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遊局內,意在子先。

    ——《棋經》

    艮嶽離張用家隻有四五裏地,在家中抬頭南望,便能遙見青鬱山影。

    他們由安遠門進了內城,再向西一拐,便到了艮嶽東南角門。一帶琉璃瓦朱紅宮牆,一座朱漆門樓。守門衛卒出來,見是程門板,便放了他們進去。

    張用走進去一瞧,兩邊沿牆種了一帶高柳綠槐,中間一條青磚直道,通向一大塊空闊場地。場地北麵縱橫布列幾十座門庭獨院,由於不見人影,看過去極荒寂。程門板帶他穿過空場,來到正中間那座庭院,半扇門開著,還未走近,裏頭響起狗吠之聲。

    張用當先走了進去,裏頭是一個四方清淨庭院,正麵一間廳堂,兩邊是迴廊廂房。皆漆了丹粉刷,素白明紅,十分鮮明。台階兩側各擺了三盆西府海棠,花雖已謝了,枝葉卻正鮮茂。

    狗吠聲仍未停止,是從後院傳出,那裏隨即響起一個人的尖聲嗬斥:“喪狗,莫亂嚷!”接著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從前廳側門走了出來,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衫,身形瘦高,麵皮白潤,雖已中年,卻無一根髭須。張用一眼瞧見,頓時笑起來,此人正是四年前尋他去應艮嶽木器官差的殿頭官,名叫劉鶴。

    “張用,你來這裏做什麽?你的瘋症好了?”劉鶴也一驚。

    “多謝劉殿頭記掛,我這病陰天犯,晴天好,今天正好是晴天。這裏死的那幾位營造師是我朋友,我來拜祭拜祭。”

    “這裏豈是你隨意出入的?”劉鶴轉頭望向程門板,“你是左軍巡使新差來查案的那個姓程的?張用是你帶來的?皇家地界豈容爾等如此輕褻?”

    程門板忙拱手拜揖:“請恕卑職擅作主張。隻因張作頭與那幾位營造師相熟,且又智識超群,因而卑職請他來相助。”

    劉鶴來迴瞅了兩眼,語氣稍緩了些:“今天已是第五天。那三軸畫稿若再尋不見,我吃罪,你們也休想避過。”

    “是。卑職一定盡力。”

    張用插嘴問道:“這後頭的狗一直養在這裏?”

    “那幾人搬進來第二天,我便讓人牽了來看這院子。樓癡李度已經不見,再不能有閃失。誰知不但閃了失,連命都閃走了。”

    “哈哈!若是為防裏頭的人逃走,養幾天,狗便和他們相熟了;若是為了防外賊,這狗那晚偏生又沒叫?”

    “對啊,若是那晚有外賊,這喪狗該叫才對!走!去問問那

    幾個蠢頭!”劉鶴立即轉身向後院走去。

    張用幾人一起跟著穿過側門,來到後麵,一座小小後院,三麵粉白矮牆,各開了一個月洞門,裏頭各有一座小院。左手邊靠牆角還有一扇小門。一隻健壯黃狗拴在院邊一棵柳樹下,見到他們狂撲猛吠起來。劉鶴又尖聲罵了一句,快步走進中間那個月洞門,一個佩刀衛卒守在那院裏。劉鶴吩咐開門,那衛卒忙取鑰匙將側邊一間房門的門鎖打開。劉鶴喚了聲:“都出來!”裏頭慌忙走出六個人來,兩個黑絹吏服門值,一高一矮。四個緋絹戎服衛卒,神色都極委頓。

    “你們四個那天晚上守角門,聽到這喪狗叫了沒有?”

    “沒有。”其中一個衛卒忙說,“這狗才來頭幾天還不時叫喚,後來熟了,這宿院又沒有外人出入,便極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沒聽到它叫。”

    “先前,它叫喚了——”另一個衛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們放那個裱畫匠進來後,我聽著狗叫喚了一陣子。裱畫匠走後,那一整晚便再沒聽見了。”

    張用在一旁問:“這狗常日間都拴著?”

    “是。”高壯門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誰先進來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該小人來替崔秀的班。小人到這裏時,院門從裏頭閂著,敲了半晌,又大聲喚崔秀,裏頭始終沒人應,隻有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頭角門那裏喚了兩個衛卒來。我們又捶了半天門,仍沒人應,那兩個衛卒才用刀撬開門閂。小人進來後,先聞見一股酒氣,而後小人忙跑進門邊宿房去看崔秀,卻見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著,鼻孔出血,嘴角掛滿穢物,人已經死了。我們三個忙去看其他人,滿院的人竟全都死了。”

    “你聞見的那酒氣是從崔秀房中傳出來的?”

