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睡夢中醒了,他進入了睡夢,睡夢中閃現的仍然是那張燦爛的笑臉……笑臉……倏忽間成為一麵燦爛的鏡麵。鏡麵中映出了他的笑臉,映出了她的笑臉,兩張笑臉緊貼在一起,親吻……他醒了。陽光從玻璃窗戶射進來,映照著他腮邊兩串晶瑩的淚珠。他重新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無聲地輟泣了許久。夢醒了,在他麵前的仍然是殘酷無情的事實。


    中午十二點剛過,他就走出旅社,從東關大橋拐到小南河那裏,開始向古塔山走去——走向那個神聖的地方。


    對孫少平來說此行是在進行一次人生最為莊嚴的儀式。


    他沿著彎曲的山路向上攀登。從山下到山上的這段路並不長。過去,他和曉霞常常用不了半個鍾頭,就立在古塔下麵肩並肩眺望腳下的黃原城了。但現在這條路又是如此漫長,似乎那個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雲深處而不可企及。


    實際中的距離當然沒有改變。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間。以前沒有這亭子,是這兩年才修起的吧?他慢慢發現,山的另外幾處還有一些亭子。他這才想起山下立著“古塔山公園”的牌子。這裏已經是公園了;而那時還是一片荒野,攬工漢夏天可以赤膊裸體睡在這山上——他就睡過好些夜晚。


    他看了看手表,離一點四十五分還有一個小時;而他知道,再用不了二十分鍾,就能走到那棵傷心樹下。


    他要按她說的,準時走到那地方。是的,準時。他於是在亭子間的一塊圓石上坐下來。


    黃原城一覽無餘。他的目光依次從東到西,又從北往南眺望著這座城市。這裏那裏,到處都有他留下的蹤跡。


    東關大橋頭,仍然是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依稀辨認出了他當年曾駐足而立,等待包工頭來買他力氣的小土場,以及那個擱過破行李卷的磚牆。他的目光“走”到了北關。那不是陽溝嗎?他的攬工生涯首先就是從那裏開始的。他想起了曹書記一家人。他們的院落被山脈遮擋著,他看不見。但他們的麵容依稀可見;想起當初他們對他的好心,至今還難以忘懷。


    現在,他把憂傷的目光投向了麻雀山。那是他和她多次漫遊過的地方。就是在那裏,他心跳臉熱,第一次產生了想擁抱她的強烈願望。他想起了他們共同背誦那首吉爾吉斯人的古歌。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黃昏,他仰麵躺在一片枯草上,兩隻手墊在腦後,眼裏湧滿了淚水,念了這首古歌的第一個段落;而曉霞兩隻手抱著膝頭坐在他身邊,凝望著遠方的山巒,接著他念了第二個段落……麻雀山下,就是那座著名的常委小院。他們真正的感情交流是從那裏開始的。他們曾在她父親的那個套間窯洞裏,有過多少次美好而快活的相會;最後,熾熱的情感才把他們共同牽引到這山背後那棵杜梨樹下……少平看了看手表,時間又過去了一刻鍾。他站起來,出了涼亭,繼續向山上走去。


    他在九級古塔下停立了片刻——就在他們當年共同站立的地方。眼前的黃原城仍然是當年的格局。大街上照舊擠滿了繁忙的人群。多少美好的東西消失和毀滅了,世界還象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是的,生活在繼續著。可是,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卻在不斷地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生活永遠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卻時時在發生……他從古塔下麵轉過身,背對著繁華喧囂的城市向寂靜的山林走去。寂靜。隻有鳥兒在密林深處鳴囀啁啾。太陽垂直地懸在當頭,如同火一般熾烈;雨後的大地上蒸騰起一團團熱霧。


    這是那片杏樹林。樹上沒有花朵,也沒有果實;隻有稠密的綠色葉片網成了一個靜謐的世界。綠蔭深處,少男少女們依偎在一起;發出鳥兒般的喁喁之聲。


    他開始在路邊和荒地裏采集野花。


    他捧著一束花朵,穿過了杏樹林的小路。


    心髒開始狂跳起來——上了那個小土梁,就能看見那個小山灣了!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痛苦,無比的激動使他渾身顫栗不已。他似乎覺得,親愛的曉霞正在那地方等著他。是啊!不是尤裏·納吉賓式的結局,而應該是歐·亨利式的結局!


