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取悅當時之人,垂名於後世,要於自適而已。

    ——歐陽修

    張用又鑽進自家工坊,開始製模、熔銅、鑄造。

    他買了幾十斤黃蠟、牛油搬迴家中,放到大鍋中燒融拌勻。等凝凍後,照著畫好的圖樣尺寸,用這蠟油一件件細細雕製模子。他先雕的是儀象台下層鍾鼓時辰樓各個構件,樞輪、鍾鼓輪、初正輪、司辰輪、金鉦輪、輪軸、輻條……模子都雕好後,他一一複核尺寸,鍾鼓輪和司辰輪差了兩厘,便又重新各雕製了一個。最後又複核一道,確定無誤。

    他哼著曲兒,去河邊挖了一筐細土,又從廚房舀了半盆炭末,一起倒進大石臼裏。而後將水車和木槌架的鏈杆拴牢,隨水車轉動,木槌一上一下舂杵起來,不多時,炭土便已舂細。他解開水車鏈杆,又拴到旁邊篩架的鏈杆上,篩子隨即左右來迴篩抖。他抓過一隻簸箕,將石臼裏的炭土粉舀到篩子上,細篩了一道。篩完後,他解開鏈杆,倒了半桶水在炭土粉裏,抓過鐵鍬正要拌泥,卻見一個人走了進來,是犄角兒,悶著頭、沮著臉,自然是為了阿念。

    他忙喚道:“傻角兒,你的活兒我替你做了大半,快來拌泥!苦著臉做什麽?女孩兒家,心上有你才會惱你。她不惱你了,你才該哭。”

    “可阿念是真惱了。”

    “她說什麽了?”

    “她說:‘你不必睬我。’”

    “你說什麽了?”

    “我說,對不住,我說錯話了——她問我哪句錯了。我說我不該不信她說的話。往後無論她說什麽,我一定句句都信。她又問:‘那我剛剛說的那句呢?’我忙問哪句。她越發惱了,說她說的話,我從來沒存過心、當過真。我忙說,她說的每句話我都死死記在心底裏,一個字都不敢忘。她立即說:‘我才說的話你都記不得,卻敢當麵對眼,發這些假誓誆人。難怪我家小娘子說,男人話如窗上影,聽聽罷了,何必戳破。’說著,她竟哭起來,讓我趕緊走……”

    “你就聽話走了?”

    “嗯……”

    “傻角兒。這女孩兒們,說惱便一定沒惱,說你走便一定不想你走,你卻句句盡順著她。你一順,她便一定氣難順,你一真,她便一定當不真。你該事事都反過來才對。”

    “啊?她讓我走,我偏不走,那她不是更惱了?”

    “哪裏會惱?你若趁勢再親香一口,她才越發歡喜呢,哈哈!放心吧,她讓你

    走,便一定盼著你迴去。可你若這時節迴去,她一定嫌你迴得太快。你先拌好這泥,跟我一起製模子、鑄銅件。等忙完了,時候便差不多了,那時你再去見她。”

    “她會不會嫌我迴得晚了?”

    “那是自然。”

    “早也不成,晚也不成,那我啥時候迴去才正好?”

    “沒有正好的時候,除非她變成男人。女子該有個別名叫‘嫌’,她們心中總得有些嫌才過得。哪怕一切剛好,若再能嫌上兩句,才算真好,這叫大成若缺,大好若嫌,哈哈!另外,女者兼也,兼者並也。世上萬事,得了一邊,便得舍另一邊。向東,便得舍西;取左,便得舍右。女子們卻兩頭都想要,兩頭都舍不得。得了東,立即想西;占了左,又忙望右。她們便是這般來來迴迴,永無寧時。”

    “若真是這樣,不論我做什麽、說什麽,阿念都要立即往相反處看?那我便永沒有對的時候?”

    “正是。”

    “那我該咋辦?”

    “你已做得很好,繼續照辦就是了。”

    “啥?”

