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旁通者高,心執一者卑。

    ——《棋經》

    清明正午,崔秀獨自在汴河灣閑逛。

    崔秀今年三十三歲,名字和形貌極不相稱。他體格強壯,又生了一圈絡腮胡須。這樣貌本該顯得極雄壯,他瞧上去,卻總有些鬱鬱愁容,大病才愈一般。他這苦弱之相,自小便有。

    他父親名叫崔升,原本是個營造匠,因仰慕名臣沈括,做了沈括的親隨家仆。後來沈括貶放隨州,行動被拘管。崔升跟隨主人,陪侍左右,吃了三年的悶苦。哲宗皇帝登基後,沈括才改遷秀州,並準許在境內自由走動。崔升便是在秀州成的親、生的子,因此給兒子取了單名一個秀字。不過,崔秀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娘懷孕那年,沈括編製完成《守令圖》,天子特許進京上呈。崔升也跟了去,結果一去不迴。

    沈括迴來後,原本要留下崔秀母子,但沈括的妻子張氏極兇悍,常淩辱打罵丈夫。她疑心崔秀他娘和沈括有苟且之事,抵死不許,甚而將沈括的胡須連皮帶肉扯爛。崔秀他娘隻得抱著幼兒離開沈家。那時,崔升在京城還有些親族,沈括便偷偷資助了些盤纏,讓崔秀的娘去京城投靠。到了京城,崔秀的娘尋見了丈夫的幾個親兄弟,雖有沈括親筆書信為證,那幾人卻全都不信,沒一個肯收留。

    崔秀他娘無依無靠,京城諸事都貴,帶的那些盤纏旋即用盡。實在無法,受牙人所誘,淪落到妓館中賣色為生,一個人辛苦撫養崔秀。崔秀長到十三歲時,他娘害了血癆,一命歸天。那妓館不願白養一個孤兒,要攆崔秀走。幸而他娘的一個恩客在皇城做書吏,心善,認崔秀為義子,帶攜他去做了小吏,教他識了些字。過了幾年,崔秀身體長起來,瞧著夠雄健,便被選為皇城門值。營生得靠,他一個人倒也過得自在,但隻要念及爹娘,心裏便始終覺著冤憤。他隻聽娘說,他爹那年到了京城,便不知所終。

    他曾問過許多迴:“爹是不是還活著?”

    “你爹是個實心人,那時節對我極疼惜呢。秀州那地方冬天濕寒,我這手腳又常冰涼涼的。隻要天稍冷些,你爹嫌湯婆子暖不遍,每晚都先鑽進被窩,用自己身子暖好了鋪蓋,才許我上床,整夜替我撮手捂腳。等我懷了你,他更是小心小意。我跨個門檻,他都要跑過來攙扶。你娘我活了這將近三十年,唯有嫁了你爹那大半年,才真算個人。你爹若還活著,便是跨刀山、鑽火海,也會來尋我們娘兒兩個。”

    “爹是被人害了?”

    “誰知道呢?怨隻怨我這百克命,身邊但凡有些好,都要克走……”

    最後這句話,他娘最愛歎念,卻總是隻敢說一半。崔秀知道下半句是說他,他娘最怕的是,連他也克走,每晚都在菩薩麵前偷偷燒香禱告,寧願用自己的命換兒子平安。最後,她果真克走了自己。

    崔秀卻不願信這命。自己的爹若仍在,娘就不會淪落到這田地,他們一家三口也不會這般零落淒涼。成年後,崔秀便開始四處打問當年那樁懸案。那官司早已擱下,當年查辦這案的人也大都不在開封府了。他費了幾年時間,才算問出個大概。知道他爹失蹤那天,和兩個故友去金明池相會,那兩人都是營造行的名匠,一個黃岐,一個雲戴。那天,三人在船上起了爭執,扭打到一處。之後,各自憤然離去。他爹卻沒迴到沈括那裏,就此不見了蹤影。