    他滿頭大汗,渾身大汗,眼裏噙著淚水,手裏舉著那束野花,心衰力竭地爬上了那個小土梁。


    他在小土梁上呆住了。淚水靜靜地在臉頰上滑落下來。


    小山灣綠草如茵。草叢間點綴著碎金似的小黃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間草叢安詳地翩翩飛舞。那棵杜梨樹依然綠蔭如傘;沒有成熟的青果在樹葉間閃著翡翠般的光澤。山後,鬆濤發出一陣陣深沉的吼喊……他聽見遠方海在唿嘯。在那巨大的唿嘯聲中,他聽見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笑聲在遠去,在消失……朦朧的淚眼中,隻有金色的陽光照耀著這個永恆的、靜悄悄的小山灣。


    他來到杜梨樹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們當年坐過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針正指向兩年前的那個時刻:一點四十五分。


    指針沒有在那一時刻停留。時間繼續走向前去,永遠也不再返迴到它經過的地方了……孫少平在杜梨樹下停立了片刻,便悄然地走下了古塔山。


    他直接來到黃原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明天去銅城的汽車票。他已不準備再迴雙水村;他要返迴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對他來說,如此深重的精神創傷也許仍然得用牛馬般的體力勞動來醫治。


    此刻,他對大牙灣煤礦更加充滿了深情和摯愛。沒有那裏的勞動,他很難想象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存;隻有踏進那塊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喚起生活的信念。是的,要活下去,就得再一次鼓起勇氣……難啊!


    當天晚上,他才找到了金波,告訴了他和田曉霞前前後後的的一切。兩個男人為他們各自的不幸命運痛苦得徹夜未眠。黎明以後,金波把他送上了去銅城的公共汽車……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孫少安破產以後,眼看著過了一年的時光,仍然還沒有從窘境中走出來。


    大自然依次變換了四個季節。現在又進入了金色的秋天。


    雙水村周圍的山野,到處都是成熟了的莊稼;人們忍不住收獲的喜悅,唱起了亮格哇哇的信天遊。各家院子裏,土場上,連枷聲從早到晚震天價響。有些嘴饞的家戶,已經象過春節一樣。炸油糕,做豆腐,蒸黃米饃饃,吃得滿嘴流油噴香。象原一隊副隊長田福高這樣滿年缺好吃喝的人,而今蹲在茅坑上都忙得往嘴裏塞棗子吃哩。


    吃!這是一個大嚼大咽的季節——而且吃的都是新鮮東西啊!雙水村在這季節一片和平景象。吃圓了肚皮的人脾氣也變得好起來。人們見了麵都笑嘻嘻地問候雙方的收成。某些愛顯能的婆姨還端著自己新收的東西,吆喝著送給四鄰八舍,誇耀自己的光景日月過得如何紅火。整個村莊都沉醉在一種喜氣洋洋的繁榮氣氛中。


    隻有少安兩口子還是一臉的愁苦相。論地裏的收成,他們也不比村裏其他人家差,少安悶頭勞動了一年,糧食收得邊邊沿沿都是。他本來是村裏最出色的莊稼人,一旦他把功夫用到土地上,誰也不懷疑他能比別人收獲更多糧食。


    可是,對他來說,收獲這些糧食揭不去頭上的愁帽。就是連莊稼的秸杆都賣掉,也抵不了他沉重的債務的零頭。一萬塊錢的貸款仍然在信用社的帳上,而且利息越來越大,村裏人的錢依然欠著。莊稼人啊,一旦斷了來錢的生計,手裏要捉住每一分錢都是不容易的!拿什麽變成錢呢?如果土疙瘩能賣錢,那倒有的是!