    “嗯……不是,似乎是從前廳那裏傳來的。”

    “那幾個營造師常日都在前廳吃飯?”

    “不是。他們都在各自房裏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別端進三個小院裏,從沒有誰在前廳吃飯。”

    “那天前廳桌上沒有酒菜?”

    “沒有,跟常日一樣,幹幹淨淨的。”

    “你再仔細想想,那酒氣是從哪裏傳來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兩個衛卒忙去後邊院子查看,臨上前廳台階時酒氣似乎最濃……對,似乎是從台階左邊那幾盆花樹那裏傳來。”

    “好!”張用笑著低頭略想了想,又問,“中間這院子是白崗住嗎?”

    “是。”

    “簿錄上說,他的屍首是在井裏被發覺的,井在哪裏?”

    “請隨小人來。”

    那門值引著眾人出了月洞門,走進左側牆角那扇小門,裏頭是一個小側院,並排三間房舍,院子左邊有一口青磚砌的圓井。張用過去趴到井邊,朝裏探頭望去,井不算深,井底清幽水麵上斜浮著一隻水桶,提柄上隱約可見拴著井繩。

    他扭頭問:“發現屍首時,桶也落在裏頭?”

    “嗯。當時其他人的屍首都尋見了,唯獨不見白作頭。後來小人發覺水桶不在井邊,便朝井裏望了望,見井底除了水桶,似乎另有樣東西。那兩個衛卒忙去柴炭房裏尋了條繩子,拴在小人腰上,把小人墜下去,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屍首,拽上去後才看清是白作頭……”

    “白崗的屍首現在哪裏?”

    “外頭怕太陽曬,屍首存不住,便搬到廚房旁邊這間柴炭房裏了。”

    張用走過去一把推開門,一股屍臭味撲鼻而至,柴炭旁邊空上用蘆席蓋著一具屍首。他俯身掀開蘆席,第一眼險些沒認出是白崗。白崗原本身材幹瘦,此時屍身卻灰白腫脹,身邊地上流了許多烏臭屍水,眼睛突鼓,嘴巴大張,露出發黃牙齒,齒齦也已經灰紫。

    張用仔細看過後,蓋上了蘆席,轉身問:“廚師龐七、廚婦蔡氏的屍首在隔壁?”

    “是。”

    張用隨即出去,拐進旁邊廚房。裏頭十分淩亂,門邊一隻小凳前一堆蔥頭菜葉蒜皮雞毛,被踩得汙爛四散。灶台上遍是油汙,擺滿鍋鏟、油瓶、鹽缽、醬碗……牆邊一張小矮方桌上擺著碗筷酒盞酒壺,兩碗吃剩的菜,已經黴臭。桌兩側各一隻凳子,凳子邊各躺著一具屍首,一男一女。兩具屍首也都已發烏發臭,嘴都微微齜開,嘴角殘留有口沫汙跡。

    那個門值看著地下髒汙,低聲感歎:“蔡嫂原本極愛幹淨,見不得一點髒,每迴她丈夫龐七整辦完飯菜,她都要將廚房立即清掃幹淨,一刻都不願拖。”

    旁邊那個矮門值忙也點了點頭,應和了一聲。

    “哦?”張用望著地下屍首,又略想了想,而後迴頭問劉鶴,“劉殿頭,我瞧這驗屍簿錄上說,菜裏沒有毒,毒是下在酒裏?”

    “嗯,我一共叫人搬了十壇子碧香禦酒來,原本是犒勞那幾個營造匠。

    這對饞癆夫妻和三個賊門子也趁機夥在一處偷嘴,清明前一天我來看,還有兩壇子,如今隻剩牆邊那小半壇子。仵作查過了,毒就是下在那酒壇子裏。這對夫妻若不偷嘴,也不會這般短命。”

    兩個門值聽了,一起忙惶愧垂頭。

    張用笑起來:“未必。”

    “未必什麽?”