    官府當時疑心是黃岐或雲戴做下的,卻查不出絲毫證據。這案子便一直懸在那裏。崔秀自己追查許多年,能找見的人全都找遍了,包括開封府衙吏、他爹迴去時沿路的店家,卻沒能尋出絲毫線頭。他怕驚動兇手,唯獨沒去問過黃岐和雲戴。但他越查越堅信官府的推斷,他爹當時離開京城多年,即便曾有過什麽仇人,仇怨也該淡釋了,至少不會仍仇到要害取他性命。此外,他爹一個大活人怎麽會平白不見?若沒死,為何不去尋自己妻兒?若死了,屍首也該被發覺,除非是被埋在了某處。

    黃岐和雲戴都是營造師,若說埋屍藏跡,唯有他們最便利。隻要把屍首埋進地基,蓋上樓,誰還能發覺?崔秀曾想過找見那兩人,逼他們說出實情。然而再一想,這事毫無證據,又是殺人大罪,他們怎肯輕易招認?他思來想去,始終尋不到個好主意。時日一久,自己也疲了,漸漸丟開了這事。

    後來,他成了家、生了子,雖不算多富足,卻妻子嬌美,兒子聰健,一家和和樂樂、親親暖暖。他心滿意足,除了盡職守好差,拿穩月錢,護好這個家,其他再無所求。誰知去年,有天清早,他當完夜值迴到家,卻見妻兒都死在床邊,家中櫃子箱籠盡都打開,裏頭銀錢衣物被洗劫一空。官府來勘查過後,斷定是兩三個賊鑽進房中偷盜,恐怕是被他妻子發覺,賊人為防她叫喊,情急之下勒死了他妻兒。

    崔秀癡傻了大半年,不時想起他娘說的“百克命”。或許他們一家真的注定了這命,無論如何也掙不脫。一旦信了這一條,他再沒有絲毫氣力去活,買了包鼠藥,灑進酒裏,灌了個大醉,昏睡過去。第二天,他卻好端端醒來,竟沒死。從地上

    找見包鼠藥的草紙,嚐了嚐上頭沾的粉末,才發覺,那鼠藥隻是白石灰。

    他氣苦之極,獨自走到金明池,坐在他爹當年下船的岸邊,呆怔到深夜。他不會遊水,等四周無人時,便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湖水漸漸沒過頭頂,他猛嗆了幾口,不由自主掙紮起來。正巧一隻遊船經過,船上有人發覺,將他救了上來。

    連尋死都不許,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趴在那船板上失聲痛哭起來。那船主極熱心,不住拿些道理來勸他。可這世間哪有什麽道理解釋得了命?

    他再沒氣力去尋死,更沒有心力去活,每日隻如活屍一般。他的上司可憐他,正巧有個輕省新差事,便派給了他,撥他去艮嶽宿院看守。

    到了那裏,一眼看到黃岐和雲戴,他頓時驚住:我兩迴尋死不成,莫非是老天有意阻攔,讓我報這父仇?他立即有了氣力,心想:不論是否老天安排,我都不能這麽輕易棄命。

    他不再去費心尋思,那兩人究竟是誰害死了自己的爹。老天從來不講公道,惡者不懲,善者不護,隨意撥弄人、摧折人。我又何必講什麽公道?何況,這兩人活到如今,真沒做過惡事?他們風光一世,也活得盡夠了。我爹那般忠誠,卻落得生死不知、蹤影不見。我娘那般柔善,又落了個什麽下場?我妻那般賢淑,我兒更是那般幼小,能有什麽過錯,竟死得這般淒涼?這裏頭哪有半分公道?