    俗話說:人窮氣短。一年來,孫少安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是了,他不是電影和戲劇裏的那種英雄人物,越是困難,精神越高昂,說話的調門都提高了八度,並配有雄壯的音樂為其仗膽。他也不是我們通常觀念中的那種“革命者”,困難時期可以用“革命精神”來激勵自己。他是雙水村一個普通農民;到眼下還不是共產黨員。到目前為止,他能夠做到的,除將自己的窮日子有個改觀外,就是想給村裏更窮的人幫點忙——讓他們起碼把種莊稼的化肥買迴來。說句公道話,就雙水村而言,他這“境界”也夠高了。我們能看見,別說村裏的普通黨員了,就是田福堂這樣黨的支部書記,在眼下又給雙水村公眾謀了什麽利益?現在福堂同誌自己向我們更明確地證實;他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口口聲聲“為眾鄉親謀福”純粹是一句哄人話。當然,福堂同誌現在身體不好,在兒女的婚事上又受到了打擊,我們出於善意,姑且也就不計較這個人對本村公眾利益的冷淡態度了。


    孫少安幫助村裏沒辦法的困難戶,並不是想要在村裏充當領袖。他隻是出於一種友善和同情心,並且同時也想借此發展他自己的事業。


    可是,現在這兩個願望都落空了。一年來,他精神狀態的低落,除過沉重的債務和無力東山再起外,周圍輿論的壓力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田福堂等人的幸災樂禍和冷嘲熱諷這是必然的。使他更痛苦的是,原來那些信任他的村民,也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待他了;他們對他再不象過去那樣尊重。至於象他二爸這樣的人,甚至都敢對他出言不遜,擺出一副真正的老人架子。


    隻有一個人對他的看法是一貫的。這就是原二隊長金俊武。有時兩個人相遇在山裏,俊武還一再給他打氣。俊武永遠是精明強悍的;盡管他自己家裏災事一連串,但他時常保持對村中其他人的嘲笑權和口頭攻擊權。雖然是農民,也和文化水平高的人一樣,有個精神相通的問題,孫少安和金俊武在雙水村就是精神較能相通的一對。少安隻有和俊武說說話,心情才稍有好轉。


    但是,俊武的一番順氣話,歸根結底也並不能解決他的任何問題。自己頭上的虱子要自己捉。一時的暢快過後,又是那無窮無盡的苦惱……孫少安更為痛心的是,他的妻子也跟他受盡了折磨。親愛的人自跟他結婚到現在,還沒真正享過幾天福。即是最紅火的前兩年,她雖然精神上暢快,但體力上實際是更勞累了。而現在,她體力上照樣勞累。精神上卻愈加痛苦;還要照顧他的情緒,安慰和開導他。他,孫少安,眼下活成了啥人了!他不能給家庭帶來幸福,卻把他們拖入了災難,還要他們給自己說寬心話!


    但是,也唯有妻子的懷抱,才使他淒苦的心情得到片刻的溫熱和寧靜。一天的勞累和痛苦之後,他常常象受了委屈的孩子,晚上燈一吹,把臉埋進妻子的懷中,接受她親切的愛撫和安慰。她兩隻結實的乳房常常沾滿他的淚水。


    感情豐富的男人啊,在這樣的時候,他對女性的體驗是非常複雜的;其中包含對妻子、母親、姐姐和妹妹的多重感情。溫暖的女人的懷抱,對男人來說,永遠就象港灣對於遠航的船、繈褓對於嬰兒一般的重要。這懷抱象大地一樣寬闊而深厚,撫慰著男兒們創傷的心靈,給他溫暖,快樂和重新投入風暴的力量!


