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副局長如夢初醒,聽從了這個小女孩的指揮,立刻命令民警端起上了刺刀的槍,強迫這些戀家如命而又頑固不化的市民撤退。三千人在刺刀的逼趕下,嚎哭著、咒罵著撤退了。


    半小時後這地方就變為一片汪洋,但除過一個瘋子,這裏所有的人都幸免遇難。公安局副局長對這位女記者佩服得五體投地,求她跟著他們一塊做疏散群眾的工作。田曉霞欣然答應,立刻成了副局長的“高級參謀”,指揮警察四處奔忙著救人。她利用空隙,在屋簷下寫成了她的第一條消息,交給副局長,讓他過一會打發人送到師專,設法讓指揮部發迴報社。


    田曉霞剛把用塑料袋裝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長手裏,突然發現不遠處洪水中有一個小女孩抱著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電線杆,在風雨水嘯中發出微弱的哭聲,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沒了。


    她幾乎什麽也沒想就跳進水中,身邊隻傳來公安局副局長發出的一聲驚叫。曉霞在學校時遊泳不錯,但那是在遊泳池裏。


    她在洪水中很快覺得她失去了控製自己的力量。不過,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塊木板,勉強推到那個小女孩手邊。當她看見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時候,一個浪峰便向她頭上蓋下來。


    在最後一瞬間,她眼前隻閃過孫少平的身影,並伸出一隻手,似乎抓住她親愛人的手,接著就在洪水中消失了……當省委書記喬伯年和省上的其他領導人知道跟隨他們來的女記者犧牲後不久,又弄清了這就是田福軍的女兒,所有的人都在指揮部既難受又大驚失色。


    第二天淩晨,喬伯年指示迴省城組織支援的吳斌,很快把這消息告訴福軍同誌。於是,吳斌坐直升飛機返迴省城後,就在飛機場向田福軍打了那個如同五雷轟頂般的電話……”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雨唰唰地下著。大牙灣煤礦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地麵上很少有人活動。就連礦部大樓前那個平時很熱鬧的小廣場周圍,也變得冷冷清清;隻有幾個從鄉下來的零星小販,拿著一點土特產,躲在職工食堂的屋簷下,筒著手,也不吃喝,聽天由命地等待著買主。


    各種機器所發出的聲音,在雨中聽起來格外清脆而響亮。


    到處都是淙淙的流水聲,水流都象泥漿一般又稠又黑。


    黑水河漲寬了。河上那棵根梢分別倒在兩岸的柳樹,軀幹已全被黑水淹沒,隻露出一些嫩枝綠葉在水麵上搖曳。這座有生命的“橋”已不再起作用;人們要過河到對岸,得繞著走上遊的石拱橋。


    連日的大雨一掃長期積下的煤塵汙垢,使得整個礦區變得清爽了許多。主井下麵小山一樣的大煤堆,被雨水洗得油黑發亮,通過礦區的鐵軌蒙上了一層水珠,明晃晃地失去了那種有色金屬的質感。鐵道兩旁青草的鮮綠和遠山雲纏霧繞地混沌,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縷愁情和傷感來。從山坡黑戶區低短的窩棚中,不時發出男人們粗野的哄笑和吆五喝六的猜拳聲……從井下上來的礦工,吃完飯就在雨聲均勻的催眠曲中倒頭就大睡。即是無雨的日子,勞累過度的人們上井後主要的願望也就是睡覺。


    天氣的好壞不會影響井下的生產。那裏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進行著。井下的礦工通常難以想象地麵上陰雨日晴的變化。隻有當他們升上地麵,泡過熱水澡,穿著幹燥清爽的衣服走出區隊辦公樓的大門,才使自己切實地置身於地麵上的生活中。


    煤礦工人並不喜歡陰雨天氣,因為井下常年四季都潮濕陰涼,到處滴嗒著水;他們希望上井後看見燦爛的太陽照耀著一個明亮溫暖的世界——沒有什麽人比他們更能感到太陽的親切和可愛了。


    是的,倒黴的陰雨天氣使得礦區這麽冷冷清清!這麽死氣沉沉!人們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睡!不睡再幹啥?孫少平倒在自己的床鋪上,卻怎麽也睡不著。


    幾天來,他一直沉浸在一種異常的激動之中,因為再過幾天,就到了曉霞和他約定的那個充滿浪漫意味的日子。他們將在黃原古塔山後麵那棵杜梨樹下相會,以不負他們兩年前那地方定下的愛的契約。呀!什麽樣的人生幸福能比得上如此美妙的時刻?年輕的朋友,隻有你們才有這樣的激情和想象力……上個月,親愛的曉霞又到大牙灣來過一次。她那次來是專門向他解釋她和高朗的關係的。因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親自跑來和他談這件事——他為此好長時間都沒給她寫信。