    他橫下了心,要殺那兩人。唯一顧慮的是,自己隻有一個人,那兩人身邊還有徒弟,就算自己殺得了一個,第二個恐怕再難得手。要殺得兩個一起殺,這是我的公道。

    他想了幾天,才想到下毒,立即去另一處買了砒霜。他怕又碰上假藥,用舌尖嚐了嚐,並無味道,他立即質問那賣藥的。賣藥的說,砒霜原就沒有味道,除非拿水蒸後,才有股蒜臭氣。又問他買這砒霜做什麽,他直說:“殺人。”那賣藥的聽了,唬得麵色大變,慌忙提起藥箱子逃走了。

    他拿了那包砒霜迴去,分了一些,倒在篾片上,拿到爐子上蒸了蒸,果然微微散出些蒜臭氣。他這才放了心。

    隻是,先前那個難處仍不好處置。

    黃岐和雲戴分別在各自小院中吃飯,飯食都由那個庖廚置辦,由他渾家端送。極難尋機下藥,更難給兩下裏飯食中同時下藥。就算同時下得了藥,每一處,都是師徒兩個同吃,那兩個徒弟也難免賠上性命。

    他仔細留意尋漏,鑽進廚房和那廚子攀話,瞧那廚婦送飯的次序,又尋

    各般由頭去黃岐和雲戴各自的小院,瞅裏頭的布局路徑……越看越覺得難,再有智謀,恐怕都難做到同時毒死黃岐、雲戴兩人,又不傷及兩個徒弟。

    他氣餒之極,卻絕不肯放手,自己如今活著,便是為做成這樁事。每天每夜,他都在苦思這個難題,卻始終尋不出一個好法子。轉眼間,一個月過去,明天艮嶽圖稿上呈官家,黃岐和雲戴便要各自迴去了。

    昨天晚上,崔秀迴到家,家中到處灰塵,一片空冷。他疲乏之極,飯都沒吃便躺倒在床上,可哪裏睡得著?隻剩最後一天,再不下手,便永難讓那兩人湊到一處了。他煩躁之極,不住用拳頭捶打床板,咚咚咚,擂鼓一般。

    忽然間,他想到一樁舊事:兒子剛出生沒幾天,正當炎夏,天氣極熱悶,妻子在給兒子喂奶,喚他打些水來,倒在大木盆裏給兒子洗澡。他忙拿了一個小銅盆去舀水,想少跑兩迴,便將水舀滿,結果漾了一路。妻子見了笑他:“人一貪心便犯笨,舀那麽滿,哪有不漾出來的?”

    憶起妻子這句話,他猛然坐了起來:果真是人一貪心便犯笨,我又不是諸葛調兵布陣,何必求什麽盡善之策?老天殺人,哪裏講過善不善、辜不辜?我爹、我娘、我妻、我兒,哪個是有罪該死的?我殺黃岐、雲戴,連帶上那兩個徒弟,又算得了什麽?他豁然開朗,再無疑慮,沉下心來,謀劃該如何下藥。

    想了半夜,前後都盤算清楚後,他才安心睡去,睡得極沉,直到日頭高照,才醒來。今天傍晚才輪值,還早,他無事可做,便出門一路來到汴河灣,走進梢二娘茶鋪要了一碗雜辣羹。

    他頭一次來汴河灣,還是七歲那年,也是清明這天。那天有個客官約朋友到東郊賞春,請他娘去陪酒侍歡。他娘念著兒子極少出去玩耍,便帶了他一起去。到了這汴河灣,那客官見到他,自然不樂意。他娘隻好把他寄放在這間茶鋪裏,又給了他十幾文錢。那時這茶鋪的店主是個老漢,卻也賣雜辣羹。那是他頭一迴吃,吃得一頭大汗,香爽無比。喝了個淨光後,他又買了一包韻薑糖,在汴河灣四處走耍,走累了,就靠坐在這茶鋪後的柳樹下,瞧河上的船,瞧著瞧著便睡著了,直到傍晚被他娘喚醒。

    今天這碗羹吃起來卻十分寡淡,他隻吃了半碗便丟下,走到茶鋪後頭河岸邊。當年那棵柳樹已成老柳,極龍鍾古茂。他靠著樹坐下來,恍然又迴到兒時。隻是,當時雖然被獨自丟下,卻又有錢又有吃食,也不擔心娘迴不來,快活得很。而今天,獨坐在這裏,像是被這世間遺棄了