    孫少安在秀蓮的懷抱裏所感受到的遠遠不止這些,他無法說清秀蓮的體貼對他有多麽重要。他不僅是和她肉體上相融在一起,而是整個生命和靈魂都相融在了一起。這就是共同的勞作和共同的苦難所建立起來的偉大的愛。他們的愛情既不同於孫少平和田曉霞的愛情,更不同於田潤葉和李向前現在的愛情,當然也和田潤生與郝紅梅的愛情有區別。孫少安和賀秀蓮的愛情倒也沒什麽大波大折,他們是用汗水和心血一點一滴匯聚成了這深情的海洋……當我們懷著如此莊嚴的心情談論少安和秀蓮在痛苦中這美好感情的時候,不得不尷尬地宣布:由於他們頻繁的兩性生活使秀蓮節育環出了點問題,結果讓她懷上了娃娃。


    嗨!這個孩子來得實在不是時候——而生活就常常開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玩笑。“把這個孩子打掉吧!”少安痛苦而溫柔地對妻子說。“咱光景爛包成了這個樣子,一無愁得人連頭也抬不起來,怎有心思再撫養一個孩子呢?再說,咱又沒有生二胎的指標!孩子出世後,連個戶口也報不上,公家不承認,以後怎麽辦?”“不!我非要這個孩子不行!我早就想要個女兒了。再愁再苦,我也不怕。娃娃生下後,不要你管,我自己一個人拉扯,你放心……“你這狠心的人!你怎能不要咱的骨肉呢?打掉?那你先把我殺了!公家不給上戶口,咱的娃娃就不要!反正這娃娃是中國人,他們總不能攆到台灣去!”


    “台灣也是中國的……”少安苦笑著想糾正妻子。


    孫少安扭不過秀蓮的執拗,隻好承認了這個現實——這意味著明年,他這個家就是四口人了!既然秀蓮要這個孩子,少安和她一樣,也希望是個女孩子,俗話說,一男一女活神仙!他們甚至在被離裏已經給他們未來的“女兒”起了乳名——燕子。虎子、燕子,兄妹倆的名字怪美的!妻子懷孕後,實際上增加了少安的苦惱。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吃飯的嘴。當然,養活兒女們長大,他還是有信心的。可是,作為一個父親,他的責任遠不止於把孩子喂飽;他應該有所作為,使孩子在生活中感到保護他們成長的人是強大的,並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自豪!他絕不能讓他們象自己一樣,看著父母的愁眉苦臉長大。他的虎子和燕子,無論在體格上,精神上和受教育方麵,都不能讓他們受到委屈和挫傷——這是他自己苦難生活經曆所得出的血淚般的認識!


    這一切都取決於他——取決於他倒究能在這個充滿風險的世界上以什麽樣的麵貌來生活。


    唉,就眼下這種灰樣子,孩子照樣得跟上他倒黴!他已經感到,馬上就要上小學的虎子,這一年來看見他和秀蓮愁眉不展,也懂得為他們熬煎了。是呀,他自己到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明白了多少事;當時家庭悲劇性的生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孫少安萬分痛苦!萬分焦急!他是一個有些文化的人,常常較一般農民更能深遠地考慮問題。正因為如此,他的苦惱也當然要比一般農民更為深刻……莊稼大頭收過之後,少安有時也去石圪節趕集。他既去散散心,也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街上出售一點自產的土豆和南瓜,換兩個零用錢以頭迴日常用的油鹽醬醋。債務是債務,每一天的日子還得要過呀。


    這一天下午,他提著煤油瓶從石圪節蔫頭耷腦往迴走。在未到罐子村時,從米家鎮方向開過來的一輛大卡車,突然停在了他身邊。駕駛樓裏即刻跳出來一個人,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