    她告訴他,她已經和高朗談過,他們之間除過友誼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什麽。她和高朗說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說她隻愛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們的關係。她解釋了這件事後,他們緊緊擁抱著哭了。


    一個小小的插曲,使他們覺得猶如久別重逢,經曆了一次生死般的離別。感情因誤解的冰釋而更加深切。兩顆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們甚至談到了結婚;談到了將來是要兒子還是要女兒;談到了他們未來的許許多多事情。當然,他們都沒忘記兩年前古塔山上的那個約會——這將是他們一生中最有紀念意義的一天。他們再一次約定,各自在那天迴到黃原,然後在那個老地方見麵。


    曉霞並告訴他,兩年前他們在杜梨樹下擁抱的時候,她當時還瞅了瞅手表,時間是下午一點四十五分。她建議他們就在那個時間準時趕到杜梨樹下……其實,曉霞走後一個多月時間裏,孫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動地、焦躁不安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到來。那一天對他來說,猶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覺得,如果沒有那一天,他一生都會黯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著多少令人歎喟的童話般迷人的故事呢?


    一個多月來,孫少平天天不誤下井。他要給自己積攢足夠的假日;因為他和曉霞約定,古塔山相會之後,兩個人還要一同相跟著迴一次雙水村。她說,這次迴村不是以田福堂侄女的名義,而是以孫少平未婚妻的名義!少平能想得出,雙水村會為此事而怎樣驚訝地議論紛紛;他父母親又會怎樣高興得合不擾嘴巴……孫少平的心情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好。是呀,他有了一個雖然艱苦但很穩定的工作;又有了完滿而幸福的愛情生活。他將要不負生活的厚愛,好好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上井之後,他通常都是先到惠英嫂家裏,幫她擔水劈柴,或到矸石山上為她撿迴一些煤塊。


    當然,他也得陪明明和那隻被明明命名為“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這個白耳朵的小黑狗已經長大了許多,和明明形影不離,連晚上睡覺都很難分開。


    明明也快滿七歲,再過一個月開學時,就該入學了。


    惠英嫂已從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漸漸恢複過來,每天在礦燈房照常上班。他幫助她把家庭院落收拾得仍象師傅活著時一樣清爽。三個人加上一條活潑的小狗,使得這個院落又充滿了紛擾的生活氣息。牆角下,天暖時他們種下的向日葵已經冒過了牆頭;纏繞向日葵杆的菜豆蔓子,吊著一嘟嚕一嘟嚕的豆角。


    土窯上麵的崖崖畔畔,野菊花開得霜雪般白粉粉一片。很多時候,少平上井以後都是在嫂子家吃飯。惠英象當年侍候師傅那樣侍候他喝幾杯白酒,以驅散井下帶上來的滿身徹骨般的寒冷和潮濕。


    有時候,孫少平一旦進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為什麽,就會情不自禁對生活產生另外一種感覺。總之,青春的激情和羅曼諦克的東西會減掉許多。


    他感到,作為一個煤礦工人,未來的家庭也許正應該是這個樣子——一切都安安穩穩,周而複始……但是,當他迴到自己的宿舍,躺進蚊帳中一人獨處時,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曉霞所共同幻想的他們未來生活的憧憬之中。遠的不說,僅就很快要來臨的古塔山的那次相會,就會使他拋開一切最“現實”的想法。


    這一天是越來越臨近了。屈指一算,就隻剩了三四天時間!


    孫少平已經請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兩天時間,為迴家而置辦一些東西。


    在臨近迴黃原的前一天,他準備先到銅城為兩個老人買點衣料。


    這是他參加工作後第一次迴家,應該給家裏所有的人都帶禮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兩個外甥。吃過早點,他背了個大掛包,帶了那把新買的黑色自動傘,帶了足夠的錢,走出單身宿舍,踏入了茫茫雨霧中。他準備搭乘東麵返迴的第一趟火車下銅城,便徑直向礦區那頭的火車站走去。


    當路過礦部大樓前的閱報欄時,不由駐足而立,想瀏覽一下報紙上的消息。


    火車到本礦還得一個鍾頭,有的是時間;現在去那個破爛不堪的候車室,得呆坐很長一段時光,不妨在這裏消磨掉。


    孫少平自高中認識田曉霞以來,在她的影響下,一直保持著每天看報紙的習慣。不過,到煤礦後,區隊的報紙常常被礦工們拿去包豬頭肉,七零八落從未齊全,他一般都在礦部前的這個閱報欄前立著看。至於《參考消息》,過幾天他才設法找齊,躺在床鋪上作為一種“高級享受”來閱讀。


    現在,少平撐著雨傘立在這報欄前,按通常的習慣,先前後轉著瀏覽了八版《人民日報》。


    當然,國際版稍微多費了一點時間。


    接下來他才看辦的很糟的省報。在少平看來,省報在內容方麵連《黃原報》都趕不上。


    不過,省報今天倒讓他一驚。他突然被頭版頭條的黑體字標題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沒了!