    “她們要的並非對錯之對,而是應對之對。她們心中想的是,你既與她配成了一對,便該時時想她所想、應對得當。她說左,你便左,但該立即想到右;她轉右,你便右,又該立即預備折迴左。隻要你肯陪她來來迴迴地嫌。她嫌,你不嫌,那便是最好之對。怕了,是不是?哈哈!鐵鍬給你,身累解心乏!”

    犄角兒接過鐵鍬,皺起眉,瞪著小眼珠,眼裏無比迷惑,垂著頭慢慢拌起泥來,半晌都不再出聲。

    張用忙了許久,有些疲乏,便坐到河岸邊,望著河景,不由得想起朱克柔。不知道朱克柔去了哪裏,是否還活著?他當初便是因怕這累,才不願成親。這時念及朱克柔種種孤傲特立之舉,他心裏暗想,她和其他女子或許不同,不會這麽多嫌?但隨即想到,越傲之人,嫌起來恐怕越冷峭,欲和她登對,怕是大不易,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半晌,犄角兒拌勻了炭土泥。張用讓他去將煉爐裏石炭添足,把水車鏈杆拴到風箱柄上,自己則將那些雕好的油蠟模子搬過來,用炭土泥將模子一個個封裹嚴密,隻在頂上留一個小孔。等他全都封完,犄角兒也已燃起了煉爐,風箱柄被水車帶動,不住推拉,風力吹得爐中石炭火焰飛騰、嗚嗚作響。

    張用將那些泥模子整齊放進鐵盤中,而後塞進爐膛裏。烤了不多時,取出來一瞧,泥模

    子已經幹硬,裏頭的油蠟也沿著小孔滲盡。接下來,便是煉熔銅液,由模子孔注入,充滿內腔,待冷卻後,敲去外頭泥殼,銅件便鑄成了,這叫作“拔蠟鑄模法”。

    張用正要讓犄角兒去搬銅塊,卻聽見外頭有人悶聲悶氣喚“張作頭”,出去一瞧,竟是程門板。

    程門板是來向張用求助的。

    上午張用在彩畫行議事廳裏,又是片言之間,便解開了焦船案。那案情之錯雜險怖,固然讓他震驚不已,張用智識之高,更是讓他絕望。他忙吩咐胡小喜和範大牙將彩畫行那幾人暫押在議事廳中,自己立即前往開封府,將案情呈報給推官。推官聽了,也大驚,忙派人前去拘捕一幹嫌犯,著手立案審問。

    程門板才拜辭出來,便碰見一個熟人,也是左軍巡使府吏,名叫王燴,比他小兩歲,人卻極精明,一雙大斜眼時時溜轉不停,最善應變,吏階已比程門板高出一級,今年剛升為副史。每迴見到王燴,程門板心裏都要扯痛一番,因此極不願見此人。他裝作沒見,轉身剛想躲,卻被王燴高聲叫住。

    “程老哥,我正在到處尋你。顧大人差了我一樁案子,我去了一問,那案子的嫌犯竟也是程老哥那樁蘿卜案的嫌犯,所以這案子自然該歸並到程老哥這裏,我已經將這事稟告給顧大人,顧大人也應允了,吩咐我來交接好。程老哥,我這就帶你過去瞧瞧?”

    程門板聽了,頓時一陣厭恨。這案子自然是極難查辦,否則王燴豈肯輕易轉交給我?但他又不好流露,隻沉聲問:“什麽嫌犯?”

    “你那蘿卜案裏不是有個叫麻羅的裱畫匠?這新案的嫌犯便是他。”

    “他做了什麽?”

    “清明那晚,艮嶽宿院中死了八個人。”

    “哦?都是些什麽人?”