    少安馬上認出,這是他在一九八一年原西縣那次“誇富”會上認識的胡永合。


    他趕緊把油瓶從右手倒在左手,握住了永合的手。永合早已是聞名全縣的“農民企業家”。少安和他雖交往不多,但兩個人已經算是朋友了。在他開始銷售磚的時候,正是永合對他進行了做生意的“啟蒙教育”。他不僅感激他,也很佩服柳岔鄉這個大能人。


    “我路過你們村,發觀你的磚場不冒煙了。怎?你又搞什麽大生意去了?”胡永合笑著問他。


    “唉……”孫少安有點羞愧地長歎了一口氣,“還搞什麽大生意呢!就那個小磚場,也倒塌了!”


    “怎?”胡永合一臉的驚奇。


    孫少安便一邊歎氣,一邊簡單地給他說了說自己的災難。胡永合聽後,嘴一撇,說:“這算個屁事!你這個人到如今還不開竅。我原來還以為你很有兩手哩!你說,難處在什麽地方?”胡永合口大氣粗地問。


    “這還要問哩!主要是資金嘛!”少安對他的朋友說。“要重新上馬得多少?”少安看出。


    胡永合似乎要對他慷慨解囊了。他在疑惑之中不免精神為之一振說:“大概得四千塊……”“我知道哩,你這樣情況,在咱縣貸款是確有困難!”


    少安聽胡永合這麽一說,心裏馬上又涼了半截。“不過,”胡永合緊接著話茬,“我在原北縣認識個朋友,先前我在那個縣有點小生意,不願倒騰本錢,想讓他在當地給我貸三千塊款,他一口就答應了,他已經在銀行裏說好了這筆貸款,後來我又決定不做那點生意了,主要是利太小,劃不來……這樣吧!我給那人寫封信,你去把這筆款貸了。你看怎樣?”


    孫少安一下子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握住了胡永合的手,說:“哈呀,等於救了我一命!”


    “按你說,還短一千塊。這你自己再想點辦法。”“這不怕!我能想辦法。”


    胡永合對駕駛樓的司機說:“把我的皮夾子拿下!”


    那位顯然是永合雇用的司機,象卑恭的仆人一樣趕快把一個大黑人造革皮夾拿下來,雙手遞到胡永合手裏。


    胡永合就趴在汽車頭的鐵皮蓋上,用核桃大的字寫了一封語句不通、勉強能看得懂的信,交給了孫少安,讓少安拿著到原北縣去找他的那位生意人朋友。


    孫少安感激地收起了這封信,硬拉扯著讓胡永合掉轉車頭,到他家去吃一頓飯。但胡永合說他還要忙著趕路,即刻鑽進了駕駛樓,象救世主一樣微笑著向他招招手,就坐著汽車跑得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孫少安提著油瓶,手裏捏著那封信,高興得象傻瓜一般在公路上獨自笑了起來。


    他實在沒有想到,他會意外地碰見了胡永合,並且意外地得了這位財神爺的幫助。他感到,生活或許又將發生新的重大轉機。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黑暗也應該有個盡頭了!


    孫少安不由放慢了迴家的腳步。這件似乎從天而降的事情,使他的腦子又極大地活躍起來。


    他一邊走,一邊思前想後,象運動員進入了競技場,精神高度緊張而又高度興奮。由於轉機出現得太突然,使他的腦子有點混亂不堪,許多具體要進行的事急忙想不清楚。但這混亂無疑建立在一種樂觀的基調上;他甘願當一會甜蜜憨漢!


    他不知不覺就走過了罐子村。


    本來,他原先已想好要上姐姐家去看看他們的情況——秋收大忙季節,二流子姐夫又常年不在家裏,姐姐肯定有不少困難在等他和父親去解決。可是,現在,他卻忘了上姐姐的門……他已經走到了雙水村的村頭上。


    這時他才發現,太陽也落山了。暮色中,村莊上空飄浮著一團一團的炊煙。


    涼嗖嗖的秋風夾帶著五穀的香氣,直往人鼻孔裏鑽。噢,隻要人的心情好,就會倍感秋天的傍晚有多麽迷人!多麽美妙!