    一般,若是睡著,再沒有人來喚醒自己。

    他心裏一陣悲寒,再坐不住,爬起身迴到街頭。廂廳門前許多人圍著一個書攤,聽那攤主講說哲宗年間舊事。他爹的命,便是因哲宗登基而變,因此崔秀對哲宗皇帝格外留意。他聽了一陣,見那書攤上有一摞舊書,是哲宗元佑年間的舊邸報,便蹲下來翻,無意中翻到其中一頁,看到上頭一行字,他頓時驚住……第七章氣性

    古之人不虛勞其心力。

    ——歐陽修

    清明一早,蔡氏迴到娘家去看望爹娘。

    蔡氏是艮嶽宿院的廚婦,今年三十歲。她麵容生得秀婉,氣性卻極大。她爹娘住在汴河北街最東頭,賣豉醬藍婆家正對麵,靠磨麩麵為生。蔡氏已經一個多月沒迴娘家,原本是趁著今天空閑,日頭又好,過來替爹娘漿洗冬衣,再把被臥也都換洗一下。進了門,和娘沒說兩句話,兩人又鬥上嘴。她娘一賭氣,提了袋麩麵,出門給麵館送去了。她爹則照舊一言不發,埋頭在後邊驅驢磨麵。

    蔡氏獨自坐在桌邊氣悶,來之前,她告誡自己今天萬莫和娘鬥氣,誰知一見麵,又是這般。她忽而傷心起來,等下午迴到艮嶽宿院,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爹娘。

    蔡氏這氣性傳自她娘。她娘因生得有些姿容,尋常人等閑瞧不進眼裏,卻隻嫁了個磨麩麵的,半輩子在麵粉飛塵裏打轉兒,姿容生得再好,也整日被麵粉蒙滿,哪裏來的好氣性?主顧跟前又不好撒這氣,便全都施放到那個悶頭丈夫身上。蔡氏從小便瞧著她娘整日罵她爹,她爹卻像是個土坑一般,多少粗言狠話都容得下。她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長大,萬萬不能如娘這般。

    然而,這根骨脾性比命還強,如同梨樹開不出桃花,再擰再扭,等春來時,仍是滿樹白。

    蔡氏因模樣生得好,手又巧,且勤進,從十五歲起,便有許多人家來求親。蔡氏早早拿定主意,不能如娘這般,要嫁便嫁個能仰著看的丈夫,因此,不論娘如何逼罵,她咬死了牙關,一定要自己選。但凡有人來相親,她都躲在簾子後麵瞅,前後幾十個人中,終於選定一個各處瞧著都入眼的,那人是個造賣發燭的經紀。在細長薄木片上塗了硫黃,用來取火點燈燭,隻有富戶人家才用得起,這營生自然不愁過活。再看那人,身材高大,眉眼清朗,見人有禮有節,言談也揮灑得開。

    蔡氏歡歡喜喜嫁了過去,起先萬般都好,夫妻兩個你惜我敬,異常和美。對著這樣的丈夫,莫說發氣,話語稍重一些都舍不

    得。可漸漸地,那丈夫便現出不好來,頭一個便是好吃酒,常在外頭吃得爛癱爛倒。每迴蔡氏都要滿街去尋,尋到又得出錢求人,幫著抬迴家。迴到家後,卻又不安生去睡,嘴裏罵個不住。罵父母偏心、罵兩個哥哥瞞占家財、罵那些富貴主顧欺人辱人、罵這世道盡是勢利鬼……罵到性起,更要點火去燒後院庫房,裏頭都是硫黃、木料。幾迴都幸虧蔡氏手快,趕緊提水潑熄。

