂亮的少女靠在他身上,嘴唇輕蔑地翕動,氣惱地望著他.隻見弗比斯說了幾句她從遠處聽不到的話,兩個人趕快就溜到了陽台的玻璃窗門後麵,窗門旋即關上了.


    弗比斯!她發瘋地大聲叫道,難道你也相信嗎?


    她的心中閃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起她是因為被誣告謀害弗比斯.德.夏托佩爾而被判死刑的.


    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撐著,可這最後一擊太厲害了.她一下子癱倒在路上,一動不動.


    快,夏爾莫呂道,快把她抬上車去,馬上了結!


    還沒有人注意到,在門廊的尖形拱頂上麵,刻有曆代君王雕像的柱廊之間,一個古怪的旁觀者一直不動聲色地觀望著.他的脖子伸得老長,相貌奇醜,如果不是穿半紫半紅的奇怪衣服的話,準會被當作石頭怪獸中的一個.六百年來,教堂的長長簷槽就是通過石獸的口流下來的.這個旁觀者自從午起就在聖母院大門前,把所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從一開始,趁著沒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一根打結的粗繩子,一頭在下,拖到了石階上.綁完以後,他心平氣和地觀看起來,時不時有一隻烏鴉從他麵前飛過,還打了一聲唿哨呢.就在劊子手的兩個隸役決定執行夏爾莫呂的冷酷命令的當兒,他跨過長廊的欄杆,手腳膝蓋並用,抓住繩子,隻見他似一滴順著玻璃窗流淌下來的雨水,一下子從前牆滑落了下來,飛快地跑向兩個隸役,然後揮動兩隻大拳頭,一手一個將他們全打翻在地,用一隻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個孩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個箭步跨到教堂,將姑娘舉過頭頂,以一種令人驚駭的口氣喊道:聖地!


    這一切是如此迅速,好似一道閃電劃破黑夜,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聖地!聖地!人群反複地喊道,千萬隻手拍著,卡齊莫多的獨眼則閃耀著快樂.自豪的光芒.


    這一陣震動使犯人清醒過來.她抬起眼睛,望一望卡齊莫多,隨後突然閉上眼睛,好象被她的救命者嚇住了.


    夏爾莫呂一下子愣在那裏,劊子手,所有隨從,統統都愣住了.確實,在聖母院的圍牆內,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是一個避難所整個人類司法製度不準越過教堂的門檻.


    卡齊莫多在門廊下停了下來.他的一雙大腳立在教堂石板地上,好象比沉重的羅曼式石柱更堅實.他那頭發蓬亂的大腦袋瓜深深埋在雙肩之間,有如埋在隻有獅鬣,沒有脖子的雄獅的雙肩之間.他長滿老繭的大手舉著那還在心驚肉跳的姑娘,好似舉著一條白練;他是那麽小心翼翼地托著她,好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樣弄枯萎了.他似乎覺得,這是一件精雅.優美.珍貴的寶貝,是為別人的手而不是為他的手而做成的.不過,他好像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甚至不敢對著她唿吸.到後來,他驀地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緊貼他的雞胸,仿佛那是他的珍寶,他的財富;好像他是這孩子的母親一樣,他的獨眼低垂下來,看著她,把溫柔.痛苦.憐憫傾瀉在她臉上,然後又猛然抬起頭來,眼中充滿光芒.這時女人們哭的哭,笑的笑,人們興奮得直跺腳,因為這時候,卡齊莫多真正顯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這個孤兒,這個被撿來的孩子,這個被遺棄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麵蔑視著這個將他驅逐,而他卻如此強有力加以幹預的社會,蔑視這個人類司法製度,敢於從中奪取其犧牲品,蔑視所有這幫豺狼虎豹,迫使他們隻好空口亂嚷,蔑視這幫警衛,這幫劊子手,這幫法官,以及國王的全部權力,全部被他這個卑賤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


    況且,一個如此醜陋的人竟然去保護一個如此不幸的人,卡齊莫多居然救下一個死刑犯,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啊.這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兩個極端悲慘的人互相幫助,互相接觸.