    “眼下還說不得,咱們去瞧其他屍首。”

    那三個宿院格局相同,都是一帶三間房,青瓦粉壁,黑漆門窗楹柱。正中一間大堂屋,左右兩間小臥房。張用先走進左邊小院,推開了堂屋門。

    屋中十分寬闊,左邊橫擺一張長案,上頭擺著筆墨顏料、一疊長幅畫紙。右邊一張黑漆八仙桌,上頭擺著一套紅瓷茶壺茶盅、一隻白瓷酒壺、兩副碗盞匙箸。三盤吃剩的菜,一尾殘魚、半碟臘肉、一缽糟黃芽。

    兩側椅腳邊躺著兩具屍首,張用過去一瞧,是黃富貴和弟子陳寬,死狀和廚師夫婦相似,屍首也已經有些烏臭。張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橋那裏,自己還逗耍過這師徒兩個,黃富貴當時那般疾言厲色,凜然難犯,這時卻仰著下巴,齜著嘴,神色凝住幾分寒磣悲怯,竟有些似凍僵的乞丐。而他的徒弟陳寬,則眉頭緊擰,嘴角歪咧,如同籠裏困獸憤然撞死於鐵欄邊。張用瞧著,心頭不禁升起一陣詭謔荒寒之感。人縱有千種執拗、萬般狂誌,於生死之際,都隻如一點雨水落於無邊沙漠,哪裏有絲毫可憑可恃?

    他不願多想,轉身走到那張長案前,翻了翻那疊長卷稿紙。厚厚一遝,約有百餘張,每頁都已畫滿,皆是不斷調改的艮嶽樓館殿閣草圖。麵上那張畫得最工整精細,應該是成稿前最後一幅。雖未設色,純以墨線勾描,卻已滿紙富麗雍雅。細看那些樓殿館閣,無不精雕細構、極盡華奢,果然不負“富貴”二字。

    不過,張用旋即覺到,這些樓殿都過精過奢,即便置於皇城寶殿之中,恐怕都有些爍眼,放到這山水之間,更如綠樹鑲金、野草嵌銀一般,物景兩隔,素絢難諧。張用不由得笑起來,黃富貴終究是窮寒出身,隻知堆富營貴,始終未能領會“麗質天生”四字。當今官家雖愛奢,卻絕非蠢俗之人,尤精於藝文,其書其畫,華而不失清,貴而能兼逸。黃富貴的畫稿即便未丟,也難合官家旨趣。

    他正要轉身,殿頭官劉鶴在旁邊問道:“若那成稿尋不迴來,我拿這畫稿去裝裱裝裱,不知能否應付得過?”

    “否。”張用搖頭一笑,隨即大步向外,走進對麵雲

    戴師徒的宿院。

    屋內布置和黃岐那邊完全相同,隻是八仙桌上擺的剩菜不同,半碗肚羹、幾截灌腸、半碟萵苣筍。雲戴師徒兩個屍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座椅旁邊,屍狀也大致相似,隻是麵目表情略有差異。雲戴眉頭上蹙,既像忍痛一掙,又像是即將飛升。他的徒弟周耐,則五官撮擠到一處,似在拚命攥力,即將爆開。張用瞧著,笑了一下,這師徒二人,師傅一生散淡,臨死如同蟬蛻。徒弟常年硬挨,死得像個炮仗。

    張用細瞧一陣,看不出有何特異,便走到畫案邊。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畫稿。最上麵一張,一眼望過去便和黃富貴的迥然不同。高樓大殿隻有兩座,且構造雄渾,樣貌古樸,其他則皆是高亭遠榭、低館小軒,滿圖蕭樸淡遠,似有山野清風拂麵來。雲戴半生野逸,卻始終隻能在園林一隅略抒襟懷,此次得逢高山闊水,總算是蕩開神思,意接天地,將平生誌趣盡興暢寫了一迴。

    這畫境倒是頗合張用脾胃,不過他立即想到,雲戴這畫稿去盡奢麗,務求樸淡,簡直如同一篇無字勸諫文,恐怕更加難入官家之眼。

    張用輕歎一聲,見其他人跟在身後,都茫然望著他,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孩兒們,巡遊第三院去也!”說著仰頭大步走了出去,全不管劉鶴麵色頓時一變,程門板臉上也顯出尷尬之色。

    張用笑著走進中間那座宿院,一把推開堂屋門,裏麵飄出些穢臭之氣。房中布局仍一樣,隻是沒有屍體。八仙桌上,酒壺、酒盅、碗箸之外,擺著兩樣剩菜,半缽蹄子燴、一碟脂麻辣菜,還有兩塊焦蒸餅。一隻白瓷茶壺摔碎在桌邊地上,旁邊還有一攤嘔吐穢物,已經幹凝。

    張用迴頭問那個高壯門值:“你們進來時,這茶壺已摔碎在地下?”