    孫少安不由興致勃勃從公路上轉到了他那敗落的磚常一種突發的激動使他忍不住背抄起手,挺起胸脯,象一位精神煥發的將軍巡視戰場一樣,挨個巡視了他的每一個燒磚窯。然後,他又揭開油毛氈,查看了每一件機器。他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製磚機轟隆隆的聲音;眼前浮現出熊熊的光光和蘑菇雲一般的濃煙……好,一切都將重新開始;他要再一次在雙水村發出壓抑了一年的吼聲。


    直到掌燈時分,他才提起那瓶煤油,嘴角浮著一絲笑意走進了家門。


    敏感的妻子發現他今天精神狀態不同以往。還沒等她開口詢問緣由,他就激動地向妻子敘說了路遇胡永合的情景。秀蓮大喜,把端上炕的飯盤收拾下去,重新到鍋灶上給他另做了一頓好吃喝。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這幾天,孫少安和賀秀蓮就象絕症病人突然有了生還的希望,興奮從心裏一直洋溢到了臉上,烏雲在急速潰退,雲縫中露出了碧藍的天空,射出了太陽金箭似的光芒……隻不過,雙水村的人現在還沒有覺察到這對夫妻情緒上的變化。少安和秀蓮隻把這件事對父母親說了。眼下還沒有什麽值得向外人誇耀的資本;他們隻能等去外縣把款貸迴,使磚場重新開張,用事實向雙水村說明他們已經從泥潭中走出來。


    秀蓮在為丈夫做出門準備時,向他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這次重新開辦磚場,關鍵是要請到一個很有技術的師傅。如果這問題解決不好,將必定會雪上加霜,他們永世也別想再翻身!


    少安十分感激妻子的這個重大提醒,用他二爸孫玉亭的語言說,秀蓮已經在“鬥爭的大風大浪中成長起來了。”他的確成了他在事業上的“總參謀長”。


    妻子說得對,上次正是那個吹牛皮的河南賣瓦罐師傅造成了他的大災難,再要開辦磚場決不能重蹈覆轍!


    他立刻想起了另一個河南人——他最初用的那位燒磚師傅——聽說他如今在米家鎮周圍一個村莊幹活。他要設法把這位師傅請迴來。他們相處多時,關係很融洽;他的技術也是呱呱叫的。少安還想,等磚場重新上馬,他不能再隻顧跑著搞推銷,辦外交;他要認真跟這位師傅學各個環節上的技術,而且要搞精通。這樣,萬一師傅有個三長兩短,他自己就直接可以上手——跑外交到時能另想辦法哩……所有這些還都是後話。要等到他把那三千塊款貸迴來,另外再籌借一千塊錢,才能進行下一步的工作……幾天以後,少安就一身“農民企業家”的裝扮,從家裏起身到原北縣辦那三千塊貸款。因為這是去外地辦事,要顯出一點“氣派”來,秀蓮出主意給他買了一頂鴨舌帽,還把那個帶帶的黑人造革大皮包,換成了箱式手提包。另外,皺巴巴的西裝口袋上,別了一支鋼筆,筆帽在胸前銀光閃閃,這副模樣,看起來完全象個生意十分紅火的“企業家”了。孫少安興致勃勃走向了外縣……這個時候,孫玉厚老漢卻心神不寧地走出走進,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老漢焦急地等待銅城二小子的一封信。


    少安兩口子並不知道,他們的父母親也在為他們磚場重新上馬而處於無比的焦灼之中。


    說實話,當孫玉厚老漢聽說兒子的磚場又有指望,一顆心也在胸膛裏激動得亂跳彈哩。


    兒子的磚場例塌到現在,一年時光中,玉厚老漢的頭發完全急白了。歸根結底,兒子的災難,也就是他的災難。雖然他們已經分了家,可他們永遠是一家人啊!他當年堅持分家,還不是為了讓親愛的兒子過好光景?