    “五個營造名匠,一對後廚夫妻,一個門值,都是中毒身亡……”

    王燴將那五個營造名匠的來曆講了一遍,程門板聽了大驚,竟是京城營造行最頭等的大匠,黃富貴師徒、雲野逸師徒和樓癡李度的徒弟白崗。五人在那艮嶽宿院中,是為官家繪製艮嶽樓館亭軒圖。

    程門板聽了,越發驚懼。這案子事關官家,稍有不慎,前程頃刻斷送,難怪王燴要極力躲開,這時又掩住慶幸,特意將案子說得輕巧無事。程門板瞅著他那雙大斜眼,心頭忽然狂跳,反倒湧起一陣暗喜。

    這案子雖說艱重,但若能辦好,其功便不止是升一兩級吏職了。他暗暗躊

    躇了半晌,最後拳頭一緊,定下主意,與其這般死挨慢熬,不若拚一迴,闖得過自然不必說,即便闖不過,也好歹算是雄烈過一場。

    於是,他立即讓王燴帶自己去艮嶽宿院。艮嶽是皇家園林,自然嚴禁常人出入。不過,由於艮嶽尚未竣工,那宿院又位於東南角,上個月才修好,是預備給內侍宮人們居住。那幾個營造匠住進來前,院子尚空著,通往艮嶽的門也鎖著。進出那院子,隻能經由艮嶽東南角門,角門上日夜都有衛卒輪流看守,四人一班,那宿院又分派了三個門值輪守。

    程門板到了那宿院一瞧,幸而王燴未敢擅作主張,八具屍首都未搬移,仍留在原處,分倒在各自房中。八人死狀全都一樣,都是中了砒霜之毒。

    宿院另兩個門值、案發當晚角門輪班的四個衛卒,都被監押在那宿院中,另差了一個衛卒看守。程門板大略盤問了一番。原來,那天是八個死者留在艮嶽宿院的最後一天。黃富貴、雲野逸、白崗三人的圖稿都已完成,由內侍殿頭官派人拿到崔家裱畫坊裝裱。清明傍晚,崔家店工麻羅將三幅畫稿送到艮嶽宿院。他有那殿頭官給的符牌,四個衛卒查看過符牌後,放了麻羅進去。兩盞茶工夫,麻羅便出來了,將符牌交給衛卒後便離開了。那晚再無第二個人進過那宿院。次日清早,殿頭官來取畫稿時,發現院中八人全都喪命。

    程門板聽後略鬆了口氣,這案子雖然關涉禦前,案情卻不繁難,隻需捉到麻羅,一問便知。

    然而,王燴隨即說:“這案子還有個古怪之處,相比那八人,三幅畫稿才更要緊。麻羅將畫稿送了進去,那殿頭官第二天一早來取畫稿時,讓人翻遍了宿院,也沒尋見那三幅畫稿。”

    “麻羅沒有將畫稿留下,又帶走了?”

    “我和那殿頭官反複盤問了角門上四個衛卒,他們都說麻羅進去時,背著個袋子,他們查看了那袋子,裏頭是三軸畫。麻羅出來時,手裏攥著空袋子。那三軸畫都有五尺長,胳膊粗,身上是絕藏不下。”王燴溜轉著大斜眼,笑著說,“這案子我查到的便是這些,這是仵作驗屍簿錄,有勞程老哥了。我手頭還有一樁更紮手的案子壓著,我就先告辭了!”

    程門板接過簿錄,望著王燴洋洋走開,心裏又恨又愁。殺人,竊畫,又沒有人出入,也沒有活口。這是一樁鬼案,從何查起?

    他獨自悶了許久,忽然想起了張用。前兩樁案子若是憑自己,恐怕幾個月都難查明,張用卻三兩天便輕易解開。蘿卜案時他還無比嫉妒

    張用,到焦船案,便再沒有氣力嫉妒,生平頭一迴,他從心底裏真正折服一個人。

    他原先絕不肯服輸,怕一旦服了輸,便如泥人浸水,再難立起,更無氣力往前走一步。然而,折服於張用,雖然沮喪,卻並未癱瘓,心裏反倒隨之一輕,如同勒緊脖頸的繩索,忽而鬆開了一般,竟覺無比輕暢。這令他大為意外,也有些手足無措。

    愣了半晌,他猛然想起那句禪宗公案:“誰縛汝?”也頓時明白,這麽多年來,捆縛自己的,正是自己那不肯服輸之執念。有如舟子撐船,若非要筆直前行,不許稍有迴旋,自然處處吃力。水未為難你,風未為難你,全是你自己為難自己。