    夫妻之間,從此再難和氣。盡管生了兒子,丈夫也始終不聽勸,酒從沒稍減過。蔡氏氣性越來越大,丈夫被她罵得還不贏口,便動手來打。蔡氏自然敵不過,吃過兩迴虧後,再不願白挨,身邊隨時藏著兩把小錐子,一旦丈夫來打,便瘋了一般亂紮亂刺。丈夫手沒有她快,被痛紮過一迴後,再不敢輕易動手。但這等勝,何嚐是她所願,哪裏會有一絲可喜?她寧願是自己違了婦道,被丈夫痛打。

    她萬萬不想如她娘一般,卻偏偏淪落到和她娘無二。其間氣苦,無人可說,也難與人說。

    有天,丈夫又吃得大醉,蔡氏狠罵了一場,丈夫卻趴在廊下長凳上,一聲都沒有迴。她再罵不動,流著淚哄兒子睡覺去了。後半夜,她被一陣劈劈啪啪聲驚醒,睜眼一瞧,後窗映得火紅,丈夫又燒庫房了!她忙爬起身要去提水救火,火焰卻已經從後窗燃了進來,濃煙隨即騰滾而至。兒子也被嗆醒,大哭起來。她忙抱起兒子奔出院子,迴頭再一瞧,火勢已經漫到堂屋,丈夫卻不見蹤影。她放下兒子,衝進去要尋丈夫,卻被火焰逼住,根本進不去,叫也不應。

    左右鄰舍發覺,一起提水來救,又急喚了左近的軍巡鋪兵,才一起撲滅了大火。她家燒成炭場,連左右鄰居的房屋都被燒掉大半。丈夫的屍首在後麵庫房邊,也已變作焦炭。左右鄰居怨她丈夫縱火,告到官府,官府將她家房址空地判給兩家鄰居,以償燒毀之損。她隻從灰燼裏尋出幾貫銅錢、兩錠二十兩的銀鋌、幾件燒變形的首飾。

    蔡氏並沒有多傷痛,反倒覺著,燒幹淨也好,從此不必再和誰鬥氣,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好生把兒子養大。

    她抱著兒子迴了娘家,沒住兩天,便和娘拌了幾十迴嘴。短住都難,何況常住?她便拿了那四十兩銀子,去尋買房舍。見安遠門一帶地近皇城,直通馬行街,人煙輻輳,最好謀生,房價又比城內州橋等處略低些,便托了牙人,典買到安遠門內窄窄一小間當街小鋪屋,隻夠放一張小床、砌一座灶台,再擺一張木桌。對她母子兩個來說,棲身和營生,都盡夠了。她用剩餘的那幾貫錢買了

    幾件舊家什,將這個小家粗粗置辦了起來。

    自七八歲開始,她娘就催督她學烹煮。她最善蒸黃糕麋,心想百好不如一精,便買了上等黍米,泡軟後搗得細細融融,再加些蜂蜜、乳酪、香藥,每天隻蒸黃糕麋賣。再沒人跟她鬥氣,她一心一意隻做這件事,蒸的黃糕麋細滑香糯。沒上三個月,“安遠橋蔡娘子黃糕麋”的名頭便已傳開。

    生意上了路,她再無顧慮,唯一擔憂的是兒子的身體。她兒子那時才兩歲多,生下來體格便有些虛弱,那場大火裏,由於蔡氏驚慌,略耽擱了些,兒子的小肺被煙嗆壞,時常哮喘犯病。蔡氏隻能頭天夜裏將黍米泡好搗細,第二天趕早蒸好三籠,到午後賣完,不管還有多少人想買,都不再管。關了鋪子,抱著孩子四處去求醫,想把兒子這病根除掉。

    誰知這病症非但沒有治好,反倒一年年加重。蔡氏掙的錢,隻有小半用於衣食,大半都拿去求醫尋藥。錢倒在其次,兒子這病症每犯一迴,蔡氏都像是要陪著死一迴。母子兩個都被這病磨得麵色灰白、身子枯瘦。連她蒸的黃糕糜,那些老主顧都說不如當初香甜,似乎滲出一絲苦味。她不知道這苦味是從何而來,製法配料從沒變過,莫非是淚水滴到裏頭了?她自己已經全然嚐不出苦或不苦,也不知道這等煎熬哪天到頭。