    更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電頭“記者田曉霞”幾個字迅速跳入他的眼簾。啊?她已經在那裏了?那麽,她還能按時如約趕到黃原嗎?


    孫少平一邊看田曉霞的這條驚人的消息,一邊在想她能不能趕迴黃原的問題,他用這雙重思維讀完了這條簡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後的幾天才會有大量詳細的背景新聞……但是,對孫少平來說,真正爆炸性的新聞是緊接著這條消息的另外幾行字——……又訊:本報記者田曉霞發出這條消息後,在抗洪第一線為搶救群眾的生命英勇犧牲……犧牲?我的曉霞……孫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個指頭塞進嘴巴,用牙齒狠狠咬著,臉可怕地抽搐成一種怪模樣。洪水撲滅了那幾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湧來……他收起自動傘,在大雨中奔向二級平台的鐵道。他瘋狂地越過選煤樓,沿著鐵路向東麵奔跑。他任憑雨水在頭上臉上身上漫流,兩條腿一直狂奔不已。他奔過了東邊的火車站。他奔出了礦區。


    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後倒在了鐵道旁的一個泥水窪裏。東麵駛來的一輛運煤車在風雨中噴吐著白霧,車頭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湧而過——他幾乎和汽笛的喧嗚同時發出了一聲長嚎……孫少平伏在泥水中,絕望地呻吟著。大雨在頭頂嘩嘩澆潑,滿天黑色的雲朵,潮水般向北湧去。鐵道那麵的黑水河,發出嗚咽似的聲響。遠處,矸石山那裏,矸石劈劈啪啪在向深溝中滾落。滾落!整個大地都在向深淵滾落……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孫少平滿身泥漿返迴宿舍,那神態已經完全象一個瘋子或純粹的白癡。同宿舍的人看他這副樣子,都嚇住了,誰也沒敢問他個長短。


    他換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鋪中,兩眼呆呆地望著雪白的蚊帳頂。他無法相信一切是真實的,這是報紙的失實報道——這張報紙經常幹這種事!


    下午,同宿舍的人給他捎迴一份電報。他從床上跳起來,手抖得象篩糠一般,打開了這份電報——他希望這是田曉霞打來的!他相信會有奇跡出現!


    可是,電報竟是她父親的——銅城大牙灣煤礦采五區孫少平請速來我處田福軍。


    孫少平兩眼一陣發黑,把電報紙丟在床鋪上。是的,曉霞的死是真實的。


    可是,誰讓她父親給他拍電報呢?他根本不知道他和曉霞的事,他怎麽知道他在這裏?


    他為什麽給他拍電報?速來?


    孫少平神魔,赤手空拳走出了宿舍。他很快趕到礦部前的小廣常每隔一小時發往銅城的公共車正在往上擠人。


    他撲進車門,夾在人縫裏,胸膛象壓了一塊大矸石。唿吸困難而急促,一個多鍾頭後,他在銅城下了汽車,上了當天開往省城的最後一趟火車。火車在茫茫大雨中駛過綠色的中部平原。


    孫少平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也不看車窗外流逝的原野。他伏在茶幾上,閉住眼睛。巨浪在心頭一排排掀起,又猝然間落下,波浪中浮現出她美麗的臉龐。你不可能死,曉霞!你會活著的——這也許隻是一場惡作劇。


    你會發出那銀鈴般的笑聲,不知會從什麽地方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你那麽鮮活而蓬勃的生命,怎麽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


    不,你絕不會死!也許你已經在什麽地方上岸了!是你讓父親給我打了這封電報。你或許隻受了點傷,正躺在某個醫院的病床上。你一定在等著我的到來……孫少平內心緊張地作各種設想。所有這些設想的前提都是曉霞還活著。是的,她怎麽能死呢?她怎麽會死呢?活著,是的,活著!親愛的人,你隻不過受了點傷,受了點驚嚇,說不定我們還會明天從省城出發,趕到黃原去——因為後天,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我們還要在古塔山後麵的杜梨樹下相會……孫少平雙手蒙麵伏在茶幾上。淚水糊滿了手掌。他渾身酸疼,疲憊不堪;似乎不是火車載著他,而是他拖著火車在向省城飛奔……緊密的燈火在雨中大放光華。積水的街道被燈光映照成了一條條流金瀉銀的長河。