    兒子決定擴大磚場,弄了村裏一群人來幹活,還搞了那個鋪排的“點火儀式”,老漢當時害怕得渾身索索發抖,他心中莫名地產生一種恐懼。結果,他在冥冥中的恐懼眼看著變成了事實,災禍劈頭蓋腦就壓下來了……磚場垮了,他早年間就未能給兒子幫什麽大忙,甚至連累了孩子半輩子,現在,孩子有了這麽大的災事,他隻有幹著急而給他們湊不上一點勁!


    在他的一生中,沒有哪一年比這一年更難熬了。沒有!無論是當年給玉亭娶媳婦,還是那年女婿被“勞教”,比起兒子的這場災難,那都是些屁事!


    一年裏,他常常愁得整夜合不住眼。少安他媽也一樣,說起這愁腸,就忍不住落淚。老兩口隻能相對無言,長籲短歎,他不知在心裏祈禱過多少次,讓萬能的老天爺發發慈慈,把他兒子從災難中解救出來。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少安虛歲二十四“本命年”沒有係避邪的紅褲帶,才引起了這場災禍?完全可能哩!唉,兒子說這是迷信,沒當一迴事,結果……現在,當兒子告訴他說能在外縣貸三千塊款後,孫玉厚老漢立刻感到,兒子“本命年”未係紅褲帶所遭受的命運的報複可能要結束了。是呀,已經一年了,那懲罰也該有個完結。


    不用說,玉厚立刻高興起來,他的高興倒不全是因那三千塊錢;是基於他判斷有關“紅褲帶事件”引起的命運之罰已經結束。


    他年紀越大,越相信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掌握著塵世間每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掌握著大自然的命運。比如,為什麽土地說凍住就凍住了,而說消開就消開了呢?


    不論怎樣,隻要兒子能翻身起來,這就叫他心花怒放;連走路時兩條腿也感到突然有了勁。


    他首先想到的是,兒子即是貸迴那三千塊錢,還缺一千塊。不怕!這一千塊錢他手頭有!


    自從二小子當了煤礦工人,幾乎月月給他奇錢。除過買化肥和其它零七碎八,他現在還積攢了一千元。當然,少平不隻一次在信上叮嚀,這錢是讓他攢下箍新窯洞的。他也準備按少平說的辦,原打算今年冬天就打石頭,過年動工在現在住的那孔窯旁邊箍兩孔石窯洞,捎帶著再給這孔舊窯接個石口;這樣,一線三孔窯。就是一院滿不錯的地方了。


    可是現在,他決定要把這一千塊先給大兒子墊上,讓他把磚場重新弄起來再說。他知道,少安在其它地方再籌借一千塊錢也不容易啊!娃娃屁股後麵已經欠一堆帳債,誰再敢給他借錢!


    這樣決定之後,他就和少安媽商量了這樣事。


    少安他媽還有什麽可說的,一口就答應了!


    但問題是,他還要征得少平的同意——這錢實際上不是他們的,是二小子的。雖說他相信少平肯定會同意把這錢給他哥先墊著用,可總得要娃娃親口吐一句話。兒子已經大了,做老人的就應尊重他們。他和老伴這兩年對孩子的稱唿也變了;再不叫“安安”、“平平”或“香香”這些昵稱,當麵時改叫他們為“虎子老子的”、“虎子他二爸”和“虎子他二姑”這些對大人的尊稱……在少安和秀蓮說了能在外縣貸款的第二天,他和老件就說好了給兒子這一千塊錢,接著他馬上給少平寫信,以便征得他的同意,把錢先轉交給他哥使用。


    順便說一說,孫玉厚老漢沒象往常那樣讓他弟孫玉亭寫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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