    她沒料到的是,四年前,朝廷忽然下了一道詔令,說景龍門內以東、安遠門內以西要建造艮嶽,這一帶房舍全部拆除,住戶給地遷到城北郊酸棗門外。才過了幾天,便有許多廂軍來拆屋。那天偏生她兒子的病症發作,喘得幾乎背過氣去。蔡氏讓兒子躺到床上,慌忙帶上門,趕忙去抓藥。等她抓了藥,飛趕迴來時,她那間小鋪房已經被拆倒。她瘋了一般撲過去,哭喊著掀開瓦礫木椽,卻見兒子已死在底下,滿頭滿身都是厚厚灰塵,連眉眼都看不清楚……她頓時昏倒在瓦礫堆上。

    一年多,她都像死了一般。她爹將她接迴家,她娘也再不對她發氣,盡心盡意照料她。瞧著爹娘這般疼憐自己,她不忍去死,也不忍再這般麻麻木木,隻得強使自己活動起來,賣力替爹娘做活兒。隻有累極,她才吃得下、睡得著。

    又過了半年,有個人托了個媒人來提親。她原本沒有半毫心思,但聽媒人說那人是皇城禦廚,心裏不由得一動。她雖然生來氣性大,卻從沒有真恨過誰,除了一個人——當今官家趙佶。她日夜想的隻有一件事,自盡之後變作厲鬼,將趙佶撕扯成碎片,給自己兒子報仇。既然那人是禦廚,不須自盡恐怕也能尋機報仇。

    於是,蔡氏答應了那門親事。

    嫁過去之後,她才知道,那人隻是給皇城內侍們烹煮飯食,而且並非侍奉天子後妃的北司內侍,隻是外廷供奉的南班內侍。莫說接近天子,便是天子身邊近侍,想見也如登天。

    蔡氏後悔不已,但意外的是,這新丈夫對她極疼惜,說話從不大聲,進出都輕手輕腳,生怕驚擾到她。更從她爹娘那裏仔細問來她的脾性喜好,每天換著烹煮她素來愛吃的菜肴。她的心原本早如寒冰,竟被這丈夫一天天、一點點化開。一兩年後,她漸漸重又活了過來。

    正當她要好生和丈夫過活時,一樁事忽然撞過來。一位內侍殿頭官差撥她丈夫去艮嶽宿院,給幾位匠師烹煮飯菜。她一聽“艮嶽”二字,心忽又割開一道深口。再一問,那幾位匠師是給艮嶽謀劃館閣殿亭。她頓時生出一個念頭:趙佶,我殺不得你,但我也不能讓你輕易造樓造殿。

    於是,她讓丈夫去求那殿頭官,讓她也一起去艮嶽宿院幫廚,沒有工錢都成,隻求我們夫妻在一處。她丈夫聽了這話,喜得直搓手,忙去求告那殿頭官。那殿頭官原本也要另差一個仆婦幫廚端菜,一聽便應允了。他們夫妻便順利進了那艮嶽宿院。

    到了那裏,蔡氏迅即打問出,原來是三個匠師分別繪製圖稿,官家再從中選取最優。蔡氏頓時有了主意,她借端菜送茶之際,先極力籠絡那兩個徒弟,慢慢瞧出他們各自對師傅都心懷不滿,便用言語點火澆油,讓兩人越發憤恨,令兩對師徒仇怨激增。

    接著,她又去撥弄黃岐、雲戴、白崗三人。雲戴和白崗兩個人都不好下手,她便著力激怒黃岐,從他徒弟陳寬那裏打問到“羊幼”的典故,便專門蒸羊肉饅頭,端去時,有意高聲叫喚“羊幼”。又假意看黃岐的圖稿,謊稱和雲戴畫的一模一樣。黃岐果然越來越惱恨。