    電車甩著長辮子,在夜空中碰擊出蔚藍色的火花。透過雨簾,街道兩旁五光十色的大櫥窗看起來象德加的印象畫。他感到一陣又一陣眩暈。這世界現在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幹!他在這世界上唯一要尋找的,要看見的,是那張甜蜜的笑臉。難道她真的不存在了嗎?她仍然還活著嗎?對他來說,答案還都不是最後的!他同時又執拗地相信,過一會,他就能看見她——活著的她;並且會緊緊地擁抱她……盡管他這樣的昏亂,有一點還是清醒的——他先在旅館為自己找了個住宿的地方,然後才搭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車。


    他先並沒有去找曉霞的父親——他從曉霞不久前的信中知道,她父親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市委書記了。


    他先來到了報社——隻有這裏才能證實他親愛的人倒究是死了還是活著!


    他的心狂跳著,走進報社大門。


    “你找誰?”門房老頭在窗戶上探出頭問他。老頭當然不知他是誰。但他已經來過一次,認出這老頭還是原來的老頭。“我找田曉霞。”他聲音沙啞著說,眼睛盯著老頭的臉色。老頭兩眼瞪住他看了半天,才說:“這娃娃已經……死了。唉,實在是個好娃娃!連個屍首也沒找見……你是她的什麽人?”老頭在自言自語中突然象夢中驚醒一般問他。


    孫少平兩眼一黑,腿軟得如同抽了筋骨。他感到有熱辣辣的東西從腿上淌下來——他禁不住小便在了褲子裏……他沒有迴答老頭的話,就轉身走出報社大門。


    大街上燈火輝煌,人頭在傘下攢動;車輛飛濺著水花急馳而過。然而,他麵對的卻是一片沙漠——人生的沙漠礙…孫少平強忍著悲痛來到市委,打聽了田福軍的住處。


    當他走到二樓那個房間的門口時,牙齒咬著嘴唇,停留片刻。


    過了一會,他才抬起軟綿綿的胳膊,在門上敲了敲。


    ---


    開門的是個男青年。


    少平一驚:這張臉太象曉霞了!


    不過,他很快明白,這是曉霞她哥田曉晨。


    “你是少平吧?”曉晨在客廳裏問他。


    他點了點頭。


    “我父親在裏邊等你。”曉晨指了指敞著門的臥室,便垂頭不再言語了。


    孫少平通過客廳,向裏間那個門走去。


    他在門口立住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小桌上那個帶黑邊的像框。曉霞頭稍稍歪著,爛漫的笑容象春天的鮮花和夏日裏明媚的太陽。那雙美麗的眼睛欣喜地直望著他,似乎說:親愛的人!你終於來了……像框上挽結著一綹黑紗。旁邊的玻璃瓶內插幾朵白色的玫瑰。一位老人羅著腰坐在沙發上,似乎象失去知覺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這是曉霞的父親。


    孫少平無聲走到小桌前,雙膝跪在地板上。他望著那張親愛的笑臉,淚水洶湧地衝出了眼眶。


    他撲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聲地痛哭起來。過去,現在,未來,生命中的全部痛苦都凝聚在了這一瞬間。人生最寶貴的一切就這樣早早地結束了嗎?


    隻有不盡的淚水祭典那永不再複歸的青春之戀……當孫少平的哭聲變為嗚咽時,田福軍從沙發上站起來,靜靜地立了一會,說:“我從曉霞的日記中知道了你,因此給你發了那封電報……”他走過來,在他頭發上撫摸了一下,然後摟著他的肩頭,引他到旁邊的沙發裏坐下。他自己則走過去立在窗戶前,背著他,望著窗外飄落的朦朦細雨,聲音哽咽地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無法相信,她那樣充滿活力的生命卻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用自己的死換取了另一個更年幼的生命。我們都應該為她驕傲,也應該感到欣慰……”他說著,猛然轉過身來,兩眼含滿淚水,“不過,孩子,我自己更為欣慰的是,在她活著的時候,你曾給過她愛情的滿足。我從她的日記裏知道了這一點。是的,沒有什麽比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孩子,我深深地感激你!”