    但是,在勝利過去幾分鍾之後,卡齊莫多突然帶著他拯救的人鑽進了教堂.民眾總是崇尚一切壯舉的,張大眼睛望著陰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如此快就在他們的歡唿聲中走開了.忽然,人們看到他在法國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出現了.他發狂地奔跑,穿過柱廊,一邊托著他的勝利品,一邊叫喊著:聖地!群眾中再次爆發出陣陣掌聲.他跑完了整個柱廊,又鑽進教堂裏麵.過了一會兒,在高處平台上又重新出現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懷中,一麵瘋狂地跑著,一麵喊道:聖地!群眾再一次歡唿.未了,他在鍾樓的塔頂上第三次出現,在那裏他好像驕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給全城人看.他響亮的聲音狂熱地重複三遍:聖地!聖地!聖地!這種聲音,人們以前很少聽見,他自己從未聽見,響徹雲霄.妙極了!妙極了!站在他一邊的民眾叫道.這巨大的歡唿聲傳至河對岸,震撼著河灘廣場上的人群和那個眼瞪著絞刑架,一直等著看熱鬧的隱修女.


    第 九 卷 一 熱  狂


    本章字數:7503


    就在克洛德.弗羅洛的義子那樣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用來束縛埃及姑娘,同時也束縛自己命運的死結斬斷時,這位副主教已離開聖母院了.一迴到聖器室,他就扯掉罩衣,法袍和襟帶,把它們統統扔到驚呆了的教堂執事手上,便從隱修院的偏門溜走,吩咐灘地的一個船工渡他到塞納河的左岸,鑽進了大學城高高低低的街道上,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每走一步就能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們邁著大步向聖米歇爾橋跑去,巴望還趕得上觀看絞死女巫.他魂不附體,臉無血色,比大白天被頑皮的孩子放掉後又追趕的夜鳥更慌亂,更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在想些什麽,是否在做夢.他往前走,忽而快跑,忽而慢步,見路就走,根本不加選擇,隻不過老是覺得被河灘廣場追趕著,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可怕的廣場就在他身後.


    他就這樣沿著聖日芮維埃芙山往前走,末了從聖維克多門逃出了城.隻要他迴頭還能看到大學城塔樓的牆垣和城郊稀疏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當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徹底擋住時,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裏,來到荒郊野嶺,才停住,覺得又可以唿吸了.


    這時,一些可怕的念頭紛紛湧上他的心頭,他又看清了自己的靈魂,驚懼不已.他想到那個毀了他,又被他毀掉的不幸姑娘.他用驚慌的目光環顧命運讓他們二人走過的崎嶇的雙重道路,直到它們無情地相互撞擊而粉碎的交點.他想到自己發誓永遠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貞潔.科學.宗教.德行的虛榮,想到了上帝的無能.他心花怒放,陷入這些邪念裏,陷得愈深,就愈覺得心中爆發出一種魔鬼的獰笑.


    他這樣審視自己靈魂的時候,發現大自然在他的靈魂裏為情欲準備了一個多麽廣闊的天地,便愈發苦澀地冷笑了.他在心靈深處玩弄他的全部仇恨及邪惡.以一個醫生檢查病人的冷靜目光,診斷這種仇恨.這種邪惡無非是被玷汙的愛情,這種愛,在男人身上可以說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在一個教士的心中則成了可惡的墳墓;而且,一個像他這樣氣質的人一旦做了教士就成了惡魔.於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觀察自己那致命的情欲,觀察那具有毒的.腐蝕性的.可恨的.難以控製的愛情中最險惡的方麵時,他突然又變得臉色煞白,因為這種愛導致一個人上了絞刑架,另一個人下了地獄:她被判絞刑,而他墮入地獄.


    隨後,他想到弗比斯還活著,又笑了;心想隊長畢竟還活著,活得輕鬆愉快,他的軍服比以前更華美,還有一個新情婦,他竟然帶著新情婦去看絞死舊情人.他獰笑得更厲害了,因為他思忖,在那些他恨不得他們早死的活人當中,那個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的人,是他唯一沒有欺騙過的.


    於是,他從隊長又想到民眾,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嫉妒.平民,所有平民,都看過他所愛的這個女人身穿內衣,幾乎赤裸.他想,他一個人在暗影中隱約看這個女人的形體時,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幸福,竟然卻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穿得像仿佛要去度淫蕩之夜似的,交給全體大眾去玩賞,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了臉.他憤怒地痛哭,痛恨愛情的一切奧秘竟受到這樣辱沒,玷汙,象鮮花永遠凋殘了.他悲憤地痛哭,想像著有多少淫惡的目光在那件沒有扣好的內衣上揩油沾光.這個漂亮的姑娘,這百合花般純潔的**,這個裝滿貞潔和極樂的酒杯,他隻敢戰戰兢兢地將嘴唇挨近,現在竟成了公共飯鍋,巴黎最卑鄙的小偷.賤民.乞丐.仆役們都蜂湧而來從中消受無恥.汙穢.荒淫的樂趣.