    “嗯。”那門值忙點點頭。

    張用點點頭,略一沉思,隨即笑著走到畫案邊。來的路上,程門板已告訴他,上個月李度忽然失蹤,艮嶽畫稿隻完成一半不到,殿頭官便命令李度的徒弟白崗續完師作。張用低頭望向最上麵那幅畫稿,第一眼便覺舒服。再細細看去,不由得讚歎起來,果然還是樓癡子李度高明。

    那畫稿繪得極精細,並且上了些淡色,一派青峰碧水,幾十處樓台錯落。畫中央,一座巍峨大殿,背倚山勢,高闊正得其宜,不但沒有與山彼此壓搶,反倒互增了宏壯。樓形構造既不過於繁細,又不失於粗簡,度取其中,因而顯得雍雅堂正,正是皇家當有之氣度。至於其他館閣亭台,或

    正或崎、或顯或隱、或雄或秀、或拙或巧……極盡變化,又盡都依照山形水勢,或點題、或映襯、或唿應、或對峙,猶如右軍行書,韻出自然,逸態天成,又似東坡文章,能豪能媚,灑落不拘。

    看到畫尾,白崗還在角上繪了三隻鶴,一隻昂首展翅,一隻垂首斂翼,另有一隻將飛未飛,筆法雖略有些拙硬,卻給這營造圖添了幾分山水畫的意趣。

    “好!妙!絕!”張用不由得連連擊掌讚歎。

    自漢武帝開鑿太液池,堆築蓬萊、方丈、瀛洲三山,創製了“一池三山”格局以來,曆代皇家園林沿襲不絕,直至艮嶽建成,才突破舊範,另創新格。二山相望、泉瀑匯湖,於平地之上造出八百畝山水奇景。若不論奢靡虐民,張用也不得不讚歎當今官家這一奇思巨構。他更沒料到,白崗這幅殿閣樓館畫稿,竟能與艮嶽勝景如此合襯。

    那三幅成稿失竊,他原本毫不介意,反倒有些樂禍。這時卻極想瞧一瞧白崗那幅成稿。不過,他隨即想到,白崗三十多歲才拜李度為師,學藝尚不足十年,雖然他極勤力,卻非絕頂之才,以他的修為,絕畫不出這幅營造稿,這構畫自然是來自李度。李度恐怕也不止留了一半畫稿,應該還口授了一部分給白崗,而且,即便是李度本人,也得傾盡平生才情,全然忘我,才能臻於此等自然無跡之境。

    念及李度,他不由得又笑了起來,為自己這個癡友得意,同時竟有些想李度了。不知道這癡子去了哪裏?

    旁邊那幾人見他又讚又笑,全都茫然不解,一群呆鳥一般。他迴頭一看,又哈哈笑了兩聲:“隻剩最後一處了,去瞧那守門的。”

    他大步走出,穿過前廳,下台階時,猛然停住了腳。劉鶴等人緊緊跟在後頭,一串人險些撞成一堆。張用轉頭笑道:“哈哈,這是要貼燒餅嗎?”劉鶴聽了,頓時惱起來。張用不等他發作,偏過頭問後頭那個高壯門值:“你那天清早聞到酒氣,是這左邊?”

    “是。”那人忙點頭。

    張用走到台階左邊,廊沿下擺了三盆海棠花樹,花早已謝了,焦枯花瓣散落一地。他湊近那花盆,挨著嗅了嗅,過了五天,已嗅不出酒氣。不過,最裏頭一盆微多了些酸腐氣。他仔細瞧了瞧,那花盆中落的枯瓣上略有些淺白汙痕,還有幾點灰白顆粒,似是酒中糟米殘渣。他笑著點了點頭,直起身便往大門處走去。那些人越發納悶,一群呆鵝一般跟了上來。

    張用推門走進大門左側的宿房,裏頭有些窄,隻有一張床

    ,靠裏一張方桌。門值崔秀的屍首躺在方桌下,也是齜著牙,微咧著嘴。房間小,屍臭氣比其他幾處濃重一些。桌上一盞油燈、一碟吃剩的七寶膾、一副碗筷、一隻大酒盅。

    張用看了,笑著微點點頭:“我知道那三軸畫稿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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