    孫少平站起來,肅立在田福軍麵前。田福軍用手帕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後從桌子抽鬥裏拿出三個筆記本,交到少平手裏,說:“她留給我們的主要紀念就是十幾本日記。這三本是記述你們之間感情的,就由你去保存。讀她的日記,會感到她還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孫少平接過這三本彩色塑料皮日記本,隨手打開了一本,那熟悉的、象男孩子一樣剛健的字便跳入了眼簾——……酷暑已至,常去旁邊的冶金學院遊泳,曬得快成了黑炭頭。時時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這相念象甘甜的美酒一樣令人沉醉。愛情對我雖是“初見端倪”,但已使我一洗塵泥,飄飄欲仙了。我放縱我的天性,相信愛情能給予人創造的力量。


    我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驕傲。是的,真正的愛情不應該是利己的,而應該是利他的,是心甘情願地與愛人一起奮鬥並不斷地自我更新的過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鬥爭!你有沒有決心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犧牲,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愛情的標準,否則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騙……孫少平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他合住日記本,似乎那些話不是他看見的,而是她俯在他耳邊親口說給他聽的……當田福軍摟著他的肩頭來到客廳的時候,曉晨旁邊又多了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不是曉晨的妻子抑或就是他的未婚妻。他們要帶他去吃飯。


    但少平謝絕了。他說他已經吃過飯,現在就迴他住宿的地方去。田福軍讓曉晨到值班室叫了一輛小車,把他送到了火車站附近的那個旅館。


    孫少平迴到旅館後,立刻又決定他當晚搬到黃原辦事處祝他明天要趕迴黃原——辦事處每天有發往那裏的班車。


    他明天一定要趕迴黃原!因為後天,就是曉霞和他約定在古塔山後麵相會的日子。她已經離開了人世,但他還要和她如期地在那地方相會!


    他想起了《熱妮婭·魯勉采娃》。是的,命運將使他重複這個故事的結局。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的生活裏,常常會有這樣的“巧合”。這不是藝術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人的遭遇!


    當天晚上,他就到了黃原辦事處。


    第二天黎明,他搭乘長途公共汽車,向那個告別了兩年的城市趕去。


    汽車天黑時才駛進黃原城。


    又是華燈初上了。一切是那樣熟悉。高原涼爽的晚風撲麵而來。市聲之外,是黃原河與小南河朗朗的流水聲。暮靄圍罩著遠山,天邊有幾點星光在閃爍。


    黃原,我的慈祥而嚴厲的父親!我又迴到了你的懷抱。我是來這裏尋找往日那些失落了的夢?是尋找我的甜蜜和辛酸?尋找我的流逝了的青春和幸福?


    他在東關當年去煤礦的那個旅館住下後,也無心去隔壁找他的朋友金波。他一個人來到街頭,漫無目的地穿行於人群之中。


    一時間思維關於往日的迴憶大都已阻斷,情感的焦點如焚似地全部匯聚在暮色蒼茫裏的那座大山之中。


    他立在黃原河老橋的水泥欄杆邊,抬起頭久久地凝視著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級古塔沒高也沒低,依舊巨人一般矗立在那裏。可他心中的山脈和高塔卻墜落了留下的隻是一杯黃土和一片瓦礫……但是,愛情將永存。在那杯黃土和瓦礫中,會長出兩棵合歡樹來。


    那綠色的枝葉和粉紅的絨花將在藍天下摻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鶴會在其間成雙成對地飛翔……我的親人,明天,我將如約走到那地方;我也相信你會從另一個世界和我相會……晚風把他臉頰上燙熱的淚珠吹落在橋頭。他伏在橋欄上,看著不盡的河水悠悠地從橋上淌過。歲月也如流水。幾年前,他壯懷激烈,初次涉足於這個城市的時候,還是一個膽怯而羞澀的鄉下青年,他在這裏度過了許多艱難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氣;同時也獲得了溫暖的愛情。緊接著,他象展翅的鷹一樣從這裏起飛,飛向了生活更加廣闊的天地。


    在離開這裏的一天,他就設想了再一次返迴這裏的那一天。隻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是帶著如此傷痛的心情而重返這個城市的——應該是兩個人同時返迴;現在,卻是他孤身一人迴來了……孫少平一直在橋上呆到東關的人散盡以後,大街上冷冷清清,一片寂靜,象幹涸了的河流。幹涸了,愛情的河流……不,愛的海洋永不枯竭!聽,大海在遠方是怎樣地澎湃喧吼!


    她就在大海之中。海會死嗎?海不死,她就不死!海的女兒永遠的魚美人光潔如玉的肌膚帶著亮閃閃的水珠在遙遠的地方憂傷地凝望海洋陸地日月星辰和他的痛苦……哦,我的親人!


    夜已經深了……


    不知是哪一根神經引進他迴到了住宿的地方。


    城市在熟睡,他醒著,眼前不斷閃現的永遠是那張霞光般燦爛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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