    他挖空心思想像著他在世上能獲得的幸福,設想她不是吉卜賽人,他也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愛他;一種充滿安寧和愛情的生活對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同一時刻,世上到處都有幸福的伴侶在桔樹下,在夕陽中,在小溪邊,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傾訴綿綿情話;假若上帝願意,他會和她成為這些幸福伴侶中的一對.想到這些,他的心軟了,化作一腔柔情,滿腹悲傷.


    啊!是她!就是她!這個頑固的念頭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xr他的腦汁,折磨著他,撕裂他的肺腑.他並不遺憾,也不感到後悔;他做過的一切,還準備再去做;寧可看到她落在劊子手的手中,也不願看見她在隊長的懷抱裏,不過他悲痛欲絕,不時揪一把頭發,看看是不是變白了.


    這中間有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也許正是早上看到的那條可憎的鎖鏈正收緊鏈結,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優美的脖子.這個念頭使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滲出汗來.


    又有一會兒,他一邊像魔鬼一樣嘲笑自己,一邊迴想頭一次所看見的愛斯梅拉達,那個天真活潑.喜笑顏開.穿著盛裝.舞姿翩翩.無憂無慮.象隻百靈鳥,同時又想像最後一次所看到的愛斯梅拉達,身穿內衣,脖子上套著繩索,光著腳,緩緩地走上絞刑架的梯子;他這樣想著前後兩種景象,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的喊聲.


    這陣欲死不能的颶風把他心靈裏的一切擾亂了,壓彎了,打碎了,扯斷了,連根拔除了.他望了望周圍自然界的景象,附近有幾隻母雞在灌木叢中啄食,色彩斑斕的金龜子在陽光下飛舞,頭頂上空有幾片灰白的雲朵在藍天上飄浮著.水天相接處的是維克多修道院的鍾樓,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著.而戈波山崗的磨坊主則打著唿哨,望著磨坊轉動著的風翼.這整個生機盎然.井然有序.安靜祥和的生活,在他四周千姿百態地呈現出來,讓他看了難受得不行,他隨即又奔跑起來.


    他就這樣在田野裏狂奔著,一直跑到日落時分.這種逃避生活.逃避自然.逃避自己.逃避人類.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持續了整整一天.有幾次他撲倒在地,麵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麥苗.有好幾次他在荒村的某條小街上停下來,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緊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膀上拔出來,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重新審視自己,發現自己差不多快瘋了.自從喪失對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願望,風暴就在他的心裏刮個不止.這一場風暴並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完整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這風暴中幾乎完全被摧毀,不如枯槁,心裏隻剩下兩個清晰的形象:愛斯梅拉達和絞刑架.其餘全是漆黑一片.這兩個緊密相聯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現了一種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緊盯著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殘存的形象,越看它們以變幻莫測的進度在發展變化,一個變得豐姿妖嬈,嫵媚.迷人.光輝燦爛,而另一個變得麵目可憎;最後,他甚至覺得愛斯梅拉達好象是一顆星星;絞刑架仿佛是一隻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著極大痛苦期間,他竟然沒有想到去尋短見,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許他真的看見身後是地獄.


    這時天色越來越昏暗了,他內心尚存的性靈隱隱約約想要迴去.他自以為已經遠遠逃離了巴黎,可是仔細辨認一下方向之後,才發現自己隻不過是沿著大學城的城牆繞了一圈.聖絮爾皮斯教堂的尖塔和聖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個高高的尖頂,在他的右邊直指雲霄.他奔向這個方向.聽見修道院的武裝人員在聖日耳曼雉堞壕溝周圍喲喝口令,他就繞了過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與鎮上麻瘋病院之間的一條小路,過一陣子就來到了教士草場的邊上.這個草場是因為神學堂學子們日夜吵鬧不休而著名的,它是聖日耳曼修道院僧侶們的七頭蛇,它對聖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侶們來說是一頭七頭蛇,因為神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借此挑起教會紛爭.副主教擔心在那裏碰見什麽人,他害怕見任何人的臉.他剛剛避開大學城和聖日耳曼鎮,打算設法晚一些再迴到大路上去.他沿著教士草場往前走,走上了一條把草場和新醫院分開的荒蕪的小徑,終於到了塞納河邊.在那裏,堂.克洛德找到一個船工,給了幾個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帶著他逆流而上,直到城島的沙嘴,讓他在格蘭古瓦在那裏做過夢的那荒涼的狹長半島上了岸,這個半島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園外.