    蔡氏本想以此來擾亂這幾人心神,讓他們繪不成畫稿。然而,黃岐、雲戴、白崗三人仍然如期完成,明天三人畫稿便要上呈給趙佶。蔡氏無比沮喪,從前的氣性和冤仇全都湧起,再難克製。她也猛然醒悟:自己錯了,他們就算這個月畫不出來,下個月仍能畫。除非他們全都死了,趙佶便再難找見如他們一般高超的匠師。

    一個念頭隨之生出:殺掉這幾個人,就在今晚……第八章龍女

    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

    ——蘇軾

    龐七想殺陳寬,想殺周耐,想殺白崗,想殺崔秀,想殺黃岐,想殺雲

    戴,但他最想殺的是蔡氏。他已準備好,今晚下手。

    龐七是蔡氏的丈夫,艮嶽宿院的廚子,今年三十二歲,短脖子、圓胖臉,卻生了一對小眼睛,自小人都笑他是“脂麻團子”。他被取笑的地方遠不止於此。他家世代為廚,上頭六個哥哥,一個是禦廚,一個是蔡太師府的頭廚,剩下四個,全都在京中名店掌廚。京城有句童謠,“周家衣,龐家飯,銀錢盡在秦家店”,其中的龐家便指他家。眾兄弟中唯有龐七,最不成事,又是側室所生,他的哥哥們都恥於認他。

    龐家子弟,六歲便要開始練廚藝。頭一門功是刀工,刀又分為切、削、片、剜、剔、旋、雕、砍、剁九種,樣樣都極難。龐七生來就有些虛怯,自小又被哥哥們嘲唬,看見刀就怕,拿起刀便抖,哪裏練得好?他父親因他是幼子,起先還能疼惜容讓,後來聽了其他娘的風言,疑心他不是龐家的正種,便漸漸冷了心腸。一見他刀法不對,隨手抓起物件就朝他摔過來,有肉摔肉,有菜摔菜。他越發慌怕,又不敢哭躲,隻能咬牙硬學。練刀法最要心氣平和,才能感知刀性、按準刀律。刀刃雖鋒利,其性卻如水,越順它,便越輕暢;越怕它,便越拙重。龐七這般驚怕,哪裏能尋見輕暢?手指不知被割破多少迴,有天練剁功,甚而險些連四根指頭齊齊斬斷。

    他娘又是幾個娘中最卑弱的一個,常日裏大聲都不敢出。見他挨罵、受傷,隻敢沒人處流著淚悄聲安撫他,讓他莫信那些風話,他是龐家的嫡親骨血。他卻越來越不信,哥哥們握起刀,像是生在手臂上,隨意舞弄。唯獨自己,與刀有世仇一般。

    不過,不管疑不疑、怕不怕,他都得練。他也願意練好,讓父親相信自己是他親骨肉。不過,幾年下來,雖然吃盡了苦,他也隻練到勉強有了些模樣。

    刀功未練熟,又得練官功。眼辨色、耳聽聲、鼻嗅氣、舌嚐味、手觸物。一道菜在鍋中,他父兄們眼一看或耳一聽便知火候,鼻一嗅、舌一嚐,便能細說出十來種味料中哪樣多了幾分、哪樣欠了幾成。一小片精瘦肉,閉眼一摸,便知是那種禽畜,更能說出雌雄、老幼、出自哪個部位。

    龐七卻諸種官能都極昏蒙,隻能粗粗嚐出鹹淡。五味中,隻要混雜三種,便頓時失了分辨。何況,名雖為五味,隻要味料不同,味道便大不同。同樣是鹹,鹽鹹與豉鹹、醬鹹便相差極大。即便同為鹽鹹,東南海鹽、河北池鹽、隴西青鹽、四川井鹽,又各個不同。

    龐七頭一迴試練舌功,他父親便是拿了這四樣鹽,讓他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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