    豁然大悟後,他不由得嘿嘿發出兩聲笑。由於多年未笑過,那聲音極澀悶,如同一隻笨牛從柵欄間硬行撞出。那兩個門值和四個衛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聽到這笑聲,全都驚望過來。程門板迴望過去,又嘿嘿笑了兩聲。那幾人越發納悶,程門板卻渾不理會,轉身離開那宿院,快步去尋張用。

    張用見程門板站在院子中間,微咧著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樣極古怪,如同老木訥娶到了個浪媳婦一般。

    他大為好奇,拱手笑問:“咦?程介史,是哪陣攜花帶雨、邀鶯喚燕、催蜂送蝶的香風把您吹到寒舍的?”

    程門板不但沒有著惱,嘴反倒咧得更開,露出兩排結實齊整白牙:“張作頭,之前多有失禮,還請……還請海涵。在下……在下又……”

    “又有新案子了?成!難得程介史放下泰山尊貴、滄海體麵,我就再效一迴力!”

    “多謝張作頭!”程門板忙拱手一揖,既笨拙,又誠懇。

    “謝字不必,案子得難。”

    “很難。能否請張作頭跟在下去那案發地,去了才說得清。”

    “好!”張用迴頭喚道,“犄角兒,你莫一個人在家裏傻念呆嫌,一起去。”

    三人隨即出門,路上,程門板先將案情說了一道,又將仵作驗屍簿錄給他看。張用邊走邊細看過後,見蘿卜案裏不見的麻羅竟在這裏現身,不由得笑起來。再聽程門板連連提及這案子關涉到艮嶽,他更是仍不住怪笑了幾聲。他與艮嶽早有淵源,他這瘋癲正是因艮嶽而起。這世間,不必天網恢恢,一張小網,便能讓人兜來轉去。

    張用自小放任難羈,卻並不瘋癲。四年前,艮嶽開始興建,天子命最寵信的宦官檢校太傅梁師成監造。艮嶽除去山水花木和樓殿館閣,自然少

    不得桌幾器物。梁師成便命後苑造作所一位殿頭官尋見張用,委任他督造艮嶽一應木器。

    張用目睹“花石綱”因一人之奢而虐害萬姓,早已厭極,哪裏肯接這等助虐之任?然而,那時父母皆在,違抗此令,勢必會激怒梁師成、遺禍給父母。他頑性一動,不等那殿頭官說完,忽地裝起瘋來。他知道隻胡言亂語、抖抖跳跳瞞不過,便怪叫亂跳到外麵,當街脫下褲子,屙起屎來,引得眾人又笑又罵。他偷瞅了一眼,那殿頭官眼中仍有些疑色,得再加些力。他忽然想到,自己還從未嚐過屎,不知除了臭,還有些什麽滋味,便側轉身子,伸出指頭蘸了一坨,放進自己嘴裏,細細品咂起來。他這才知道屎味近於硫黃,有些苦、有些澀、有些麻,還有些辣口。四周的人越發驚怪,全都笑嚷起來,那殿頭官驚得眼珠鼓脹。張用想,文章須足詩須揚,便又撈起一捧屎,朝街邊的人跑去,請他們嚐。那些人全都慌忙逃避,他大叫著追攆,鬧得滿街哄亂。迴頭一瞧,那個殿頭官驚張著雙眼,呆立在院門前。他心裏暗笑,伸開黏臭雙手,怪笑著朝那殿頭官奔過去。那殿頭官尖叫一聲,瘋母雞一般急急逃走了。

    張用不但輕巧避過了艮嶽差事,更從中發覺一樁大樂趣:人人都被世間規矩捆住,若非逼不得已,誰都不願也不敢掙破。那天他無意間跳出,頓感無比自在。往昔那些不當為、不能為之規矩,盡都化為虛影。眾人笑他瘋癲,他笑眾人堪憐,如同家禽與飛鳥互笑。而且,眾人一旦認定他瘋癲,無論他做什麽,都不再驚怪,也不敢禁管,因此,這幾年他為所欲為,愈來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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