    渡船單調的晃蕩和汩汩的水聲使不幸的克洛德心靈有點麻木了.船工遠去了之後,他仍然呆呆地佇立在沙灘上,朝前望去,什麽也看不見,隻見一切都在搖曳,膨脹,覺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種深沉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產生這樣的結果,這倒是屢見不鮮的.


    太陽已經落到納勒高塔背後去了.正是暮靄蒼茫的時分,天空是白的,河水也是白的.在這兩片白色之間,他盯著塞納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壓壓一大片黑影,看起來越遠越稀薄,象一支黑箭直插入天邊的雲霧.岸上到處都是房舍,隻看得見它們陰暗的輪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襯,顯得格外黝黑.窗戶亮起了***,疏疏落落,仿佛是些燃燒著炭火的爐口.在天空與河水兩幅白幔之間,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孑然而立,在那個地方顯得碩大無比,給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種奇特的印象,好象一個人仰麵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鍾樓下,一動不動地望著巨大的尖頂在他的頭頂上方鑽進了灰白的暮靄之中.不過,在這裏克洛德是站著的,方尖塔是躺著的.河水倒映著天空,他顯得腳下的深淵更加深不可測.巨大的岬角,仿佛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頂一般,大膽地刺入空間,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這種印象同樣奇特但更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鍾樓,不過斯特拉斯堡鍾樓有兩法裏高,巨大無比,高不可測,人類的眼睛從未見過,儼然又是一座巴別塔.房屋上的煙囪,房頂的人字牆,奧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牆頭的雉堞,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輪廓切成許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現在眼前的雜亂而令人幻想的齒形邊緣,都使人產生了幻覺.克洛德身處於幻覺之中,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見了地獄裏的鍾樓;他覺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閃耀著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獄的千百扇門戶;高塔上人聲嘈雜,喧鬧不止,好似地獄裏傳出的垂死的喘息鬼泣神嚎.他害怕了,用雙手捂住耳朵不再去聽,轉過身子不再去看,並且邁著大步遠遠地逃離了那駭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裏.


    他迴到大街上,看見店鋪門前燈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覺得那是一群永遠在他周圍來來往往的幽靈.他耳朵裏老有古怪的轟鳴聲.有些奇特的幻象總是攪亂他的心緒.他看不見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見車輛和過路的人,隻看到一連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纏繞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處有一家雜貨店,房簷周圍按遠古的習俗掛著許多白鐵環,鐵環上係著一圈圈木製的假蠟燭,迎風相互碰擊,發出響響的聲音.他以為聽到了鷹山刑場的骷髏在黑暗裏碰撞的響聲.


    啊,他低聲說道,夜風吹得它們相互碰撞,鐵鏈的響聲和屍骨的響聲混在了一起!也許她就在那裏,在他們當中!


    他魂不守舍,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又走了一段路,發現自己來到聖米歇爾橋上,看見一所房子底層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過去,透過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見一間肮髒的客廳,這在他心裏喚起了一種模模糊糊的迴憶.客廳裏,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個紅潤的金發青年,手舞足蹈,大聲笑著,正摟著一個袒胸露背.寡廉鮮恥的姑娘,還有一個老婦人,坐在燈旁紡紗,一麵用顫微微的聲音唱著一首歌.在那個年輕人笑笑停停的空間,歌詞有幾段傳進了教士的耳朵.這些歌詞不易聽懂,卻令人毛骨悚然.河灘,哼喲,河灘,晃喲!我的紡綞,紡喲,紡喲,給劊子手紡出絞索,他在監獄庭院裏打著口哨.河灘,哼喲,河灘,晃喲.漂亮的**絞索!從伊西到凡弗勒種上**,而非小麥.竊賊不會去偷盜漂亮的**絞索.河灘,哼喲,河灘,晃喲!想看一看那風流娘門吊在肮髒刑架上被絞,那些窗戶就是雙眼.河灘,哼喲,河灘,晃喲!


    聽到這歌聲,年輕人笑著,撫摸著那個女人.那個老婆子就是法露黛爾,而那個女人則是一個娼妓;那個年輕人,正是他的兄弟約翰.


    他繼續看著,這幕景象同另一幕簡直完全一樣.


    他看見約翰走到房間盡頭的窗前,把窗戶打開,朝遠處那個有著許多明亮窗戶的碼頭看了一眼,他聽見他在關上窗戶的時候說:用我的靈魂擔保!天色已經晚,人們已經點上了蠟燭,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隨後,約翰又迴到那淫妓身邊,砸碎桌上的一個酒瓶,大聲地嚷道:


    已經空了,***!我身無分文了!伊莎博,親愛的,我是不喜歡朱庇特的,隻要他把你這一對白乳房變成兩個黑酒瓶,讓我整日整夜從裏麵吮吸波納葡萄酒!


    一聽這個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約翰從那道便走了出來.


    堂.克洛德剛剛來得及撲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當麵認出來.幸好街道幽暗,那家夥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濘的道路中間.


    喂!喂!說道.這兒有個家夥今天過得蠻快活呀.


    他用腳踢了踢堂.克洛德,他正摒息著氣呢.


    醉得像個死豬,約翰說,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條從酒桶上拽下來的螞蟥.他還是個禿子呢.他彎下腰看了看,又說.原來是個老頭!幸運的老頭!


    隨後,堂.克洛德就聽見他邊走開,邊說:看來,理性是個好東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運,又有學問又有錢.


    這時副主教爬了起來,一口氣朝聖母院跑去,他看見聖母院的兩座巨大鍾樓在眾多房屋之間暗影裏高高地聳立著.


    他一口氣跑到教堂前麵的廣場,這時反而猶疑不定了,不敢望那陰森森的建築物,啊!他低聲地自言自語道.今天,就在上午,這裏真的發生過那樣一件事嗎?


    這時他才壯起膽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麵是漆黑一片,後麵的天空繁星閃爍.剛剛從天邊升起的一彎新月,此時此刻正貯留在靠右邊那座鍾樓的頂上,宛如一隻發光的小鳥棲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狀的欄杆上.


    修道院的大門緊閉著.但是副主教身邊常常帶著他那間密室所在的鍾樓的鑰匙,於是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一頭鑽進了教堂.


    他發現教堂裏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見了從四麵八方投下來的大塊陰影,還發現早上舉行懺悔儀式時掛的幃幔還沒有撤掉.巨大的銀十字架在黑暗中幽幽發光,上麵點綴著一些光點,好像是那墳墓般陰森夜空的銀河.唱詩班後麵的長玻璃窗在幃幔頂上露出了它們尖拱的頂端,窗上的彩繪玻璃在月光下呈現出朦朧的色調,似藍非藍,似紫非紫,那是隻有死人臉上才有的一種色調.副主教看到唱詩班周圍的這些蒼白的尖拱頂,以為看見了墮入地獄的主教們的帽子.他合上眼睛,等再睜開來之時,覺得那是一副蒼白的麵孔在盯著他看.


    於是他拔腿就跑,穿過教堂逃開了.他覺得教堂好像在搖晃,動彈,充滿生機,活起來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好象變成了又粗又長的腿,用巨大的石腳踩著地.巨人般的教堂卻變成了一頭碩大無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為腳,在那裏晃晃悠悠地走動,那兩座巨大鍾樓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裝飾.


    他的昏熱或熱狂竟然如此強烈,在這個不幸的人看來,整個外部世界不過是上帝的啟示,讓人看得見,摸得著,令人驚駭.


    有一會兒,他鬆了口氣.在走進過道時,他看見從一排柱子後麵射出一道紅光.他飛快地朝它奔去,仿佛奔向星星似的.原來那是日夜照著鐵欄下聖母院公用祈禱書的那盞可憐的燈.他急切地跑到祈禱書跟前,希望從中找到一點慰藉.祈禱書正翻到《約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轉睛地看了起來,有靈從我麵前經過.我聽見他輕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讀著這陰森森的句子,他感覺就像一個瞎子被自己撿來的棍子戳了一樣.他兩腿發軟,癱倒在石板地上,想著白天死去的那個女人.他覺得腦子裏象是在冒出一股股極為可怕的煙,好像他的頭變成了地獄的一個煙囪.


    有好一陣子,他就這樣久久地躺在那裏,無思無想,沒有辦法,像是墮入了地獄,落到了魔鬼的手裏.最後,他恢複了一點力氣,便想躲到鍾樓裏去,靠近他忠實的卡齊莫多.他站起來,由於害怕,便把照亮祈禱書的燈拿走.這本是一種瀆神的行為,他已顧不得這種小事兒了.


    他慢慢地爬上鍾樓的樓梯,心驚膽顫,他牽著手裏神秘的燈,在這樣深夜裏,從一個樓梯到另一個樓梯,直登上鍾樓的頂上,如果讓廣場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會嚇得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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